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1 / 1)

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3个月前

掠过一丝细腻难察的闪电。有东西动了。她分辨不出那是他的指节,还是他身上残附的魂识。它近乎固执地,做出最微小的屈伸,令闪电从她收紧的指头一直传送到腕脉中去。她体会了良久才怔怔地发觉那是一种抓握。不知是受那歌声还是别的言语、抑或尚未散尽的某些内在之物驱动,被她合攥的这只手,仿佛在试图抓握它无法企及的什么。

  “老师他还……还……”

  凡塔嗫嚅。“还”后面的那个词在她唇间翻动,却一时难以从形状化为声音。

  “……他还活着。”夏依说。

  女孩仰起脸,被近十天来的泪水洗肿的眼睛有着久味绽放的明亮。“他还活着。”她重复,一句比一句大声,连前面驾车的莫勒也回过头来。“阿姨,你是对的!老师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爱丝璀德猝然用另一只手捂住面孔。没人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她的唇在战栗,那不是笑。像有看不见的重荷沉沉压住她肩膀,她身子俯弯下来。随着车轮的震动,曾经令她麻木、为她摈弃、与她断绝干系的所有事物,开始一件件地回到她身体里。

  然后他们发现,这个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动声色的盲女,指缝中溢出他们从未以为她会拥有的东西。

  “拉蒂法……”乌发垂落,淹没了低语,“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执着……”

  

  ——我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等待你的归来呢?

  

  拉蒂法靠在窗边。火烧云下去了,半隐半现的月犹如一枚惨白的胛骨。她怀念起不久前那个雷雨之夜,身后,垫着旧絮的硬木床安安静静横着,散发出和那夜同样的霉烂气味。

  “你来之前我梦见了我们的故乡赛瑙尔……”她回味似地复述那夜的对话,向着虚空,右手将不存在的水烟滤嘴凑上来,“在它还未被烧毁时……”

  琉璃质水烟壶几块相对最完整的残骸散在角落。细长的烟管耷拉着。一条僵死的蛇。

  你还记得黑李子酒和乳香一齐在壶底燃烧的气味吗?你还记得我在睡莲叶子和花瓣上的舞步吗?你还记得在集市上互相交换鲜花的族人的笑颜吗?你还记得崩碎城门的巨响和烈火吗?你还记得护送我们渡海前往西方的船只吗?……你还记得在我手心里凋谢的那朵茉莉吗?

  她抬起手。

  那曾经簪花入发的手粗肿皲裂。

  “你还怕失去什么,班珂……”

  月影移动。她越来越思念那场雨,屋外一切冷峻黑沉的轮廓都一无差别,遁入缄默。那场雨中男人摸着她的头发,像将手伸入溪中抚摸流水。他只是在试图打捞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向前流动在他的意念中视同背叛。

  但他注定一无所得。

  她知道这个人痛恨他自己。

  “你忘了,我们都身如急湍……”

  火苗在她指间亮起来了。广袤黑夜中仅有的光似乎就只这盏灯,昏黄一晕,却足以洗去月色。她把它放在窗台上。被这小小的火焰舔舐着的世界裂开一条更黑的口子,来自往昔的声音在里面撞击,但当她仔细聆听时,它们都消失了。她背过身去。已逝者的喉舌开始化作尘埃凋落。只留下灯火,在寂静中,倔强地对抗它永远无力引燃的黑暗。

  拉蒂法蓦地顿住。

  楼下传来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响声。她能辨认那是什么。

  厨娘正搬来桌椅橱柜顶住大门,拉蒂法看见她手上死死抓着一把柴刀。对不起。茹丹女人忧伤地笑了。终于还是让你陪我……

  她转回房中,端起那盏灯。有一个瞬间,她想吹灭它。这丝念头刹那而过,轻轻地,她将它放回原处。张开手掌,一只鸽卵大小的玛瑙小匣躺在掌中,里头也有一星跳跃的灯火。只不过它是鲜红的——红宝石色泽的蝎子仿佛预知到了什么,高高扬起尾针。

  她感觉到它正在注视她。

  如同在她指腹下绵亘、一直铺满他背部的那片纹路。

  “我是拉蒂法,”她低声说,“拉蒂法·狄兰拜娅,赛瑙尔的大妃。黑夜大君曾见证我丧失所有。我再无牵系,也无畏惧。”

  拉蒂法转身站上楼道,呼唤厨娘。“谢诺莎!”她紧握那只小匣,里面传出如心脏一般温热有力的搏动。“走吧!时刻到了!”

  

  ******

  

  他趟过石街上尚未干涸的水流。那盏灯就在前方亮着,却好像一直与他相隔一段难以缩短的黑暗。他熟稔地在漆黑中穿行,低头避开摇摇欲坠的窗棂,靴底的泥泞闷声作响,一只骨瘦如柴的猫趴在墙头望他狺叫。那盏灯亮着。不算遥远,但这截路并没有令他离它更近。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在这条曲折幽深的小巷里了。西方人眼中的纯白之城明天便会与他毫无关联。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想到离开这儿。辉光之神的信徒宰杀他们自己的同胞,关茹丹人什么事?不就是为一张回家的船票么?他以前实在太蠢了。

  南边也有故乡那样的沙漠,和赛瑙尔类似的绿洲,至少对两个人来说足够辽阔。他会为她建立起城市和王座,她会寻回所遗失的光泽,明眸流盼,衣鬓生香。他终于可以把她的过去捡拾起来,拼缀起来,完完整整地捧还给她。

  她将重新成为统治一个国度的女王。

  那若即若离的灯光飘悬在他必须抬头才能视及之处,澹静地眺望着他。直到他站在那扇似已等待他许久的门前,仍有一种错觉,它比平常缥缈许多,如伫立海中孤岛,而当他抵达岸边,却发现自己并无穿渡水域的船舶。

  “大妃。”班珂唤道。

  死亡的寒意在他推门一瞬迎面扑来。

  尸体横在大厅距门口最近的地方,一身乌黑软甲。再熟悉不过的装束。第二具被柴刀钉在桌子上,同样的衣着。他冲进去看到的第三个死者是厨娘谢诺莎,双眼半睁,一条腿已离开了她的身体。血满处都是。微暗与昏光之间,有股正在膨胀的腥味。

  而楼上卧室里那盏灯依然亮着。

  班珂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奔上楼梯。他什么也没想。房间的门敞开,里面出乎意料地干净,不见凌乱,不见血迹。

  如果不是那十几个倒卧的“乌鸦”,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们的表情停在了生命最后的一刹那上,连手臂都还是生前的姿势,没有任何伤痕能替他们说明死因。但唯独这样,才令他更加——

  ——拉蒂法坐在与他一起躺过的床上。

  她衣饰很整齐。洁净无污。杏仁形的眼透过面幕正凝视他。卷发银瀑般淌落,从中几可嗅到茉莉的沁香。

  是的,这让他觉得被轻纱遮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