第70章 北境
第二日一早, 严柏年还是有些发热,李令俞为让他舒服些,便让阿符去城里
寻一张躺椅, 铺上兽皮,让严柏年躺着能舒服些。太阳出来后,她就将将人放在院子里, 她坐在房间里写信。
严柏年又不能动弹,问贴身的人:“李令俞呢?”
那人是都督府家仆, 叫严恒。
“李大人有公务要忙。”
严柏年就喊:“李令俞!”
隔壁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李令俞正在给上都城的人回信,哄他:“来了。”
严柏年:“你出来写信。”
李令俞被他扰的没办法,就说:“我阿妹给我带了很多吃的东西,你吃不吃?”
严柏年没好气说:“吃!”
李令俞将信装好,交给阿符, 果真带着零食出来,坐在他身边, 试了试他额头,还是有些发热。
吃了药, 也不见退烧,她心里难免有些心急。
城中缺粮少药,李令俞翻出来果干,还有肉脯。她可惜说:“可惜我的葡萄酒不在这里。”
严柏年见她提起酒, 又想起在上都城她喝酒十分豪爽, 便问:“你酒量到底如何?”
李令俞保守说:“喝醉一个你,应该不是问题。”
严柏年吹牛:“等我好了,我和你喝一场, 醉了任你处置。”
李令俞见他状态不错, 问:“今天伤口疼的厉害吗?”
严柏年悠悠的说:“你这么问我, 我不敢回答。”
李令俞起身,严柏年又问:“你又去哪?”
“寻个炉子,给你煮药。”
严柏年又不说话了。
没多会儿,阿符真找来了铁皮,自己箍了一个铁炉子,就放在院子里,城中今日进来人不少,大概是前几日一战赢得漂亮,让这里的百姓也感到鼓舞了。
阿符说今日城中来了很多军营里的人。
她的茶刚煮上,裴虞就来了。
严柏年因着背上的伤不能睡着,便靠在躺椅上,几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青槐树下。
裴虞这次来,竟然也不去营中,只管住在城中,万事不问,十分规矩。
李令俞问:“不知裴大人什么时候回去?”
裴虞:“等上都城的旨意。”
萧诵在裴虞的奏报中,和其他人的消息中,也了解了北境的战事不可能速战速决。
这次和年前的突厥人在营州突袭不同,这次是举兵大举南下。
太极殿议政,少了曹印,薛洋便万事不争先,其他人都习惯了薛曹二人顶着,如今被陛下当面问起,一时间还无人可担责,竟然都呐呐无言。
萧诵看得气闷,便问:“曹卿,如何了?”
礼部的方从晔答:“昨日臣见了中书令大人,十分消沉。”
曹印确实伤怀,即便和曹燮不是一支,但总归是曹家人殒命。
每每有曹家人出事,他心里总是难受。
曹夫人见他半夜不睡,两个儿子也特地从外地赶回来。也不见他多言。
便追到书房里,问:“你为何不给太后娘娘回话?”
曹太后不能出宫吊唁幼弟,十分伤怀,特派陈留王来吊唁。
曹印连陈留王都没见,只是让远归的长子招待了陈留王,陈留王吊唁后,便回宫了,曹印连面都没露。
“我都没见陈留王,回什么话。”
老妻见他搪塞,问:“太后,可有不妥?”
曹印一脸哀伤地看着妻子,关于他们这一脉,长兄死前的交代,他一个人扛着这么多年,始终不能和人说。
长兄是何等胸怀,挚友遍布各地,这么多年,他听过那么多长兄的挚友们谩骂他。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至少有人记得曹文延。
可这些,都是因为曹太后,到如今,太后唯一的幼弟满门男丁皆阵亡。
看太后的样子,像是势必推陈留王上位。
梓潼的孩子如今活着,他当然要先保梓潼的孩子。
“没有,见了也不过是伤怀。没什么能说的。”
老妻见他不肯说,便试探问:“你上次说的不妥的人,可是太后?”
曹印否认:“不是,不要乱想。让孩子们早些歇息。”
老妻说:“孩子们担心你,这次回来,也是想把孙儿们留下。”
“让他们带着孩子们回去,谁都不要留在上都城。”,曹印坚决说。
老妻诧异:“这是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曹印叹气:“如今乱糟糟的,我也顾不上管教孙儿。”
老妻问:“你从来不会这样,几个孩子读书,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曹印终于按耐不住,问她:“若是,当年,真的有人活着……”
老妻惊的站起身,看着他怔怔,回过神轻声问:“是不是当日那个来家里的小郎君?我就说,她生的像梓潼。”
曹印没否认也没回答。
老妻追过来握着他的手,问:“当真?”
曹印回握着她的手:“北境起了战事,两宫争端就又冒出来了。陛下如今对东宫的心思,朝中也都觉察到了,太后虽然居在华林园里,可到底是太后,曹贵妃就在她身边,她岂能没有心思?陈留王她肯定是要保的。”
如今朝中波谲云诡,人人谨小慎微,都感受到了压力。
曹夫人很快冷静了,拍拍他的手,安慰:“那就让孩子们都走吧,我陪着你就行了。”
曹印见夫人理解他,便说:“那孩子在北境,又开始查彭定西的事。”
曹夫人便说:“让她谨慎些,两宫都擅猜忌。”
曹印说起李令俞,也有些欣慰说:“她天赋过人,小小年纪十分聪慧。天赋比长兄都好。”
曹夫人微微笑问:“看来你很喜欢她。”
曹印欣慰说:“多年没见这么聪明的孩子了。”
曹印夫妻聊着李令俞,李令俞也在和严柏年和裴虞说起曹印。
裴虞提了句:“这次回去,你也不用再担心和谢家的恩怨。如今谢家自顾不暇,陛下也下了定论,是谢家子弟跋扈非为在先。”
严柏年就问:“你和谢家又有什么恩怨?”
裴虞看了李令俞一眼。
李令俞很坦然:“我杀了谢家人。”
严柏年看她一眼,问:“你说你杀了人,就是这个?”
李令俞点点头。
“为什么杀人?”
“欺辱我妹妹。”
“那他该杀,妇孺不可欺。”,严柏年一脸理所当然说。
裴虞却说:“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李令俞也不恼,只平静说:“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杀。我能想到的不是只为我妹妹。是因为他是个渣滓,他既然敢对我妹妹下手,那就也定然奸害过其他小娘子,所以对女眷下手才这么有恃无恐,女婢也同样是小娘子,在我眼里人命没有贵贱。”
严柏年这才听明白了,问裴虞:“你们上都城对这样的浪荡子,就没有处罚吗?”
李令俞:“世家高门,高于律法。都是人情,他是皇后娘家人,谁敢处罚他?我若当时不杀他,就是害了我妹妹,此恨我咽不下去。”
裴虞也知道,只能心中叹息。
“也不尽然,中书令曹大人在陛下面前,为你几番辩解。”
李令俞也没想到,她以为曹印能稳坐中书令,定然是守着规矩,才能服众。
没想到这老头还挺护短的。
“我在曹大人手底下当差那么久,总是有点香火情。”
裴虞却说:“不止是香火情,你才情甚高,其实大多人都为你辩驳。”
严柏年一言不发,见李令俞不言语,便喊:“严恒,煮茶。”
严恒进来后,教育他:“郎君有伤,不能喝茶。”
李令俞见严恒看她,便说:“没事,我看着他,你去休息吧。”
裴虞见他们三人默契,便说:“这一路北境风光十分壮阔,江南自有江南的婉约,这北境也有北境的壮阔。只是时候不对,若是太平年岁,定然要请严将军一同赏游。”
严柏年也顺着说:“马上入夏了,可恨北境的蛮子们南下,若不然定带你们一睹北境的风光。”
李令俞:“若不是北境有战况,我怕是如今还在北台狱中,等着被处死。”
严柏年听得脸一白。
李令俞故意说:“我是连夜逃出上都城,可以说是逃命。”
裴虞试图开导她:“圣人对你多有依仗,怎会允许他们轻易杀你。”
李令俞说:“我死里逃生不止一次,不过是凭借运气而已。若是哪天运气没了,不就是死路一条。”
严柏年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只说:“我陪你就是了,人生一世,能尽兴得遇知己,就不枉此行。”
裴虞觉得严柏年说话太激进,万事不能单凭生死而论。
“你做的事本就敏感,涉险是自然的。但不见得就是必死无疑。起码曹大人和薛大人都在保你。”
李令俞心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你当然不懂。
曹太后杀我的消息,连苏绎都知道了,可见曹太后和谢皇后之间已经彻底僵了。
她微微点点头,但什么都说。
“谢裴大人当日为我拖延柳家之事。”
她也是后来回想,那日柳家的人,动作未免太慢了些。想必是裴虞当时替她拖延了。
裴虞见她感谢,有些不是滋味。
“你我师兄弟,不必客气这些。”
这话说得很亲近。李令俞也不反驳。
严柏年好奇问:“你们竟然出自同门?”
李令俞警告他一眼,严柏年还故意说:“裴大人诗文经义十分出众,李令俞擅丹青。你们先生当真厉害。”
裴虞也不解释,只说:“她不光擅丹青,她的诗词也是一绝。若不然,圣人也不会想将永康公主指给她。”
严柏年听完才知道她和永康公主的婚事是这么来的。
李令俞接过话说:“不过是宫中传闻,当不得真。永康公主金枝玉叶,岂能配我这等罪臣。”
严柏年:“我倒是见过永康公主,十分青春活泼。”
李令俞听的笑起来。已经快到他中午吃药的时间了。奈何裴虞就是坐着不走。
正当她踌躇时,听到阿符进来说:“有人寻裴大人,说是离石来的。”
裴虞这才起身,匆匆告辞,走了。
裴虞一走,严柏年就说:“他的心思很多。”
李令俞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温热的。
没好气说:“你的也不少。”
说着将人扶起来,进屋去了。
严柏年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才说:“你若是要查彭定西,将来你和那位师兄怕是……会反目成仇。”
李令俞无所谓说:“我就是不查彭定西的事,我和他也不能做朋友。他妹妹就是太子妃,我和太子外家有死仇。太子也欲杀我而后快。”
严柏年叹气:“你怎么能活的这么艰难?我问了吕将军关于彭定西的事。彭定西之死确实离奇,当时在并州军中不是秘密。跟着他回京的人,其他人仍然在并州军中,其中两人就跟在杨彪跟前,另一个姓裴,事发后被调回京中协助调查彭定西和太子谋反之事,之后等曹燮出任并州主将后,那人又回了北境,在并州下属的离石任主将。你要说他和彭定西的死有没有关系,我没有证据,但他绝不会清白。”
李令俞:“你真能忍,怎么又忍不住说了?”
严柏年:“之前,我不知道你在上都城这么凶险。”
李令俞无奈笑:“我能活着,就很凶险。”
连她都惊讶,‘她’是经过怎样的周转,才被人从那场谋逆案中救出来的。
严柏年有些心疼,叹息:“只恨我不是权倾朝野的人物,不能保你平安无事。”
李令俞摇头:“不用你保我,若是日后,我有幸没死。你要来上都城陪我。”
严柏年想都没想:“好。”
李令俞见他如此乖,叹气:“可恨这战事。”
严柏年:“这战事,把你给我带来了。”
若不然,我可能永远不知道你的秘密。只能遥遥等一封书信。
李令俞拍拍他的肩膀哄说:“睡会儿吧。”
严柏年:“你陪我躺会儿吧,你昨晚也一夜没睡。”
李令俞闻言,便躺在里面,严柏年看着她睡得沉沉。悄悄起身出了门。
并州这次赢了之后,向北推进了将近七十里地,直接逼近了朔州。
杨彪并不居功,将此战的奏报写得清清楚楚,首功给了严柏年。右翼军先锋,严柏年少年英姿斩对方先锋主将,为大军拖住对方中军……
杨彪领着众将推演战事,这几日突厥人退得很快,他担心突厥人突袭其他地方。
便给其他几州去了信。等说完回头问:“城中如何了?”
军需官报:“上都城来的贵人都在城中,右翼军受伤的先锋将军也回城养伤去了。”
杨彪赞了句:“果真是少年英姿。”
他又想起李令俞,问:“那位监军,是什么来路?”
军需官被问住了,一时间也答不上来。
杨彪也不为难他,只说:“过几日等不忙了,将人请到营中来。我有事和那位说。”
军需官连连称是。
平城的严平骏接到消息,看了信就把小儿子臭骂了一顿。
严择川也没想到弟弟胆子这么大,一面看信一面说:“他也知道博功名了,父亲该封赏他了。”
严平骏:“他想反了不成?”
到底是舍不得小儿子这样搏命。
严择川却说:“崧柏自小就聪慧,若不然父亲也不会让他单独去上都城。”
严平骏是因为儿子受伤了,这才将人骂了顿,可骂完后心中又忍不住骄傲。
严择川转头说:“那位李大人,小小年纪,怕是不简单。”
“监军只管监她的军,北境的状况,圣人怕是比她清楚。”,严平骏四平八稳说。
严择川见父亲并不曾提起崧柏和那位监军。所以也就没提弟弟和那位监军交情颇深。
严柏年是收到父亲的信了,信中将他痛骂了一通。他知道父兄肯定会教训他的。
将来兄长定然会接父亲衣钵,镇守平城。但他需要功名,起码要有自己的地盘,不拘在哪里,才能保李令俞。
他一个人歪着脖子看信,背上的伤隐隐作痛。
李令俞醒来,见他坐在靠窗的桌前,问:“谁来信了?”
“我父亲。”
李令俞难得懒惰,躺在床上也不起来,严柏年起身慢步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摸摸她束起来的发,问:“若你不是云奴,你最想做什么?”
李令俞看着他轻声说:“不知道,肯定不会呆在上都城,大概会去江南了吧。”
毕竟她祖籍就在江南。
严柏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凑上去,在她唇上亲了下,很轻很轻。
她的唇就像午夜的月光,诱人却微凉。
皎皎明月,昭昭我心。
俯身让他用尽了力气,感觉背上的伤都要崩开了。
李令俞问:“你不疼吗?”
严柏年到底害羞,离她几寸的上方,看着她轻声说:“你别说话。”
李令俞见他嘴硬,伸手揽过他脖子,用力亲了下,然后将人拉着趴在床上,说:“我看看你伤口。”
严柏年被她粗暴的亲了下,没来得及回味,就被按倒在床上,疼的直抽气,断断续续说:“你……这是,故意折磨……我呢。”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胆大心细,率真可爱,比男人聪明多了。
李令俞见他伤口不见好,就说:“明天开始,你还是躺着吧,哪也别去了。”
严柏年也不犟嘴,说:“那也行,反正等你被召回上都城,我又见不到你了。”
萧雍确实收到北境的军情了,听说杨彪向北挺进了七十里,逼近朔州了。
突厥人退在了百里之外,心情缓和了很多。
问苏绎:“李令俞去了多久了?”
苏绎算了算说:“快一个半月了。”
萧雍思量了片刻,李令俞的信来的很勤,心中并无隐瞒,对每日的战报报的很清楚,包括城中的状况,其他几州的备战……
太后寿辰马上又要到了。
萧雍也想起去年,派李令俞去华林园贺寿,被华林园扣下。
他愣神了半晌才回神,等苏绎走后,便问蔡荃:“华林园,为何执意要杀李令俞?”
苏蔡荃不敢欺瞒,说:“老奴不知。太后娘娘只是这么吩咐的。”
萧雍一时间脾气上来了,恨声:“孤身边,就留不得人是吗?亲近一个,杀一个。”
蔡荃吓得不敢再说。
萧雍便说:“查清楚,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杀李令俞。她儿子已经做了皇帝,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蔡荃只敢答:“老奴领旨。”
礼部给庐阳王择的府邸,终于挂上了牌匾。府邸落成,奴仆也就位了,就差庐阳王搬进来了。
庐阳王还在陈侯府上做客。这日天气正好,陈润辅正好拿着礼部送来的帖子给两人看,陈道止便提议说:“不若今日就和殿下去看看新的府邸如何?”
萧澈温和说:“阿兄称我名字就好,不必和我客气。那就去看看吧。”
一行人穿过铜驼街到了城东,府邸占地很大,正门挂着庐阳王府的牌匾,正门进去,是一座五福的影壁,背后有一个花坛,影壁背后两侧有两棵对称的青槐树,有些年岁了,如今已经成参天大树了。
这府邸,他们都熟悉。这是庐阳王少年时,还没去江南封地前住的地方。
荒废辗转了这么些年,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庐阳王一时间站在青槐树下,轻声说:“这树……”
还是他亲手栽的。
陈道止也觉得感慨,问了声:“这街上还住着什么人?”
陈润意便说:“李令俞家就在这条街对面巷子里。”
陈润辅笑他,陈侯也没说话。
倒是萧诚问:“过来见这片并不繁华,她怎么会住在这边?”
陈润辅笑说:“她父亲是小吏,家中姐妹众多。并不是世家出身。”
萧诚果真听得赞了句:“那她当真是不得了。”
庐阳王轻声说:“她自有她的造化。”
陈侯也说:“是啊,说能想到她一个寒门学子,能步步高升。”
庐阳王却说:“可见她是有真本事,天下学子那么多,科考中第的更是人杰,但她能脱颖而出,自然有她的道理。”
萧诚这才察觉,父亲定然极喜欢那个李令俞。
虽然父亲嘴上不说,也从不议论她,甚至连她的画也不品评,但每每提起李令俞,父亲定然是称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