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咕咚
一夜过后, 白令川又是天高海阔,碧波万顷。
只是比起千年沉寂,这一次水妖暴动, 倒是给不死城周围带来了人气。
之前备战水妖还只是临时戍守, 如今城柱碎了两根, 禁制陡然变弱,未免再生变故,天极宫将带头在此地设监寮,此事已和上清观、玄戒门通气,几大道门商量之下,决定各派精锐人手一同驻扎, 直到抓到幕后主使, 彻底平息祸端。
海岸线一直到不死城周围, 往后十里尽是忙碌的修士身影, 天还没亮大家就已经匆匆用了早膳各忙各的,鹤不归在陌生的营帐睡不踏实,一醒过来便提溜着食盒去找白应迟用膳。
“呀, 是无缺的手艺?”白应迟接过食盒, 打开看了一眼,“好香,还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是他做的。”鹤不归笑笑,“也不知他吃了没, 一早便出去了, 我一人也吃不完,便来找师兄一起吃。”
白应迟问:“他跑哪儿去了?”
鹤不归道:“各修院都忙, 他既回来了自然是去薛易那儿帮把手。”
白应迟道:“你又舍得了?”
“难不成薛易还能硬抢?”鹤不归挑眉,“况且我早就放玉无缺在山下学堂念书, 总不能因为是我的人,便一直拘着他不接触外界。”
什么叫你的人?敏感的神经又被刺痛,白应迟纠正:“是你的弟子。”
“好,我的弟子。”鹤不归催道,“都一样嘛,快坐下吃。”
白应迟把食盒打开,一样样拿出来,量不太多,但都挺精致,属于就地取材又节省时间下能做的最好的饭食了。
一人一碗滚烫的豆浆,三两白糯蒸糕,洒满糖霜,还有去腻的山楂糖。
白应迟不得不承认,如此用心照顾师弟,他俩亲近些是情理之中。
之前师弟总说这小子爱拍马屁,如今看来怕都是顽话,心意藏在这些软糯香甜的小食中,是个人都看得见。
何况日日都亲口尝着的鹤不归呢?是真心是假意,他最清楚了。
白应迟喝下一碗豆浆,揉揉肚子:“有个不太好的消息,等你吃完再说。”
“话说一半,师兄存心让我吃不好。”鹤不归放下碗看着他,“现在就说,怎么了?”
白应迟道:“凌岚昨日就失踪了。”
凌岚又跑了,但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她留了书信给开阳长老。
很简短,但目的明确,她要去找爹。
白应迟道:“显然是怕再出一回上次的事,平白让同门受牵连,让尊长们担心。”
鹤不归顿了顿道:“师兄知道了?”
“那肯定的。”白应迟笑他,“师弟,你堂堂上仙,怎么伙同弟子一起骗我,当我好糊弄呢。”
鹤不归:“……”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懒得讲。
“我假做不知,凌岚仁孝我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怪她。”白应迟道,“这次的事,她说会小心行事不再莽撞,一路也会保持联络,但凡有凌斯任何动向,第一时间禀报天极宫。”
鹤不归想了想说:“也就是说,凌斯其实来过这里。”
白应迟点头。
鹤不归道:“凌岚家传术法是能感应到凌斯的,凌斯来过这里却未现身,想必是和神女一早商量好了,分头行动,他目的就是第二根城柱。师兄这是打算由得她去了?”
白应迟叹了一口气:“我若强行将她找回来,一日寻不到凌斯,她一日牵挂,还是会走,索性这次放她去找吧,凌岚说想以身作饵,若不能感化凌斯便加入他,有父女这层关系在,她深入调查比任何人都有优势。”
鹤不归不放心道:“小妮子倒是勇敢,就怕遇到危险。”
“放心,我用灵鸟暗中追上了她,已经附了半道神识。”白应迟道,“即便真有险情,她也不会出事。”
鹤不归道:“最好告诉凌霄,凌家兄妹心肠又软,别他稀里糊涂地也追过去,御灵宗现在都担在凌霄身上,他万不可有闪失。”
“放心,凌霄我会看着的。”白应迟揽上鹤不归的肩,意味深长地一笑,“师弟,你一向不过问小弟子的事,现在倒也会为他们担心了。”
是呢,鹤不归自己都没意识到,别说为弟子们担心,他此前连弟子们的名姓都记不住,更别说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兄妹,谁又往哪个世家门阀来的。
鹤不归捏着一颗山楂糖,塞进嘴里裹了一圈,酸酸甜甜地道:“玉无缺像是极在意他们,若他们出事,他定会坐不住去凑热闹。”
白应迟撇嘴道:“又是为了玉无缺,师弟当真心疼自己的徒儿。”已经很克制酸意了,但说出来还是变了味。
鹤不归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他瞎跑。”他不在谁给我做好吃的?
用过了早膳,鹤不归自己收拾了食盒提着要走:“对了,文鳐下午会到,到时候师兄可以找萧旗好好问问碎月群岛的事。”
白应迟道:“萧楼主诡计多端,必不会那么轻易开口。”
鹤不归拉开门帘,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丢下一句话:“师兄放心,萧旗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除非他想把啸月楼的招牌砸了,我倒可以成全他。”
白应迟:“……”
“哦,还有一事。”鹤不归从门帘后露出半张脸,“玉无缺若回来,你叫他来接我。”
为什么要他接?难道我不可以接你吗?白应迟问他:“今日狱释宗的人也要过来,妖族之事还要商议,师弟要去哪儿?”
“人多,我才不去。”鹤不归道,“我在齐松山等他。”
……
齐松山只是名字有山,其实不过临海的一处高地,终日浪打拍出扁平的一侧崖壁,上头满是歪脖子白虎松,鹤不归挑了最高的一棵跳将上去,笔墨纸砚放好,熏炉挂在松枝上,茶具和玉无缺做的小点心也带来了,他盘着一条腿悠闲地靠着树干画画。
这里不止可以将白令川尽收眼底,更重要的是,足够俯瞰整座不死城,哪怕不死城上空浓云密布,但大致轮廓也能瞧清楚。
鹤不归画的就是不死城,他把自己当做姬瑄,当初选址在此,意图造一座伟大的傀儡之城,他会做什么?
顺着他的思路去,同为偃师必有想通的逻辑,鹤不归沾了沾墨,提笔画起来。
从清晨一直画到下午,海岸线终于多了一处棱角,文鳐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不过空知一到联络距离之内便和鹤不归禀报了情况,文鳐停靠在齐松山之下,萧旗站在甲板上扬着头:“太微上仙,你交代的事我都安排好了,需不需要我现在——”
“不需要。”鹤不归这才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偏开头看他,“萧旗,听说啸月楼为了寻你,广发天火令,谁若能将你原样奉还得天字号密令一个。”
萧旗道:“是,这是啸月楼的规矩,即便我人不在,他们也会发令。”
鹤不归捏着笔道:“那我问你,这密令是不是我所得?”
“自然是的。”萧旗拱手,“太微上仙是在下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啸月楼的恩人,天字号密令给了你,普天之下任何你想知道的事,不论大小,只要在我啸月楼知晓范围,我都会无偿相告。”
为表诚意,买一赠一,萧旗道:“除了天字号密令,我可以再答应上仙一个要求,你可以让我做一件事,或是让我说一个秘密,全程保密,只上仙知道,这也是我个人的心意,还望上仙笑纳。”
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客气推托一番,萧旗和人虚与委蛇惯了,知道这种时候一般尊长都不好意思携恩索惠。
可是太微上仙没那么多九曲心肠,你说要给还要我笑纳,我干嘛不接着?救你一命就得两个秘密,听上去像是我才吃了大亏。
鹤不归大大方方地道:“好,我收下了。”
萧旗噎住:“……”
鹤不归自上向下看着他,给人的压迫感十足:“我现在就要用。”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萧旗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有问题,上仙想知道什么?”
鹤不归盯着他道:“不必告诉我,一会儿你去见太白上仙,将引神船队沉船之事事无巨细禀告了便是,尤其是你如何说服昭诡放你一条生路的,不得遗漏一字半句。”
萧旗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鹤不归笑笑,“舍不得说?什么天字号密令,根本不好用,还不如我手中的剑。”
萧旗一凛,皮笑肉不笑道:“上仙打从一开始就没信过我。”
鹤不归不想跟他废话:“啸月楼的招牌不要了我可以替你砸,若还想继续以此为生,去找我师兄老实交代。”
萧旗咬着后槽牙:“既允了上仙密令,我便答应你说出实情。”
鹤不归满意一笑:“至于你的个人心意,我还真有一事要你去做。”
太微上仙勾勾手,叫他走近些:“你写本书,主角是玉无缺。”
“什么?!”萧旗震惊,这是什么无理要求,他问道,“写……写什么类型的书?”
话本?传记?不可言说的小册子?
难道书肆现在最畅销的玉无缺大战九头妖还不够精彩吗?
鹤不归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地想过这件事的,他道:“就以你的见闻,写一写他这个人就行了,他做的每一件事,世人评价,你的评价,只要公正便好。”
萧旗属实不理解,但这不是什么难事,便一口答应下来,他问:“太微上仙为何要我给他写本书,这本书又当写到什么时候?”
“你写着便是。”鹤不归道,“至于何时公开,你定。”
萧旗不傻,稍微动了动脑筋,就大概明白鹤不归的意图,他问道:“太微上仙是为将来铺路吗?若玉无缺有一日身败名裂,或是做了什么不容于世的事情,你想让我为他说话?”
鹤不归道:“只是借你眼睛一用,话怎么说在你。”
萧旗道:“我明白了,好话歹话只要公正客观,是非对错旁人自有评判。”
鹤不归笑了笑,这才同他客气一番:“这件事,就多谢你了。”
“不敢不敢。”萧旗赶紧道,“太微上仙对玉无缺,当真教养用心。”
只是为不可预知的将来搞一点未雨绸缪的事,算不得用心,鹤不归挥挥手:“你去吧,别再扰我。”
……
日落西山,天色暗沉,松枝上吊了好几颗夜明珠。
远远看去,像是静止的萤火守护着那雪玉一般的仙人,他仰躺在树上,垂落的仙袍被风轻轻荡起,他抱臂搁在脑后,眸光却落尽漫天渐渐清晰的星辰。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落在那人身上,安静得不忍打扰,玉无缺御剑而来,本是急切地想找鹤不归,见到这幅画面又放慢了速度,欣赏了片刻,觉得他家师尊真是天下第一好看。
松枝一动,夜明珠也四下乱晃,鹤不归弯起嘴角:“回来了?”
“嗯。”玉无缺「咚」一下落在面前,像个小猴子似的蹲着,笑颜展开,摸着手问道,“天都黑了还不走。”
鹤不归道:“忙什么忙到这个时候?”等的天都黑了,又冷又饿,接我的人这时候才来。
玉无缺听不出潜台词,将这一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个遍,早上忙着搬砖建监寮,中午在岸边蹲着吃糙米饭,吃完听说凌岚不见了又去开阳长老那问情况,然后见他们驻守的那个镇子有百姓回来了,帮着收拾被浪冲毁的房屋。
老伯见他哼哧卖力,烤了两个玉米给他带着,实在喷香,他塞在怀里一路捂到现在。
玉无缺掏出黄橙橙的玉米:“用炭火烤的,糊香里带着一点甜,师尊要现在吃还是回去吃?”
鹤不归拿走玉米,捂着手说:“我不想回去。”
“那我们在这待会儿。”玉无缺又把玉米抢过去,一粒粒掰下来放在手帕里给鹤不归吃,主要是这么好看优雅的人,不像是会坐在树上啃玉米的样子。
玉无缺看见一旁的画,惊讶道:“师尊在画不死城?”
“你看看。”鹤不归边吃玉米粒,边把大作拖过来,“如果你是姬瑄,这里会如何设计?”
玉无缺啃着玉米琢磨片刻,提起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很小的模型:“做一个内嵌,连通地下河道,这样不影响城墙的美观。
鹤不归道:“但是水流不息,不但吵闹长时间下去还受潮,所以选材上得隔音和防潮。”
玉无缺接话道:“如此做,城墙就得有夹层,且不止一层。”
他边说边画,嘴里嚼着玉米也没停,含糊着说:“夹层墙壁会影响承重,所以不会是整面都做夹层,还得考虑支墩的厚度和深度……”
“这是海边,时有地动和海啸,城墙不止得有多重防御作用,尤其得保护芯子里的动力,我有个想法,你看这个。”
……
两包玉米,一支笔,数颗夜明珠,一幅画,师徒俩勾着头叽叽咕咕,聊到满天星辰拱月高升也不觉疲倦。
时间就这么悄然溜走了,鹤不归肚子「咕叽」叫了一声,打断了玉无缺的思绪,他没忍住「噗嗤」笑出来,被鹤不归狠狠地戳了一下。
“走吧,回去给你做好吃的。”玉无缺将东西都收好,一股脑装包袱里背在背上,“微型不死城一定可以做出来,那样里头的机关构造,外部的禁制就能掌握关窍了。”
鹤不归点头:“嗯,嘶——”
见他皱眉,玉无缺问道:“怎么了?”
鹤不归揉揉腿:“麻了。”
玉无缺灵机一动,翻身跳下树,扬着一张笑脸冲树上的人张开双手:“跳下来。”
鹤不归:“……”
玉无缺十指勾勾:“下来啊,我接着呢。”
鹤不归犹豫道:“不至于——”
玉无缺激他:“你是不是不敢?哦,我知道了,师尊从小尊礼,不像我爬杆上树惯了,我跟你说,高处往跳下来其实——”
其实很爽,鹤不归知道,他两手一松就往下跳了,反正有人接着,玉无缺后半句话直接没来得及说出来,稳稳地把这一身雪白的人接到怀里,还不忘颠了颠轻重,后仰着退了几步才站稳。
鼻尖轻轻擦过,滚烫的呼吸扑在脸上,鹤不归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低头看他,那一汪深邃的眼眸透着半轮月亮,比什么都还要好看。
而抱着的这个人,双手死死的箍着自己,心口「咕咚咕咚」个不停,像是连耳根子都开始泛红了。
沉默对望半天,玉无缺呼吸才缓和下来。
鹤不归平静地问他:“我敢不敢?”
玉无缺好笑道:“敢。”你好敢,就是比三岁小儿还禁不住激将。
鹤不归笑了:“那还不放我下来?”
玉无缺舍不得放下来,而是把人抱去鹿属上坐着,自己也跨坐上去。
鹿属慢悠悠地往营帐返回。
海风拂面有些凉意,玉无缺脱下衣服给前头的人裹起来,两手环上,故作轻松地将下巴垫在鹤不归肩头。
鹤不归问他:“晚上要做什么?”
“猪蹄汤。”
“为什么是猪蹄汤?”
“以形补形。”
「啪」一下,要打人的手反被抓住,鹤不归骂他:“玉无缺,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玉无缺:“嗯。”
鹤不归挣脱半天未果,任由此人握着,便道:“但是我又不会真的打你,你犯不着紧张。”
玉无缺道:“我没有紧张啊。”
鹤不归戳穿:“那你心跳怎么如此快,从方才就这样。”
玉无缺闷闷地说,说得极为小声,心乱如麻,小鹿乱撞,都是你害的。
鹤不归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没什么。”玉无缺笑道,“师尊明明心跳也很快,干嘛揪着我说。”
鹤不归眼神一闪,嘴硬道:“我没有。”
玉无缺忍着笑,收紧这个不像拥抱的拥抱:“好的,你没有。”
鹤不归也笑:“我本来就没有。”
“嗯嗯,你没有,我没听见咕咚咕咚。”
“谁咕咚咕咚了。”
“我咕咚。”
“你好幼稚!”
“你是师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呃……”
“啊!掐我作甚呐!”
白应迟揣手立在寒风中,看见鹿属驮着二人嬉笑打闹地从头顶飞过。
小鹿乱撞的「咕咚」是别人的,心如刀割的「啦叽」是自己的,听,那是刀子划过的声音。
宫主脆弱地捂着心口,心想我已经绕着营帐走了,为何还不放过我?
作者有话说:
白应迟:再刺激我,我,我,我就加入你们!
玉无缺:?达咩。
鹤小西:达咩+1;
周末愉快,你们懂的,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