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鬼见愁
吴廷翰负责曹印的文书送达和接收, 等她回了办公室,他已经在等她了,笑说:“今晚咱们小聚一场, 怎么样?”
李令俞:“当然。”
吴廷翰性情十分豁达,他对这次科考信心很大,争取想去六部当政, 或是外放。以为他是拜在曹家码头下,有世家庇佑, 其实难度并不大。
李令俞直到,她的建议带着很多平等的意思,太极殿议政,怕是会反响很大。
当晚和吴廷翰谈天说地,吴廷翰从交州走到上都城来, 见过的风土人情比她多,认识的人也比她多, 她总爱听这种平凡人眼里对世界的描述。
爸爸曾说,用谦卑心看世界, 就会懂得平凡人、平凡事才最可贵。
她在这里喝了那么多酒,但是没敢醉过,梦里无数次寻找爸爸,但是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
第二日午后, 陈留王带着人来议事, 他已经丝毫没有之前在司书殿里醉酒惆怅的样子了。
李令俞没想到他会来,曹印又不在,只好将人请进她的办公室, 拼了两张桌子, 萧鋆性情随和, 坐在上首,开始就她起草的提纲,和关于科考的细分制度和一些考试规格,出题人的审核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做了讨论。
有些明确的提要她当场就记录好了。
她写字极快,记录的很细致,等讨论完,她几乎成册。
萧鋆看了眼她的记录,惊叹于她的工笔速度。
直到傍晚,才将一些大概的章程定下,尽管李令俞借鉴完善的现代制度,但现代制度毕竟在这里有些是水土不服,只能稍作演化。但如今的社会形态,注定了这场科考,是给世家招兵买马。
等结束后,萧鋆还要进宫,去太极殿见议政大臣。
李令俞见其他人先出去了,萧鋆和她笑说:“今日累了一天,改日请幼文喝酒。”
李令俞听得笑起来,我一个喝醉你八遍,我都清清醒醒。你可别提喝酒了。
“改日再和殿下把酒言欢。章程定下,还需尽快和礼部的人商讨,和各州府试行,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好做补充。我今晚成册,呈给曹大人,殿下太极殿可直接和曹大人商榷。如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让曹大人捎给我。”
萧鋆看着她,笑起来,夸了句:“幼文聪慧,我平生仅见。”
李令俞其实确定,他没懂这场科考里面的那些小关窍。
李令俞;“不敢当殿下如此夸赞。殿下才是少年才俊。”
萧鋆像是不在意她的夸赞一样,和她告辞:“那我就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聚。”
萧鋆走后,吴廷翰才出来,看着远去的陈留王一行人,叹道:“传闻这位殿下为人十分谦和,并且礼贤下士,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带着人到咱们官署来谈事情。”
李令俞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简单。她给自己忠告,不要轻视这里的每一个人,也不要因为自己年纪、阅历、经历特别,就自视甚高。否则会吃大亏。
吴廷翰住在城外,中午两人就在官署外面街上的小店里,她请他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吴廷翰堂中羞涩她知道,所以大大方方关照他。
午饭后,她独自散步回家,见街上书生多了很多,她随口问了声街上站街的小商贩,小商贩满脸笑意说:“大人贵眼,这不是要科考了,各地书生来上都城求学来了。”
她回头看了眼街尽头,这街上书社进进出出的全是书生,她慢慢笑起来,那商贩是卖小饰品的,她掏了钱买了一些,小商贩笑着说:“郎君一看就知道心疼人。”
她笑笑也不解释。
刚进门,就听见内院里吵吵嚷嚷,全是李黛的声音。
她问了声李忠:“这又是怎么了?”
李忠眼巴巴看她两眼,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她笑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正说着,罗娘子出来见李令俞回来了,忙说:“郎君快劝劝黛娘。”
她好奇问:“她怎么了?”
甫一进了院门就听见李黛尖锐喊;“我凭什么回去?他姓黄的真当自己是个皇亲贵胄不成?也不照照自己什么穷样子!还有脸纳妾!”
李令俞冷了脸,问:“怎么回事?”
大柳氏见她面色不好,就有些慌神,忙说:“没事没事,黛娘的脾气你也知道,难免闹起来了。”
又回头和女儿说:“你说这是什么傻话,哪有女子不准夫君纳妾的?你说这话怕不是想被人厌弃了!”
李令俞:“为什么不能说?”
大柳氏被她问的哽住了。
李黛见李令俞没厌弃她,哭着喊着,俨然一副咽不下这口气的样子。
“我自从嫁到他们黄家,他们家可穷的响叮当,全靠我的嫁妆过活!就一个穷御史儿子,那老虔婆日日给我立规矩,时时盯着我,小叔子溜奸耍滑,小姑子处处为难我。我都认了,我娘家出事,一家子人就欺负我,算计我!这眼看着我娘家起复了,我兄弟出息了,又想着办法恶心我呢?那老虔婆什么鬼心眼,我不用看就知道!”
大柳氏被她这满嘴开喷的样子骂懵了,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不讲女德,还是该说黄家欺人太甚。
李令俞问她:“黄家人欺负你,你就由着他们欺负?”
李黛向来强势,不肯承认自己过得不如人,可此刻她实在觉得委屈难诉,哭着说:“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出嫁了的女儿,娘只会说,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过来的。再加上爹爹又出事了,我找谁也没用。若是爹爹叔叔还在家,他们怎么敢欺负我!”
你就是有光明正道,你非不走,一心指望你那个□□叔叔去搞事情。
她现在又不能明着支持她搞事情,要不然大柳氏觉得她不安好心。
只好说:“行了,不想回黄家,就在家里住着,爱住多久就住多久。黄家嘛,就让他们纳妾去吧。”
李黛立刻说:“凭什么便宜他们!你是不是我弟弟?”
“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那小贱人,没有给我奉茶,那就不算妾!”
我的姐姐呀,你想嘛呢?都这时候了,还在乎那碗茶好不好喝吗?
这是重点吗?
“那你就回去接了那碗,象征着你主母地位的茶吧。回去风风光光把那妾收拾一顿,你也就畅快了。是不是?”
李黛又反驳:“你这不是叫我乖乖回去吗?”
李令俞问:“那你说怎么办?你无非就是想闹两天,盼望着那姓黄的眼巴巴来上门接你,然后你们接着恩恩爱爱继续过日子。我理解的是这个意思吗?你觉得这日子你还能过得下去吗?那黄老太太可正是好年纪,你小叔子也才不到二十岁,小姑子倒是可以出嫁了。但是最主要的,你那个夫君,他和你一条心吗?他知道心疼你吗?黄家人欺负你,他会护着你吗?还有你呢?你知道心疼自己吗?你在咱们家,且不说咱们家算不上多富贵,起码没有委屈过你吧?别说立规矩,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看上姝娘几个的首饰,我可都给你一样不落都置办齐全了。而你呢?你嫁到黄家,有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有几件拿得出手的衣服?”
李黛听着就开始哭,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张声势,是很伤心的哭。
从小声啜泣,到最后嚎啕。
大柳氏急的看看她,又看李黛,也听得心酸,跟着李黛一起哭。
李令俞十分有耐心,门外的罗娘子站在门口也不进来,也不劝李黛,只由着她和大柳氏哭,可能心里也清楚,黄家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等她哭够了,李令俞才说:“你如今着什么急?他们家纳妾,自然要请你回去全了礼数,你不想回去就别回去,他姓黄的不服气,就让他来找我。正好母亲过几日就要回颍川了,你若是想去,就跟着一块去。等回来了,想明白了,和我说说,我再和那姓黄的慢慢理论。”
李黛哭够了,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掷地有声道:“老娘不和他那个窝囊废过了!”
大柳氏一听,简直大惊失色,昏了头了。
李令俞还挺喜欢她这果敢的性格。虽然她大多时候就是个鬼见愁。
问:“你想明白了?”
李黛立刻说:“他那个娘指东,他不敢往西。以前是我气短,我没依仗,我平白受那么多气,那是我活该。但是如今可不一样,我兄弟得圣人恩宠,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我再能怕他不成?若不是咱们家门第太低,我也不至于嫁到那种家里去。我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你要给我找个富贵人家,最好有权势!气死那个老虔婆。”
我谢谢你看得起我。
李令俞见她没事了,起身说:“不着急,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若是要去颍川,就帮母亲抓紧收拾行李。路上照看好姝娘几个。你且记住,咱们都是兄弟姐妹,没有嫡庶、卑贱之分,你是长姐,要照看好他们,要是让我知道,你又欺负他们几个小的,那黄家的事,我就不管了。”
李黛别别扭扭说:“我知道,不能影响你的官途。”
李令俞也不管她牛头不对马嘴的分叉脑子。又怕她搜刮那几个小的钱,就说:“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想买的衣服,只要不过分,就和我直说。但是别打几个小的主意。”
李黛没好气说:“我知道了!”
李令俞这下放心了,起身说:“那母亲就安心休息吧,黛娘的事有我,母亲不用担心,让她陪你们回颍川走走也好,成了婚的女儿家,出门一趟不容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大柳氏知道她繁忙,李黛的事她很担心,但听到李令俞说包管李黛的事,就又放心了不少。
李黛却开始和大柳氏说:“那我可要抓紧时间,新置办几件衣服,可不能让颍川的亲戚看不起我们……”
李令俞出了门,听见她又变得有滋有味的,开始研究做什么颜色的新衣服了。没来由的笑起来。
回了书房,阿竺说,姝娘找你几次,都不见你回来。
李令俞:“是不是因为阿姐的事?”
阿竺:“应该不是。”
不多会儿李姝又进来,见她回来,将帖子拿出来说:“这是我收到的请帖。我要不要去?”
李令俞看了眼,薛家。
她和薛洋并无交集,据她和薛洋所知,薛洋应该也极不喜欢她。
她转念一想,问:“上次在裴家,有认识的小娘子吗?”
李姝想了想犹豫不敢确定,只说:“倒是遇见一个古道热肠的小娘子,但是我没和她说过话。”
李令俞鼓励她:“那就去吧,别人相请,你只管去就是了,需要什么礼物,让阿符去买。”
李姝问:“那我和毓娘一起去吧。”
李毓和李姝不一样,李毓是真心能钻研进学画里面,她对交朋友、讲八卦、崇拜偶像,这种寻常少女爱好完全不感兴趣。她只喜欢画画,已经学到静物素描了,连油画都已经入门了。
很偏门的一个学生。
李令俞给她强制布置了课业,身心发展要规律,她这个老师也做的勤勤恳恳。
“算了,毓娘不爱参加这种聚会,你只管去就是了,我让桃姜随你去吧,她性格泼辣一些。”
李姝笑起来:“我是去赴宴,又不是去吵架。”
李令俞也笑笑,问:“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柳家那边已经出发了,过几日你们再出发。”
李姝:“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也不耽误我去赴宴。”
她说完又说:“我正好去看看薛家的小娘子,阿姐不是说薛大人很喜欢你吗?我看看嫂嫂漂不漂亮。”
李令俞听得只管笑,并不争辩。心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
她连着几日和给曹印做文书,太极殿议政因为东宫的事停了几日后,又复开始,曹印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傍晚回来,灯下批公文至后半夜。
李令俞要等着他的反馈,又将自己收到的帖子批阅后,做好统计等他过目,每日工作就是协助曹印。
这日傍晚曹印归来,召她进办公室,开门见山说:“今日基本定下了章程,只是和你讲讲你昨晚写的那章关于巡查制度的帖子。”
李令俞将今日的要闻汇总名册递给他,并不十分肯定说:“不过是个互相监督的制度,也没那么复杂,只是层层监督,互相监督,务必保证科考公平。”
曹印看着她,她又补充:“若是能保证寒门、庶民,不被随意拦下去,尤其江南一带。我曾见陈留王殿下拟定的人选中,大多是世族子弟,比如方从晦,裴虞。所以我才推荐了我的先生宋彦光,他祖籍江东,寒门出身,可做建康的监考人。”
曹印深深看她一眼,最后说:“陛下的意思,是礼部负责巡查。”
礼部由世家把持,那就还是靠着世家组织这场科考,这也是世家增扩羽翼的好时机。
李令俞听得心一沉,遗憾说:“那下官就不该多言了。”
曹印微微摇头:“无妨。”
曹印看完她的汇总,心里对她其实很满意,她工作能力很强,做事干脆利落,性情十分果决。
一笔字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她见没什么能说的了,就起身说:“那,下官就出去了。”
曹印又想起说:“裴大人,可能要去江南巡检,陈留王殿下那边大概还需要你。最晚明年春季之后,你就能回北宫。”
李令俞:“听从大人吩咐。”
曹印:“你不必小心翼翼,我与你虽说隔着辈分,倒也对你没有恶意。青年才俊,人人喜欢。去吧。”
李令俞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想和她说的,但是又没说。
她心情有些糟糕,所以也懒得问了。
曹印看着她,借调李令俞,是薛洋给他提的意见。
他当时不解,薛洋说,还是让北宫参政吧,两宫僵持,绝没有好处,天兴三十七的旧案,平生只此一见。不能再发生了。
他以为薛洋危言耸听,但也思虑了很久,借调了李令俞。
又想起昨日薛洋提醒他,你以为她简单?上都城那么多青年才俊,怎么单单就她入了圣人的眼?擅丹青的人,那么多,何至于非她不可?
你不觉得她和谁有些像吗?
曹印如梦初醒。
她有些像他的堂妹梓潼,像曹文延兄妹,也有些像,豫章太子。
这想法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立刻想出有无数种可能,可又立刻否决了,不可能,梓潼和文延两人都死在十三年前了,不可能有人逃出来,即便这些年风声最大的传闻,庐阳王膝下养大了豫章太子的幼子,他都不信。
当年他最清楚,豫章太子逃出京,没到江洲就被杀了。
如今冒出来一个李令俞,他更不信。
他更相信薛洋说的,不过是机缘巧合,不过是遂了有心人的愿,不必太过惧怕。
但李令俞这人,他观察了很久,她骨子里是清正,到底是大儒门下弟子。
对她的人品,曹印还是欣赏的。
李令俞并不知道曹印怎么想她的,她的工作就是这样。两宫之间行走,独善其身。
傍晚时分,等他收拾好东西,照例拿着布袋出了官署,遇上了许久不见的袁兆宗,他看见李令俞脸上愕然,李令俞解释:“我如今协助曹大人,为明年的科考作准备。”
袁兆宗缓缓笑起来,夸了句:“幼文果然聪慧。”
李令俞见他不开怀,就和他约在酒肆,喝了两杯,袁兆宗坦白:“我有负幼文,擅自辞了差事。”
尤其他知道这个集贤殿编修,是李令俞问陈侯讨来的人情。他远不如侯府高门,而姝娘有求侯府,而得嫁高门,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始终觉得这是他的无能之处。
随意这么久来都不开怀。
李令俞只管和他喝酒,并不规劝,只是问:“明年春考,那你认真考吧,尚书省六部都是好去处。”
他既然觉得穷编修没有前途,那就换条路走,也没什么所谓。
两人喝了不少,袁兆宗喝的大醉,李令俞眼底清明,让阿符将他送回去,他自己自行回家,姝娘已经赴宴归来,听见她回来,特意过来看她,她喝了酒,靠在椅子上,仰着头盯着屋顶发呆,李姝进来问:“哥哥怎么了?”
她闭上眼温声说:“没事,眼睛有些累了。姝娘今日的宴会怎么样?”
李姝没有单独参加过这样的宴会,不免带着兴奋,走近闻到她满身酒气,抱怨说:“哥哥怎么又喝酒了?”
她笑笑说:“同僚相请,就出去喝了一杯。你呢?今日薛家宴会怎么样?”
说:“桃姜还在整理东西。一会儿就回来,让她给你煮一点醒酒汤。薛家是书香世家,那薛娘子性情十分爽气,人也很好。今日相请了几个小娘子们一起赏花,因着上次在裴家,我们受那位裴郎君照看,她有些好奇,想问我和裴郎君什么关系。不过也只是好奇,没有恶意。我今日玩的很开心。”
李令俞还是没把这个爱打听裴虞的薛娘子和当时那个被他骗了五十金的小娘子联系起来。
直到第二日,那薛娘子陪伯母在在隔壁光明寺还愿,路过这里,一时起兴上门来拜访李姝。本意是邀请李姝一起去光明寺礼佛。
李令俞大概因为前一日喝了酒,第二日起来头疼欲裂,再加上前一日听曹印说的,萧诵在太极殿议政定下了各州府科考由世家主持,她就懒懒的不想管了,遂让人去告假了。
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坐在书房门口的躺椅上看书。阿竺在院子里研磨矿石颜料,桃姜正躲在障子门外写大字,阿符在院子里扫落叶,可以说十分的惬意。
只听见穿廊传过来两个声音,李姝说:“这会儿后院没人,我带你去看。”
因着李姝前一天宴会时说自己哥哥和裴郎君是同窗,十分擅长丹青,那薛娘子就说,改日一定要瞧一瞧。
这不,改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