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周郑交质
说完挂孝报丧四字。
郑彧闭口无言, 背手转身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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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豢养外室,郑戎被脛杖五十后,便被内侍抬出了宫。
皇帝下令,不准乘车舆、轿辇等物, 只赐了块一人长宽的木板, 也不准备往上垫任何棉絮之类的毡子。
于是郑戎只能躺在这硬邦邦的上头, 趁着雨停下这会儿, 由跟随来的小厮抬着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为了脸面, 还是拿帕子遮住了容貌。
能好好活下来,这点脸又能算什么呢。
晃晃悠悠快小一个时辰, 几人披星戴月的进了坊市。
拐入坊巷后, 只见府上已是白幡挂起, 奠灯高悬,丧乐漫天。
疼到迷糊的郑戎半睁着眼,眉头深深皱起, 望着府门口的小厮进进出出, 府上谁死了?
他双亲早就先后离世。
那些儿女死了, 亦是不值得如此大的排场。
卢氏?
可她身子骨向来硬朗,十几年来都没生过什么病, 怎会突然没了, 想到这里,郑戎只觉是皇帝急诏自己,卢氏知晓后, 以为事情败露, 先行自戕了。
毕竟为他殉情这等事, 卢氏是绝不会做的。
嗓子咳出血腥气后, 趴在板子上的郑戎赶忙吩咐:“快进府里去。”
一路上,小厮都顾及着这位主子腿上的碎骨伤,不敢走快,如今见到府上此种状况,主子又发了话,他们紧忙穿过巷子,发现竟是开的正门。
不等上台阶,郑戎先抬头问道:“可是太太没了?”
腰间戴孝的小厮见到门口的人,小腿骨处血肉模糊,二话不说便直接低头跪下,不敢说半句话。
郑戎也当这些小厮是默认了,摇头叹出口气,露出些难得的真情,到底相处多年,又一直管辖着他,哪还能无情。
得了答案,他让小厮先抬自己去灵堂瞧瞧。
去往灵堂的路上,心中也在想着待会儿该命人去堂兄府上,托堂嫂过府来代他料理丧事。
两个小厮抬着人路过内厅堂时,只要视线稍稍偏斜,耳朵再厉害些,便能看到一扇屏风后,坐了个妇人,她面前站着个管事婆子。
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上好的木头”、“我哪敢欺瞒太太您”、“这都还是从裴府买来的,裴府专门请大匠为他们老夫人做的”、“时间实在紧”的话。
郑戎满心别的算计,也难注意这些。
待他们利索来到灵堂,不见棺木,不见守灵的,只有一张案桌放在正中,案面上摆着两方香炉,里头点着香。
还有一块神牌,上写“先考郑公讳戎府君之灵位”。
张嘴跟着念完,郑戎直接吐出口血,手握着拳,使劲捶向身下木板,哐哐直响,又听他怒声大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些个混账东西!还有那个毒妇在哪里!叫她来见我!”
听到这声骂,坐在内厅堂的卢氏眨了下眼,悠悠吃了口咸茶,打发婆子离开后,起身去瞧,软下语气好声道:“我为你忙活这些身后事,累得腰酸腿疼不说,倒还白白招你骂。”
若不是小腿受了杖,郑戎恨不得起来掐死这个人:“你这是要干什么,诅我去死,还是想要弑夫了!”
卢氏想起写回娘家的那封信,反觉好笑道:“你忘了,前年亲自写了封和离书与我,如今你我已不是夫妻,何来弑夫一说?”
前面郑戎又干出通奸的混事,教她发现后,写了和离书,后又被郑彧知晓,骂了他一顿,便死乞白赖的来求她。
当时虽好了,可她也知道这人迟早还会生祸害,暗中将把藏下的和离书给送回了娘家,让母亲好生保管着。
背后叫人给刺一刀,郑戎被气得两眼翻白:“待我好了,定不叫你好过!”
卢氏笑了笑,用余光瞥向一侧。
两个小厮提了灯笼,郑彧背手站在屋门口,看着这场闹剧就头疼,喊了郑戎跟自己去书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郑戎瞪了眼卢氏,换了身衣裳,让人抬自己过去。
一进书斋,才发现郑氏其他族兄族老也在。
郑彧坐在尊位,见他来,当下便开口说道:“我已遣人去各府报丧了。”
这话的意思...使得郑戎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瞧着堂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兄长要我死?”
“端阳那夜,我便说过,若是牵涉到七大王,哪怕要你死,我也绝不会手软。”心里仍在为这事烦心的郑彧听到郑戎竟敢反问自己,不悦道,“你忘了?”
郑戎以为自己能出宫,与二十年前一样,三族共保。
只要三族出面,皇帝又怎敢硬翻此案。
他听着府里的丧乐,悲从心来,最后一次挣扎:“我与兄长自小长大,不是同胞,也该有手足情,竟连救都不愿救么?”
倒还怪上了他!
郑彧将旁边几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一通乱响后,则是更为冷厉的训诫:“要不是为了保你这个蠢货,我何至于让陛下生了嫌隙,差点令七大王也失去圣心!你自个儿干出那等不忠不孝的事来,当年郑氏帮了你多少,好不容易苟活下来,不安安分分的过日子,还不怕死的去做那些男盗女娼的事!”
“帮了你如此多,叫你多活二十载,已是我们仁至义尽!”郑彧冷眼看去,原先还有的痛惜,已是半点都瞧不到,“今日该是你来回报郑氏的时候了。”
郑氏族老也叹气,像是疼爱幼者般的劝道:“死了便也干净了,不必再遭罪受。”
劝死之言,如山倒般的袭来。
郑戎直直栽倒在地上,伏地大哭着。
他变成今日这样,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能袖手旁观的!
幼时不教,少时不纠。
已经歪了的树又要如何长直。
“落在陛下手里,你只会生不如死。”郑彧揉着脑袋,缓下声音,变回疼爱弟弟的兄长,“自个儿了结吧。”
伴着丧乐,郑戎好好痛哭了场。
随后不久,白幡飘动的郑府,传来哭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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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哐啷下了起来。
胸痹发作过的李璋躺在榻上,由医工在旁诊治着,自己则分神去听陈侯说话,听到郑彧出宫不久,郑戎府上便挂起白幡,冷着脸没说话。
以为这样就算完?
既挂了孝,那也不能白挂。
“明日卯时,带上宫卫,去郑府宣发诏令。”
听得这话,陈侯想起诏令内容,担忧道:“那道诏令...未必能通过门下省。”
李璋冷嗤一声,满不在乎地答了句:“那便不通过门下省。”
陈侯愕然,以为皇帝轻易放弃了,可松下心神仔细想了下,才明白其中含义。
诏令不通门下省,直接发出,此事并非没有过,但皆是皇权压过世族的时候,皇帝是要借此再次进一步试探世族的底线?
君臣二人聊了没几句,齐齐看向殿内的另一人。
医工收回手,起身翻起皇帝眼皮子仔细瞧了瞧,神色愈显严肃,全部检查过后,垂头不语。
李璋敛好袖子:“我这身子被你照顾了十几年,有话直说。”
知道皇帝最厌恶被人欺瞒,医工拱手:“胸痹之症时隔十六载再发,且心脉隐有堵塞之兆,绝非吉事,陛下万不可再叫怒火攻了心,得好好收着这脾气。”
“人老了,今年我都已四十有六了,这身体哪里还能有什么吉兆。”李璋笑着拍了拍医工的肩膀,如故友般说笑道,“不死便是吉兆。”
患者这样说,医工只有强颜欢笑的附和“陛下说的是”,谁叫这个患者身份不一般。
李璋挥手让医工退下,又吩咐陈侯亲自代他去一趟蓬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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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中的老妇听完今日所发生的事,张嘴道了“先帝”两个字,便再无下文。
陈侯早已习惯。
自昭德太子薨逝,太后便入了蓬莱殿,再不出来。
哪怕是文帝崩逝的时候,也不愿踏出此殿去见丈夫最后一面。
他哀叹一声,便要转身离开,脚下刚走了一步,忽又停下,好似是听到了木鱼声,可转身去寻,却只剩雨声。
陈侯抬头。
这天又开始下起雨。
怕是停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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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明院中,两三侍女来来往往,忙碌一阵,又悠然的坐在灶火前轻言闲话这夜雨簌簌。
听到那边正屋里叫水,随后拉了个没事忙的小侍女,两人忙不迭的提了热水进去。
刚入湢室,绕过锦屏,女子立浴盘,肌肤湿漉漉,腻玉圆搓素颈,玉润珠圆...小侍女匆匆低头,红着脸不敢再瞧。
沐过头发,浴好身子,宝因由人擦干水珠,系好寝衣后,接过粗麻帕子,边绞着头发,边进了内室。
头发绞到一半,被窗外雨声勾去,停下动作,侧耳相听。
一囊灯光下,鬒发如云。
林业绥进来,见她本该挽起的发皆散落在肩头腰间。
他缓步走到女子跟前,手指穿过发间,仍还湿润着,不免拢眉,低声道:“头发湿着,容易伤风头疼。”
宝因回头,微抬眼,而后伸手去解他的玉带衣袍,纤指几动,圆领翻落。
他们两人在玄都观待到雨停,又换了能在雨中行走的木屐,才出观登车回府,只是男子有事要处理,她便先回了屋。
这院里的侍女婆子也都是聪敏能干的,早早就烧好了热水。
她只沾了些雨,但男子在上道观的百级台阶时,因逆水而行,衣袍湿了大半。
仔细收好玉带,放在榻几上后,女子浅浅一笑:“我待会儿便绞干,你先去沐浴。”
衣袍被解,林业绥无奈发笑,捻过她发丝,先去了湢室。
宝因绞干还染着湿意的头发,起身把玉带拿去东壁归置好,又叫人拢了盆炭火进来。
雨水多,骤然降了温,反觉得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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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绥沐浴出来,拿了巾帕,见屋中燃着炭火,踱步过去坐下后,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廊下的侍女也注意到窗纱这边的人影,忙开口道:“大爷,大奶奶去取薄衾了。”
男子浅淡应了声。
没多会儿,便有婆子抱着两床衾被进来,朝屋里的主子行过礼,放在内室榻上便退了出去。
木屐声传来。
林业绥扔下巾帕,顺手拿过钳子,将没燃好的炭木夹到中间燃好的地方:“怎么还亲自去?”
“我怕她们拿错了。”
打帘进屋后,宝因走去卧床边,将神锦衾抱出,暂时放在榻上,又将新取来的薄衾拿去铺好。
这样的衾被有好几床,样式虽类似,所用罗绢却各不相同,肌肤触感也是千差万别,若不是常与这些打交道的人,极难辨别。
两人刚说完话,廊下响起声音。
雨声掺着脚步,童官披带蓑衣斗笠,赶忙来报:“绥大爷,郑府上的小厮酉正便已在四处报丧了。”
林业绥拨开猩红的炭火,静瞧它火星迸裂:“可有哭丧声。”
窗外的人立即答道:“两刻前传出的。”
男子往后靠去,曲指敲了两下圈椅扶手,没说话。
童官走后,宝因从卧床上起身,走到炭架那边的圈椅旁,垂头看向男子:“郑戎死了?”
林业绥将钳子放入炭架,笑道:“就在两刻前。”
挂孝报丧这出,为的不过是要让皇帝瞧到他与郑戎割席的决心,皇帝便也坦然接受这份好心,放了郑戎回去,要他活活被至亲逼死。
于皇帝来说,千刀万剐都比不上手足残杀能让他心里痛快。
宝因垂眸,掩住心中翻涌的嗟叹。
竟就这么死了。
这些年,大人拼命想要挽救大夏将倾之势,终究还是徒劳。
同一桩案子,二十年前,三族相阻,使得文帝无法介入,而今日,她大人与王宣等人虽入宫,却已不似父辈。
如今郑氏中的三品官被撬动,便意味着其他人也能动。
其他人中,囊括着王谢两族。
如同史书上的“周郑交质”,这次他们已露了怯,若皇帝意识到三族余威不再,只怕日后世族会迎来腥风血雨。
或许,眼前这个男子比所有人都更先察觉到。
见女子在发愣,林业绥摸了摸她的发,缓了声:“又在想什么?”
宝因浅笑,随口一答:“今日观里的事。”
男子烤热的手掌抚上她隆起的腹部,不知是在问谁:“怕了?”
宝因点头,好不容易熬到这儿,要是死了,多叫人不甘,忆起观里的那些事,她一双手抚过男子好看的眉眼鼻子,再是吻过她无数地方的薄唇。
林业绥任女子作弄,当如春笋的指尖还想要再往下去摸喉咙时,他张开嘴,惩戒的一咬。
咬得很轻,甚至还有些酥麻的痒,宝因便也不曾抽离,忽问道:“爷在道观里是不是安排了人?”
林业绥咬了一下,很快松开,抬眼含笑看她:“你瞧见了几个。”
宝因收回手,沉思半晌:“五个。”
那些甲士豪奴都是从隋郡送回建邺来的,凶悍且心细,叛军都难以察觉,林业绥眼中露出赞赏:“如何发现的?”
“念经时,他们念错了个字。”宝因记得离开道观时,那些道士正在做晚课,唱道经,字虽好认,可放在道韵中却要用另一种,她失声笑道,“那字有两个音,在经文里该读平声。”
林业绥忽然缄默。
宝因秀眉微拧,忙蹲下,微仰着脸:“怎么了?”
林业绥已阖上眼,吐息似在忍耐着什么,整夜整日未眠,隋郡落下的毛病又重新袭来。
女子问的那瞬,他睁开眼,毫不掩饰的示弱,像是故意要引人来乞怜:“有些头疼。”
宝因低眉叹息,握过男子的手,学着他从前给她按的手法,一双手认真的在按压着。
担心女子蹲着会挤压难受,林业绥小心揽起她的腰身,将人放在另一张圈椅里。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
炭火被灰覆盖。
卧床的人在安眠。
*
次日,一道诏令未经门下省,直接由中书省发出,告诫百官。
郑戎虐杀妻主,谋害亲儿,蒙骗先帝,侥幸偷生二十载,享了不该享的福,天地祖宗皆难容,今自戕亦难赎罪,勒令不准其立坟,不准做法会,只允准报丧,而不能挂孝,并将其在安福公主死后所纳所娶所生的妻妾及儿女一律于七月初七处死,所得俸禄钱财充入国库。
郑府撤下白幡,遣散丧乐,无人敢去奔丧。
只是府里的哭声却仍止不住的传出。
娘家回不去的卢氏整日关在屋里,除了哭,便是哭。
只恨当年明知是火坑,却还要往里跳,满心算计,最后一场空。
至于朱玉,一根白绫已先殉了安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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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孙主薄因豢养外室,被脛杖后,要求立即便动身离开建邺,天高地远,路上便因伤口恶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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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宗□□接皇帝诏令,将郑戎的名字从皇家世谱上彻底抹去。
七月初七,礼部为安福公主办祭礼,天台、玄都两观大办超度法会。
悠悠二十载,香魂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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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十,御史中丞弹劾太子。
作者有话说:
[1]腻玉圆搓素颈:出自苏轼的《满庭芳·香叆雕盘》。
[2]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改自宋代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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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郑交质”是春秋初期的一个历史事件,也是周王室正式走下神坛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诸侯国都觉得周王室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但是在郑庄公藐视周平王之后,大家发现周王室也不过如此,然后其他诸侯国纷纷效仿,周王室便也失去了原有的地位。郑庄公就是大家比较熟悉的“郑伯克段于鄢”中被母亲嫌弃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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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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