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世上最强大者为敌,以战士之姿,将我的性命……交付到强者手中……”
“——你自以为了解贝鲁恒吗?!”
骗你的啊。
海因里希大笑起来。肋间血流如注,地上盈积了一张黯色的镜面,映照他脸庞,从中他分明窥见极力膨胀的恶毒的快意。
当然是骗你。
“请看在我曾服侍过您的份上……满足这微末的愿望。”他摇摇晃晃站起,踉跄好几步才撑住,勉强不至于跌倒。两名炽天羽骑拔剑要上前,被教皇拦下。“我自知无法得到主父宽恕,将坠入地狱,永受煎熬……但至少请在生时予我垂悯,允许我作为您的敌人而死!请您不吝屈尊,以您的圣光亲赐我这罪孽深重者应得的裁决!”
每一个字都是在骗你。
拂晓临近,含而未吐的光线积蓄在东方一角,把夜幕撑得稀薄泛白;那股近似疯狂的快意就像这样越胀越大,充塞他的胸腔,重新饱满他原本干瘪破败的躯壳。
“……请允许我与您一战!”
如他所料,教皇漠无表情。他已不值得对方动容,无论是笑,是轻蔑,还是恼怒。
“准允你。”
这片土地上最强大、握有最高权势的人说。
左手仍掣着松明,教皇另一只手扯下斗篷,一把掷开,全副武装赫然显露。海因里希双眼被甲胄上折闪过的火光摄住,猛一定神,只见对方手伸向腰侧剑柄。他抢先举起武器。
但教皇拔出的并不是佩剑。
冲上去的瞬间,海因里希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模样——不能更熟悉——精铁铸成的筒状物,粗细如婴儿手臂,黑魆魆的洞口正冷眼对准他。他恍然发现,这就是那支从“豁嘴”艾撒克手中缴获、在永昼宫击中了云缇亚、后来自己被贬职时又遵令上交的火铳。
然后这个瞬间就结束了,和之前“天罚”降临的瞬间一样,既空洞又冗长。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伴随静默,死亡的空白吞噬了他——却只吞下他的半个身躯。他的上半身还活着。当他倒地时,还以为有人在背后给了他一剑,将他拦腰斩成两段;而眼睛告诉他,自己的腰还完整,双腿还好好连在躯干上。它们在他身上活生生地死去,将他变成连接着半截活人的半截尸体。那儿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至于他对下半截的知觉,则坠入早已腐蚀他多时、以他血肉脏腑为滋养的黑洞里,万劫不复,化归乌有。
他瘫痪了。
作者有话要说:
☆、Ⅲ 蹈火(10)
教皇冷冷地将手指从火铳机括上挪开。
它甚至还不曾扣下去。
海因里希一阵昏眩。那些断碎的线头却在他泥潭般的脑海中闪现,一根根接续起来。大妃信里提到的某卷图册,教皇桌案上堆积的密禁书籍,近期调往采石场的大量劳力,都与眼前这支火铳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关联。他开始明白方才那几乎把山崖整个儿抹平的震雷出自何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教皇说,“是‘万象之症’。”
海因里希俯卧着,见不到对方说这话时的眼神。否则他会战栗。
“因为集中了世间一切疾病的苦楚而得名,最初是皮肤生出疱疹,慢慢病情恶化,直到容貌尽毁、耳聋、目盲、瘫痪、内脏衰竭、全身溃烂、痴傻癫狂而死。只有旧圣廷纵情淫欲的贵族和教士们才会从妓女那儿染上这种病。怎么,曾当着我立下重誓,一辈子持贞守戒、以纯洁之身侍奉上主的你——也有这么一天吗?”
钢靴踹了一下无力动弹的身躯,将他翻拨过来。他被迫与教皇对视,但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为了方便教皇欣赏失败者的愕然。
“你见过达姬雅娜了?”
“……什……么?”
那个夜晚,那个由一张字迹疏浅的纸条、一盏薄黄的灯、一杯他拒绝饮下的毒酒而向他敞开地狱之门的夜晚,原以为永远是个秘密,像他与她的交合一样暗昧,像泥潭下深陷的尸骨一样无人可知。
海因里希的脸颊在抽搐。
“大约三个月前,她托教会医院的女院长带信给我,于是我见了她一面。她一无所有,遍体鳞伤,乃是狂信徒在暴乱中的罪行所致。我叫修女替她检查身体,发现她已患上绝症。我问她是否需要告解,是否愿意聆听主父的怜恤之声、接受圣水洗涤,她谢绝了。她说自己生命所剩无几,只想最后重新找回属于她的尊严和王冠,深月茹丹至高无上妃主的王冠。”
……这不可能。
“哈。你自然难以置信。吉耶梅茨的女儿素来高傲,当年坚决和手握重权的第四军统帅断绝了父女关系,此后一个人特立独行,纵使被歹徒戕害,也绝不向她父亲求援,又怎么会主动跑过来乞讨我的施舍?但我与吉耶梅茨也算挚交一场,他唯一的遗孤沦落到这步田地,我又岂能坐视?何况她的愿望听上去很简单,不过是一点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却能给半死不活的人切切实实抚慰……的浮沫罢了。”
那个夜晚雷雨交加,屋内的静谧却仿佛精雕细琢过。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两只银杯各自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她额前绿松石和璧琉璃的饰链叮当作响。她的银发拂过袍服黑色滚边镶嵌的茹丹符文。
如果他对她的遭遇有一丁点了解,就会知道单凭她自己绝不可能拥有它们。
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
她头上戴着妃主的王冠,可以同时将她的丈夫加冕为驭主的王冠。
“对了……她还说,她有一个仇人。”
教皇俯下身,用火铳轻轻撩开海因里希一脸乱发。“这个人曾身居高位,利用她,欺骗她,害她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而她竟有那么一刻真心信任过他。她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因为仇恨无法与外人分担,复仇的快感也无法与外人分享。我当时猜到了她的真实意图,大致预见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给了她尊严。我给了她期盼的武器,更确切地说,王冠。”
“该感到意外吗?”他微笑了,“这个人是你。”
我是中洲、无尽瀚海与茹丹十二城国的女主,黑暗中至深黯者,大妃中的大妃。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煞费苦心啊……达姬雅娜。
海因里希跟着笑起来。在那个夜晚,死亡以血的仪式完成了交接。而他还以为她只是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渴望着名为自尊的欺骗与名为爱的幻象。
正如他渴望着愚弄死亡。
“……你可知道她……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