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插花走马
暮霭沉沉, 缺月初现,浮动着胭脂香气的十里长街之上,醉春阁高高点起了一盏烛火。
月浓酒深明灯悬, 插花走马醉春阁。
这是南域风月之地的惯例,暮色之时掌灯,意味着到了该热闹起来的时候了。
满目尽是灯火迷离莺声燕语, 富贵风流的王孙公子半醉着被人搀进楼中,朦胧华美的层层帘幕深处有女子粉白的脸含笑盈盈,大幅绣金攒花的裙摆一旋而过,消失在长廊深处。
南域是人族聚居的地界, 到底是不如小倌馆遍地的西境民风开放, 因此在这女子的身份便不太便利, 相凝霜不想引人注意, 便幻化成了男子身形, 又将眉眼改动得凌厉了些,这才慢悠悠走进门去。
醉春阁门口侍立着许多迎客的鸨母与叫门的龟奴,刚刚迎了几位常至的贵客进门, 正笑言之时, 有眼尖的鸨儿瞥见又有客至, 忙堆了笑迎上去:“公子——”
剩下半句卡在了嗓子里。
进来的是位着红衣的公子。
宽袍大袖, 魏晋风流,寻常人穿红未免俗气,他却冷, 又艳又冷,艳来自眉眼, 冷则是周身难言又奇异的气质, 看人时轻轻掠过一眼, 道不尽的风流香。
之前日头西斜时落了一场蒙蒙细雨,这位公子似乎是从雨里来的,沾湿了发尾,但正是这般红衣湿发,容色如玉,才叫人一见之下忘了言语。
这样的少年郎,姑娘们恐怕要抢着亲近……
鸨母不禁这样想道,凭着多年眼力,也能看出这人非富即贵,连忙继续说道:“公子是想听曲,还是想赏人?”
相凝霜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
她不是第一次扮男子装扮,更不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风月场所,因此没有半点不自在,顺手扔出枚灵石,十分自然的回道:“…听曲。”
她说话时也有意压低了嗓音,声音便微哑,却仍好听,勾得人想听这如玉的人再开口一次。
“…多谢公子,公子楼上请。”
鸨母简直要乐疯了,压着欣喜连忙将灵石塞进袖里,笑得见牙不见眼,躬了身急急忙忙将人往厢房引,又顾念着这位公子似乎是个喜静的,不敢多言惹人生厌,只是暗暗朝底下人比着手势,把机灵些的姑娘带上来。
一众人欢天喜地拥了进去,十里胭脂长街依旧莺声燕语,无人注意,一线飞檐下浓荫树梢,有羽毛美丽、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轻轻一偏脑袋,十分惊疑的模样,惊慌失措般在枝头蹦了几下,急急忙忙飞向天际。
……
鸨母把人引到了二层位置最好的一间雅室,名叫拥红苑。
相凝霜懒洋洋转去了屏风后,靠在软榻上草草扫一眼侍立在门外等候的一众女子,随手取了一旁搁着的银烧蓝暖酒壶斟了杯酒,不动声色问道:“就这些吗?”
齐婳说过,那琴师是名男子啊…
鸨母一僵,以为这么些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连忙说道:“还有还有,奴再叫些姑娘上来…”
“不用了。”相凝霜摆摆手,心知这时候直接点名男琴师有些奇怪,也不愿让这些女子都干巴巴等在外边,便随手指了指,“就这位姑娘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鸨母一甩帕子,连忙扬起声喊道:“落蕊,进来!”
那名名叫落蕊的乐姬一怔,在身边姐妹低低的吸气声中急急忙忙应声,回身便去找自己的琴,颊边却已经泛起了一大片红晕。
她在一众美人中容貌不算上乘,打扮得也素净,穿一身淡青软烟罗,低着头神情羞羞怯怯,此时颊飞红云,便有一种楚楚的情致。
……方才,里间的公子在看她们时,她们也在偷偷瞧他。
从前来过个颇有文采的客人,酒酣耳热时与她卖弄文采,告诉她观美人不应当用“观”,而要用“窥”。
正如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看,才更看得人心浮意动。
就在方才,落蕊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她与一众姐妹侍立在门外,偷偷拿了眼儿去觑,透过半扇黑檀绣山水屏风,隐约看见有人长发微散,懒懒以手支了额角,偶于屏风空隙中掠过一眼,眉眼好看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人……
性子跳脱些的姑娘回神后低了声说笑,言道能跟了这样的人物被妈妈打死也愿意,她听得也默默低下头,心道要是能为这客人弹一首曲,不要赏钱也欢喜。
没想到这客人竟然真的选了她。
落蕊在一众姐妹的调笑里匆匆抱着琴进了厢房,心跳如擂鼓,先弯了身行礼道:“公子——”
相凝霜浅浅一颔首。
她也不想折腾这小姑娘,便轻声说道:“坐着吧,选你喜欢的曲便行。”
落蕊见这客人虽神色淡淡,话却温和,更是半点没有其他恩客那样的急色轻薄,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欢喜,便盈盈一点头,拨弄了几下琴弦,抬指一按。
弹的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
是首将爱慕、思念表达得极为直白的小令。
落蕊琴弹得确实不错,声音也好,唱腔宛转,弹完了便鼓起勇气抬眼看她,脸颊仍是红红的,相凝霜一向觉得这样的姑娘可爱,便开口道:“弹的很好…过来坐吧。”
落蕊眼睛一亮。
她很快的凑过来,没敢坐在她身边,只是坐在了榻脚上,带着点小心问道:“公子不想听曲了吗?”
她是抬着头问话的,相凝霜便也俯下脸,尽量平视着她与她闲聊:“先不听了…你琴弹的这般好,想必是阁中琴艺第一部 ?”
“…不是的。”落蕊被她这样的称赞夸得更羞,却仍是老实否认道,“阁中有许多姐姐都强过我,倚月姐姐的琴还曾得客人一掷千金。”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相凝霜也不着急,慢慢引导她:“那你觉得,在这醉春阁中,只论琴艺,谁才算得上第一呢?”
落蕊听到这问题一愣,手无意识的揪着面前公子的袍角,认认真真思索道:“若只论琴艺的话…定然是那几位教导我们的善才了。”
“他们都几位都出身大乐坊,听说是很多年前就被花了大价钱聘到阁中教导我们,有位姑姑善琵琶,还有位箜篌弹得极好……若说琴的话,便是那位琴师。”
相凝霜指尖轻轻一动。
见落蕊正揪着自己的衣摆,她便拽下了腰间衣带上镶着的东珠放进落蕊掌心,装作起了兴趣般随口问道:“哦?这位琴师如今可还在?”
她好害怕这人已经死了。
落蕊没想到她出手如此大方,明明是赏人,姿态也温和,半点没有其他男子趾高气昂的作态,下意识又依恋般往前凑了凑,绞尽脑汁的问答她的问题:“还在的,说起来这位琴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听说是年轻的时候得了机缘,碰过什么神物,直到现在都容颜不改,可令人羡慕了…”
神物。
相凝霜轻轻一点指尖。
这个所谓神物,应该铱誮就是那方玉砚,能被齐婳念念不忘赞一句好东西的法器,寻常人族若贴身碰过,确实会生出些不俗的造化。
“…后来听说,他似乎因这一桩机缘,还起过修道的念头。但道哪里是我们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能修的,他折腾了许久也不过一场空,又得了什么病瞎了眼睛,只能又安安分分待在醉春阁继续教姊妹们弹琴了……还说呢,虽然这位琴师得了造化容颜不老,寿数却依旧寻常,这几年病得很重,妈妈私下里说,估计也就这几年活头了。”
嘶,幸亏她没来迟。
相凝霜顿时坐不住了,正想摸出几枚灵石给这小姑娘,又想到这样大额的钱币估计会直接被鸨母搜了去,便不动声色的在袖中将这几枚灵石变成支玉钗的模样,抬手簪进她发里,温声问道:“帮我把那位琴师请过来可好?”
她姿态极温柔,落蕊顾不上去看她赏的玉簪是何成色,下意识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又察觉到她指尖气息馥郁清艳,不似寻常恩客酒气熏天,忍不住依恋般蹭了蹭,抬了眸带几分惊慌、又小心的问道:“您不想听落蕊弹琴了吗?”
“不是,你弹的很好。”相凝霜一向不能对女儿家说重话,虽然有些着急,但仍是耐心回答道,“只是我听了他的生平,生出几分好奇,想问几句话。别害怕…我会跟鸨儿说你伺候得很好的,去吧。”
落蕊皱了皱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到底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十分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相凝霜顿时瘫倒在软榻上。
她许久没来这些风月之地,此刻便一边咒骂这些人族男子屁本事没有还挺会享受,一边又取了酒盏,刚刚饮了一口,厢门便被敲响了。
“…客人,奴来为您奏曲了。”
是男子的声音。
这个漂亮妹妹办事效率好高,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相凝霜忙支起身子,起身绕出屏风,开口应道:“进来。”
吱吖一声门响,有素雅的云纹衣袍一闪而过,以白布覆眼的琴师抱着自己的桐木琴慢慢走了进来,先低头行了一礼:“…客人。”
只是两个字,也说得十分艰难,话音刚落便偏头咳了几声,极虚弱的样子。
看来落蕊说得没错,的确是重病。
相凝霜抱臂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冷眼瞧着他。
肤色苍白,文雅弱质,轮廓勉强算得上清俊,一身病骨支离,看上去确实是个落魄乐师的样子。
…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相凝霜终于生出些烦躁来,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琴师似乎也生出些不安,摆好了琴又出声请示她:“…客人?您想听什么曲?”
他虽然容颜不老,但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年缠绵病榻,自觉不久于人世,积蓄也因治病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有客人愿意点他听曲,他也想趁此机会得些赏赐,为自己买副好些的棺椁,免得到时候真被裹一席草席子丢出去。
相凝霜回过神,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开口,便慢慢踱到窗边去,随口应一句:“弹你拿手的。”
琴师诺诺应了,快速的试了弦,抬指悠悠按下去,琴声清越,指法纯正,音韵和平,是首北地的《关山月》。
的确弹得好,第一声琴音一出便非凡俗。
相凝霜靠着窗棂,勉强理清了思绪,正打算开口,视线掠过一处时却不由自主一停。
她这间雅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宴客厅,厅堂极宽敞,此时已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落蕊正坐在一桌旁弹琵琶。
这也正常,她把她指了出去,鸨母自然也不可能让她闲着。
此刻月上中天,楼内许多人也酒酣意乱,正好那一桌上就有个脑满肥肠的男子发起了酒疯,正抓了酒壶往落蕊的方向掷去,嘴里还笑骂着:“你这蹄子弹的是什么破曲…!”
欢场女子不易,席间这般的折辱是常有的,落蕊已经怕得闭紧了眼,却连位置也没敢移。
相凝霜忍不住皱起眉。
那酒壶是个白铜六方的暖酒壶,里边盛着的是热酒,姑娘家皮肉细嫩,这般兜头浇过去,八成会烫伤脸。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勾手指。
那男子便像是喝醉了酒自个儿站不住一般,掷酒壶的手在空中虚虚打了个转,手腕一软,反而浇了自己一身。
席间一同的一众纨绔同样喝得醺醺然,顿时也笑作一团,讥笑他喝了二两黄汤,便连酒壶都拿不稳。
那被自己浇了一身的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又因浇的是热酒,虽然隔了衣服也烫的够呛,顾不上发作,连忙拉了人给自己收拾。
相凝霜懒得脏了自己眼,收回了视线,开口问道:“先停了琴吧,我对你那所谓神物的事情感兴趣,能否与我讲讲?”
琴师便连忙停了手,意料之中般笑了笑。
前些年,有许多人赶来专程点他的名问他这桩奇事,他也讲了千百遍有余,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来问。
他也不欲卖关子,开口道:“其实是件极简单的事……”
“等等。”
相凝霜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眼睛仍盯着楼下。
酒过三巡,人人都已到了后半场,许多公子哥儿已经拉了身边的姑娘往外走去,那被浇了一身酒的男子也回到了席间,却是扯了弹琴的落蕊往外走去。
他动作极粗鲁,落蕊被他拖的钗环滚落,又不敢大声呼救,只是脸色难看的寻着鸨母,有求救之意。
鸨母自然装作看不见。
相凝霜有些后悔。
她刚刚不应该出手的,或者说不该那么直接,这男的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自然会把这事儿算到落蕊头上。
“你在这等等我。”相凝霜随手又丢了枚灵石出去,“哪都别去,知道吗?”
琴师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懂得眼色,连忙接了赏诺诺应道:“是是是。”
相凝霜轻轻一跃,便从窗前闪身而出。
落蕊被那男子带到了醉春阁的后院。
后院布置的还算精巧,亭台楼阁,弯弯小溪,花丛假山一个不少。男子用力将手中的女子往溪边一丢,一边伸手解开自己的裤带,一边便抬手将女子的头往水里按,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你这臭…”
相凝霜抬起手,虚虚一按。
那男子立时爆发出一声极尖利的惨叫,手也不解自己的裤带了,下意识往自己剧痛的胯-下摸去——
相凝霜冷着脸,又狠狠一抬手。
溪边假山顿时一震,那男子尚因剧痛未反应的过来,假山便轰隆隆倏然倒塌,一阵烟尘飞扬后,将那人结结实实埋在了下面。
落蕊还伏在河边,衣衫散乱惊魂未定,见状捂着嘴往后爬去,慌乱间瞥到了相凝霜,怔了一怔想明白了些什么,顿时委屈得眼泪直流,呜呜咽咽着靠过来:“公子——”
“…没事没事。”
相凝霜这次吸取了教训,便摸了摸她的头一句一句教她:“这畜牲是因为假山年久失修倒下了塌死的,与你无关,等会我走了,你便立刻大哭着去寻你的妈妈,她知道轻重。记住,咬死都要说是假山自己倒下来的,知道吗?”
落蕊咬着下唇点点头,抓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应道:“我都记住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又忐忑又壮着胆子问道:“您…您愿不愿意赎我走?”
“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的,都给您,您花不了多少钱的…”她慌里慌张的补充,“我什么都会干,不只是弹琴,扫洒针线都会的,绝对不让您白花钱…”
相凝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她年少的时候想事情简单,在欢场有许多次看不过去,掏了银子为人赎身,又赠了钱财放她们自去,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可不过许久又来看,那些女子又流落至烟花之地,走了老路。
无依无靠、身有钱财的从良女子,又没读过什么书,能一个人撑多久呢,不是被人骗了便是被人强抢了去。这不是她们的错,是这世道的错。
相凝霜这次到底不愿这姑娘在重蹈覆辙,想了半天才问道:“洒扫之事你当真也愿意?”
落蕊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此刻眼睛一亮,猛点头道:“愿意的愿意的!什么我都愿意做!”
“好,我有个熟识的女子,你可以去她那里暂且安身。”相凝霜想的是齐婳,长留毕竟是大宗门,门内养了许多寻常的人族奴仆,“…你且在这等上一等,等我办完手上这桩事就来接你。”
她担心这小姑娘不安,又承诺道:“放心,我既然应了,就不会唬你的,你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她虽然神色依旧淡淡,但落蕊没由来的便信了,很乖的点点头:“好,我一定乖乖等着您。”
落蕊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您说的这位小姐…可是您的…相好?”
她有些局促,红着脸保证道:“我…我只是问一句。”
相凝霜听得忍不住一笑。
她正想说明自己并不是男子,忽然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喧闹声,落蕊也听到了,惊讶道:“竟然是戚氏的人又来了。”
相凝霜一怔,下意识反问道:“戚氏?”
金屏宴那个戚氏?
落蕊点点头:“是的,公子您没听说过吗?戚氏的金屏宴上被人偷了宝物,这些日子隔三差五便在南域寻人,听说还带了许多厉害的修士,感觉到那人的气息便能抓着。”
相凝霜:……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一个人当然不害怕,但偏偏还有那个琴师,她这会顾不上别的了,匆匆安顿了一句落蕊,便立刻一拂袖飞身而起——
相凝霜匆匆落在二楼雅间,来不及多说什么,抓了那琴师的衣袖便匆匆道:“跟我走。”
被她牵了衣角的男子轻轻一顿。
随即他轻轻一偏脸,覆眼的白布被迷离烛火映得朦胧,他精致唇角却更是惊艳,明明仍是方才的装扮与面容,他却好像明珠拭尘般光艳顿生,一身支离病骨也更显清贵风华。
他直直面对着她,似乎正在隔着白布描摹她轮廓。
“…好。”
他这样很乖顺、很驯服的轻轻应道。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