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衣上云(1 / 1)

妖女为何这样 蜂蜜糖霜 3878 汉字|0 英文 字 4个月前

第31章 衣上云

  事情要从相凝霜离了夜游宫说起。

  她落下的那条小溪深处的暗河果然通往城外, 在地底汇入了绕西境而过的琼水河。她上岸时才发现这时节正好是两岸琼花盛极的时候,有许多尚未修出人身的毛团子在花树下打滚蹭痒,而河对岸便是人族聚居的南域。相凝霜估量了一下自己离了夜游宫的距离, 觉得还算安全,便停在了河边暂时修整,仔仔细细的点了一遍芥子戒中的东西。

  她低垂着眼睫, 手指隐秘的拂过芥子戒中的持白镜。

  ……怎么回事。

  她轻轻一皱眉,抬手又试了一次。

  怎么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远处山峦青绿,娟然如拭,有胆子大些的灰兔蹦来她身边, 好奇一般用鼻子嗅她的裙摆。相凝霜回了神, 一面用轻抚兔子毛茸茸的脑袋, 一面慢慢思索起来。

  她之所以一心寻持白, 是因为她确定温逾白出事前曾碰过这东西。本以为将持白拿到手便能抽丝剥茧, 摸清楚其中关窍,却没想到她方才一试,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温逾白的气息。

  持白镜这样的法器, 若要催动必须灌注大量灵力, 那么便必定会有灵力残留, 可现在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难不成她想错了?相凝霜头一遭开始迷茫, 温逾白也有可能只是好奇持白镜长什么样子,找来见见世面外加欣赏一下美貌就又还回去了?

  想想还是不信邪,她又凝了神, 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处一处极慢的探过持白镜——

  有了!

  她半合着眼, 细细的眉皱得很紧。

  终于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但不是温逾白的。

  她幼时便与他相处, 因此很熟悉他的清冽疏淡如雪中青松的气息。眼下她感受到的却不是, 而是极淡,极轻,像迷蒙雨后偶然偏头嗅得的一点杏花香气,却又粘稠、神秘,伪装得毫无危险,慢慢逼近她。

  她到底是在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气息。

  细雨蒙蒙,水汽氤氲,烟云下有人撑起一柄淡青的竹骨伞……

  是金屏宴上的那个人!

  相凝霜倏然睁开眼,有几分犹疑,想不明白为何又是这人。

  她想起那天交手时,他笑意浅淡,甚至从容到轻声曼语对她讲一些大道理,其实话语间半点没有什么规劝的意味,反而带着点调笑,与不合时宜的纵容亲昵,像是在装模作样逗弄小孩,一点很狡猾的恶趣味。

  相凝霜这样想着,心底却涨潮一般冷不丁冒出个极荒谬的念头,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就算容貌身形能够改变,功法气息也是怎么都变不了的,那绝不是温逾白。

  她想到这,只觉得走进了死胡同,一身的力气都泄了,没精打采倚在了琼花树下,顿觉手中的持白镜是块烫手山芋。

  上一世没能弄到手,这一世用尽法子总算得手,却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彻底泄气,相凝霜恶向胆边生,抬手想抓起一边的毛团子抱进怀里摸一通,却没想到刚才还乖巧蹲在她手边的灰兔,这时候却好似感知到什么危险一般,突然跳了起来,眨眼间便跑远了。

  相凝霜意识到什么,刚抬起眼,便看到粼粼水面上有座乌篷小船慢慢地撑了过来。

  “……摸这灰毛畜牲做什么。”

  乌篷船悠悠靠了岸,有人自船头而下,眉目阴郁美丽得近乎锋利,尚未走上前来,先低了身,用手拂去她散了一地的披帛上的落花。

  乌篷船上还立着人等候,应当是他的手下,此刻见了这情景,俱默默低下了头。

  是浮迟。

  她再见着这一肚子坏水的狐狸,心情十分的不好,此刻便很警惕的直了身子,开口道:“不许过来。”

  浮迟一愣,似是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般,但见着她面色冷淡,还是老老实实停在了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半蹲了下来,模样委委屈屈的。

  “…怎么了?”

  他不明所以,又怕再惹她厌烦,只好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一句话还没问完便侧过脸去低低咳了几声。

  相凝霜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怎么好,一只手也半捂着腹部,不禁皱眉打量他半晌,开口问道:“你受伤了?”

  浮迟于是苍白一笑,很柔弱的样子:“小伤而已,有阿霜问我一句,我便全都好了。”

  相凝霜:……

  虽然说话依旧五迷三道,但她冷眼瞧着应该是真有伤,还不轻,也不好再冷言冷语下去,只好换了语气:“坐下来吧……怎么伤着的?”

  浮迟虽然一副“我受了重伤但我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我绝对不说”的模样,此刻得了相凝霜一问却立刻又从善如流低咳了几声,开口道:“…是为了阿霜所愿的那块持白镜。那时在抱影林,我从瘴中夺了半面持白,为了护着这半面镜,与那洛长鹤交手时便略有不敌,这才受了些伤。”

  话说的十分有艺术,既卖了惨,也巧妙的替自己挽回了一番面子,受伤不是打不过,而是为了你才分心。

  相凝霜听得却一惊,反问道:“你得了半面持白镜?”

  “对。”浮迟点点头,微微一笑,“正是阿霜在金屏宴上拿的那半块。”

  他绝口不提抢,阿霜想要什么东西,那怎么能叫抢呢。

  他这边很是缱绻,相凝霜却听得怔愣,思索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微挑了眉问道:“你把持白放在金屏宴上,是想用这半面钓出另外半面来?”

  “阿霜果然知我。”他见她一瞬便道出自己筹谋,心中欢欣,下意识想凑过去,想起什么又只能端庄的坐好,继续解释道,“我本来是要亲至金屏宴的,但被扶山一些事绊住了脚,便派了底下人盯着,得知竟是阿霜出手拿了持白,才觉得实在是有缘。”

  话里有些部分说的含糊,相凝霜寻思了一下他所说的被扶山事务绊住脚,觉得不怎么可信。

  浮迟性子谨慎,这样的事不会只派手下人盯着的,未曾亲至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来不了。

  看来是伤的很重。

  狐妖也要面子,她也没戳穿他,只是轻轻一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察觉到手腕处轻轻一痒 ,下意识看过去。

  一条毛绒、蓬松、柔软的尾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见她没反应,便把尾巴尖往她掌心送,一圈一圈的绕了上去。

  再一抬眼,浮迟仍坐在原地,十分乖巧矜持的看着她。

  ……如果忽略那条尾巴的话。

  相凝霜:“……把你尾巴收回去。”

  浮迟不干。

  “阿霜方才还要摸那只灰毛兔子。”他很不服气,“我难道不比它好摸吗?”

  当然好摸,不好摸她当初也不会捡他,相凝霜做不到昧着良心说不,只好停顿片刻,才开口道:“如今已是暮夏初秋,你要掉毛了,没发现吗?”

  浮迟的笑僵住了。

  半晌,他快速的把尾巴缩了回去,正襟危坐,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表情,不说话了。

  说一只狐狸皮毛不好,是很伤自尊的,杀伤程度等于说那啥啥不行。

  眼见着浮迟终于老实了,她这才说起正事:“你的那半面持白是从瘴中寻来的?”

  他恹恹唔了一声。

  “我有一事想不明白。”相凝霜继续问下去,“盗宝布瘴的究竟是妖、还是魔?”

  浮迟闻言,神色也变了些,半晌才慢慢回答她,却是反问了她另一个问题:“虽说潜魔渊被封六百年,难道阿霜觉得,这六百年间,四洲二海之中便没有魔修了?”

  当然不是。

  她在心中轻轻回答。

  魔修起于世间恶念,六道轮回,魔不死。

  相凝霜突然觉得疲惫,也不再问下去,毕竟妖魔两族自古以来都关系暧昧,互相合作是常有的事,浮迟这里也问不出什么真话来,便作势起了身,开口道:“你好好养伤,我要回东境一趟。”

  浮迟却开口拦住她。

  “我没有插手的意思,但我要提醒阿霜一句,昨日金屏宴上的事,已经流传了出去。四洲都有传言,说是你拿了持白。”

  “什么…?”相凝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怎么知道…嘶,是那副画像。”

  天杀的,她忘记她那副画像了,既然是金屏宴上要卖的东西,必定有许多操持宴席的人曾看过那幅画。

  而她当时在南客身边,又不方便改换容貌。

  要了命了。

  浮迟看她脸色不好,补救道:“西境这边你不用担心,就算是戚氏也不敢来寻你的晦气,但东境与南域却不好说。”

  怀璧其罪。

  持白镜这样珍奇的法器,没有修士不会动心,之前藏于方虞阁时难以动手,眼下却不一样了,一个叛出师门、独来独往的妖女,能抢来便是净赚。

  相凝霜倒是不怕有人来抢持白,她是怕麻烦,这消息一出去,她的栖霜谷便难有宁日了。

  即便是现在把这烫手山芋丢了也不行,世人已经认定了持白镜就在她手中。

  她乌黑的眉宇渐渐沉下去,半晌回过神,唇角草草牵起一笑,将手中的东西丢给浮迟。

  “…好好养伤。”

  浮迟低头注视掌心,是一瓶丹药。

  再抬头,她已经掠身而起,消失在茫茫琼水河上。

  ……

  相凝霜打算莽一回。

  既然四洲已经传开是她夺了持白,那便再闹大一次,让她手中并无持白的消息,传得更远。

  ……她又得麻烦那群佛修一次了。

  却说此刻大法华寺内。

  大法华寺虽建造宏伟深丽,佛国仙境一般,但毕竟是佛寺,因此寺内放眼望去多是青金、灰黄、暗朱等色,在这样灰扑扑一片里,着一蓬雪青淡紫云绡的身影便显得极为突兀、甚至于张扬。尤其是当这鸦鬓雪肌的美人还眉目宛转的隔着跪伏一地的人群,与佛子遥遥对望,唇角笑意轻轻……

  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众人不动声色的左看看右看看,互相对一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有大问题。

  万鸣也愣在原地,想到之前弟子禀报的金屏宴大乱之事,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是栖霜谷那妖…!”

  最后一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察觉到佛子清清淡淡扫过来的眼风,他硬生生把妖女两个字咽了回去,含混补救了一句:“…那位修士。”

  好险。

  他难以置信的看看洛长鹤,又看看另一头的盛妆美人,向来不通人情世故的脑子突然争气,一瞬间福至心灵,回想起了初至大法华寺拜见佛子那日,他推开门之后,电光火石间瞥到的景象。

  …灼灼绯红裙裾,皎皎素白袈裟,旖旎纠缠在莲花砖上。

  不会吧…

  他那方才还在苦恼思索楚士通魔以及持白镜下落这一堆棘手难事的脑子此刻终于停滞了,只剩下唯一的想法便是:师兄说得没错,下一趟山果然会有诸多收获,他这次一手掌握的八卦比师兄说给他的所有江湖传言加起来,还要震撼一百倍。

  因着他自认为自己是最早的见证者,万鸣甚至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担忧。

  怎么能如此不小心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也太高调了。

  他这么担忧着,左一看右一看,只觉得眼睛都忙不过来,许久终于等到那栖霜谷的妖女慢悠悠下了阶,淡金日光中有微尘飞舞起伏,她被拢在这样灿灿的天光里,徐徐穿过一地跪伏的人群,淡淡雪青裙裾滑过青砖嵌莲纹地面,声音近乎温润,像行过一缕云。

  …来时衣上云。万鸣突然觉得,这样的一缕云,飘进佛龛中,其实也很配。

  相凝霜慢慢走进,看见一地行礼的人,犹疑自己是否也要装个样子,却又实在懒得跪,便微微低了头,装模作样的禀报道:“…幸不辱命,我已将持白镜带回寺中,今奉与上座,望四洲清明,上座无忧。”

  众人哗然。

  在场的人自然都知道相凝霜夺持白一事,却没想到她出手是为了洛长鹤。

  于是大家一方面生了点羞愧,为之前冒出来的猜疑与偏见,另一方面则生了更多隐秘的激动,眼神飘啊飘的往佛子身上看,心中啧啧惊奇,外加惋惜。

  也不知道是在惋惜高洁如雪的佛子竟被妖女染指,还是惋惜这般鸦鬓青青、梨妆宛宛的美人,何必把心思放在一和尚身上。

  在场不是有很多的青年才俊嘛!

  每个人都怀了一腔心思,盯着那蓝楹花架下的一双人看,却只有洛长鹤能看到,眼前轻衣雪绡的美人,微微低下头去讲话时,含笑睇给他一个眼神。

  几分讨饶、几分爱娇,像是做了坏事的幼猫轻挠他膝头,理直气壮的指使他,让他帮她收拾一地的烂摊子。

  相凝霜有点不安,偏了头开口:“…上座,能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倒吸一口气。

  万鸣摇了摇手中折扇,微偏了眼不忍直视。

  有伤风化,实在有伤风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很想出声提醒一声佛子,至少让在场众人先散了再说,却也仍觉得佛子这般神仙人物自然懂得分寸,却没想到话音一落,洛长鹤却微微一偏头,素白袈裟衬得容色如雪,雪色之上却浮一点微红。

  “…好。”

  他这样应道。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