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见家长
谢恒颜也不知对印斟说过多少遍“别再追了”,总之喊到后来嗓子都在冒烟, 印斟多半是没听进去, 仍旧执着催着他的马匹在山林间疯狂穿行。
他当时觉得印斟简直就是个傻子,中途提醒无数次赶紧下山, 他偏偏不听, 非挨到容饮那头见了真血,这会子再会过意来, 早是为时已晚。
然而谢恒颜现在最害怕的,还并不是这个……而是在这之后, 由着印斟与谢淙打上照面。
谢淙是副什么脾气?
若说成道逢算是顽固不化,那谢淙简直就是乖僻邪谬, 不近人情。
以往数十余年的朝夕相处, 谢恒颜自问从未摸清过谢淙的真正想法——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就算平日笑着的时候,那心里多半也是在盘算着什么。
高兴未必是高兴, 愤怒未必是愤怒。
以至于谢恒颜白给人当了十几年的儿子, 至今仍对谢淙在外的所有行径毫无了解。
两人是名义上的父子,实际是饲主与他驯养于笼中的小宠。
宠物无权利干涉谢淙的任何事情, 但谢淙却有能力决定他的宠物是死是活。
如今想至此处,谢恒颜愈发多出几分慌乱。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发了狠地对印斟吼道:“印斟我叫你别追了, 不想要命了吗?”
可印斟岂止是不想要命, 他恐怕也没想让谢恒颜活命。彼时一只精巧竹弩自他袖间迅速拖出, 随即往箭上粘符, “嗖嗖”数声扳动弩机,连发两箭,径直对准谢恒颜头顶两只傀儡鸟的鸟喙——
……然而,箭术太差,根本无济于事。
谢恒颜快要被他气笑了:“你以为自己很能耐是吧?百步穿杨?夸父射日?……喂,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聋子,叫你别射/了,快滚啊!”
印斟冷冷扣动第三次弩机:“……那是后羿。”
谢恒颜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话刚说完,又是兜头两支短箭,裹带数十余张符纸,随着逆风的后劲直接糊满谢恒颜一脸。
谢恒颜:“……”
印斟在底下扬声道:“你把头蒙上。”
谢恒颜问:“你要干什么?”
印斟:“蒙上。”
谢恒颜紧张巴巴抬起两边袖子,堪堪举过额头寸余高度,忽而耳畔传来一阵锐利声响,印斟连发五支短箭,同时绑带整整近一沓符纸,加起来足有一块板砖那么厚,就这么硬生生逆着山风招呼到谢恒颜头顶上,登时拍出稀里哗啦一阵嘈杂乱响。
谢恒颜咬牙切齿:“我看你是想杀了我吧!”
正怒骂间,符纸随风四散,倏而自短箭末端一路飘至谢恒颜头手脚各自三处,随后纸面符咒即刻生效,蓦地在他手腕及腰间形成一道束缚锁链,再由印斟施力一拽,谢恒颜整个人便漂浮在半空当中,俨然自成下坠趋势——
然而此法既出,身边异常敏锐的傀儡鸟群到底经不起半分惊扰,稍有触怒,便当即疯狂挥动翅膀,同时目露凶光,不住朝外发出类似于警告的愤怒长嘶!
印斟根本不管不顾,空出一手,抄出另张符纸,继而朝天狠狠一指——伴随一道锐利光芒划破长空,天边羽翅狂舞,惊起阵阵粗嘎鸟鸣,谢恒颜忍不住以双手捂耳,拧眉冲他喊道:“印斟,你到底想干什么!”
下一刻,身体极速朝下坠落,谢恒颜骇得双目紧闭,甚至未及做出任何反应,紧接着便是面部朝下,沉沉埋入一人温暖有力的怀抱。
与此同时,印斟大手朝前,不偏不倚往谢恒颜后腰一捞,顺势两鞭狠力抽在马背,一声喝道:“驾!”
谢恒颜简直不敢相信,立马挣扎着自他怀中起身:“你……”
但话还没能出口,印斟却猛地曲肘上前,正是卡在谢恒颜脖颈中央处,旋即冷声说道:“你老实一点,最好把所有该交代的事情,一字不落说清楚!”
谢恒颜一口气没喘上来:“我交代什么?”
印斟拎着谢恒颜的后颈,迫使他因过分恐慌而微有躲闪的目光重新凝向自己:“往山上放傀儡鸟的,是你什么人?”
此话出时,忽地马蹄踏过脚下大片碎石陡坡,震得谢恒颜一个趔趄摔向印斟胸口,登时痛到鼻子眼睛扭到一团,不住哀声唤道:“你能不能好好骑马……好好骑马!有事待会再说!”
印斟厉声道:“先回答我!”
谢恒颜顿觉头疼不已:“你不是早猜到了吗?”
印斟:“我要听你亲口说明白。”
谢恒颜单手支撑马背,勉力直腰坐起:“你先听我的,下山成吗?我……我向你保证,绝不害你!”
印斟面色僵冷,原就生得极寒一副五官,彼时剑拔弩张的状态之下,亦似覆上一层尖锐寒霜。
然他垂眸凝视谢恒颜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印斟手劲微松,拧着谢恒颜的胳膊扶回马背中央,仅是低淡说道:“……坐好。”
谢恒颜终于长长吁出一大口气,浑身乏力,窝在印斟怀中接连呛咳数声,方抬起眼来,远望周遭一带地形地势,直道:“逆着傀儡鸟的方向走,往另一头下山。”
印斟回眼看他:“若我定要顺着走呢?”
“……我管不着你。”谢恒颜无奈道,“你若是上赶着去送死,我也没办法。”
印斟道:“那你告诉我,你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谢恒颜道:“我不知道。”
印斟揪住他的耳朵,反向用力扯过一把:“说实话!”
谢恒颜吓得直缩脑袋:“这就是实话!”
“……他是你爹!”印斟只恨不能把这傀儡当场撕了,“你怎可能不知道?”
“他又不是我亲爹!”
谢恒颜眼睛一红,倏而冲他大声吼道:“我也想问他为何会在此处,可他什么都不愿告诉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印斟不曾料到谢恒颜会是如此反应,当下叫他一声给吼得耳朵乱嗡,连番不断地后仰,方要开口说些什么,手边缰绳却是忽地失去掌控,马头猝然发疯一般,仰天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狂嘶——
谢恒颜瞳孔紧缩,下意识想扶住印斟的胳膊,然而手还没从袖中挪出半寸,身下马匹却是骤然扬蹄,不住于陡坡上方乱踢乱蹬,而马背上的二人原就支撑不稳,如今陡遭一番惊动,竟是四下翻滚,连带马鞭也一并甩落出去!
谢恒颜骇然道:“怎么搞的,不是叫你好好骑吗!”
印斟:“……不是我。”
谢恒颜:“不是你那会是谁!”
话方说完,两人同时惊呼出声,发狂的马匹突然四蹄弯折,以一种极为古怪的下跪姿势扭曲身体,竟是猛地朝前扑向了地面!印斟立马抱着谢恒颜翻身离开,不想为时已晚,还是由那疯马带着失去平衡,一个猛子往下扎入泥地中央,接连滚出数尺之余。
谢恒颜慌忙起身,忽而听得一阵狂风大作,漫天盘旋的傀儡黑鸟再次掀动翅膀,自山内最深一处不断朝外纷涌而出——
印斟见状,不由再次拢袖,匆匆去取其中所剩无几的镇妖符纸,然而抬手到一半的时候,却被谢恒颜轻轻拦下。
印斟侧目与之回视,谢恒颜却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胳膊,再次朝后连退好几十步。
彼时耳畔尽是山风呼啸,不知怎的,忽又多出一人幽幽冷冷的声音,自那聚满枯枝残叶的山林之间,缓慢传递至二人身边:
“……谢恒颜,几年不见,你长本事了啊。”
——是会让人感到极端不适的傲慢声线。
偏在此时,谢恒颜像是被人按动某处机关一样,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软了双腿,一个趔趄,稳稳实实自印斟身旁跪了下来,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印斟面色微白:“你……”
随后自林间窸窸窣窣,要紧不慢地挪出一人悠哉悠哉,气定神闲的淡薄身影。
灰白发丝,清浅长衫,一根纤长有力的木拐。走路的时候,甚至会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
——以及在那发丝遮掩之下,一张与谢恒颜一般无二的清俊面庞。
谢恒颜表情僵滞,整个人仿佛被定身般的跪立在地,连带舌尖都控制不住地发出颤抖:“谢……谢……淙!”
然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觉脖颈处蓦地一紧,便又被瞬移前来的男人一把伸手扼住!
谢恒颜喉头微哽,当机立断却是抬起手肘,将一旁印斟狠狠朝外推开数尺之距——随后只听得赫然一声钝响,谢淙扬起一脚,正照着谢恒颜的胸口,便直截了当给踹了过去!
那力道委实用得极大,连带肋骨作响的声音都能听到一清二楚。
印斟当时就愣住了,谢恒颜倒像是没事儿人似的,硬生生扛下这么一脚,完事儿了,还能小狗一样温顺地弯腰下去,毕恭毕敬地喊出一声:“……阿爹。”
……当真是他阿爹。
印斟目光微颤,远远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同时又充满凶狠暴戾,阴沉到不可一世的男人。
他那眼神,就好似一头未经驯服的野狼一般,能够轻易唤醒全身上下,乃至骨骼血液之中,一度不可避免的侵略意识。
谢恒颜管他叫谢淙。
好似事实也是应当如此,两人之间不像是父子,单只站在一处,更像是从镜面中走出来的同一个人。
……然在此情此景之下,印斟并没能这般近距离地观察谢淙太久。因为紧接着,对方阴暗沉黑的一对眼珠突然转向,继又毫无保留地迎上了印斟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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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恒颜对他阿爹,是无条件绝对的服从!
话说你们不要讨厌阿爹……他是个悲情角色,孤寡老谢也不容易。
我个人认为,他最悲的地方,其实就是谢恒颜太听话了,好好的儿子被他养得像个狗子,这点对于一位缺乏极度亲情和安全感的老父亲来说,还是挺致命的。
但印斟就不一样了,他能把人家养的狗子……分分钟气成一个有脾气有个性的人。
所以,谢淙嫉妒印斟。
差不多就是……婆媳关系很差,这样理解没毛病?
嗯,谢淙是婆(当爹又当娘),印斟是媳,谢恒颜是夹中间的妈宝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