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子杨勃
曹大人这几日一直养病, 仿佛之前对江州案的迫切只是一时之意,如今又都不着急了。
她除了整理卷宗,这个陪审做的像个摆设, 下面的人以曹印马首是瞻,谁也不敢自行动作。北宫今日无事,他在司书殿里看了一上午书, 听闻陈润辅带着那幅画来看圣人,她为了避嫌闭门不出, 蔡真说大家都想去看热闹,她笑笑,没理会。
一个时辰后,蔡真急急忙忙进来喊他:“圣人宣郎君去紫宸殿。”
她慢吞吞抬头答:“知道了。”
蔡真着急上火催:“郎君快些,大家都等着你。”
李令俞拆穿他:“是你想看吧?”
蔡真嘿嘿的笑。
等她进了紫宸殿, 陈侯父子正坐在那里,油画要远看, 萧雍站在画前一丈开外,大概是没见过油画等比的画法, 十分意外,见她进来,居然不像之前那样训宠物似的教训她。
颇有兴致问:“你来讲讲,这是如何画的?”
李令俞和陈侯四目相对, 行了个浅显的礼, 这才开始给萧雍讲起,这根本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再说了, 这里面的颜料都是她自己调制的。
等她简略说了几句, 萧雍才说:“确实有些才情, 不枉养仲夸你一场。”
李令俞不能接话,只是垂头,陈侯说:“是颇有养仲年少风采。”
萧雍却再没说话。
赏完画李令俞就退下了,蔡真回来的路上给她喋喋不休讲:“真真和陈侯一模一样,连那件衣服我都见过陈侯穿过。”
李令俞不由地问:“你经常见陈侯?”
蔡真正在兴头上:“头几年,圣人睡眠不好总是梦中惊醒,胡言乱语。就是陈侯时常进宫来陪伴。后来才好些了。”
他见路上没人,凑李令俞耳边说:“停了丹药,圣人圣体一日比一日好,如今说是炼丹,但不服丹药了,圣人性情好了很多,身体也越发强健了。陈侯还是每月初一、十五这种重要日子进来看兄长。”
李令俞听着这种宫闱辛密,心想,原来他也疯过,也心痛过?
前脚回了司书殿,后脚的赏赐就来了,这次的赏赐几句正常很多,一柄镶嵌宝石的宝剑,和一对玛瑙杯。
蔡真见赏赐来了,恭喜她:“郎君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李令俞见他的殷勤样子,笑起来:“不会忘了你。等你过生辰的时候,定送你一幅画。”
蔡真高兴的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等他下值回去时已是黄昏,见阿符也正回来,在门口等着她,立刻说:“那边的园子今日都妥当了,听你的嘱咐,新地暖,烧了一炉火,没有反烟一切都好。”
李令俞:“那就好,新房子多烧几天,虽然夏天,但是房间里阴冷。烧几天暖起来再停。”
正说着,李忠从倒坐的房间里出来说:“今日那边的陈侯府上的小郎君又来了。”
她嗯了声,问:“就他一个人吗?”
“今天就他一个人,又带了礼,就是不肯走,现在还在你书房里。”
李令俞想着这个牛皮糖一般的少年,真是典型的调皮孩子。
进去后,见李姝也在房间里,陈润意正在临摹她的字画,李姝怕他毁了画,领着阿竺和桃姜在书房里看着。
李姝见他回来简直如蒙大赦,她一个女孩子招待外男,本就不合礼数。让母亲知道了定会狠狠教训她的。
陈润意见她回来,问:“你们当值都这么晚吗?”
李令俞拿起他写的字看了眼,字倒是不丑,锋利又苍劲,有年轻气盛的劲儿。
他劝说:“我收不收你做学生,都不要紧,你若是想学,我教你就是了。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若不然你家里会担心你。”
陈润意满不在乎说:“我阿兄才不会管我,他这几日代裴景宜跟着礼部的人为明年科考作准备。卫国公这些时日身体不好,裴景宜是个孝子,在家侍疾呢。”
他说到一半见李令俞走神,问:“陛下今日还表彰他了,你不知道吗?永康公主大概是喜欢裴景宜,听说皇后娘娘都下旨赐礼给他了。”
李令俞琢磨了片刻,点头:“我一整日都在当值,去哪知道这些。”
陈润意笑说:“这简单,我知道,你讲给你就是了。裴景宜应该要升官了,他领着这个闲职本就是卫国公推辞后的结果,如今永康公主喜欢他,陛下肯定会被他升官,不过后来听说,他为东宫办了件大事,该升官了。”
他说完后又补充:“不过这些都是我听说来的,当不得真,你且听听就行了。我就是觉得你有缘,觉得十分亲近而已,你可别嫌弃我。”
李令俞笑起来:“怎会。”
他是个闲不住的小年郎,临摹了几个字后,说:“那就说定了,我以后和你学字画,今日真要回去了,父亲今日在家,不回去他会抽我的。”
李令俞笑着送他出门。
李令俞几日后再去官署,进了院子见大家都在搬东西,她随口问了声:“这是要做什么?”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说:“前些日下雨,库房里进了水。”
她脑子嗡地一声,一头冲进去,才知是陈年卷宗受潮,没有那人说的那么严重。库房里的很多卷宗都发了霉,要搬出去晒一晒。
吴廷翰正带领着人在整理架上的陈年卷宗,见她进来忙喊:“小李大人来了?这卷宗太多,院里的人被调去六部去准备明年春闱的事了。今日我们要晒一晒这些卷宗。”
李令俞听得稀奇,问:“怎么突然又开了春闱?”
吴廷翰心情很好:“开春闱不好吗?你那天还在问呢,你看果真开了,这可是天下学子们的梦,没有人不想参加考试。”
李令俞接过他手里的卷宗,说:“自然是好事。”
因她来的无名无分,有点借调的意思,她又是北宫的人,下面的人都不敢得罪她,更不敢使唤她,她只是陪着吴廷翰站在这里说话。
其他人进进出出,只有她一个人闲着四处看。
她第一次接触到这里面的卷宗,里面全是大案。
外面的人正搬着,吴廷翰怕外面的人不用心,从梯架上下来,匆匆出去了,她蹲下身,随手拿起最里面的卷宗,表面的字迹因发霉受潮,有些模糊,但依稀能看到天兴三十七年……
她慢慢拆开卷宗,第一页,天兴三十七年,庐阳王包庇豫章太子谋反,视同谋反,诛杀。
庐阳王一家三百三十七口伏诛。卫国公裴承邑领旨,江南卫营前锋守将罗缨奉旨执行……
李令俞看得心惊。
“你看什么呢?”
李令俞迅速合上卷宗,因背对着吴廷翰,随口说:“生霉,都分不清上面的字迹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卷宗。”
吴廷翰见她蹲在地上,忙说:“这一层的卷宗不得擅自开封。赶紧放回去。”
李令俞从善如流,起身说:“这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搅你们了。若是曹大人找我,麻烦你差人唤我一声。”
吴廷翰十分和气,因她这些时日在官署里和他一个月院子,两人并无矛盾,甚至十分投契,就把她当朋友。
“你只管放心回去。若是有事找你,我差人去唤你。”
李令俞出了门,就转道去了北台狱。
这次进去用了青鱼符。
她这次坦诚很多,走到夹道尽头,先说:“杨大人,可安好?”
杨勃这次靠在墙壁上,看着她问:“小友又来了?”
李令俞席地而坐,十分虚心说:“我来是想问杨大人一些陈年旧事,关于庐阳王,关于江州。”
杨勃看着她,却说:“小友曾说过,有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好。”
李令俞:“是我短视,我突然听说了一些传闻,想到如今江州案迟迟没有结果,王伯纶甚至至今有恃无恐。是不是有人在等什么?”
杨勃盯着她,不说话。
李令俞继续说:“你明明说诛杀庐阳王的是益州都督府的兵马,为何卷宗上写的是卫国公,和江南卫营前锋守将奉旨诛杀?到底是谁诛杀了庐阳王满门?”
杨勃死死盯着她,即便形如枯槁,但依旧看得出来他的愤怒。
李令俞基本确定,河间王谋反案,和当今那位脱不开干系了。
“也或者说,是谁在等江州的谁?杨大人,是在等庐阳王?”
杨勃大概经她提醒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说:“原来,呵,是在等庐阳王,等庐阳王进京。”
李令俞却说:“又或者是在等养在他膝下的河间王幼子。”
杨勃反驳:“那只是,传闻。”
“可庐阳王身边有神策军,三分真,也就变成了八分。”
杨勃开始怀疑:“不可能,江州案和他们没有干系。”
李令俞:“或许江洲和你没有干系,从你进江州开始,就是饵,钓那个幼子的。”
杨勃喃喃:“原来是这样,几番死里逃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鱼饵。”
李令俞:“但是杨大人到底是为了百姓,自愿进京。”
杨勃盯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
她从北台狱出去后,暮色已起,她沿着街道走了很久,等回家夜色已深。
第二日一早起来,陈润意又来了,这次带了一幅山水画,大清早来了,和她就说:“今日总不会又当值吧?我可打听好了,你今日沐休。”
李令俞正准备调试颜料,为萧雍画像做准备。
陈润意是个八卦精少年,自来熟的很,问她:“你听说了吗?”
李令俞低头正在调试颜料不做声,并不知道他说什么,示意他继续说。
“今早说那个杨勃在狱中畏罪自戕了。”
李令俞手一抖,桌上的纸撒了一地,镇定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表情有点吓人,陈润意不明所以,弯腰替她捡起纸,说:“就今早,左卫府的人来报我父亲,我见父亲很久都没说话。”
李令俞东西往桌上一放,匆匆说:“我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改日再教你。”
说完连衣服都没换,匆匆出门去了。
还没等她进北宫,左卫府的人就追上了她,二十几个人围着她,为首的青年一身铠甲说:“李大人,我等奉命缉捕,得罪了。”
她心一沉,什么话都没说,只有她昨天见过杨勃,杨勃昨晚就自杀了。
她被押进北台狱时,正碰见裴虞领着人出来。
他刚刚升官,被提为右散骑常侍,如今已是天子近臣。
两人遇见,裴虞一身大红的官服,气宇轩昂,领着人马。而李令俞一身常服被人押着。
李令俞面无异色,裴虞却说:“师弟来了?”
与其轻描淡写,仿佛她只是来这里走一趟而已。
随后两人一人被押进去,一人出门。
左卫府的人是先去家里扑了一趟,见李令俞已经走了,这才去北宫路上追她。
当时陈润意还没走,书房里还有沐休的袁兆宗,他正好也过来给李令俞送书,李姝一见府兵的人,吓得六神无主,父亲当天就是这么被抓进去的。
袁兆宗安慰她:“我去打听打听消息,你别慌。”
李姝哭喊:“救救我哥哥,她怎么会出事?”
陈润意也见她哭成这样,讪讪说:“你先别哭,我这就回去问问我父亲。”
李姝知道他是王侯子弟,哭着求他:“只有你能救我哥哥,求你了。”
陈润意被李姝一跪吓了一跳,忙说:“我这就回去。”
陈润意年少性情,直来直往,回了家直奔陈侯书房,冲进去就说:“爹,求你救个人!”
陈侯正和大儿子讨论集贤殿修史的事,见他冲进来,皱眉问:“你又怎么了?一日不挨训就过不下去是不是?”
陈润意:“李令俞被抓了,我今日去同她学画,刚和她说杨勃死了,她一听就急着出门了。没过多久,左卫府的人就冲进李家来缉拿他。”
陈道止惊讶问:“你什么时候和她成朋友了?”
“您不是很喜欢那幅画吗?我就想也没那么难,就跟着她学习学习。再说了她怎么了?为人义气,有求必应,才学、性情又好,我觉得这个朋友很不错。”
陈润辅听得笑起来,“行了,知道了。你夸人真是直白。”
陈润意见兄长不当回事,急着说:“她妹妹哭成个泪人求我,我总不能看见了当作没看见吧。”
陈润辅瞪眼:“她妹妹?你进人家内院了?”
陈侯问:“她妹妹多大?”
“和她同岁啊。”陈润意随口答。
陈侯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说:“此事我知道了,不过是寻常问话,若是和她不相干,自然就放了。”
陈润意争辩:“她很不对劲,当时听我说杨勃死了很惊讶,撂下我就出门去了。”
陈侯解释:“她是江州案陪审,自然惊讶。我去问问怎么回事,你别跟着胡闹,此事朝堂之上自有人定夺。还有,管好你的嘴,别什么都胡说。”
陈润意也知道轻重:“我知道轻重,所以才来求你们。”
大概是见父兄答应的十分敷衍,觉得自己答应了李姝有点丢面子,别别扭扭的又出门去了。
这边李令俞进了北台狱,直接被关进南端夹道的狱室里,无人提审,无人问询。
杨勃自杀是所有人没想到的,他已经被关了一个月了,就算最后和他关系都不大,御史台一直在保他,他自己也知道。再加上御史中丞薛洋和他是挚交,薛洋甚至和他保证过,他没有贪过一文钱,就不用怕,最糟糕也不过是落个丢官的下场,绝不可能危及到性命。
可他现在就是自杀了,在见过李令俞之后,他选择了死。
台院收到消息,薛洋根本不信,惊愕之后问报信的人:“曹印呢?曹印是怎么和我保证的!”
报信的衙差吓得六神无主,御史中丞大人发怒他可承担不起。
薛洋让人去北台狱问话,自己领着人就进宫了,萧诵还在太极殿议政,六部今年的税银,军饷,水利的花费都要细算,而且预算极大,户部拿不出钱,吏部等着要钱,九边之地,都是镇守边境的封疆大吏。从太上皇年少起的武将,萧诵想召回都有心无力,他们只认太上皇,当年他登基时,也不过是凭借太后召回了并州的堂弟,并州都护府都督曹燮。
这粮饷他非给不可,但给的心不甘情不愿,可如今北方不太平,秦州西北的吐谷浑也蠢蠢欲动。这大宗的钱粮,他掏了钱,也没人认他这个君,这个帝王做到他这样,真独一份。
而且刘琨说苏绎前些日带着人马出了上都城,往北去了。
苏绎又去巡查九边重镇,若是粮饷不到位,他甚至想北宫会不会像杀三哥一样,杀了他。
六部议政,各司其职,也各吵各的。
等薛洋进了内殿,六部的人已经散了,他这才报了杨勃的事。
其他的还在调查中,曹印还在称病休假中。
萧诵握着户部的帖子,听完薛洋义愤填膺的奏报,看着一脸焦急的薛洋,懒洋洋问:“薛卿以为,此事该如何?”
一句话将薛洋兜头泼下来,浇了个清醒。
薛洋立刻跪下:“臣愚钝。”
萧诵依旧握着帖子,漫不经心说:“杨勃畏罪自杀,王伯纶漫天攀扯,江州案拖得太久了,至今迟迟没有结果,已经有些动摇人心了。既然王伯纶贪腐证据确凿,那就正法吧,也告慰江州百姓,薛卿以为如何?”
薛洋听得喉咙发干,答:“甚好。”
萧诵扭头就说:“刘琨,拟旨吧。”
竟然不通过中书省,直接让贴身内官拟旨外发。
薛洋惊骇中退出来。
萧诵等薛洋退出去后,一手揉着额头,闭上眼睛道:“一个个,都不省心。是朕容他们太久了,竟然想指使起朕来了。”
刘琨慢声细语:“陛下保重龙体。”
薛洋出了宫,站在宫门外良久,身边的侍从跟在身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最后也不过是叹了声气,才去了北台狱。
北台狱里,接触过杨勃的人都已经被羁押。
杨勃的尸体还停留在狱室里。
北台狱相关的人都在,主审曹印却报病在家。
最早发现杨勃自杀的人是刑部的人,天一亮就报给了中书省,结果曹印不在,遇上了刚升官至中书省右散骑常侍的裴大人,他也是陪审,且他比其他人得圣心,谁也不敢拿主意,他先下令缉拿所有接触过杨勃的人封锁北台狱,收殓杨勃尸身……
薛洋和其他人示意后,一个人进了夹道,窗口照进来一束光柱,尘沙在光柱里翻飞,如蜉蝣在天地间。
他甚至不敢伸手揭开布看杨勃的脸,站了很久,他出来问:“最后一个见过杨大人的人在哪里?”
裴虞已经出门去了,大堂里都是刑部和中书省陪审的人,狱吏指指南端,薛洋一个人进了最南端的夹道,此时已经是傍晚了。
李令俞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高处的窗口,听见有人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薛洋已经进来了,盯着她问:“你昨日见过杨勃杨大人?”
她如实答:“是。”
“杨大人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
有些话,死也不能说出口。两宫争端早已有迹可循,杨勃怕是和庐阳王或者是河间王关系匪浅。
“你昨日见杨勃,是为什么事?”
“核对卷宗上的账目。”
薛洋越问越没有耐心,冷冷说:“小李大人还是如实交代为好,江州案在你手里可翻不起大浪。”
李令俞平静地说:“杨勃一死,江州案不就能了结,朝堂上也就风平浪静了。薛大人怕什么风浪?”
薛洋恨的怒目,阴狠地说:“莫以为你入了北宫,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李令俞有恃无恐:“大人尽管杀我,看会不会怎么样。”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薛洋怒目嘶吼。
李令俞看着他恨极了,漠不关心的笑出了声,问:“他活着的时候,你们不都当他是个麻烦吗,如今死了,你们倒是上心了?他为了江州受尽穷苦和饿死的百姓自愿进京受审,为了自证清白,为了想保护的人死的,你该恨的不是我。”
薛洋恨到忍不住,进了狱室,将她一把提起问:“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李令俞看着他的眼睛:“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杨大人和我讲了一些陈年旧事。”
薛洋将她一把掼在地上,却不愿意再问也不想再听,自行出门去了,离开前却又回头说:“你若是识相老实交代清楚,我会让你死个痛快。”
李令俞躺在地上,像没听见一样。
她在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别人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