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霜露(1 / 1)

玉骨冰肌 鹿无骨 5007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7章 霜露

  “岳庭芳不是陵玉道长的养子么?”鹤不归问道。

  陵玉道长, 也就是上清观掌门,是难得的仙门楷模,行事清明为人正直, 由他执掌一门, 上清观愈发清廉端正, 若说修真界大大小小仙门或多或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烂事,鹤不归也不会认为上清观身在其间,或者说,是因为信得过陵玉的人品,上清观不至于有这样的事。

  空知肯定答复:“是,岳庭芳是陵玉道长养子没错, 自襁褓婴儿便养在身边, 说是亲戚家的孩子, 成了孤儿便由陵玉收养下, 这些世人皆知的事他倒是没有说谎。”

  空知给鹤不归添上热茶,又掰碎一块糖糕,感觉还差一盘瓜子, 下次再说旁人家里琐事, 得给主人把东西都备上才行。

  空知道:“不过岳庭芳亲生父母的身份他知道且没有公开,硬要说是亲戚也没错,父亲便是陵玉道长最小的师弟周玄清。”

  “哦。”鹤不归问,“周玄清是谁啊?”

  空知:“……”忘了你对其他仙门毫不关心, 那我重新讲。

  空知道:“此人在陵玉道长那一辈里, 资质平平,无甚建树, 当初选拔内门弟子他甚至都被排除在外, 可是过了几年, 周玄清从山外游历归来突然修为暴涨,一跃成新贵,倒也做了几件好事积攒了好名声。

  然而没多久就走火入魔了,听说打伤了不少弟子,是陵玉道长出面才将他压制下来,至今关在独殿中,不少人唏嘘不已。”

  外出游历所见所遇各有不同,修为暴涨或是尽废的事也不算稀奇。

  这个故事到底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鹤不归有些乏味道:“那岳庭芳的母亲又是何人?”

  “重点来了。”空知故弄玄虚一番,故意拔高音量道,“岳庭芳的亲生母亲竟然是武九九!”

  哦,那又是谁?

  鹤不归没搞懂他在稀奇什么,问:“武九九是谁,空知,你回禀便回禀,怎么像个说书的三句一喘气,赶紧说完。”

  “哦哦,我错了。”空知正色道,“武九九呀,主人竟然不知,此女子人称九姑姑,她真实身份是逍遥廷的圣姑,若非十数年前突然失踪,如今逍遥廷的掌门就不是张茵茵,而是武九九了。”

  鹤不归有些意外。

  逍遥廷门如其名,全派逍遥,修的合欢术法,一个女弟子能有七八个面首作为炉鼎修炼。

  以此术修行,修为自然比单枪匹马的快得多,但名声也一日比一日狼藉,反正她们一向是不嫁人的,倒也无所谓声名如何。

  可堂堂上清观正经弟子,怎么会和逍遥廷的圣姑搅在一处,且不说当时的上清观掌门若知道了,会不会将周玄清的腿打断,便是他师兄陵玉也绝不会放着这样的丑事不管。

  空知道:“此事怪就怪在,九姑姑修为高深莫测,面首数十人,各个是绝色男子,周玄清资质普通,也没有俊到哪里去,她跟周玄清定情本就蹊跷,更蹊跷的是她有了身孕,主人大概不知,逍遥廷的女弟子是有避子功法的,而面首日常也要服药,绝不会留后。以岳庭芳的年岁推断九姑姑的身孕,是在她下山之后,而两岁时被陵玉道长从山下接回,当时正是周玄清走火入魔被关进殿中之时。”

  鹤不归摸着茶盏道:“合欢术法我没怎么研究过,但若提起炉鼎,是修习双方都互为炉鼎,只不过强势一方吸纳,另一方负责输送,你说周玄清修为暴涨,会不会和武九九有关?”

  空知如实道:“萧旗能知道的只有方才那些,至于九姑姑人去了哪里,周玄清修为暴涨是否是因为将她做了炉鼎,这些无从查知。”

  鹤不归拧眉道:“但是个人知道了这件事必会和我们怀疑的一样。”

  而疑心生暗鬼,丑事传千里,即便真相并非如此,到那时陵玉道长,上清观,岳庭芳都会被世人吐沫淹没。

  逍遥廷必会以此发难上清观,背后的狱释宗和天极宫又将进行一番博弈。

  熟悉的煽动伎俩,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不是人族和妖族,而是修真界两大仙门势力。

  鹤不归闻到了神女阴谋不散的味道,暗暗觉得有些不安。

  鹤不归道:“昭诡要走这个秘密,也不知他打算如何利用,可别人家事不好指手画脚,师兄可说了他打算如何处理?”

  空知道:“宫主直言,周玄清若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陵玉道长必不会留他一命,除非陵玉道长也不知情。

  所以这件事只能委婉相告,宫主打算写一封信,隐晦些提醒陵玉道长将岳庭芳身世查清楚,还有周玄清走火入魔的原因,事事留痕,以备不时之需。不管查到什么,务必由陵玉道长亲口告知岳庭芳身世之谜,以免有了嫌隙,旁人有机可乘。”

  鹤不归点头道:“如此也算个折中的法子,空知,这事暂时别告诉玉无缺。”

  空知道:“是。”

  那小子心里憋不住事,岳庭芳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友,关心则乱。

  若岳庭芳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肯定会闹起来,闹回上清观问陵玉反而坏事。

  关起门来,这对养父子要说什么那都是家事,也更好处理。

  鹤不归却想起在秋朗城外,鸦莹抓走凌岚那日,血渊殿和逍遥廷的人将人围了起来,当时张茵茵调戏了玉无缺一句,却对岳庭芳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当时以为也是信口无心的调戏之言,但张茵茵瞧岳庭芳的神色和语气,像是在暗示什么,如今想来确实古怪。

  空知道:“主人是觉得,这件事逍遥廷可能早就知道?”

  “也许吧,可她私下同岳庭芳讲过什么也不好打听,若贸然去问,岳庭芳必然起疑,罢了吧。”鹤不归道,“让师兄留意岳庭芳动向,最好别放他离山,若有人要利用这个秘密挑事,岳庭芳俨然会是风暴中心,自己门内弟子,能护着些就护着些,也是可怜。”

  空知颇为意外地看了鹤不归一眼。

  主人如今越发变得心软了,连别人家的弟子和别人家的破事都要上心。

  空知笑道:“是为了无缺公子。”

  “他那个脾气,岳庭芳若不得已非得回上清观,他能放心?回了上清观,遭到逍遥廷发难,他会坐视不管?”鹤不归摇摇头说,“我若拘着他,明面上他答应得好好的,私下一心急,怕又要偷飞甲跑出去,为师就费心替他看顾下也无事。”

  空知笑意更深,主人这借口找的真多,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个爱屋及乌嘛。

  这一点上,可就比不上玉无缺的坦荡了。

  人家关心从不藏着掖着,这不,这几日早出晚归还不忘手作了一个微型长明灯,光线比夜明珠亮,却又罩了层特殊的纱,让其更柔和。

  放在石台上画画写字一点都不伤眼睛,还有机械小勾子,就算是一片树叶也能稳稳地勾住,不用某人费力气牵绳子挂夜明珠。

  空知把长明灯拿出来放好点亮,指着上头的画说:“无缺公子亲手画的,没主人画的好,却很俏皮。”

  鹤不归盯着那俩树杈人没忍住笑出声:“坐着的是我,舞剑的是他?”

  下一刻画面因为温度变化,慢慢又换了另一幅。

  月下舞剑,水榭温书,乘风破浪中捕鱼,雪漫无量山的一路相伴。

  还有一人一鹤大战蠃鱼,也有白虎松下两两交叠的人影。

  鹤不归眸光温柔下来,盯着缓慢变幻的图画,心窝都有些热。

  虽然画技拙劣,树杈人也瞧不出个美丑,却是两人一齐经历的种种,历历在目,有惊心动魄,有缱绻温情。

  捧着看了半天,等所有小画都展示完毕,又重新开启新一轮,鹤不归才道:“他就一天弄这些来哄人。”

  空知笑问:“那主人高兴吗?”

  鹤不归横他一眼,笑着扭过头:“你不用守着我了,牵着鹿属去接他,记得煮碗醒酒汤。”

  空知算了算时辰道:“季谷主设宴,此时怕是将将吃完饭,还要喝酒呢。”

  “不管,你去接。”鹤不归命令道。

  我就不信了,鹿属在酒肆门口打响鼻那家伙还舍不得走,既然不结亲,留在那喝那么多没用的酒做什么,鹤不归面无表情地说:“一个时辰之内把人给我接回来,我等着。”

  空知:“……”

  就管得好严。

  空知忍着笑道:“好,我这就去,一定把人弄回来,不让主人等急了。”

  鹤不归捧着灯,暖光打在脸上,照得那笑意更温柔几分:“还不快去!”

  ……

  半个月后,各大仙门陆续撤去人手,只留下驻守的人马,监寮一北一南立在不死城两头,临海而建,已初具规模。

  而西边的渔村,因为仙门驻扎的原因,愿意回来过日子的百姓比从前还多,镇子越来越热闹,这其中少不得小弟子们辛苦翻修搭建的功劳。

  临行前,百姓送出村口五里地,各个小弟子手上不是提着咸鱼便是晒干的辣椒大蒜,连脖子都挂了几串,瞧得狱释宗和血渊殿的弟子十分眼热。

  海岸上连绵的营帐早就拆了,清理干净后的海滩白沙碧波,海天一线,停靠的渔船越来越多,两大监寮一设,好似那人见人怕了数千年的不死城也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又是数道剑光从天际划过,玄戒门掌门带着近侍御剑离开,鹤不归在齐松山的小亭子里瞧见,拿出茶具,为师兄点了一手好茶。

  水刚烧开,正好听见脚步声靠近。

  白应迟一边收剑,一边阔步走进这别有一番风味的小亭子。

  鹤不归将茶奉上:“以茶代酒,给师兄送行了。”

  “你真不回去?”白应迟被烫了一下,摸着嘴皮道,“在外头快四个月了,还不想回家啊?”

  “想,慢慢回。”鹤不归道,“我们赶马回去,一路也好再查些事情。”

  白应迟问:“灵脉?”

  “嗯,既有了头绪,便查到底吧。”鹤不归笑道,“大禁制到底怎么落成的,我若比神女早一步知道,便能掣肘她的行动。”

  白应迟担忧道:“这事急不在一时,你身子不好,还是尽早回山,师兄好替你调理,外头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惯的。”

  鹤不归撇了撇嘴:“我有这么娇气吗?”

  白应迟摇着头笑笑,不敢说话。你可比这娇气多了我的小师弟。

  “对了,无缺呢?”白应迟四处看看,“那小子不是跟你形影不离的,叫他来,我得好好叮嘱,此行你再有个闪失,我唯他是问。”

  鹤不归呷一口茶道:“他去送行去了,今日好像许多掌门都要拔营,各个要见他一面。”

  白应迟笑道:“此番倒是成就了他。”

  “谁叫我?”玉无缺御剑而来,扎了一头利落马尾,潇洒翩翩进了亭子,眉开眼笑道,“是宫主啊,拜见宫主,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放心,师尊我必会照顾好,再让他破个皮流个血,我提头来见你!”

  鹤不归踹他一脚:“胡说些什么。”

  玉无缺嬉皮笑脸地往旁边一坐。

  白应迟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没话找话地问:“人都送走了吗?”

  玉无缺道:“嗯,都送了。”

  鹤不归默默推过去一杯晾好的茶,看他一眼:“你怎么香香的?”

  玉无缺愣了一下,赶紧从袖子里抽出袋子,烫手山芋一样往空知身上一抛:“都是各种人送的,也没看清都有什么,可能有香帕子,我哪敢要,空知,都送你了。”

  空知:“……”你不敢要我就敢要了?

  鹤不归美目微抬,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玉无缺继续解释:“吃拿卡要的事我不敢,姑娘家送的我更不敢要了。”

  空知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有姑娘家堵公子的路,还送了香香的临别赠礼?”

  玉无缺凭空挥过去一拳,老实巴交看着鹤不归道:“有是有的,我一句话搪塞过去便罢。”

  鹤不归偏要问:“你怎么糊弄人家的?”

  “没糊弄。”玉无缺盯着茶叶子说,“就说有心上人了呗。”

  好了不要再问了,再问不晓得能答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白应迟闭了闭眼,你们可都住嘴吧。

  他腾地站起来道:“师兄先走了,你们慢些也就是了,但两个月内必须回来一趟,小西,我还有私事要同你说呢,还有你的……嗯,得来灵枢宫住一久。”

  鹤不归看着他:“好。”

  白应迟捂着心口走了,带着天极宫一大堆精锐修士,天边剑光乍起,白衣仙长们眨眼就消失在天际。

  三人出了亭子,在崖边目送远行。

  空知目光落在山侧一脚,「咦」了一声道:“主人,你看那边,最近我瞧见好几次了,都是妖族的人,不过几乎没什么修为,所以他们靠近这里也无人阻拦,终日匍匐前进,几步一 磕头,不晓得在做什么。”

  鹤不归循声看过去,默默良久。

  倒是玉无缺解释道:“你再看仔细些,他们脚边还有东西,离他们近的树林里也有精怪,都是最普通的妖物,几乎没什么道行。”

  空知定睛细看:“呀,还真是,那些小螃蟹和小沙虫,怎的会齐头并进跟妖族过来,而且爬行的痕迹,很像……”

  “是朝圣,也是祭拜。”鹤不归道,“严格来说不是阵法,只是祈祷所用的象图,虔诚祈愿能超度亡魂,不过现在没什么用了。”

  空知:“?”

  玉无缺掀开衣服一角,露出腰带上挂着的小水袋,冲他说:“你瞧瞧你干出来的好事,族人将你视作神明,为你揭竿而起,你倒好,稀里糊涂被人利用,如今害得妖人没了栖身之所,活命都困难还不忘拖家带口地来祭拜你。”

  蠃鱼:“嘤!”

  空知恍然大悟:“是为了蠃鱼而来?没想到这条小鱼,在妖族心中有这样的地位。”

  蠃鱼一头撞在袋子上:你说谁是小鱼?

  空知道:“可都是寻常百姓,蠃鱼是否身死,都不妨碍他们继续过日子,何以兔死狐悲,兴师动众地过来哀悼。”

  玉无缺道:“空知,「落叶归根,丰城剑回」的意思你懂吗?”

  空知似懂非懂地说:“只晓得是说,人总要寻根,总得回到归处。”

  “那这场动荡也是可以这么理解的,妖族的归处和根便是蠃鱼,与其说他们寄一族复兴的希望于蠃鱼,我倒觉得他们将蠃鱼视作先祖敬仰爱重,更为贴切。受苦的后人总会惦起盛极一时的先祖,受他感召鼓舞,哪怕不会真的复活,也是一种希望,继续在这辛苦凡俗里求生的希望。”

  玉无缺幽幽地看过去,匍匐在地的妖族期期艾艾,默默流泪,一路磕头过来,脑门也破了,眼睛也红了,看着十分可怜。至于那些连化形都困难的沙虫和螃蟹,走断腿的,被太阳晒干的也有,哪怕一路用尸体排成祭拜的象图,他们也心甘情愿。

  如此场面,无不让人动容。

  半月前白令川惨状犹在眼前,杀红眼的水妖哪个不是如此,披坚执锐,眼神坚定,毅然赴死毫无悔意。

  有能力且勇敢的妖人已经就义了,且不说他们是否被利用,是否只是阴谋之下的冤枉鬼,这份孤胆英勇是当真叫人佩服的。

  空知都难过得想落泪,只是可惜,没有泪流得出来。

  玉无缺道:“你信不信,等这场发自内心的祭拜结束,他们会重燃斗志,和压迫抗争到底,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空知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信。”

  “无诸侯之八百,身被属甲,手贯流矢。【1】”鹤不归微微低头,海风扬起他一头乌黑墨发,同样万千情绪压在心头,他想起书中所写,便继续念道,“俄而风树之酷,万恨始缠,霜露之悲,百忧继集,扣心饮胆,志不图全。【2】”

  鹤不归摇摇头,叹了口气坐回小石台饮茶。

  空知问道:“无缺公子,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说,这万丈浪涛,扬起的是妖族的霜露之悲,祭奠先祖之余……”玉无缺道,“他们的仇恨和不甘也会成为生生不息的火种,直到——”

  直到书中所言——

  直以宗社缀旒,鲸鲵未剪,尝胆待旦,龚行天罚,独运四聪,坐挥八柄。【3】

  玉无缺解释道:“总之,往后妖族只要活着一人,便会和人族斗到底,能抢回一隅是一隅,能杀掉一个是一个,不死不休,他们认为这是宿命,也是传承吧。”

  即便葬送全族性命,在所不惜。

  其实悲壮又让人惋惜。

  愚忠和孤勇未尝不是一曲赞歌,只不过大势已去,为霜露扬涛而来,谱下的是一曲挽歌罢了。

  空知眼神都黯淡了些许,瞧着山侧,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在那站了多久,想了多少事连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听见鹤不归叫自己才回过神来。

  “空知,你过来。”鹤不归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个傀儡的背影上,观察了半个多月了,有些话是得说开好好聊聊了。

  空知神色忧郁地进了小亭子,恭敬道:“主人有何吩咐。”

  “你坐。”玉无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了鹤不归一眼,把空知拉过坐下,“咱们来议一议生死。”

  空知神色一僵,看着二人不敢吱声。

  鹤不归盯着他道:“说说看,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活了的?”

  作者有话说:

  【1】【2】【3】出自《梁书》列传卷五十五。

  本卷结束啦,下一卷即将开启啦——

  空知叉腰:老子活了!哈哈哈!

  卷三

  将成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