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空知
空知瞳孔微缩, 紧张得抠起手来,就连模拟常人呼吸韵律的机关都跟着情绪变化加快了速度。
胸膛一上一下,急促得他自己都惊了片刻:“主人, 我, 我, 我真的活了?”
玉无缺觉得好笑,把他死死抠着的手掌分开:“就算不会出血,也别这么抠了,再抠罩衣得破,咱们出来可没带那么多材料,想一路漏着风回去我可不拦你。”
“无缺公子……”空知求助地看了他一眼, 又看向鹤不归, 倏而低下头小声道,“我没有心, 没有五脏六腑,不会流血不会痛,怎么算得上活了呢。”
玉无缺揽住他一笑:“谁说你没有心, 方才不还替人难过?”
空知眨了眨眼:“难过?”
“会高兴, 会难过,还会嘲讽我。”玉无缺把他身子掰正,抬了抬下巴逗他,“来, 翻个白眼给我看看。”
空知怔了一下, 狠狠踩了他一脚。
“啊!”玉无缺用肩膀撞他,“别以为你背后翻白眼我没瞧见, 好几次了!”
鹤不归只问他:“那你想活吗?”
空知又把头低下, 半天没敢说话。
玉无缺看了鹤不归一眼:“师尊, 他怕你。”
鹤不归:“……”我又不会吃人。
他揉了揉眉心,也怪他立的规矩太严,早几年有傀儡议论活人和死物的区别,被他杀鸡儆猴地当着大家的面拿去报废了,害得浮空殿的傀儡都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且傀儡天生忌惮傀主,他自己说的「不许」,谁敢当着面说「我想」呢?
鹤不归亲手给空知点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推过去,尽量柔和着语气道:“想或不想自己决定,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会干涉你。”
空知余光盯着那杯茶,受宠若惊地说:“主人,我不敢。”
鹤不归也看着他:“嗯。”
空知静了静,懵然抬头道:“可是我想活。”
鹤不归笑道:“好。”
玉无缺一拍大腿:“想就行,这样就不必我出手打散你那小魂火了,得来不易,抹掉怪可惜的。你和活人相比到底还是缺东少西的,别怕,有我和师尊在,别人有什么,你一样不会缺。”
空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有魂火?主人?无缺公子?你们的意思是,我长出魂魄了?”
魂魄当然不可能凭空长出来,但空知有「灵」这件事,看得最清楚明白的就是玉无缺。
在刚入洛鲭部族鱼腹时,神女藏匿在魂境之内,按理来说,只有活人瞧得见她的身型,彼时空知带着剑傀出去探查,剑傀根本瞧不见,空知却隐隐约约能看见影子,当时玉无缺就觉得奇怪,后来收复蠃鱼时对方说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魂魄是否能无中生有,你不是最清楚吗?
玉无缺顿悟了无中生有的意思,不是凭白长出来,而是可以靠魂术捏出一个新的,缝缝补补,查缺补漏。
至于空知是何时产生了变化,或者说,将破碎的残魂纳入了体内,生出了一小簇魂火,大概只能追溯到寂波岛上玉无缺捏碎水妖魂魄食用时,漏了丝丝缕缕的进去。
原本玉无缺还对这个意外感到惊诧,在听见空知的「我想活」时就有了答案,他有这个念头,机缘巧合成全了他,想来也是另一种必然。
鹤不归拿出一个小锦盒,勾勾手让空知靠近些:“回去再替你补足,这个先用着,把罩衣脱了。”
空知听话照做,战战兢兢地问:“主人,这是什么?”
“胃囊。”鹤不归看他一眼,“以后吃饭喝茶就用这个,味觉嗅觉会随着魂魄完整开始复苏,五谷轮回还要调试,回家再说吧。”
鹤不归手快,玉无缺帮着一起拆卸安装,一炷香之后,空知穿上罩衣,揉了揉肚子捧着茶不知该喝还是不该喝。
“师尊在做你们的时候,就是依照着活人该有的制式造的,也算天意吧,还真给你用上了。”玉无缺道,“喝一口试试呢。”
空知小心翼翼地抿下一口,惊喜神色一览无余,再喝一口,好似一双眼睛都腾起水雾,高兴地道:“主人,你点的茶好香。”
空知放下茶杯,「噗通」往地上一跪:“再造之恩,空知铭记于心。”
鹤不归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有些五味杂陈。
傀儡顾名思义,是受人操控的木偶人,亲眼看着自己造出的偶人成了真,对任何一个偃师来说,都称得上毕生欢喜,他难免想起幻境里的姬瑄,失落和狂喜交叠,是对生命的另类崇敬,此时此刻,鹤不归全然能够理解那位活在千年前的传奇。
作为一个追求极致技艺的偃师来说,将死物做活是心愿也是信仰,只是普天之下,唯有姬瑄做到了,而他做到了也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天道也忌惮的祸害,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鹤不归才立下规矩,死物便是死物,不议生死,天才才得太平。
但他却也承认,姬瑄是当之无愧的造物主。
直到今日,听见傀儡亲口承认,他想活。
鹤不归高兴之余也心生震撼,生命有莫大的吸引力,由死到生的过程,未必只以是否有「灵」作为界限。
也许当空知有了「活」的念想,他也算得上有灵万物,是鹤不归这样的修道之人需要守护的苍生中的一员了。
没有区别。
“给我磕三个头。”鹤不归收回纷杂心绪,弯起嘴角道,“磕完改口,既不是傀儡了,也不用再叫我主人。”
空知张了张嘴。
鹤不归道:“今日便收你为座下弟子,如何?”
空知咬着下唇,只恨自己没装泪袋,不然一定要嚎啕大哭。
他磕了三个响头,扶着鹤不归的膝盖唤道:“师尊!”
玉无缺踢他一脚:“我呢?”
空知憨傻地笑道:“大师兄!”
鹤不归深吸一口气,畅快吐出:“行了,收拾东西咱们也走吧。”
空知还在狂喜中没回过神来:“主,不是,师尊咱们去哪啊?”
玉无缺灌下余茶,往西边遥遥一指:“江陵。”
……
不死城下头压了一条活着的灵脉,玄戒门数次靠近,反复为难玉无缺,为的也是这条灵脉。
灵脉绵延百里,源头被不死城占着,而这条脉络上仅次于它的富饶之地便是江陵城——玄戒门总舵。
玉无缺问道:“中原大地灵脉数不胜数,为何玄戒门偏偏对不死城这条情有独钟?”
“师兄,你还是多读些史书吧。”空知在外头赶马,不忘留了耳朵听动静,掀开车帘道,“玄戒门祖宅就在不死城那,硬说这灵脉归属,本就是他们花家的家产,只是姬瑄那个年代,玄戒门式微,连祖宅都被硬生生地占了去,后来封城也要不回来了,他们有苦说不出,只能就近挑了个灵气富裕之地这么干守着。”
“姬瑄好霸道,别人祖宅也抢?”玉无缺奇道,“可灵脉是天下人的,怎么花家就非得把这一脉认作自己家的。”
空知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倒是有些风言风语,说花家四样圣物由灵脉而来,故而早些时候,花家凭此盛极一时,自从姬瑄建了不死城,花家便一落千丈,他们想拿回来重振门派也说不定呢。”
玉无缺扭过头问道:“师尊非要去江陵,是觉得花家之于这条灵脉,有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你看呢?”鹤不归反问他,“你觉得姬瑄是个无故抢人祖宅的人?”
玉无缺调皮道:“抢是有可能的,但必有原因。”
鹤不归点头:“所以必须去弄明白他不得不抢的原因。”
鹤不归展开这半月画的构造图道:“四根城柱各有作用,已知蠃鱼的能力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撑起傀儡城的运转,但姬瑄的傀儡不是死物,玉无缺,施展魂术需要灵力,需要魂魄作为燃料,这两样东西哪里来?”
玉无缺道:“地下有一个魂窟。”
“那是材料仓库。”鹤不归道,“所以还差灵力供给,和施展魂术的人,目下我们不知兵主是否是这个会魂术的人,可是灵力供给未必会封在城柱中,姬瑄设计不死城费劲心力,选址肯定是有讲究的,这灵脉就是关键。”
玉无缺抢过毛笔:“若是我建,我会这般设计,师尊你看……”
师徒俩在马车里滔滔不绝地聊了一个多时辰,天早就黑透了,淅淅沥沥下起一场春雨,车轮滚出道道褶皱,滚轮声夹杂着雨声,催来一阵困意。
此去江陵要走五日,离最近的驿站还有一段路程,鹤不归打了个哈欠,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一阵颠簸,他便靠着玉无缺肩头睡着了。
“困啦?”玉无缺小声问,只有绵长的呼吸声回应他,鹤不归歪着头睡得很沉,亥时过了,他又变回那个一身柔弱病骨要人疼的模样,玉无缺把人搂紧些,小心翼翼地拆掉头上玉冠。
顺滑的墨发披散下来,淡淡芙蓉香近在咫尺,玉无缺侧脸贴了贴温热的前额,明知无人回答,还偏问一句:“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鹤不归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玉无缺胆大包天地把袖子换成了自己的手,将人扣紧。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车厢内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玉无缺表面平静,内心却七上八下,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把自己想得燥热难耐。
美人卧怀,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坐怀不乱,何况还是心上人。
自己这心上人,每每就是在这又软又柔,黏黏糊糊的时候最勾人,让玉无缺最是欲罢不能。
玉无缺仔细想过,鹤不归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他心间里住下的。
是月下舞剑,一剑破天的潇洒身姿让人向往吗?那个俊朗无双的仙尊,自然是让人心生向往,却并非爱慕,而是敬重和仰慕,就像坊间提起太微上仙,免不了惊呼赞叹,将他捧至高出。
是他霸道护徒儿,挡在众人之前,带他上无量斋的回护让人向往吗?好像也不对,师尊的教导和呵护,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不至于让玉无缺因为这个而生出旖旎念想。
玉无缺对他心动,像是都在鸡毛蒜皮的事里。
鹤不归别扭的时候,生气的时候,高兴却要憋笑的时候,耍赖不肯好好吃饭的时候,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嵌在少年的梦里,辗转反侧,裹成了一份情爱痴迷。
脆弱难受时会伸来抓紧自己的那份依赖让人心动。
起了小性子,掐人也罢不吭气也罢,砸盘子摔筷子挑嘴熬夜但只要一哄就乖,也让人心动。
甚至只是一句话——
“你来接我。”
“为师会早睡的。”
“玉无缺,你好烦人。”
“无缺,我难受。”
字字平淡无奇,字字锤心,叫玉无缺午夜梦回都甜得想笑出来。
玉无缺想了又想,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便又想偷偷一亲芳泽。
结果刚凑过去,便被空知一声「噗嘶」给惊得差点跳起来。
玉无缺狠狠瞪过去一眼,你有病啊!
空知只敢比口型,冲他竖起手指:第二次了。
玉无缺做贼心虚,于是只好把人放进被窝,蹑手蹑脚地出了车厢。
空知自从有了胃囊,但凡闲下来就疯狂吃东西,此时啃着苹果,贼眉鼠眼地瞟身侧的人:“师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玉无缺还在做坏事被发现的惊魂未定里,没好气道:“不可以。”
遭到拒绝,空知也不生气,反而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助你。”
“助我什么?”玉无缺问。
空知笑眯眯道:“助你早日成为我师娘。”
玉无缺被口水呛到,我看你不是做人,你是成精了。
但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玉无缺靠近些,用气音问:“你知道啦?”
空知点头,一脸天真地道:“是看到啦,寂波岛上你就偷偷亲了一次——呜呜呜!”
玉无缺捏住他的嘴:“师兄求你保密,有没有得谈,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你先说。”
空知拍开他的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想拥有一个泪袋,想哭一哭。”
玉无缺:“……”
真的有点点毛病,还有点点可爱。
空知道:“不行吗?高兴难过都会哭的,我也想,不然憋得难受,眼睛总干干的不舒服。”
玉无缺道:“好,三日内给你做出来安上。”
空知高兴得直晃腿:“多谢师兄!”
“咳。”玉无缺握拳抵在唇上,仿佛山匪接头,小声道,“那我要做师娘这件事……”
“我帮你。”空知拍拍他,又提醒道,“但你不能再偷偷做那种事,若被发现了,师尊杀了你都有可能,你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师尊喜欢坦荡的人。”
玉无缺泄气道:“我知道,这不是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同他说么,你看你师尊孤寡这些年,也不像是懂这些的人,我贸然说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啊?”
你也不像是多懂的样子,还嫌别人不懂,空知道:“你大胆说就不是变态,方才就真的是变态。”
玉无缺踹他一脚,又嘻嘻哈哈将人搂紧:“好师弟,当真愿意帮我?”
空知笑道:“自然,你说过我们是家人和朋友,况且……师尊对你并非无心。”
玉无缺吃惊道:“可别为了鼓励我瞎说,这事儿我会当真的。”
“真的。”空知道,“我陪了师尊几十年,他什么脾气性格我都知道,若一点心意都没有,师尊不至于将你的事都放在心上,难道你夜里没听他唤过你的名字吗?”
玉无缺夜里睡得比猪都死,最近又总是和鹤不归睡在一处,踏实得一闭眼就过去一整夜了,哪里听得见谁叫自己。
不过空知这么一说,那肯定是他听见过,玉无缺只觉心口有花炮盒子在乱炸,喜庆得今日就是过年。
玉无缺还是不敢相信:“可师尊病中,还唤过宫主的名字。”
空知接话:“那就是他也喜欢宫主呗!”
玉无缺翻了个白眼:“我还当你真的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情爱呢,看样子就是在这瞧我笑话。”
空知:“哈哈哈!”
刷刷——
嬉皮笑脸的二人霎时收了神色,凝神听了一会儿,对视一眼。
空知眼珠子往几个方位转了转:有人跟踪。
玉无缺眨眨眼,勾起唇角:跟了一路了,终于露了行藏,你看好师尊,我会会他去!
作者有话说:
空知啃苹果:做人好刺激,第一天就看见师兄耍流氓!
今天开启新一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