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江淮郡王
立秋已近半月, 骤雨仍还时行时止。
昨夜下的整宿雨,至今晨才歇。
推窗只见空水共氤氲,枝叶上还挂着亮晶的雨珠,垂垂欲落, 树根处则漫溢出淡淡苦药味。
透过半开透气的窗子, 亦能瞧到屋内暖榻前的光景。
这几日因风寒严重, 绥大爷告假在家。
童官进到微明院, 担心扰了主子,边走边使出眼力见的观望了眼, 发现大奶奶虽不在,可大爷起了。
他脚下步子加快, 立在外间喊了声“绥大爷”, 听见内室的脚步声, 又赶紧上前打起帘子。
男子散发宽衣,徐步至罗汉床前,踩上脚踏后, 扶几坐下, 喉间轻咳出声, 相比前几日,已减去几分病态。
忽然天光跑进来一缕, 竹帘被挑起。
院里专负责烧火的两个婆子抬了刚燃好的炭盆进来, 又另有婆子打好一盆水放在不远处。
童官等婆子退出去后,才将手里那一沓印有官印的文书呈上:“大爷,这是裴少卿刚派人送来的官署文书。”
林业绥用余光扫了眼, 将双手置于炭火之上:“什么时辰了?”
童官上前将文书放到榻几上, 而后退回原位, 答道:“巳时。”
巳时, 朝会也该结束了。
手烤热后,林业绥只拣了其中一封展开来看,冷冷淡淡的瞧了几眼后,叠回原样,扔进了炭盆中。
火舌蹿起,所带的火星子,引他一阵咳嗽。
六日前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当场弹劾太子既自愿为安福公主嗣子,断不能再稳坐东宫之位,同时翻出了太子昔日提剑杀人之事。
皇帝置之不理。
御史中丞便连续五日上书继续弹劾。
今日再开朝会,他仍咬住太子不放。
少在人前露出不悦的皇帝,敛起和颜悦色,当场冷声斥道:“太子说他不是朕的儿子,便不是了?”
仅凭哀献皇后当日的一句话,不经皇帝知晓同意,没有宗正.寺的过继文书,皇家世谱上也不曾做任何更改,便连当日于含光殿中,曾听皇帝亲口说过一句的郑戎也早已死了。
如今凭的只是太子一句话。
可皇帝是君,是父;太子是臣、是子。
臣子又怎能越过君父去。
只要皇帝不认,太子说的一切皆可作废。
素来嘴里不饶人的御史中丞便这么站在含光殿里,被皇帝一语堵到说不出话来,他以此事弹劾,便是在说皇帝需听从太子的话...犯了大不敬之罪。
若他就此作罢,皇帝便还是宽仁慈爱的,若他不依不饶,皇帝依法治国,按十恶嘴处之,谁又敢置喙。
裴敬搏一下朝,便将朝会上所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写下,混在文书里,一并送了来。
文末还给了句批语:御史中丞骨头虽硬,却也惜命,远不及吾族弟。
林业绥看后,笑而不语。
硬?不过是趋炎附势之人罢了。
若不然三族子弟,御史台怎无人弹劾一句。
他既设下这个局,又怎能让旁人来左右了局势去。
藤纸燃尽后,见灰烬浮起,童官赶忙上前浸湿手指,往炭盆里洒了些水,又去外头端来盏热茶。
没一会儿,婆子来送煮好的药,想起大奶奶走时吩咐的那些话,正要开口,谁知绥大爷先出了声:“你们大奶奶哪去了?”
所幸都是一件事,她搁下黑釉盏,笑呵答道:“江淮郡王府的女官送来了拜帖,大奶奶去正厅接待了,走前还托我跟大爷说声。”
林业绥望着火炭,不言。
博陵林氏与其素来没有任何交情。
*
玫瑰椅上铺了猩红绣芍药的毡子,管事婆子想到大奶奶的身子不便,又额外放置了脚踏。
宝因被侍儿搀扶来到正厅时,已有老妇安坐在椅上。
江淮郡王李湜之,乃是武帝玄孙李安之子,当年宗室大乱,其先人帮助同父异母的弟弟献帝顺利登基并尽心辅佐,后积劳成疾,咳血而亡。
感念兄长恩情的献帝将其子封为江淮郡王,并将最富庶的江淮吴郡划分为封地,郡内赋税及其居民管辖皆属江淮郡王。
除此之外,还恩准世代袭爵,后来献帝之子继位,认为宗室拥有封地易引起动乱,正式下令宗室王爷公主皆不再有自己的封地,只有食邑,但江淮郡王却将仍能以吴郡为实在封地,并居住于那。
只是无诏,终生不得离开吴郡,否则以谋反罪论。
今年元日应诏来建邺,又得皇帝怜惜,便一直留到现在,只是快到仲秋节,江南郡王上书皇帝,自称想回家度过团圆日。
皇帝听闻,又是心疼,赏赐下许多东西。
皆因李湜之双亲皆亡,后祖父祖母也接连逝去,他七岁便承袭了郡王爵位,十年间,由这位老女官带大。
听闻老女官年轻时乃家中独女,读遍诗书,不愿嫁人生子,便入了郡王府去做教书女官,教的这位郡王也是善文会诗,温柔敦厚,待人宽容大度。
收好思绪,宝因走过去万福:“怠慢女官了。”
见三品夫人给自己行礼,老女官连忙起身,低头弓腰的推辞,行了个更大的礼:“我只是郡王府里的一个奴仆罢了,怎敢受夫人的礼。”
“女官前来便是代表了郡王,有何不能受?”宝因上前扶起,温婉笑道,“只是不知郡王让女官登府有何事,近来爷感了风寒,不能见客,若有事相商,我自当相告。”
“今日不是郡王让我前来。”老女官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我自个儿僭越来的。”
宝因踩上脚踏,转身轻缓入座,又好奇看去。
“不瞒夫人,我已年老,少时离家至今,快几十载,心里眷念故乡,向郡王求了恩典,明年六月便能回敦煌郡去,只是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郡王。”老女官抬手,拿帕子擦了擦眼泪,“他至今仍还是孤身一人。”
有郡王出面,她那些族老不敢再吃绝户,多年前又立了女户,故乡自是能回去的。
宝因眨眼思索,怎么也明白了过来,她装傻道:“我倒是识得一些世家女儿。”
“可惜女郎易寻,心上人难找。”老女官先哀叹,后又转笑,“好在郡王于踏春宴找到了位心上人,正是贵府的三娘子,闺名林妙意。”
宝因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叹道:“两姓姻亲,又怎能是我能做主的,若是襄王有情,神女亦有意,便也再好不过。”
老女官也清楚这话,认同点头,闲聊了会儿吴郡风光,起身恭敬行完礼,便要走。
宝因起身相送,而后缓缓坐下,垂眸细思其中牵扯的缘由。
踏春宴?
若那日两人真发生了些什么,她却不知,日后万事都要被江淮郡王那边牵着走,为行事万全,又命人去东府请了林妙意过来。
林妙意来时,听嫂嫂问起踏春宴的事,恍然大悟过来:“那日我与各府女郎在溪边玩飞花令,不慎掉到溪中,浑身湿透,有位遛鸟的少年郎君路过瞧见,脱了自己的圆袍给我,当日本想去还的,可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宝因听后,眉头蹙起:“那衣袍你拿回府了?”
外男衣物出现在待嫁娘子的院中,只要那江淮郡王动些歪心思,到时不嫁也得嫁了。
林妙意有些茫然,仔细回忆了许久,忽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垂着头,声若蚊蝇:“那日得知兄长出事,我随手塞在了箱笼中,赶回府便忘了这事。”
宝因冷眼看去,幸好这里都是她们各自的贴身侍女,随后厉声吩咐她那个侍女:“快回春昔院去拿来烧了。”
春红也听出其中的严重,欸了几声,匆忙离去。
林妙意面露出担忧之色:“可...这若是郡王的,便是皇家织物,烧了岂不是冒犯?”
宝因笑而不答。
女官此次来,既不提此事,便说明江淮郡王不曾说过,且人已快离开建邺,中间足足五月都不来说,如今烧了自也无碍。
不过一刻多钟,春红便已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玉藻端了烧火的盆来,将那件衣袍放进去后,放了几根劈好的柴火在上面,在屋外去点燃了。
亲眼瞧着那件织物在盆中燃烧殆尽,宝因松下口气,淡然说起别的事:“郡王或对三娘你有意,不知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那位老女官能拿着郡王府的拜帖前来,又怎会没有江南郡王的点头同意。
林妙意抿着唇不语,往日习惯也重新出来了,手指不停搓着衣角,大抵是不愿,但心中又明白婚姻瞧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宝因细声柔语的安抚了一番。
...
王氏由边门进府时,正巧看见人走,本要去微明院,又听婆子说她们大奶奶在正厅。
妇人一路都疑惑着,到了正厅外,猛地欸了声,终于想起出府那人是谁。
宝因瞧她一脸悟了过来的神情,不由笑道:“叔母这是怎么了?”
“刚可是江淮郡王府上那位钱女官来了。”王氏忙迈过门槛,来了兴致的说着,“我年轻时听过她,今日怎么...”
瞧见林妙意在,她及时收住了话脚,心中有了数。
林妙意见长辈来了,万福道:“叔母。”
王氏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
三人聊了会儿,林妙意知王氏有话要跟嫂嫂说,便起身行礼离开。
“这位郡王,我记得跟三娘一般大。”王氏瞧着林妙意离去的背影,忧心叹道,“她如此易多感多思,还是得寻个愿意体谅她的夫婿,最好身上只有闲差,非长也不必去为家族争甚权势,夫妻二人平平淡淡过日子便好。”
宝因听出了王氏的意思,还是觉得要为林妙意寻个稍稍年长沉稳的,而十七岁的李湜之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骑马遛鸟,玩弄乐器,十分恣意。
之前瞧好的三家,崔安心中有人,另外两家...在踏春宴出事后,见林业绥昏迷不醒,皇帝对七大王亦无动作,便急着婉拒了。
这两月倒是透过还想再结姻亲的意思,但林府不愿了。
忽然清风拂来,叫人颤栗。
这天已渐渐有了凉意。
宝因看向王氏:“叔母的衣裙怎么给沾了泥点子?”
“你三叔父会在廿九那日从汾阳郡出发,大约仲秋节前后抵达建邺城,我想着在那之前,先为他聘个妾室进府。”王氏弯腰拍去干掉的泥点,笑着从头将原由说清,“又觉得还不如知根知底的好,我府上正好有个规矩的侍女,这不刚到她家中看过回来,家里倒都是省心的,只是儿郎多,难生养,她父母才想着送女儿入府做大户人家的侍婢。”
这种事,宝因不好置喙,便只浅浅作笑,转瞬扯了别的话头。
*
送走王氏,宝因回屋与林业绥一同用过晚食后,便说了江淮郡王府的事情,在犹豫要不要说林妙意对这门亲事的想法时。
林业绥语气平平的说道:“江淮郡王虽不能出吴郡,却仍拥有一个郡的封地,矿产这些皆归郡王一人所有。”
宝因见男子刚吃完药,递了颗甜丝丝的果脯过去。
林业绥就着她手咬进嘴里,随后放下书,顺势握着她双手,一起烤火:“他如今非良配。”
谢德便曾多次上书文帝,以宗室拥地会危害皇权为由,要求将江淮郡王诏回建邺居住,并收回封地。
只是献帝曾有诏令,他赐予兄长的恩典,后代子孙均不得随意消减,皇帝这才年年诏人回建邺,一留便是八个月之久。
宝因点了点头,蹙额懊恼自己只想着内宅去了,不曾思虑朝堂的事,只是仍止不住的惋惜道:“倒是可惜,他的家私极好。”
李湜之父母不在,祖辈亦过身,没什么兄弟姊妹,府内人口一目了然,连那位府中颇有些威望的女官也将要回故乡。
转瞬,女子又展开笑颜:“不过总能在建邺寻到家私更合适的。”
林业绥偏头轻咳几声,抬手抚平她眉头。
待脾胃里的食消完,两人便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