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飞鸿雪泥
“楚白。”
那少年微微一笑, 这样回答道。
逝者短促,不过飞鸿雪泥。
……
“…楚白。”
时隔许久,相凝霜再一次开口唤他。
她偏了偏头, 注意到他明丽乌黑眉睫上有薄薄一层细汗,从袖中扯出一方帕子丢下去:“擦一擦。”
楚白抬手接住那方雪青色丝帕,却并没有用来拭汗, 而是细致妥帖的放进衣襟处,这才又抬头说道:“你若是想见我,给我传信便是,不用远远赶过来的。”
他生就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眼尾却微垂, 不笑时便显出一种很阴郁的秾艳, 声音也不算温润, 带点很明显的颗粒感, 这也就导致了他并没有寻常少年的意气风发,神态反而疏离倦怠,透着淡淡的厌世之感。
这样恹恹的, 仿佛落水小狗一样的少年郎, 只有在看向你时眼睛才会亮起来, 想一想便很动人。
但相凝霜一向不爱吃回头草, 此刻心下也没什么动容,只是微笑了答道:“日子乏味,闲着也没什么事做, 便来了。”
她看向楚白正在淬炼的一柄长刀:“你不是用剑吗?怎么炼起刀来了。”
“这是接了别人的生意。”他解释道,“…你生辰快到了, 我看中了一架古琴, 想到时候买来给你做生辰礼。”
他语气很平淡, 并不觉得自己要靠给别人炼器,才能赚得钱给爱慕的姑娘买礼物是件什么丢脸的事。
相凝霜想到他从前他送过来的、从未间断过的灵草灵材,不由得轻轻一弯唇,觉得他确实蛮可爱。
楚白无异是个小可怜。
他是万剑宗的弟子,这要是放在几百年前便是个极拿得出手的出身,但自百年前剑宗陨落,宗门精锐弟子在数十年间相继出事,万剑宗这样一个百年宗门便以极快的速度衰落下去,到了楚白这代,已经近乎于名存实亡,连个正经师尊也没有,只是自己闷头悟道,日子也过得颇清苦。
但她见楚白第一眼,便觉得他是这早已势颓的万剑宗的变数,其后果不其然,上一世楚白于折月宴上一剑惊四洲,夺玲珑塔,折月而归。
……虽然最后他巴巴跑来把玲珑塔给了她。
相凝霜想到这,难得真心实意开口道:“不用给我备什么生辰礼。”
楚白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问道:“你说你觉得近来日子乏味?”
相凝霜于是愣愣一点头。
“我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他回了身往河边筑器的熔炉走去,又分神慢慢叮嘱道,“别下来,就坐在那里。”
她有些不明所以,耐着性子应了句好。
炉内熊熊烈火正旺,铁块被炼得发红,楚白边走边提了铸至一半的重刀,轻轻一掠衣袖,便有半熔的铁块一跃而起,随即倏然抬手,狠狠向半熔铁水一击——
一片金红。
漫天的火星似焰火流星般砰然炸裂,点燃浩大天地,如华屏顿展,又像云霞坠落,满眼都是璀璨耀目的丽色。
相凝霜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楚白还立在这漫天流火之中,火星落下时在他周身明暗,刹那灿丽。
“…比烟花好看。”
她含了笑意偏头,很真诚的赞了一句。
她鲜少这般温言软语,楚白听着下意识软了眉眼,刚想开口,便又听到她继续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于是回过神:“什么事?”
相凝霜轻飘飘从树上落下来,把齐婳给她的那页纸从芥子戒中取出来,给他递了过去:“这个东西,能铸得出来吗?”
楚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很快便回道:“可以。”
他多问了一句,神情很乖:“要用来改阵?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是什么大事。”相凝霜摇摇头,又问道,“铸这东西麻不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我三日后便能给你。”
“不用不用。”她连忙阻止,“这个一点都不着急,等折月宴后再说。”
相凝霜边说,边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方昆仑玉,放进他掌心:“机缘巧合得了块好料子…我依稀记得你还缺柄剑鞘?”
昆仑玉十分贵重,楚白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我不用这个。”
他没有伸手去接,相凝霜却已经按住了他的掌心,声音放的软了些:“就当是我想给你。”
楚白顿了顿。
“你明知道…我宁愿你欠我。”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下去,清艳眉目也因此黯然。
相凝霜闻言只能干巴巴一笑:“哈哈哈是吗。”
要死。
楚白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低眉一笑,最终还是将那方昆仑玉接在了手里,复低低补上一句:“但我也知道,你不愿意。”
相凝霜…
相凝霜装作没听见。
她自觉已钱货两清,该安顿的事也安顿完了,便摆出了准备离开的架势,又开口准备结束话题道:“辛苦你这一…”
楚白却似乎猜到她打算离开,开口打断了她:“这会日头正大,你不留下来歇息一会儿吗……以前你常常午睡的那棵树下,我布置了一架神楼,铺了白狐裘,躺起来很舒服。”
神楼这东西是种卧具,是楚白自己从古书中找出来的。
《金陵琐事》中记:其用篾编成,似陶靖节之篮舆,悬于屋梁,仅可弓卧,其上下收放之机,皆自握之,不须他人。
这是千年前人界一位年轻的尚书,为了他的妻子所造的,因其只是为了使妻子安眠,便并没有给后世流传下具体的制作方法,是楚白某一日偶然翻阅到后,自己研究出来的。
她从前常常来谷中看他练剑。
偶尔有兴致时还会与他过两招,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远远的坐在树下望着他。
她在一旁看着的时候,他的心总是不静。
甚至出招时也会故意使些更花哨好看的招式,一招既成,收势时他便会装作不经意般看她一眼。
她多半已经靠在树上睡着了。
午后的天气很好,因为千秋谷临着水泽,淡金日光也只是微暖却并不灼灼,很温柔的拢着青山绿水,女子流水般的长发也散在碧丝一般的草叶地上,与迤逦在地的水红色裙摆纠缠在一起。
那个别人口中声名狼藉、玩弄人心的妖女,正毫不设防、安安静静的在自己面前小憩。
楚白每每意识到这一点,心口都会一紧,然后是酸涩。
这提醒了他到底是如何、如何的爱慕着她。
尽管…尽管这多半只是她的一时兴起而已。
……
相凝霜当然也想起了从前的这些事。
她生出了一点尴尬,不过只有一点点,毕竟做妖女的怎么能没有这点心理素质。
嗯……怎么说,大家都懂,很多时候的意动不过是那一瞬间的事,惊鸿掠影般一瞥,当下的确是有些情意的,但这不代表有些问题就不存在了。
无论楚白愿不愿意,他身上都肩负着兴振万剑宗的担子,相凝霜不想误他修行,更不想搞男人的时候还这么沉重。
所以就还是…
“…还是不了。”相凝霜轻轻一笑,摇头道,“我还有事在身,有机会再试试吧。”
“…好。”
半晌,楚白才轻轻应了一声。
他不像浮迟,从不会说些真正纠缠卖乖的话,此刻也只是轻轻垂下眼,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看上去…像一只被人丢下的雏鸟。
相凝霜没再看,转身离开了千秋谷。
*
天地良心,虽然相凝霜经常骗人,可这次真不是,她是真的有要事在身。
她对齐婳说的那方玉砚上了心。
这事真的很诡异。
如果说她仅仅是忘了有人送过她的东西,那倒还有些可能,可齐婳说她大半夜爬上山将那方玉砚扔了下去,她竟然还对此毫无印象,这就完全不可能了。
首先,她这个人真的很懒,对于不想要的东西,她撑死多走几步把东西丢到洞府门口,这种大半夜爬上山扔江里的神经病行为她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其次,她又要啰嗦了,就是这件事情真的真的很诡异!
记忆是一个人最私密、最可靠的宝物,可当别人的记忆中的你与你自己的记忆不同时,该怀疑谁呢?
……谁都不能信。
相凝霜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眼前灯影迷离,胭脂香浓的精巧楼阁。
齐婳对她说,记忆中她似乎曾提起过,那方玉砚是她于南域的风月之地玩乐时,偶然听得一琴师的琴音,点出其三处有误,琴师因此引她为知己,将自己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身为凡人并无用武之地的一件法器送给了她。
这其实很好玩。
她年少不懂事时的确时常往南域的风月之所来去,也的确经常听琴赏曲,兴致上来时与诸多乐师善才论音,但琴师赠宝一事她却真的全无印象,这事情吊诡就吊诡在记忆七分实三分虚,令她难得有了无处下手之感。
但总还是有法子的。
身在局中,迷不得出,那便去找局外人。
虽然已过了数十年,即便真有这个琴师也恐怕早已作古,她也要寻着他的坟茔骸骨,给他上一炷香,问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