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科考
萧雍确实没想到, 萧诵会将她调到六部去参政,这可和在中书省做个文官不一样。
将人圈在机关大院里,和下放到基层, 可不是一个概念。
第二日一早,她带着阿符去官署,礼部官署就在铜驼街上另一侧, 和中书省隔街相望,隔壁就是六部其他官署, 混居在一起。
李令俞进了院子,礼部今日收到有上官到任,全体人员集合,倒是十分规矩。
礼部右侍郎方从晔是方从晦的族兄,三十来岁, 国字脸,十分严肃板正, 和方从晦的浪荡完全不同。见了李令俞也并不热络,已经说明他的态度了。
李令俞毕竟和他平级, 虽说她的水分多,有些虚,但名头上一样,不存在谁压着谁。
两人互相恭维几句。
礼部院子紧窄, 李令俞的办公室就在方从晔院子的隔壁, 前院是通房,李令俞也不多问,只说:“我奉陛下之命, 来这里任职。那么接下来, 我与各位就尽力准备二月会考试之事, 莫辜负了圣恩。”
方从晔年前正是协助太子祭祖礼制一事。还没腾出手来,陛下就将科考之事另给人他人,要说心里没意见,是不可能的。
李令俞环视了一眼官署里的人,最后警告:“我岁年少,不如各位历事多,但大家有事尽可找我来商量,但若是,单单是因为不服我,而做出什么冒进的错事来,就别怪我不姑息。”
在场的人原本觉得他确实年少,虽然她说话老道,但到底年轻,心中不可能没有轻视。
但见她警告,也只是附和,并不恭敬之意。
李令俞也并不在意,说完就让人散了,跟着领路的人进了办公室。
这里和曹印的办公室差不多,正房三间,倒座房两间,倒座房里坐着她的文书。
一早上开了个简单的会,认识了一些人后她就让大家散了。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文帖。
直到中午时分,她才起身出门,倒座房里的文书出来,问:“大人,吏部的文帖,说是要今日给答复。”
李令俞接过帖子看了眼,裴虞关于吏部协助两州科考之事,要去户部领钱,需要礼部给个公章验示,算是证明。
李令俞也不回房,说:“你去拿支笔。”
文书取了笔出来,李令俞就在帖子上答复:属实。
写的极为潦草。然后将自己的印章盖在上面。
文书被她行云流水的两个字惊呆了。
“原帖发还回去就可以了。”,她说完阿符出去吃饭了。
这个文书的字写得一般,胜在认真,这是上一任侍郎留下的人,李令俞也不打算换人。文书第一天见她的字,就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原本还觉得自己的字起码还拿的出手的,自见了她的字,就露怯了。
李令俞中午就在羊汤店坐了会儿,店家已经支了口锅,煮了些面食。
果真店里人多了很多,李令俞照例坐在门口进去的小桌前。
店家笑说:“大人来了!”
店家执意不肯收钱,非要请她尝一尝汤面的味道。
店家几乎把她当成了店里的贵客。
她还在想,该怎么抽调人。
坐了会儿,听见身后那桌的人和同伴说:“听说了吗?写青玉案的李大人,去了礼部,提领会考的事。”
同伴却说:“这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她提领她的,那是她的差事,咱们考咱们的,这是咱们的前程。”
那人又感慨说:“她如此年纪,丹青了得,才情冠绝,但未必懂的为官之道。”
同伴却说:“她自有贵人为她开路,用不着你操心……”
李令俞被他这话提醒了。
下午就和文书细细谈了官署中的人事,然后由文书举荐拟定人员,她也不接触,只管报上去。
曹印给礼部发的文帖,都经了文书的手。
不过两日就整理清楚了。
二月十七,曹印发帖出文,吏部派兵,将考场围起来。
当晚,萧诵太极殿夜会议政大臣,为第三天的考试做最后安排。
正式宣布糊名阅卷,李令俞负责巡考职责,曹印负责阅卷人一干人等。若有人舞弊、闹事,就地革职,永不录用。
这一招快准狠,胜在迅速。
太极殿的一干人等,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令俞和曹印准备了这么久,就为了今晚这一场,两人在萧诵宣布后,目光短暂交汇,裴虞这会儿才明白,她为何会做这礼部侍郎,为何会将一盘死棋走到如今融会贯通的地步。
他算是白白给人做了嫁衣,也是枉费心机。
李令俞和曹印出列:“臣谨遵圣意。”
身后的十几人,这才跟着两人,纷纷出言,谨遵圣意。
散场后,萧诵留了曹印、薛洋、李令俞等人,认真嘱咐:“务必给朕仔细,不可出任何差池!”
几个人纷纷保证。
出了太极殿,薛洋还和曹印称奇:“这个主意,是李令俞提的?”
曹印:“若不然,怎么能以礼部侍郎作陪。”
薛洋听得连连失笑,心里也赞叹小小年纪,好聪慧的脑袋。
第三日一早,天公不作美,下着毛毛雨,家里都知道她忙碌,连李黛都知道她这些时间忙碌,但没想到她忙成这样,卯时就起来出门了。
李令俞到考点,禁军已经到位了,今日开考,连着五日。
吏部的京畿营守卫,萧诵还派了禁军巡查,几重保证。
到清晨,各处考场已经开始进场,曹印让人来问她,巡考的各位考官是否就位。她前一日也已经组织各考场考官开过会了。
考官的准则也已经发布到位,一旦发现作弊,立刻拉出考场,若是监考舞弊,就地革职,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这是萧诵为这次科考下的决心。处罚如此严重,也是警告。
雨雾蒙蒙,太极殿大门敞开着,萧诵站在门口望着雨雾,久久没有动静,为这科考,停朝几日,但他心里焦灼。
这几日他陆续收到不少弹劾李令俞的帖子,大多是世家所为,也有就近的州府的弹劾,其中也包括礼部右侍郎方从晔的帖子。
刘琨从华林园回来,见萧诵站在那里,赶紧劝说:“陛下不能受寒,可不能站在这风口上。”
萧诵:“不碍事。”
刘琨知道他担心什么,就说:“陛下放宽心,曹大人和李大人准备了这么久,定然顺利,今日各部都在巡查。不会出差错的。”
萧诵想的却是,李令俞,当真有治世之才,他许多年没有遇见这么用着顺手的年轻人了。
话少嘴紧,做事严谨,也有胆魄,一个几乎没有缺点的人。
真是让人又爱又怕。
若是因着糊名考试闹出乱子,她就是众矢之的,但从上书开始,她都十分冷静,仿佛根本不惧这些。
连薛洋都说,多智聪慧,后生可畏。
这样的人,放走了,是真的可惜。
没有君王不想做伯乐,君臣相得益彰,也是千古佳话。
他倒是愿意给她这个机会,但愿她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萧诵什么话也没说。刘琨却说:“殿下今日本也想去考场看看,让老奴劝住了,今日天气不好。待到鹿鸣宴,那才是热闹,殿下就说,待到鹿鸣宴那日,他定然要李令俞当场作诗一首。也不枉她费如此心思。”
萧诵听的微微笑了声。
”李令俞确实有诗才。”
如今的科考,才是雏形,发展的也不完善,并没有殿试一说,会试定终局。
会试的考试已经是终极了,李令俞也上书建议了,天子选人才,自然可以在会试中出题。
所以会试中,有萧诵出得题。
待到鹿鸣宴,他再和考生们接触,或是赏赐,或是提拔,全凭他的心思。
一直到下午,雨还是没有停,李令俞就在考场外,六部的人都在巡查,这次陛下的旨意猝不及防,世家根本没有反驳的时间。
裴虞在雨中和李令俞遇见,李令俞面色疲倦,她已经一夜没睡了。
接下来,等考完就是糊名弥封,‘弥封官’均是神策军,她谁也信不过,便索性调了神策军来弥封。
阅卷只有三四日,流水线阅卷,没有机会舞弊,到时候曹印和薛洋等学士都会在场,确保公正。
而后誊抄、出榜、就不可能出乱子。
裴虞看着她,她眼睛发红,由衷说:“师弟之才,让人佩服。”
“裴大人过奖了。”
裴虞却说:“是你该得的。”
他尚且没有怨言,好一招釜底抽薪。杀了世家一个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准备了大半年的科考,就因为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功亏一篑。
李令俞笑笑,并不当回事。
裴虞说:“待科考结束,我就在御红楼定一桌,单为师弟庆祝。”
李令俞见他不像是气疯了,心里叹他好气量,就应声说:“那就先谢裴大人了。”
雨中短暂的交谈后,各自又去忙自己的了。
一连考了五日,就下了五日雨。直到结束那天,午后天才放晴。
风雨过后,才是欢庆。
李令俞命段功带人去押送卷宗。
一直到礼部,开始弥封。
接下来是她的工作,加班一整夜,她在场盯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午后,所有卷宗糊名弥封完毕,交接给曹印。
由陛下提名的阅卷人,及六部学士开始阅卷。
李令俞的工作这才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该由曹印负责了。
她整个人熬的眼睛通红,和曹印交接时,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了。
连曹印也佩服她的细心。见她两眼通红,催说:“赶紧回去休息吧,阅卷结束,就要准备鹿鸣宴。”
李令俞缓了缓说:“就剩一个帖子了,我写好呈给陛下,就回去了。”
她累的整个肩都塌下去了,回办公室写完奏章,以及最后给萧诵的一些小心思的提醒,这才回去了。
她回去,倒头就睡,从下午开始,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
北宫也听说她的事了,苏绎还和身边的人轻叹:“她年纪太小,就站在如此高位,未必是好事。”
哪知道蔡荃比他嘴快,和萧雍说起李令俞的丰功伟绩,这几日上都城宴会风潮,学子们等着放榜,在临近三月三的前夕,踏青、交友,高谈阔论。
最是一年春好时。
以诗文会友,总离不开诗文,李令俞是不少学子的偶像。
萧雍听完蔡荃说的,冷笑:“她倒是有治世之才!”
且等着世家反噬。
蔡荃不知是没听懂,还是真的高兴,笑说:“那可不是,她是咱们北宫走出去的,是圣人□□出来的人物,这糊名阅卷之事,办的漂漂亮亮,也是给圣人长脸。”
萧雍哼了声,没有再说话。
李令俞醒来,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她都睡了快两日了,要不要请医官看看?好好的人,哪能睡这么久?饭也不迟。这做官,哪有她累成这样的。这官不做也罢。”
李令俞隔窗说:“我醒了。”
小柳氏立刻就冲进来了,见她靠在靠枕上坐着,面色好一些了,焦急问:“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李令俞睡饱了,也去了寒气,摇头:“没事了。科考完了,就没那么忙了。”
“天下书生考功名,又不是你考,比你自己考都上心。”
李令俞一时间听的愣住了,也是,她做的确实够多了。
遂说:“我这两日都不去官署,就在家里呆着,就说我病了。”
“哪有咒自己的。”
李令俞并不信这些,就是告假说她这几日淋了雨,染了风寒。
萧诵正在太极殿等着卷宗送来。但先收到李令俞的奏章。
奏章写得十分仔细,关于每一个步骤都解释得很清楚。
这才是第二日,才开始阅卷,大约三四日之后,前十名,送进宫,由萧诵定下排名。
前十名,最好揭名后,陛下再定名次。
这是李令俞的建议。
给萧诵一个自主权,就算文章写的极好,但遇上不能定为头名的人,这也是君王的特权,可以定自己特选的人。
君王的权力,到最后,也不能被限制。
萧诵欣慰李令俞的细心和玲珑心思。
看完奏章,半晌才问:“曹印在哪?宣他来。”
曹印还在盯着阅卷,也是熬的两眼通红,萧诵将手中奏章给他,曹印看了眼,就明白李令俞的意思了。
立刻说:“李令俞将糊名弥封已交到了臣手上。臣这就去准备。”
糊名弥封,就是裁了姓名籍贯的一列,编上号码。
试卷上也编了号码。待阅卷结束后,双方校对,名字和文章核对验证。
萧诵略思索后,说:“将弥封带着这里来,到时候就在太极殿校对。让他们看看,朕没了他们,照样能为天下学子开出一条坦途。”
曹印并不反对,只答:“是。”
“李令俞呢?”
曹印明知李令俞是躲清静,就顺着说:“她盯着考场,这几日一直泡在雨里,前日交接就见她神色混沌,回家后就病了。”
萧诵也说:“确实辛苦她了。”
大手一挥,赐药、赏赐。让内官直接送到李令俞家里去了。
曹印也不多嘴。
李令俞确实过了几日清闲日子,她让阿符去请袁兆宗,却听说袁兆宗和南山书院的书生们三月三日,在城外宴客。当日来不了。
她也就没打搅。
等第六日,听说朝中有人进言,糊名科考不妥,各种理由云云,又进言,李令俞乃邀宠之人,此举扰乱朝纲,心思不正。
而后此事一直在朝堂上传得沸沸扬扬。
萧诵将这些奏折一概暂留不发,只管让他们闹。
第二日苏绎就传李令俞进北宫。
李令俞知道他有话说,就去北宫走了一趟。
天气放晴,成立的青槐已经绿了,春天已经来了。
听说谢家的亲事明日举行,今日就在上都城街上撒喜糖,称和天下学子同庆。这举止十分不伦不类,李令俞听着失笑。
进了北宫,苏绎正在隔壁院子里,见她来了,问:“最近的事,忙完了?”
“还没有。”
苏绎见她瘦了一些,但精神还不错,“如今你可是上都城有名的人物。”
李令俞看他一眼,心生警惕,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信不过苏绎了。
“苏大人过奖了。”
苏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只说:“三月是个好时节。”
李令俞问:“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苏绎问:“北境三州,屯田春耕是大事,你想不想去看看?”
苏绎始终觉得她在这里不安全,若是能将她调离这里,再好不过。
李令俞也知道苏绎的心思,只是现下她说了不算。
“那要等科考结束,我才能脱身,如今,已经不是我想不想去的事了。”
苏绎的态度并不坚决,只说:“三月中旬,鹿鸣宴结束,这事就尘埃落定了。”
李令俞心说,你们想的简单了,萧诵就算为天下学子立名,收为天子门生,若是给的官职不尽如人意,又或者刚入官场的年轻人太脆弱,没经过这春天的凄风冷雨,都会夭折。
这事,道阻且长。
但她什么也没说。
北宫里多得是耳报神,萧雍一早就知道她进宫了,她来北宫不能不去给萧雍见礼,这些时日庐阳王父子去城外的邙山,为先皇和先皇后扫墓去了。
李令俞进去行了礼,萧雍问:“你手里的事忙完了?”
“还不曾。”
萧雍也不问,只说:“既然是为前程,那就拿出本事,别到时候丢了孤的脸面!”
李令俞安安静静的,由着他训斥。
“是。”
萧雍一个人训斥一通,也觉得无趣,摆摆手让人出去了。
李令俞走后,萧雍问蔡荃:“苏绎呢,叫苏绎进来。”
苏绎还在看九边之镇的公文,进来后见萧雍正在练字。
圣人年后戒了丹药,身体不如年前那么精神了,但修仙之事还是很热忱。
苏绎总想起李令俞问那句,他是心中有愧,所以日夜不得安眠,不敢下黄泉,是吗?
萧雍问他:“北境三州,今年入京的学子有多少?”
“取其前七十人。”
萧雍略想了想后,说:“你盯着些,放榜后看看有多少北三州学子入仕。”
“圣人的意思是……”
萧雍:“严平骏不是两头担心嘛,看看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孤是老了,不是聋了瞎了。”
苏绎忙说:“是。”
萧雍摆摆手,等苏绎出门时,又低声嘱咐了一句:“看着些李令俞。”
苏绎诧异回头,只见他已经起身,转身去往后殿了。
李令俞出了北宫,在街口的羊汤店坐了会儿,店家见她来,忙问:“大人几日未见了,吃点什么?”
李令俞笑笑:“只是路过这里,进来歇歇。”
店家也高兴,自从加了面锅,生意确实好了,他这些时日正在准备烤肉。
店家健谈,笑说:“明日谢家迎亲的队伍就从这条街上过去,到时候定然十分热闹。”
“是吗?”
店家说:“贵人们都喜欢撒喜钱,这亲事又是推了一个月,自然是热闹至极。”
谢家也有子弟参加会考,这次怕是会大庆。
李令俞坐了会儿,起身说:“天气暖了,店家夏天的生意可以准备了。”
店家笑着应声:“听大人的!”
李令俞笑笑回去了。
没想到在门口遇上袁兆宗,袁兆宗见她也是刚回来,两人相隔不过几步,相视一笑,旧友不必寒暄。
李令俞:“听说你明日要去城外踏青,怕搅了你的雅兴,就没去叫你。我今日请孔章喝酒,不醉不归。”
袁兆宗笑起来,一句都不多说:“却之不恭。”
两人在书房对面的客厅里,边喝酒,谈天,无话不说。
袁兆宗这次自己觉得考的不错,喝酒喝的很急。
眨眼间,一瓶酒就见底了,他和李令俞说:“幼文知道吗?这次家世不显的学子们,都赞你高智,怎么会想到糊名弥封这样的主意。”
李令俞只笑不说话,由着他一个人说,袁兆宗喝多了,话也多了。
“幼文聪慧,从开始就知道南山书院不是读书的地方,是不是?可惜我就是这样愚笨,不到最后看不开,谢先生甚至言语中劝阻其他寒门的同窗们参加考试,当真糟蹋了这‘先生’二字……”
李令俞由着他说,由着他将这独自十几年求学路上,遇见的不公、曲解和那些轻视,还有那些迷茫、彷徨一次性说完。
今日过后,他就要振作起来,忘了从前的不愉快,去寻他的前程。
她心里相信,袁兆宗定然会中。袁兆宗学识扎实,为人正直,只是人钝了些。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聪明人,不过是吃亏长了记性,学着聪明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