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风止
李令俞因着这场风寒, 在东明殿里躺了几日,东明殿外有神策军把守,她睡的昏天暗地, 谁也不准探视。蔡真也被调来服侍她,她故意逗蔡真:“这里是不是挺不错?”
蔡真看着这方寸大的院子,偷偷问她:“大人, 当真不是被关在这里的?”
苏绎命人把守,将她拘在这里, 任何人不得接触她。她能猜出来苏绎的意思,只是两个人默契地谁都不提起。但她信苏绎是在保她。
李令俞问:“当然不是。严大人呢?”
蔡真:“严大人被陛下请到太极殿去了,如今在礼部被奉为上宾。”
李令俞想,这就不要怪我了。
苏绎和萧雍在玄武观,萧雍刚和炼丹真人论道结束, 转头就和苏绎聊起关于北境三州,边境之地萧雍了如指掌, 他早年走过边境,征伐过契丹和突厥人。也是年少悍勇之人。
说起北境他只说:“营州关口守住, 就能守住冀州的粮仓,但凡北境三州守不住,国之危矣。”
苏绎:“营州的张赫、平城的严平骏,司州的马迁, 都是悍将。他们知道轻重。”
萧雍十分自信, 说:“这几个都是早年和我踏过边境的小将,如今都给成了统帅一方的将军。他们,我自然信得过。”
苏绎:“并州一线, 也会支援。”
萧雍没说话。
并州的曹家, 支持萧诵, 但被萧诵猜忌,这些年并不好过,太子伺机收买并州将领,曹家也不管太过阻拦。
如今在萧雍眼里,并州并不可靠。
萧雍问:“李令俞如何了?”
苏绎:“风寒入肺,也就是仗着年少气盛,不把身体当回事。”
苏绎还是一如既往的护着她。
萧雍轻笑了声:“她这是做给孤看呢,行了,城台道的三百统卫,就暂且交给她吧,连自己都保不住,还逞什么意气。你转告她,城台道若是有什么差池 ,我唯他是问。”
苏绎:“那臣也给她一些搭头,把身边的内官派给她一个吧。”
萧雍反对道:“宫外有府衙,身边用内官,她成什么了?”
苏绎听得笑起来:“瞧,臣也是糊涂了,那就把神策军指给她一个吧。”
萧雍这才问:“上次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苏绎:“李尚是天兴十九年结识了富商姚之问,被举荐在户部六品员外郎家里做幕僚,后来结识的也都是六部中的人,大都是王伯纶、陈玉之流,只是他有个弟弟在京都衙门做衙役,是个泼皮,所以兄弟两倒是有些势力。”
萧雍冷笑声:“不过是市井混混。”
苏绎笑了笑也说:“这李尚,妻妾几人,生了几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只得了李令俞这个一个儿子,还是个庶子。”
萧雍听得一顿,半晌没说话,最后只说:“庶子,合该是她的命。”
苏绎也拿不准他什么意思。
又说:“也是巧了,他的妹妹定了陈侯的幼子。可见她命不错。”
萧雍问:“她妹妹多大了?”
苏绎:“她妹妹和她同岁,也是李尚夫人柳氏所生的次女。听说李令俞入狱时,她四处求人,直接求到了陈侯的府上,陈侯还见了人。”
萧雍笑了声:“倒是有几分胆气,慵之向来喜欢性情爽利的女子,想来是入了慵之的眼。”
可见他信了这个说辞。
苏绎也不管他信不信,又说:“这几日我将她拘在东明殿,过几日放她出去和严平骏幼子商议北三州的事。”
萧雍摸索着手里的青玉,撂了句:“尽快吧,最好月中就打发人回去,来年春季再进京来,孤要听到营州明年三月,春耕无误,契丹人杀尽的消息。”
苏绎:“臣领旨。”
李令俞并不知道她自己得了实惠,只听蔡真说,宫外的消息,她收到很多南山书院的请柬。又说裴虞在江南声望极好,他这个巡查官,俨然成了江南学子的伯乐。
李令俞只觉得好笑,裴虞是誓死要为太子挣个前程,明年春季的科考,务必不能让陈留王在学子中有了声望。
自古忠臣良将,多辜负。
她甚至想,但愿太子别辜负他的一腔热忱。
蔡真见她盯着自己,又说:“干爹说,卫国公一脉,可做稳后族,可见度裴大人是十分认可的。”
李令俞有点怀疑,问:“你干爹和谁说的?”
“苏督事。”
你小子胆子挺肥的。
李令俞却转念一想,裴虞这步棋怕不是为太子,他领着闲职几年,都不挪窝。可太子犯禁之后,他偏偏高升,一步越到了天子面前。成了萧诵的近臣。
怕是未来,太子要多仰仗他才是。
江南之地,即便是冬日,都是雾气笼罩,流水潺潺。裴虞就住在秦淮河畔,出了门就是秦淮河,沿着上游两三里地,就是码头。河运码头上,每日都是人声鼎沸。
建康向来书院云集,宋彦光就住在这里。
裴虞和建康当地的学政一行人见过后,照例去见了宋彦光,宋彦光也算得上是怀才不遇,如今受陈侯举荐,来建康管理这里的文官学士,颇有几分清高之气。
裴虞见童子守门,问:“先生可在?”
那童子答:“现在在家。”
裴虞让随从站在门外,自己进去,江南园林步步是景,十分精巧。
宋彦光正在讲学,众学子就在堂中,因着科考已定,学子们开始或是苦读,或是拜师求学。
宋彦光这些时日一直都在讲学。
裴虞站在外面听了片刻,并不打扰。直到宋彦光讲完,才看到裴虞。
而后两人站在庭院里,裴虞说:“先生如今在东宫不得闲,来信一再嘱咐我同宋先生多学多问。”
宋彦光曾做过他的先生杨昉的副手,后来在南山书院同为先生。杨昉性情温和,为人十分和善,比宋彦光声望要好,若不然当初萧诵思虑再三,才最后选了杨昉做太子少傅。
宋彦光少了在上都城时的锐利,在这里久了,性情也变平和了,问:“你先生如何了?”
裴虞:“每日繁忙,和宋先生一样。”
宋彦光听得笑起来,“如今科考在即,怕是都在有用心为明年作准备。这也是天下读书人的祈愿。”
裴虞:“但终究是择优而选,河东方家,如今已在招揽学子,广发推荐名额。为河东学子争席位。江南学子向来被天下书生忌惮,还望先生能保他们一个前程。”
宋彦光听着他的招揽之词,拒绝道:“这要看圣上的意思。”
裴虞:“圣上只要人才,不问出处。”
宋彦光看他一眼,知道这些日子,他日日赴宴,结交学子,声望极好。李令俞信中曾言,卫国公世子,颇擅小人之伎。
他不以为意,只觉李令俞是年少扶摇而起,少年之间的嫉妒,可如今看来,他确实擅伎,尤其擅拨弄风云,邀买人心。
李令俞不喜欢裴虞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坦荡,不够敞亮,她性格直爽,见不得裴虞不动声色的算计人,当然,她自己承认吃亏也是她技不如人。
但总归是不喜欢这种人。
里面学子三三两两低头交谈,有人张望一眼,看到了裴虞,宋彦光只说:“再说吧,我不过是个监政。世子未免高看我了。”
裴虞:“先生误会了,江南之地历来是文脉所在,学子众多,但不可能人人上榜,学生只是想给学子们行个方便而已。”
他的意思很明显,招揽江南学子,而他并不方便,他可以效仿当年河间王和江南学子就丹青技艺一较高下,和江南学子谈诗论道,但他不能像河间王一样,让江南学子们,以他为马首是瞻。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在江南学子中树立声望,宋彦光明知道他的目的,但是这样的条件很诱人。
李令俞退烧后,整个人很虚,坐在门口看着秋高气爽,问坐在身边的蔡真:“你说我若是出去后,提着剑直奔东宫,能不能进太子寝殿?”
蔡真听得吓了一跳:“大人,使不得!”
她悠悠笑起来,说:“蔡真,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给咱们赔不是。”
蔡真以为她魔障了,连连说:“大人,咱们是臣子,见了贵人要跪,这是规矩。”
李令俞轻轻摇头,和他说:“蔡真,你记着,人生而平等,没有人天生分贵贱。不过是他运好,投生到了太极殿,而不是他命贵……”
她话没说话,蔡真就惊恐地伸手捂上了她的嘴巴。
踩着看见了苏绎就站在他们身后。
她的连廊直接通着后面苏绎的院子,她也是这次才知道。
蔡真吓得结结巴巴说:“苏……苏督事。”
李令俞伸手拨开李令俞的手,说:“你去司书殿帮我取一本书。”
蔡真看了眼苏绎,不敢说话。
苏绎放话说:“去吧。”
蔡真像放飞的鸟,一蹿就不见了。
李令俞坐在那里,四平八稳,也不行礼,只仰着头望着天空问:“苏大人,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苏绎站在身后看着她窝在椅子里,小小一团。
李令俞不见他回答,也不回头,指指身边的椅子,说:“苏大人坐。”
苏绎坐在她身边,李令俞轻声问:“苏大人为什么不和圣人说实话,我不信圣人没有查过我。”
苏绎:“寒门庶子,有什么好查的。”
李令俞听得无声地笑起来,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冒着丢命的风险,在萧雍眼皮子底下救人。
“是吗?我总觉得奇怪,大人第一次见我,就对我格外照顾。我曾经不明白,我一个庶民,处处遭人白眼,没想到宫门内的大人们怎么会如此亲切,如今想来是前人给我留下的恩泽。”
苏绎知道她聪明,她很像萧衍,又有几分像曹梓潼。
“圣人此次将城台道守卫交给你接管,我将神策军守卫的副卫段功,拨调给你,从今往后,青鱼符现世,非君王不行礼。两宫内,没有人敢为难你。”
李令俞听得笑起来:“那我就谢苏大人了。”
苏绎:“望你学会收敛,也学会做一个聪明人。少沾些是非,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苏绎还是希望她远离朝堂。
李令俞:“可我偏想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
苏绎又笑起来,她身上的影子太多了。
李令俞这下是真的高兴了,严柏年被礼部请去了,她一点都不着急。
听说萧诵头痛之症又犯了,今年他犯病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反正她得了实惠了。
苏绎听她这样固执,叹气问:“你想去北境吗?”
李令俞问:“你想让我去,是吗?”
苏绎:“太聪明的人,不适合活在这里。”
李令俞拒绝:“我祖籍益州,出生在上都城,六岁拜在宋彦光门下,求学十几载,就是为了博取功名。我就是李令俞,一个佞臣也好,才子也罢,都不重要。”
苏绎扭头看着她,良久问:“你怕死吗?”
“怕。可比起怕死,我更怕一辈子屈膝,一辈子做奴。”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苏绎无话可说,她和她父亲太像了。
李令俞也不想和苏绎揭开那层窗纸,劝苏绎:“谢苏大人的爱护之心。我今日能出宫了吗?”
苏绎犹豫了,最后说:“自然可以。”
李令俞扭头冲他笑了笑。
她出宫时,段功就跟在她身侧了,蔡真半路上遇见她,惊喜问:“大人要出宫了吗?”
李令俞笑说:“圣人放我归家。”
蔡真不敢问苏绎有没有罚她,只说:“严大人传话说,要来看你,那这样,我去让人回话,就说大人归家了。”
她归家才知道,大柳氏一行人也是今早归来,家里今天热闹了一整日,清静了快一个月,家里又闹腾起来了。
段功是行伍出身,和阿符一样沉默,李令俞也不问,只让阿符招待好他,他也不反驳。
她刚进屋,小柳氏就追进来,担忧问:“你可好些了吗?我听见阿符回来说你并在宫里,我就整夜担心。”
李令俞面色并不好,阿竺问:“那我先去煎药。”
李令俞:“药在段功那里,你问阿符去拿。”
等阿竺出去,李令俞才说:“母亲今日归来了?”
小柳氏:“累了一路,这会儿已经休息了。你也快歇息吧,看你脸色不好,怕也是睡不好。”
“母亲她们都安好吧?”,她脱了鞋坐在榻上。
小柳氏:“都挺好的,周娘子顾着两个小的,也累了。这会儿都在休息了。”
李令俞盘腿坐在榻上,只听见院子里传来李黛的声音,问:“幼文回来了吗?”
还没等屋里的人说话,李黛就冲了进来了,可见是一点都不累。
见她坐在榻上,李黛就开门见山说:“幼文,我想好了,我要和姓黄的合离,我想做生意。”
小柳氏听得简直要奔溃,这个家里的女人都疯了不成?
李黛根本不给李令俞说话的机会,又说:“我路过颍川到上都城,驿站、码头、市集,娘子们做买卖的大有人在,颍川老家,掌家娘子掌管着家里的银钱、买卖,那才叫活得体面……”
“行吧。”,李令俞不等她说完,就答应了。
倒是李黛有点意外,站在那里哽住了,原本准备好的一腔说辞,还没说两句,本想着李令俞会反驳,她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定然能说服她。哪知道才说了一句,她就应了。
李令俞指指旁边,“你先坐,那你给我讲讲你准备怎么和离,做什么买卖,怎么做,如何做大,如何立足。”
李黛又傻眼了。
李令俞:“你不会是想,我帮你和离了,再给你个现成买卖,给你投钱,然后你打着我的名号随便发财的吧?”
李黛眼神里都写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李令俞和她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到的答案完全不一样。
李黛被她顶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小柳氏忙说:“这些日后慢慢商量,幼文大病一场,才刚好些,让她早些休息吧。”
李黛问:“你怎么了?”
李令俞想,你心这么大,我真是缺心眼才给你投钱呢。
“不碍事,阿姐早些休息吧。等想好了,再来和我商量。”
李黛委屈说:“你说过管我的!”
阿竺端着药进来,见李黛在,就站在一边没出去。
李令俞端着药,悠悠地说:“我是说过,我会管你的事。但我总不能去黄家要求人家休了你吧?你要做买卖,那是你的事,你总该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买卖吧?”
李黛:“我不是还没准备好嘛。”
李令俞:“那你就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和我商量。”
李黛:“我过不下去了,就想和离!不是被休!”
李令俞喝了口药,问:“你就不能想想,黄家有什么越界的事吗?你若是拿不出理由,我总不能犯着律法,押着黄家人与你和离吧?”
李黛憋了半天:“他们纳妾!”
李令俞也没想到她是这么个窝里横,恨恨说:“说不出来,你就回黄家慢慢想。”
李黛怕他真把自己送回去,这次回来本就是她擅自归家,再被送回去,那老虔婆更会欺负她了。
李黛见她不肯松口,最后委委屈屈地起身说:“我明日和母亲商量完,再和你说。”
李黛走后,小柳氏焦急说:“这可万万不成,她若是被休,那姝娘怎么办?毓娘怎么办?”
李令俞:“不碍事,黄家只能和离,不能休妻。”
小柳氏见她这样坚决,问:“不会让你惹上麻烦吧?”
李令俞笑起来:“惹就惹了,我的麻烦多着呢。”
桃姜许久没见她了,这次随几个小娘子回了趟颍川,只觉得见识都多了,这一回来,还是觉得家里最好,出去听多了那些后宅阴私事,只觉得李令俞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了。
照顾好几个小的,回了院子,见了李令俞,满脸都是兴奋,恨不得给她说上几天几夜的见闻。
但见她大病初愈,就说“定是我们不在家,照顾的不仔细,要不然郎君怎么就病了?还病的这么重。”
阿竺在一侧拨灯芯,听得笑了声,桃姜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郎君……”
李令俞逗她:“那你们在颍川,没受欺负吧?”
桃姜且有的说。
“郎君,你可不知道,柳家的人是真的多,夫人娘家的亲戚,我直到回来时都没认全。这次回去赶上柳家大老爷的丧事,好些族人都回去了,几房太太好像还吵起来了,舅老爷不准我们往前靠,就在院子里圈了几日,还有些特别无理的夫人,非要闯进来看和侯爷家定亲的二娘子,让大娘子给挡回去了……”
桃姜的八卦大多是柳家家宅里的私事,李令俞坐在炕上披着衣服,由着她兴致勃勃的讲。
第二天一早,严柏年就来看她,这次又给她带了很多北境的药材。可见家底是真的殷实。
李令俞畏寒,披着厚披风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依旧是一身单衣,身姿矫健。
一时间觉得少年就该是这样,一腔热忱在严寒里都能滚烫,眉目间是清风明月。不见忧愁,不弯脊梁。
严柏年见她站在门外,笑说:“李大人不必站在这里等我,快进去吧。”
李令俞引他进屋,房间里热气很足,李令俞笑说:“我耽误了事,让严大人专程等我。”
严柏年却说:“李大人的折子里写得清清楚楚,何来耽误。我今日也不过是向大人讨教些问题。”
他只字不提被请进太极殿的事,李令俞也只作不知。
等午饭时分,阿竺进来问:“夫人问,郎君午饭在哪里吃?”
李令俞:“让母亲先吃吧,我等会儿有事,还要出去一趟。”
阿竺出去后,严柏年才问:“你今日要出去?”
李令俞:“我要去中书令曹大人府上走一趟。”
严柏年:“都传北宫秉笔舍人丹青之技卓绝,我昨日到陈侯府上,才算见识了大人的技艺。”
那副挂在正堂的油画,远远看去,人物仿佛能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李令俞没见过那些拍案叫绝的人,在现代绘画中,这只是被称为标准的学院派画法。
但严柏年眼里,她实实在在就是个天才。
李令俞谦虚:“严大人若是喜欢,我改日送你一副。”
严柏年:“那就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