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它”
图纸没法画,船就没法造, 但谢恒颜人正病着, 治疗又必须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造船与治病之间, 便形成了无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老王问印斟:“他大概要睡多久?”
印斟完全答不上来, 他是真的不清楚。也许是明天,也许后天, 也许一辈子这么睡去了,造船进度就只能永无止境地往后延期。
“内外配件总共那么多, 没人能挑简单容易的画?”印斟拧眉道, “暂时拉人顶替一阵不行?”
“行是能行。”老王为难道,“但还是得让他开个先手,至少有了大概的样子,后来的人才能照葫芦画瓢,继续往下深入——可、可是你看, 他现在能画不能?”
众人闻言, 同时回头望向谢恒颜, 而谢恒颜本人毫无知觉, 始终一动不动闭着两眼,任凭印斟怎么喊也无济于事。
“他起不来了。”老张啧啧叹道,“这回是真完了,要一直这么躺着, 船根本没法继续搭。”
“是啊, 白让咱们费力这么久。”
“这……这不成了折腾人吗?”
后来实在拿不出办法, 那些船匠自知没戏,杵在旁边没过多久,就都纷纷转头离开了。整间木屋便只剩印斟与谢恒颜两人,印斟紧握傀儡的双手,反复在他耳边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谢恒颜……”
只有在这般深不见底的绝境之中,印斟最终熬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才想到数日之前,那道似梦非梦的虚幻光影。
“它”曾经说过,它能够救谢恒颜——只要印斟能带它出去,离开这里。
当时印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而到如今也没弄明白,它口口声声说的“这里”,具体是指什么地方。
但现在别无他法,谢恒颜时刻命悬一线,而整座海岛上无人能医,印斟目前唯一能看得到的希望,就是那间帐篷里安生躺着的,被她亲生母亲视作野兽怪物的弱小婴儿。
他必须再见一回乌念。
可如果这么做的话,他就没法守在谢恒颜身边了。
“……我要带你一起去吗?”
印斟试着去问谢恒颜,但他自己知道的,根本不可能得到回答。于是问完这样一句,他干脆把谢恒颜托起来,像他平时抱乌念那样,印斟抱起比婴儿体型大无数倍的谢恒颜,继而站直起身,异常艰难地打开屋门,两人纠缠在一起,趔趔趄趄朝外踱了出去,直往永村绕满帐篷的大路上走。
期间自然收获到无数异样的目光。村民们都说,那位养妖的印兄弟想必是疯了,明明那小妖已病入膏肓,偏他还强行把人带出来,风雨无阻地继续遛弯儿。
可印斟又有什么办法?他委实放不下心,不肯将谢恒颜一人独留屋中,届时不论发生任何意外,最终的结果都只会无法想象。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太过招摇,本来找乌念需要低调,印斟出门一趟惊动无数人,后连孩子他爹也注意过来,主动上前与印斟打起招呼。
两人足有数日未曾见面,印斟忙于照顾谢恒颜,乌纳则为村中各样琐事发愁,再加上回菜刀那事儿闹得太僵,双方差点磨没两条人命,之后乌纳也不知怕尴尬还是怎的,后来好几日没再上他们那处唠嗑。
“那什么……印兄弟。”乌纳第一眼见到印斟,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听说了,近来小妖怪……状况不太好。”
印斟淡淡“嗯”了声,算是作为简单的回应。乌纳以为他今天出门,是想找自己秋后算账,索性率先开口,再次将话题转到谢恒颜的身上:“你别太难过,妖物与人大有区别,在岛上无人可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如加快造船进度,早些带他出岛,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够救他。”
“这些我都知道。但造船要用到图纸,图纸只有谢恒颜能画。”印斟冷声道,“谢恒颜一天不醒,船匠都只能停工。”
“怎……怎么会这样?”乌纳哑然道,“咱们这么大的村子,连个会画图的人都没有?”
印斟摇了摇头,乌纳继续问道:“陈琅呢?你们没找陈琅帮忙?”
“陈琅靠不住。”
印斟对陈琅产生的怀疑,早已不单是一天两天了。这傻子看似愚钝,其实内里的心思并不单纯,倘若让他代替谢恒颜画图,倒不如去寻乌念来得实在。
“怎么会靠不住?陈琅那孩子不见得傻。不然他家离我那处近,我帮你们过去找他?”乌纳道。
“不用。”印斟并没有领情,只抱着怀中谢恒颜,轻飘飘问出一句:“……你孩子呢?”
“嗯?”乌纳心头一跳,为何又扯孩子身上去了?
印斟又问一遍:“孩子在哪?”
“怎么了?”乌纳显得很局促。
印斟:“你真把她杀了不成?”
“怎么可能!不一直在那帐里睡着,不然还能去哪儿?”乌纳立马否认道,“上回闹过那么一次,我哪儿还敢这么干!”
印斟似乎松了口气,乌纳便十分警惕地问:“你找孩子干什么?如果想发火的话,就尽管冲我来!”
“我不发火。”印斟表情平静,撒谎撒得滴水不漏,“恒颜说想抱孩子,我便带他过来。”
“是这样的吗?”乌纳皱眉,瞅向他怀中昏睡的傀儡。
印斟却反手将袖子一收,冷漠说道:“只是看看罢了,我难道会吃了它?”
“行吧行吧,你看。”
乌纳自知理亏,干脆侧身让步,两人便一起转头,朝乌纳住的那间帐篷处走。
沿途走在小路的时候,乌纳对印斟说:“那天之后,有许多事,我都与涟妹商量过了。”
印斟没有给出回应,乌纳便自顾自地说道:“她不管如何,都接受不了那个孩子……也不准由它进咱家门。但我向她提出,将来带乌念出海,至少送去一户好人家长大,总比直接抛下不管要强。”
“那她怎么说的?”印斟听到这里,不禁诧异地问。
乌纳沉声道怎么“我真的说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一刻,涟妹才点头同意……同意把乌念送出去。而且在那之前,她不愿看到孩子,所以我就说,先暂且这么养着,由村里其他人轮番看管。”
“然后呢?”
“……然后我们和好了。你们都知道的,涟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和她吵架……一直都不想。”
“……”
印斟算是发现了,乌纳这样一个人,几乎时刻都在妥协让步。单单为一个容十涟,他恐怕连自己的本心都割舍了,如今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在优先为她而考虑。
印斟同乌纳并肩走到帐篷门前,乌纳小心翼翼将布帘掀开,这会儿的乌念刚刚吃过羊奶,正窝在襁褓里睡得分外香甜。
乌纳心生爱怜,忙凑去点点她的鼻子,并对印斟说道:“小妖怪不是想抱他吗?喊他起来抱吧。”
印斟却坐到旁边,漠然说道:“让我抱吧。”
“你抱?”乌纳顿时瞠目结舌,“你能抱小孩子?”
“嗯。我代恒颜抱吧。”
印斟略微松开臂膀,乌纳这才发现,他怀里谢恒颜是眯眼睡着的,其实一直就没醒过。
“已经病不醒了吗?真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乌纳不知该说什么了,彼此好歹朋友一场,虽前些日子有过意外争执,但谢恒颜一趟病下来,他心里总归不大好受。
于是印斟扯谎说要抱乌念,乌纳出于同情心,就放手由他随便抱了:“原来小妖怪啊……最是很喜欢这孩子。现在既抱不成了,由你替他抱一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印斟从来不与他客气,说了要抱,便放下谢恒颜,直接把那孩子拽过来。何况他的目的本不止如此,说抱孩子只是借口,真正是为将乌念皮下那怪物给隐出来,从而进一步实现他们之间的交流。
但是印斟两手托着乌念,前后总共抱了近小半个时辰过去,襁褓里的孩子却还是那个孩子,该怎么睡就还是怎么睡着,好像世间一切妖魔鬼怪的存在与他搭不上边。
……说话啊!“它”为什么还不说话?
难道上次近在咫尺的一切幻象,都只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场梦魇?
到最后抱得不耐烦了,印斟甚至抬手将人举起来,用力晃了两晃——也就是这么一晃,旁边乌纳彻底慌了:“哎哎哎……你别乱来,小孩不是这么抱的!”
紧跟着,孩子“哇”的一声,陡遭惊醒,忽又没完没了地大哭起来!
“真是造孽!”乌纳忙把乌念抱回来哄,“哦哟哟,哦哟哟……爹爹抱,念儿不哭,念儿不哭了!”
恰好这时,帐外传来容十涟的声音——她就止步于布帘外围,不咸不淡地唤乌纳道:“纳哥,吃饭了。”
“来了来了。”乌纳登时骇得手忙脚乱,哄完孩子,抱着她睡下,又慌跑去门口追容十涟。跑一半的时候,想到帐里还有一个印斟,便问他道:“印兄弟,不来一起吃饭?”
印斟摆手:“不了,我马上回去煮粥。”
“那麻烦你,帮忙看会儿孩子,就看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于是乌纳二话不说,撒开两腿,转头跟他老婆跑了。
这下刚好遂了印斟的心愿,帐内不再有人聒噪不停,印斟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尝试与乌念进行交涉。
而此时此刻,孩子仅睁开那双雾蒙蒙的眼,方被印斟一次闹得醒了,便将眼皮无限向上,呆愣愣盯着帐篷的顶,就跟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只是最普通寻常的瞎子而已。
印斟心说,别真是做了场大梦,先前所有出现过的幻象,都只是潜意识里的记忆罢?
待他低头,沉沉凝向乌念天真无邪的面庞,忍不住对自己的直觉判断产生了怀疑。
“……印斟?”这时,身旁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唤。
印斟蓦地回神,及至偏过目光,却无意瞥见低伏在床头,赫然睁开的一双杏眼。
“谢恒颜……”他一下激动到弹了起来,“颜颜!”
谢恒颜大半边身体弯曲着,以不太舒服的姿势搁草堆上,因着没多少力气,便一直没机会往别处挪开。这会而见了印斟,眼神也是泛着空的,直到看到自己身边,莫名多出一个乌念,仿佛很想问他点什么,但动了动唇,还是没能发出更多声音。
“颜颜别睡,别睡。”印斟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慌忙抱着谢恒颜起身,并不断出声强调道,“咱们回家,吃口饭再睡……我给你煮了甜粥。”
“甜……甜粥?”谢恒颜迷迷糊糊地问。
印斟点头:“嗯。这次没有煮糊,我向你保证。”
谢恒颜窝进他怀里,说:“……好。”
然而,只在那短短一瞬,印斟快步走到门口,方要抬手掀开布帘,先前帐内光影汇聚时,那种极度不平衡失重之感,很快便自二人足下至背心一带油然而生。
印斟目光凝住,还未及开口说出一字半句,于周遭狭窄空间中的大片气流纷涌,迅速堵在他即将发声的喉咙之间——紧跟着,四周画面陡然开始定格,恰赶在谢恒颜陷入昏睡的一刹那间,时间完全静止,帐内留存的空气如遭冰冻一般,悄无声息地僵滞凝结,最终完全失去流动的迹象。
而眼前真实发生的一切,都在反复提醒着印斟,这并不是什么梦境——容十涟迄今为止的所有排斥以及恐惧,都必然有它既定的本源。
正如谢恒颜之前暗示的那样,世间有许多的真相,并不是光凭口述就能说得通透——因着有一些话,即便自己内心清楚,也不可轻而易举说与人听。
尤其正在此刻,“它”的再一次现身,无疑是在向印斟证明自己的存在。
但是在这之后,它又打算做什么?
印斟与它之间,没有交集,也不能交流,更不清楚它的具体模样,因为就在他身后床头,数尺之外,乌念还像寻常那般,安静躺在襁褓里,仿佛此番“它”的出现,与她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
那这样一个无影无形的怪物,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生的呢?
印斟满心说不完的疑问,直到耳畔隐有脚步声起,一声紧接着一声,声声如同沉重坠落的锁链,不断叩击在人心底深处,恣意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几次试图强行回头,但空有力道,身体却僵如顽石,始终无法动弹半分。而谢恒颜歪头靠在他胸前,眼睛眯一半顿住,期间疲惫虚弱之态一览无余,印斟在低头的间隙,能清晰感受到他眼底深藏的悲伤与苦楚……
——偏在这时,眼角猛地一颤,空自黑暗某处,陡然探出一双惨白的小手!
独那一刻,印斟害得心脏骤停,连带太阳穴都在突突狂跳。
他终于注意到了,甚至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双来自婴儿,极其细小的十指与手掌,彼时轻轻扣在谢恒颜腕间,动作僵硬突兀,几乎没有发力,就像无意搭过去的一样。
可它们是从什么地方伸来的?
印斟目前正对布帘,背对帐内,视角非常有限。而他也来不及做出多余的猜测,因为那双如纸般白的小手,倏忽间缓慢上移,自谢恒颜的手腕边缘,沿路抚至他的左心口,那处缝有业生印的关键位置。
印斟登时神情紧绷,生怕“它”狂性大发,直接将业生印抠挖出来,再转移回自己的身上。
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它对傀儡的妖印并不感兴趣,仅以双手在那处停了停,没多久便又继续往上,到脖颈,到下巴,到鼻梁……最终,停留在傀儡头顶,于其碎发之间,无声落指一点!
印斟呼吸停住,艰难地眯起双眼,想将这连串动作彻底看清。
然而……
在那之后不久,那双手便在谢恒颜头顶消失了。随之涌入耳畔的风声,帐外嘈杂的人声,以及海滩码头上连日不断的潮声,也在瞬间一并恢复了往昔的流动。
——静止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印斟朝外长舒出一口气,这时身体的感觉才渐渐灌了回来,等他下意识里朝回望的时候,乌念仍旧躺在稻草堆铺成的大床上,双眼无焦距地望着头顶,没有任何明显可见的异常。
“怎么了?”怀里的谢恒颜揉揉眼睛,费力地仰头看他,“不是……回家吃粥吗?”
“你没有感觉到?”印斟蹙眉问道。
谢恒颜茫然道:“什么感觉?”
“这里。”印斟说着,抬起一手,往他头顶搓了搓,“这个地方,没有……不舒服吗?”
谢恒颜摇摇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把脸埋进他外袍里去了。
印斟犹是回头,瞥向乌念正睡着的那块地方,但如此重复过数次,依然没瞅出来半点猫腻。
——它刚才现身过一次,但什么都没说,只拿手指点了谢恒颜的额头,便又凭空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且谢恒颜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
这动作简直意味不明,能引人联想的方向非常之多。甚至往坏处打算,也许它在傀儡头顶施了什么咒术,无人能解,借此要挟他们两人,今后都对它言听计从,马首是瞻。
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也是最现实的一种可能。
因而回家的路上,印斟一直拿手扒谢恒颜的头顶,几次差点把他扒扒扒得秃了,谢恒颜适才“嘶”的一声,闭着眼睛对他疯狂龇牙。
“对不起。”印斟不再动手了,转而以掌心贴过傀儡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完全没感觉?刚在帐篷里,发生那些事,你没看到?”
谢恒颜:“……哼?”
印斟比划着道:“那孩子,对你伸出了手……”
“噢。”谢恒颜还是蔫了吧唧的,思维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哪里的孩子?”
“算了,没事。”印斟深吸一口气,说,“回家吃饭,你饿了吧?”
谢恒颜慢吞吞地回答:“有……点。”
两人在往木屋的那处小枯林里,碰巧撞见吃完饭散步的乌纳夫妇。那时乌纳与容十涟一前一后走着,从老远处看来,是不如以前那样亲密了,容十涟看人的眼神总是很复杂,不管对谁都是。
“我之前都想得很通透了,只是后来那段时间,你说什么也不肯理我。对我来说,只要念儿能活着,送她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乌纳自顾自地说道:“当然,我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很好。”
“我知道。”看得出来,容十涟对这话题非常抵触。但她为了自己的丈夫,还是尽量委婉地说道:“你不用一直说。我们各退一步,说好了,将来把她送走。”
乌纳眼神略带黯然:“涟妹……”
他其实想问,真的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了吗?
幸而中途印斟与谢恒颜的出现,及时止住他问出这话的愚蠢想法。
“这不是小妖怪吗?”容十涟脚步一顿,“我听说他病得很重……怎么这就出来了?”
“哦,刚忘了跟你说。”乌纳道,“印兄弟带他出来,两人一起去看了孩子。”
容十涟露出微许诧异之色:“看孩子做什么?”
乌纳道:“可能是太久没抱,想去同她亲热亲热吧——哎,印兄弟!还没回去吃饭吗?”
“准备回。”印斟每次看到容十涟,给出的反应会明显冷淡。若非乌纳过于热情,非要与他打声招呼,他可能就这么转身走了,谁也没打算招惹。
尤其这时候的容十涟,已越过乌纳自己走了上来,印斟只得护着谢恒颜朝后倒退,并以十足警惕的目光直视她的双目。
“你退什么?”容十涟奇怪道,“我只是看看小妖怪病得如何。”
印斟冷漠道:“如你所见,他并不好。”
谢恒颜小脸烧得红扑扑的,虽是强行睁开眼,却没感觉他在看谁,眼神也是飘忽不定,仿佛在某个未知的世界里梦游。
容十涟瞧他这状态也是,寻常木头亦不过如此,有何来当初生龙活虎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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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真的出岛倒计时了!!!
海岛副本太喜欢了,不自觉写得又臭又长5555
毕竟世外桃源谁不想呢!
我感觉印斟和谢恒颜还差一次婚礼,不过放在出岛后也是行的,现在最主要的,是让颜颜赶紧打起精神来,画图,然后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