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孩子没了
夜已深。
天穹之上, 明月揽水自照。
建邺城外的陵江边停靠着三两渔舟,江波一荡一漾,使得渔舟摇来晃去,船舍内的人辗转反侧, 唉声叹气。
此处临近围春草场, 从日暮始, 秋虫便开始鸣个不停, 扰得人难以入眠。
在这幽幽月色下,江心有孤舟停泊, 鳏居的渔翁坐在船头的胡床上,披戴着蓑衣斗笠, 独自垂钓。
忽有风吹过, 吹乱水中月, 紧着有几尾鱼破月而出,又有十数鱀豚出没,色或白或青, 自长江游来, 奋首逆游而上。
渔翁瞧见有鱀豚跃出江面, 便知风暴即将来临,匆匆收起钓竿, 弯着腰背进了船篷, 而后奋力摇着桡楫往江岸赶去。
瞬息间,头顶滚过轰隆低鸣,抬头便见黑云翻墨, 月光甚微。
微风渐渐转为呼哧的狂风疾驰刮过。
渔舟刚一靠岸, 即可便有骤雨急降, 扎起水圈。
有此剧变, 恐江面要翻涌。
渔翁下了船,立即跑去喊醒船舍内的人,催促其赶快上岸来,去附近寻一躲避处。
...
没一会儿,八月里的第一声惊雷便乍然降下。
屋瓦大震。
林府内,守夜的人愈发精神抖擞,看那风吹树动,谨防着出灾害。
微明院中,翠竹簌簌。
廊下所悬的玉片互相触碰,极为激烈。
雨滴砸在地上,也像极了玉碎的声音。
...
屋内烛泪堆砌。
侧卧于榻上的女子似被梦所缠,紧咬贝齿,眉头攒蹙,胸脯起伏渐急,落在衾被上的五指慢慢收拢,攥着翡翠被面。
惊雷再降时。
帐幔挂起,烛光渗进床帏内。
宝因也从混沌中醒来,杏眼盛了半池清水,满脸泪痕,长睫早已被浸润,鬓发与额发被细汗打湿。
她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缓了好一会儿,泪水又滚落下来。
林业绥将女子湿透的鬓发剥离脸颊,拭去混在一起的汗泪,缓声询问:“可是梦见了什么?”
忆起这几夜的所梦,宝因阖眼,小声呜咽:“孩子没了。”
男子微顿,轻抚女子发顶,握着那只发凉的手钻进衾被中,教她去抚摩,叫她安心:“还在幼福腹中。”
宝因的掌心能清晰感知到孩子在自己体内动了动。
她点头,破涕为笑。
林业绥下榻,去拿了湿帕来给她净面。
两人要再睡时,宝因听着外面愈盛的风雨,往男子那边靠去,随后一只温厚的大掌捉住她手腕,不厌其烦的揉捏按压着她掌心、指腹。
“爷。”
“嗯。”
“明日,我想去玄都观一趟。”
-
潇潇雨歇后,天也渐明。
正屋那边叫了水,侍女婆子已在忙活。
玉藻则领着人在清扫院子里的枝叶,同时不忘吩咐那些专门侍奉的侍女赶紧备好衣物,还有洗漱温水。
不知过去几时,春娘也来了。
...
宝因沐浴洗漱好,由侍儿侍奉着穿好圆领折桂绣袍和绉纱裙,又坐去鸾镜前,任春娘挽髻簪钗。
侍奉完,听见湢室的水声,侍儿和春娘也都退了出去。
没多会儿,男子沐浴出来。
宝因搽好手膏,撑着案几起身,走去东壁为他穿衣束发。
林业绥敛眸往女子胸脯以下瞧了眼,担忧浮上心头,本想拒绝,又见她仍心思沉重,将衣袍先穿好,才放心由着她来为自己系衣带。
他嗓音舒缓,安抚道:“待午时我下值回来,陪你同去。”
将男子的蹀躞带扣紧,宝因浅笑着,温顺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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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去上值后,宝因用过早食,见炭火烈烈,虽开窗,仍觉屋内烦闷,便挑帘迈出门槛,走到廊下立着。
见有风而无声,侧身朝右边游廊看去,占风铎的玉片落在地上,成了碎玉。
芭蕉叶也被雨打的折了几片。
昨夜的狂风大雨实在厉害,院子又大,负责洒扫的侍女婆子刚将外边扫干净,还顾不上这里。
玉藻瞧见后,怕弄伤女子,先放下了手里的活,赶紧扫去碎玉。
宝因施去目光,笑盈盈言道:“那几片芭蕉叶也叫人来砍了去吧,留这样一副败落之景在院内作甚?”
得了吩咐,玉藻放好畚箕,便马上去找粗使婆子来干活。
片刻后,正好到辰正。
李婆子几人也赶着来商量三日后的仲秋事宜。
“刚下过大雨,大奶奶怎还出来了?”李婆子早与女子熟络,率先上前说笑道,“要是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宝因转身要进屋时,她又连忙上去帮忙打起帘子。
屋内,侍女已先摆好了方杌,坐榻也铺上厚实的毡子,又端了内室的炭盆来,放在正中。
刚坐下,东厨那边的管事婆子已递上了食账。
宝因垂头扫了眼:“六娘吃不得虾蟹这些鲜味,再按照她的口味添道别的,其他的倒是都好。”
林却意打小跟着范氏,便不怎么吃荤,去了山寺更是吃不得,时日一久,脾胃也受不得这些荤食。
慢慢适应后,也只能吃些锅边荤。
管事婆子领了差,先起身出去了。
负责蔬果采办、彩幔器物这些的婆子也来一一交过差,确认过数目无误后,留下账本,便也继续去忙了。
李婆子见状,也赶忙交上自己这份仲秋总账目,她如今管得便是府内杂务,节日寿辰都少不得要帮忙督看着,又有她女儿那份恩在,倒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宝因翻过几页,瞧不出有何不对之处,便合上,留待后面再细看,望向李婆子时,轻笑道:“我如今身子愈发不便,往后几月还少不得阿婆帮我。”
不论那个梦是何预兆,她都得好好保住这头胎,若滑胎惯了,日后再难怀,又想起范氏怀十姐时,便也是什么事都还要揽在手里,不愿放手,最后只剩个外强中干。
手上这些不大紧要的府务,她便更得先找个放心的人暂交出去。
瞧些账目,掌些大局也就足够。
“大奶奶说这话,真是纯心来折煞我的,做这些不过都是我的本分罢了。”李婆子一副不敢受的模样,表了忠心,又道,“不知太太那儿...?”
“太太和那些比丘尼都吃不得荤,虾蟹不必送去。”宝因边寻思着,双手边举在胸前互相缓缓搓了搓,“石榴、梨子、枣、葡萄、柑橘这些节令果子,都要照例送去两份。”
想到端阳节的吩咐,李婆子又问:“那...可要送些例钱去?”
宝因抬眼,冷冷开口:“不必。”
这些东西已是算在府内开支里,若每逢节日便要送几贯通宝去,真当林府是那寺庙里的善财童子了?
李婆子坐了会儿,惦记着还有事要去忙,躬身行礼便掀帘走了。
宝因瞧着竹帘晃动,也收起笑,支腮垂目,核对起账目来。
*
午初,林业绥从大理寺官署下值回来,进府前,便先吩咐了小厮去备好牛车等在西角门。
回到微明院,女子手腕轻折,髻上珠钗垂着丝毫不动,无甚丽饰,拿了账本在看。
他问:“还剩多少没瞧?”
“一些东府那边的账目。”宝因抬头,揉了揉眉心,很快又作笑道,“很快就好。”
林业绥走过去,不容分说地便把账本拿过:“剩下的我来瞧。”
宝因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男子已坐下在看。
“日后我恐要花时间去厘清大理寺积累的案件,如今能帮你分担多少是多少,且你身子已经很重,琐碎事便交给那些管事婆子去打理,经过那件事,料想她们也不敢再做欺上瞒下的事。”说到这儿,林业绥轻声笑道,“不过你应该也知晓了哪些人是能用的。”
“只是沉疴难愈。”
宝因眨眼,眸里瞬时便掺进了些冷笑:“找到病症,这沉疴总能愈的。”
李秀婆媳留下的虱子,早晚会一并收拾了去的,哪怕扯到皮肉。
聊了没几句,宝因将府内剩下事务处理好,便起身去内室戴上璎珞,腕上拢了只水玉镯子,发髻只有简单的金鹤衔红宝石步摇为配。
林业绥见女子已收拾妥当,看完账目后,他也挑帘进去,换了身仙鹤云纹的团花袍。
随后两人出府登车,往玄都观而去。
*
牛车行进的虽缓慢,却胜在平稳,高门妇人多是乘此出行。
因而直到未初,方到观门外。
经过一夜雨打,乾坤两道在清扫着落叶。
许是临近仲秋,又有皇家扶持的天台观矗立缈山,此处的善信并不算多。
由男子扶着下了车后,宝因望向台阶,本想回头喊侍女来搀扶,岂料手已被人牵好。
两人几步一行的走到祖师殿,入内跪在蒲团上,稽首行礼过后,又起身将香插在外面炉鼎内。
正要往烧经文那处去,却遇见了贵人。
李乙和羊元君。
林业绥拱手谒见。
宝因也万福见过礼,记起今日是哀献皇后忌辰,又逢七大王在天台观修行,他们这才临时到了这处来。
出了郑戎的事,七大王自言得知安福公主的际遇,愧为甥男,要入观三年,亲自为姑姑祈福。
听说临行前,还哭着痛斥了舅父郑彧一番,而后散尽府内家财为安福公主在建邺、洛阳及南方故乡建祠。
皇帝得知,并未说什么,只嘱咐天台观要仔细照看亲王,并亲赐保暖衣物与衾被炭火。
与之前相比,这已是冷待。
羊元君回以万福。
李乙则行了平礼,先开口道:“孤有事想请教林廷尉。”
林业绥垂眸不言。
掌心被人轻挠着,宝因反应过来,却并不如他所愿,反嫣然笑道:“爷去便是。”
东宫的胜算比七大王要大。
林业绥轻叹,侧目而视,应了太子的邀约,在李乙往静室走去后,他却未动,缓缓转身将女子罩住,抬手抚弄着耳坠,嘴角狎了一丝笑,喜怒不知,只听低声说道:“幼福便是如此报恩的?”
说罢,露出一副温和模样向太子妃拱手作揖,便抬脚去了静室。
宝因扶稳耳坠,前面男子帮她瞧账目时,她玩笑的说了句不知要如何报答这份恩情才好。
嘴上说他们是夫妻,心里却记得清楚。
羊元君瞥了眼,只见女子未动,耳坠却轻轻晃开,转瞬坠子又纹丝不动,好似刚才只是错觉。
她也不去纠结这等细微小事,丈夫仰仗于人,她亦和善道:“夫人原是要和林廷尉去哪,不如我陪林夫人去?”
“誊抄了些经文,想拿去烧与神仙,聊表诚心。”宝因顾及君臣,始终落后女子半步,“若太子妃愿与我同去,神仙瞧见,定会多眷顾。”
羊元君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她家中也有姊妹,曾几何时也这么恣意闲话,忍不住回身,轻拧了下女子脸颊:“怪不得当年世家夫人都要为自家儿郎求娶你。”
她虽常在东宫,却也并非全然不知那些高门的事。
这忽然的亲近举动,使宝因愣住,很快又面色如常,浅笑不应。
羊元君亦也回到太子妃的身份。
走下几级台阶,立在银杏树下。
宝因昂首天际,那里有一行候鸟。
今日是白露。
鸿雁南飞,玄鸟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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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内,焚着淡雅的荀令十里香。
乾道得知贵人要用此间,早已摆好席子、矮几以及茶水。
李乙坐下后,行了平礼,以示谦卑,转瞬又带着帝王之气,铿锵问道:“若我想从东宫走到兰台宫,不知该如何?”
郑氏...只死一个郑戎,怎么够?
林业绥从容答道:“待兰台宫无主。”
李乙又问:“若他不容孤去?”
这话已是投石问路的意思。
“废立太子,并非皇帝家事,何况殿下已安然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林业绥执起茶腹,分出两碗茶,坦然告之,“太子既已定,便是关乎国本,轻易不能撼动,能撼动它的只有您的言行。”
当年太.祖北渡建邺,在平天下后,南北世族争权不下,皆认为自己才是功臣,南方世族对太.祖生死相随,一路护送至建邺,而北方世族则助庶族出身的太.祖在建邺站稳脚跟。
此时,外乱尚未结束,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放权王谢共治天下,换来内部安稳,于是便有更多世族也想分一杯羹,正值内乱外战频发之际,再次放权,往后几位帝王皆效其法,慢慢形成如今局势。
郑氏要动东宫,可于其他世族来说,只要储君不动他们利益,是谁又何妨,但若是郑氏妃子所生,他们氏族权势必会消减。
李乙能顺利成为太子,多是王谢两族放权默认。
偏安一隅的泰山羊氏并不愿参与这些事,不论是今日李乙还是往日李璋,身后皆无他们的身影。
常有人猜测,或是因此,皇帝才不喜太子。
李乙道出最担忧的事:“陛下不喜欢孤。”
林业绥呷了口带有涩香油腥等味的煎茶,神色自若道:“他是皇帝,不喜欢又能如何?”
皇帝执掌天下,所要考虑的是天下这盘棋,他既不愿让世族再继续凌驾皇权,为了朝局,哪怕对太子已到了厌恶的地步,也绝不会轻易废太子。
七大王出身郑氏。
“林廷尉莫是不忘了汉太.祖的废立太子之争?”李乙冷冷出声,提醒一声,“那时惠帝有吕后所护,方艰难保住了太子之位。”
谁又能保证皇帝不会因喜恶废立。
而他只是个没母亲的人。
“惠帝仁爱,为戚姬不平,日夜保护刘如意。”林业绥半阖眼皮,嗤笑反诘,“殿下还觉得自己是惠帝吗?”
既不是惠帝,有没有吕后保护都不重要
李乙饮尽一杯茶,未应答。
惠帝仁弱,必须依靠母亲的保护。
他是吕后。
戚姬、刘如意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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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因念着清静经,立在炉鼎前烧完经文。
这几日所梦皆是五月端阳那日...贤淑妃起身来摸她肚腹的情景,可昨夜却有所不同,被贤淑妃摸过后,转瞬孩子便从自己腹中消失了。
如今想来,才发觉贤淑妃那日说的话也颇为奇怪,七王妃虽还尚未有孩子,可七大王十四岁便开了蒙,王府中的那些侍妾...早早便已生下好几个子嗣,最为年长的都近六岁。
“大奶奶,小心手。”
宝因闻声松手。
玉藻也赶紧前来,拿丝帕拂去落在女子手上的灰烬。
随后女子走去旁边的殿内,用温水濯洗过双手,问道:“太子妃哪去了?”
“前面有坤道前来请太子妃,好似是法会的事。”玉藻递过干净的帕子,“太子妃不愿打搅您,嘱我不必喊。”
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拿干帕沾去挂在指尖的水珠。
没多久,林业绥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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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两人用过晚食,洗漱一番,便上了卧床。
想起白日的事,躺下的宝因抬眼瞧着还在坐着看书的男子,她试探问道:“爷可是怪我?”
林业绥将书合起,陪她躺好:“你觉得我怪你?”
宝因轻摇头,大着胆子,伸出指尖往男子眉间轻点。
玄都观里,他自香烟袅袅中朝她走来,骨相似观里所造的神,叫她想为他点一枚红痣在眉间。
林业绥不知所以,而后哑然失笑,半撑起身子,抓过她手来细吻,再是唇角。
...
忽然,雨落的声音传来。
两人闹过一番,便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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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雨夜,兰台宫的殿脊不停地响着。
长生殿则被青铜灯架的火光所照亮。
妇人站在殿内,泣不成声的说着一些话。
皇帝听后,眉头皱成山川,只觉越听越荒谬,说什么五姐无后的话。
“你当真是魔怔了不成?”玎珰一声,扔下玉匙,李璋愤而怒斥道,“竟要我去生夺人子?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失去五姐的死别都让你这么疯癫了,况乎生离的痛,你是要谢五娘去死?林从安更为九卿之一,你要我君臣二人离心离德才痛快?”
贤淑妃见到谢家五娘,便总是忍不住会去想若自己女儿不死,这一切都该是五姐的,轮不到谢宝因来。
“官家不是最爱五姐的吗?”妇人欲要再提十六前的那场宫宴,“若不是那场端阳宴...”
“你这是怪朕?若不是你硬要逼五姐回宫,何止让她去了青城山,丧命在那!”李璋不顾及殿外之人是否能听见,高声道,“是你害死了朕最疼爱的女儿!”
被皇帝如此一吼,贤淑妃收住哭声,面容保养得当,泪水挂在脸上,尚存一番梨花带雨的滋味,能瞧出年轻时的温婉之貌。
皇帝也愿意哄她。
只是贤淑妃永远都记不住,她与皇帝不是夫妻。
此刻,李璋只觉头痛:“好不容易五姐才如愿登仙,你还要逼死了的她去认一个子孙后代?”
皇帝语气缓和后,贤淑妃许久才反应过来,很快又哽咽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官家也该诏回七哥才是!五姐没了,我如今只剩下七哥和十五姐,正值团圆之际,难道还要我饱受骨肉分离之痛?”
不知是想到什么,李璋缓下脸色,喊来殿外的宫侍,叫她好好为妇人擦擦眼泪。
“改日我会追封太子夭折的孩子为列侯,并过继给五姐,至于七哥...”李璋叹气,“团圆节回来便是。”
听到儿子能回来,贤淑妃也收起眼泪,太子夭折的孩子又是因过继给五姐才有的爵位...圣心尚在。
她转悲为喜,万福离开。
望着妇人的身影,李璋脸上原有的和悦,逐渐消散。
这些年来,他的确是过于宠爱贤淑妃了。
以致阴阳失衡。
下一局,得开始了。
...
更漏已晚,内侍以为皇帝还是如往常般歇在长生殿,不传诏任何人,正要上前侍奉,却听圣命传来。
“郑贵妃可是病了?”
“前几日病的。”
已经快好了。
“政务繁忙倒忘了,今夜便去瞧瞧吧。”
作者有话说:
郑贵妃在31章短暂出现过(第一次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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