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秋天
等和苏绎告别后, 那严柏年才说:“李大人看着,怕是没有我年长。”
李令俞:“我生于天兴三十五年,确实没有大人年长。”
严柏年丝毫不惧这秋雨, 不惧寒,也不打伞,就那么和她信步闲走在城台道中。
“我表字文冕, 李大人就叫我文冕吧。”
李令俞瑟瑟发抖,她本就畏寒, 打着伞悄声走在一边,说:“我表字幼文,大人可直呼我姓名就可。”
严柏年笑说:“都说这上都城繁华,我还没有见识过,那就叨扰幼文改日带我逛一逛这上都城。”
李幼文:“严大人随时随时差遣。陪同大人, 也是我的职责。”
她说的十分公事公办,严柏年并不在意她的言辞, 出了宫门望了眼南面的宫殿,叹了声:“曾听父亲说, 太极殿恢弘,可惜不能一见。”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雨中行走,也不怕湿了鞋袜。
李令俞:“秋天风急雨多, 大人不必心急, 等安顿好了,改日我带大人逛遍上都城。”
严柏年见她打着伞缩起来根本看不到她人,也听不清她说话, 就顺手拿过伞, 道:“我帮大人打伞吧。”
李令俞的手都冻僵了, 嘴唇乌黑,显得脸越发惨白,看起来像是冻坏了。
严柏年看了眼周围,皱着眉问:“秋雨刺骨,不如我请大人喝碗羊汤,也尝尝这都城里的羊汤是否比北境的更香醇?”
李令俞求之不得,二话不说:“自然是我请,也让我做一次东道主,各位大人们喝一碗汤暖暖。”
转过街角在百尺楼之外的羊汤店,十几个人进去,浩浩荡荡,都跟在小小的李令俞身后,十分有气势。
店家一整日也没生意,见一群武人进来,又喜又怕。
李令俞坐下后,才觉得身上有了活气,和严柏年说道:“我自幼畏寒,让大人见笑了。”
严柏年笑说:“无碍。”
店家上了一壶热茶,最便宜的茶水,是免费的。
严柏年十分克制,盯了她一眼,见她两手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起来。
只觉得她秀气的过分了,回头看了眼秋雨,想起父亲的嘱咐,一手捏着碗沿,大口喝了口羊汤,热汤入口,都是醇香和暖意。
李令俞吃东西从来不说话,静悄悄喝完一碗羊汤,才觉得身体不再僵冷了。
看了眼窗外的秋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店家一整日也没人,就只有他们十几个客人,店家问:“各位大人只管喝,炉子上还有热茶。”
李令俞出神被打断,哦了声说:“店家只管加羊汤,今日天冷,我这些朋友都冒雨远道而来。”
那店家十分健谈说:“好嘞!今年确实秋雨多,收成怕是不好。”
说着又将羊汤续上。
严柏年问:“秋收不已经过了吗?”
那店家说:“南边收了,可北边没收啊。”
李令俞问:“冀州一带该是收了。”
“雨水要是太大,冬麦种不进去。”,严柏年说。
李令俞看着雨,一时间无话可说。
等喝完羊汤,雨势不减,百尺楼外的守备军还在站岗。百尺楼为什么叫做百尺楼,是因为里面有几幢三层小楼,从前是招待外宾的。归礼部管,大概因为位置在北宫后面,所以后来弃用了,归北宫接待进京的九边之将。
李令俞领着这些人进了大门,百尺楼里的管事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见李令俞带着令牌,连忙行礼,李令俞摆摆手,免了这些虚礼。
因着她要招待严柏年一行人,苏绎将百尺楼里的近两百人的神策守卫军都交给她,归她调遣。
她握着令牌,吩咐管事:“这十几位大人的房间、三餐、演武场,事先咱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大人们,可都是圣人的客人,务必提紧你们的脑袋,不得出任何差池,咱们都是为圣人办事,最好相安无事才好交差。”
管事带着百尺楼的一行杂役忙称:“是,谨遵大人训。”
随后李令俞和严柏年告辞:“严大人近日车马劳顿,我就不叨扰了,大人早些歇息,待明日我再来拜访大人。”
严柏年点点头,没有说话,默认她的早退。
待她下楼出门时,严柏年已经站在三楼的露台上了,望着雨中朦胧的背影,觉得她看着细瘦,性情倒是十分刚硬。
李令俞回去后就有些低烧,阿竺见她一身湿透,连着带着她去洗澡,等她洗漱完出来,因为有些发烧,浑身难受。
小柳氏这段时间彻底闲了,天天围着她转,进来见她坐在火盆前,笑问:“怎么就这么怕冷?”
李令俞缩在椅子里,问小柳氏:“阿娘不冷吗?”
家里烧了暖气,和往年完全不同,通了烟火的管道都在地底下。即便烧便宜的碳也不会呛人,小柳氏的房间又和她离得近,更是暖和。
“怎么会冷,往年这会儿已经穿夹袄了,今年家里暖和,只要披一件衣服就可以。”
阿符已经将暖气烧起来,她裹着袍子窝在东书房的榻上,小口小口的喝药,小柳氏起身合上门说:“今天收到了信,夫人说已经从颍川启程,大概再有三五日也就能回来了。”
李令俞诧异;“怎么这么急?”
小柳氏猜测:“这倒是没说,怕是那边也不宽敞,本就是回娘家赶上丧事,怕是不方便久留。”
她自己其实是知道的,大柳氏家里也并不富裕,族中的旁支很多,最是势力,又加上柳恪这支嫡支家里长辈过世,怕是不方便。
李令俞也不多说了,她还在想明日和严柏年怎么讨论北三州科考之事。
严柏年这人,虽然年少,但是说话极有分寸。她对严柏年的印象很好,严平骏有两个儿子,能将他派来,说明对他十分自信,信得过他能应付上都城的一切事务。
第二天还是雨天,李令一早起来,也没退烧,感冒昏昏沉沉。她就让人去告假,只说自己淋了雨,伤寒高热。
阿竺给她熬了药,她喝了药就坐在卧室方正的小炕上,开始写东西,关于身世的事,她暂时没精力了。
听见院子里进来人,她推开窗看了眼,见阿符领着人进来,严柏年和一个年轻人跟在阿符身后,好奇的张望。
李令俞一个起身,迅速套好衣服,正准备下地,阿符已经领着人进了隔壁的堂屋,问:“郎君,有客人来访。”
李令俞说了声:“那进来吧。”
她鞋还没穿上,此刻索性就盘腿坐在小炕上,阿符推开碧纱橱的门,严柏年进了门,只见这卧房十分特别,东角临窗的小炕,旁边放了一座斗柜,再靠墙是到顶的衣柜。西角是书架,临炕放了张书案,她就坐在旁边还在写东西。当真是书生勤奋。
李令俞招呼了声:“严大人坐。”
严柏年和身后的年轻人说:“你在外面等我。”
李令俞问:“这位如何称呼?”
严柏年:“这是我的随从叫文着。”
文着和李令俞抱拳行礼,标准的武人。她和阿符说:“你带文着出去招待吧。”
严柏年由着李令俞安排,只说:“我今早进宫,听说你昨日淋雨受了风寒,特来看看你。圣人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心养病,领我逛上都城的事,不着急。”
李令俞谢他的台阶,笑起来说:“最是书生无用,耽误了事,有负圣恩。”
严柏年看了眼窗外的雨,不在意说:“秋雨寒凉,隔窗观雨,也是景致。我听蔡大人说,幼文丹青了得,不知可否一见?”
李令俞也看出来了,他是个武将,闲不住,下雨天又不能去演武场,就只能出门找乐子,尤其看她又好说话。
李令俞说:“当然可以,严大人随我来。”
说着她穿了鞋带着严柏年穿过回廊,到后院书房里,这里暖气是独立的,里面更热,严柏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进了房间问:“为何如此之热?”
李令俞:“我畏寒,就在地上造了土暖气,这样屋子里就能热起来了。”
严柏年一听,果然大感兴趣,问阿符:“在哪里烧?让我瞧一瞧。”
李令俞站在走廊下,看着阿符领着严柏年到边房的门口处,揭开盖,有灶口,煤灰和柴灰都要留下来,整个装置其实很简单。
严柏年蹲下来看了半天,李令俞笑说:“你若是好奇,我再带你看看,你过来。”
她领着严柏年进了房间,在靠墙的位置,打开通道口,有热气带着炭火气扑上来,有点呛人。
严柏年摸了把地板,是热的,真是好巧的心思。
李令俞见他十分率直,就说:“严大人要是感兴趣,我画张图纸,你就懂了,北地冬季寒冷,最是实用。”
严柏年郑重说:“正是想为家母造一座暖屋。”
李令俞毫不吝啬:“大人过来,我一讲你就懂了,或是寻一个经验老道的泥瓦匠其实也懂。”
她还是用炭笔,在纸上大概勾勒了整体的结构。严柏年听完,将纸收起来,交给身边的人说:“那我在谢过李大人了。”
两人都是率直性格,不讲那些虚礼。
屋里确实热,严柏年脱了外袍,环顾了一圈她的书房,她后来繁忙,所以画的极少,大多是之前在家闲着的时候画的,墙上挂的有水彩、油画、速写,工笔……
十分的杂乱,一点都不规整,严柏年却看得十分认真,也并不夸赞,只说:“幼文果然博学,我曾常听人说,江南才子,年少气盛,才高八斗,总觉得不过是吹嘘之言,可如今见了你,我才自觉羞愧。可见是我短视。”
李令俞烧的喉咙痛,抿了口水,笑问:“严大人不到弱冠之年,纵马千里进京,天下也没有几人。可见英豪年少不是假话。”
严柏年爽朗的笑起来。
“小李大人,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我十分钦佩。”
“大人也和想的不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李令俞问:“北地的书生多吗?”
严柏年:“自然是很多,只是到底难入仕,最后都进了各府衙做了客卿。”
正好说到这儿了,李令俞就将折子从书架上抽出来,递给他直说:“圣人命我协助大人,安排北边境三州的科考之事。”
严柏年:“我也是为这事来上都城的。”
严柏年看了几一点,只觉得这章程十分细致,就说:”我带回去看完后,给大人回话。”
李令俞并不盘问,之后两人聊起两地人文地理的差别,但毕竟交浅言深,有几分君子之交的意思。
等下午李令俞送他出门时,雨已经停了。
街上有了行人,李令俞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微微笑说:“你看这天色已转晴了。”
严柏年也说:“想来好天气就要来了,等天晴了,我邀请李大人出城纵马一游,如何?”
李令俞:“那我就等候大人相邀。”
严柏年走后,阿符说,这位客人的礼有些特别。
李令俞回去看了眼,北地特产,十分厚重,还有北地上好的白狐皮一张,无杂色的皮毛极为贵重,好大的手笔。
她咳了几声,阿竺替她披上披风,已经是深秋了,最难熬的冬季就要来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萧诵宣了严柏年太极殿觐见。
她还没收到消息,第二天还在发烧,咳嗽也有些严重,蔡真出宫来宣她进宫,她咳嗽很久都缓不过来。
蔡真见她这样,担心说:“大人还是好生养病吧。”
李令俞换了身衣服,说:“不碍事,先走吧。”就跟着蔡真出了门。
可是不巧,路过城台道时,遇上了太子和永康公主。
她和蔡真立于墙根之下,垂首行礼,太子车辇路过,停下来,后面的永康公主问:“太子哥哥怎么不走了?”
李令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解禁了,萧祁见她,简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因为她,自己被父皇训斥,被百官弹劾,几乎沦为满朝笑柄。
萧祁恨不得一刀宰了她。
盯着她牙痒痒了很久,问:“李大人这是要急着侍奉谁去?”
蔡真暗暗着急,李令俞四平八稳答:“圣人有召,不敢延误。”
“你是拿圣人压孤吗?”
“臣不敢。”
萧祁寻不到她的短处,倒是永康公主车辇靠上来了,问:“李令俞,听说你丹青了得,改日可否给本宫绘一幅?”
李令俞拒绝:“不敢欺瞒臣公务在身,怕是不便。”
永康大概没被一个不起眼的人,这样驳过颜面,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训斥的话来。
萧祁问:“真当别人夸你一句和裴卿齐名,就当自己是肱骨了不成?简直笑话,裴卿此次在江南和宋先生巡查,在江南学子中声望日隆,岂是你这等人能比的。”
李令俞没有还嘴,只是垂头,心想,裴虞果然还是把宋彦光拉上了船。可你一个太子这样和我赌意气,不觉得跌份吗?
永康公主却不想罢休,问:“可是本宫最近心情不畅,若是非要你画呢?”
蔡真几欲要出口相争,李令俞拉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出口,她抬头盯着永康,说:“那公主且吩咐着吧,臣如今领命协助中书令大人起草科考章程,协助陈留王殿下提领明年春季科考之事。为圣上办差,不敢耽搁。”
“你放肆!”永康没想到她这样强硬。
萧祁问:“为圣上?”
兄妹两是铁了心,寻她的不痛快。
李令俞心说,且让你们得意着吧。
最后是苏绎打发人来寻他们,见他两正被逼得跪在城台道旁,太子和永康公主正在斥责李令俞。
苏绎身边的内官道了声:“奴见过两位殿下。”,说完几句结结实实跪下给二人行了礼。
李令俞单单为这人这跪礼磕头就佩服他。
萧祁和永康并不敢真的招惹北宫的大内官,正要装腔作势几句。
谁知那内官急着就说:“李大人,您怎么还在这儿,苏督事还说您身上有青鱼符,宫门定然拦不住您,指不定在哪耽搁了,您赶紧进宫去吧,都等着您。”
李令俞听着这台阶,只觉得这内官可真不简单,青鱼符在她身上,这事没几个人知道,所以她也不好贸然拿出来立威,今日可巧了。
永康不清楚青鱼符,可萧祁清楚,见青鱼符犹见圣人。
萧祁一时间被唬住了,暗暗生出晦气的悔意来。
她被萧祁挡在这里,押着跪在此地,被内官急急宣召,可此时她并不想起来了。
蔡真懵懵懂懂,见她不慌,也就乖乖跪着,并不起身。
李令俞心想,我此刻心里不痛快,那咱们谁也别想痛快了。
她发烧太久了,整个人昏昏沉沉,昏过去躺一躺也是可以的。
不入流的手段,也是手段。
李令俞被第二次抬进朱雀殿,又是因为太子。
北宫急召了医官,又是全朝皆知。医官脉案在册,她确实是风寒伤肺,重病在身,
确实,她若不好,谁也落不着好。
李令俞醒来就被苏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苏绎太知道她心里的心思了,东明殿里,此时空无一人。苏绎这样好脾气的一个人,此时两手叉腰,问:“用最蠢的下下策,赢一个蠢人,你当真觉得你赢了?”
他说话十分大胆,太子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个不值一提的东西。
李令俞咳得半死不活,半晌才缓过来,辩道:“我不过是伤寒太重,被太子罚的太重,都知道太子和我不睦……”
苏绎:“李令俞,我夸过你是个聪明人,你且记住,你是个聪明人!”
最怕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我聪明有何用?聪明最是无用,只有权力才会让人敬畏,今日若是蔡督事,又或者是苏督事,他胆敢拦住你们?我有青鱼符有何用?圣人给我青鱼符,也不是让我来用的。我若是当真用了青鱼符去开路,早下黄泉了。苏督事的意思我懂,可我懒得想了。不过区区一炷香的时间,从城台道到这里,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而我被押着跪了他将近一个时辰。我为何要做聪明人?我就要做一个卑鄙小人,
只要管用,就可以,我是个小人物,最是没骨气,大家都知道。”
她说完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苏绎见她一脸病容,大概是因为长个子,瘦的厉害,听得心酸难忍。
低声说:“你走的就是么一条路,你若是天高远阔,也不会有今日的死局。”
同是王孙,却要低他一等。
她家里喝的中药效果确实不怎么样,连烧都没退,进了北宫,萧雍赐了药,医官的药确实好,虽然天麻的味道犹如洗涤灵魂,熏得她神志不清,但是她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已经感觉轻快了。
此时没闹大,北宫只是请了医官,有留言传出太子殿下和永康公主城台道偶遇了北宫李令俞,随后李令俞被抬进北宫。
随后皇后将永康公主禁在熙延殿。
此事不能闹大,只能有人背锅,皇后先发制人,怕北宫寻太子的不是。
萧鋆在华林园陪曹贵妃用完膳,去给曹太后请安,曹太后殿内点了香,萧鋆让人开了窗,和太后说:“今日天晴,祖母也该去外面走走。”
曹太后问:“你母妃呢?怎么样?秋雨湿冷,她沾不得这冷。”
“母妃很好,今年冬天想来不碍事。”
曹太后叹了声,萧鋆:“祖母怎么了?”
曹太后看着萧鋆,再想起太子的荒唐事,谢皇后掩耳盗铃的急迫,也只能心里一叹。
只说:“翻了年,祖母看看谁家有娴淑的小娘子,给你挑了一个可心的。”
她还是要看护着儿子,怕他们父子相忌,兄弟相杀。
萧鋆拒绝:“不是说了嘛,了愿寺的大师批命……”
“莫要胡说!龙子龙孙,哪来的大凶之命。”
萧鋆不以为意的笑笑,叹道:“大概是有吧,要不然怎么会孤寡一人,我还能梦见锦娘。”
曹太后;“她若真心疼你,就该早日投胎,而不是入梦来缠你!”
萧鋆并不在意曹太后的咄咄,微微笑说:“她入梦而来,我已经嘱咐过她了,来世也别来寻我了。我欠她的,就欠着吧。”
曹太后听得一僵,再说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