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挂孝发丧
墨色渐淡, 浮碧挂天。
守夜的小厮悠闲敲过更声,。
五更已过去,在耳房睡觉的玉藻揉着眼角、搓脸,稍微清醒后, 起身穿衣, 打着哈欠出了屋, 碰见院里其他的侍女, 低声交谈几句,而后错步走开, 舀了盆凉水,站在正屋阶下不远处洗脸漱口。
听见里间传来动静, 玉藻简单擦了下脸, 搓过帕子, 把泼掉浑水后,转身吩咐人赶紧进屋侍奉。
...
屋内。
一只玉手落在棋盘。
腕间环镯泠泠如弦音。
黑与白混在一起,如同阴阳。
昨夜这盘棋下至中途, 大理寺少卿突然登府, 不知发生了何事, 男子穿衣出去后,便整夜未归, 只差小厮回来说恐要夜宿官署。
宝因将散落在榻上的其余白子尽数捡起, 掌心微倾,落入棋奁,随后扶着榻几缓缓坐下。
没一会儿, 侍儿端水进来, 绞干帕子递过给她。
洗过面, 漱过口。
宝因喝下盏热茶润完嗓, 便垂眼看起书来。
侍奉洗漱的侍儿退去,玉藻又进了屋。
她收拾一番外间后,走到内室见女子心神不宁的模样,以为是暑热天闷的缘故,便走到榻尾,将窗户支起,让这好不容易挟了凉意的醒骨真人吹进来。
“时辰尚早,街鼓还要几刻才响。” 玉藻将棋盘这些一应器物收好,又将榻几挪开,拿了柔软的隐囊放在女子身侧,供她倚靠,瞧见女子泛白的脸色,小声道,“大奶奶再小憩会儿也不迟。”
整夜都不曾睡好的宝因轻点头,顺手将书递给侍女去放好,而后携了软枕置于窗框,双臂则叠放上去,脑袋轻靠在臂弯处,望着怪石旁生长的芭蕉,神绪乱飞。
今日便是六月廿三,太子要丧服入殿的日子,突生变故,绝非好事。
在一旁瞧着的玉藻寻了个软乎的垫子,小心仔细地放在女子腹部下面,稍稍托住后,才轻着手脚出去。
*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尚未开启,大理寺武吏手持着能够于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行在前,为身后的两辆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拱手禀告:“林廷尉,这里便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府邸,已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瞧着武吏敲门。
那名外室死在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郑戎前几日又狠下心毒杀了亲子,不留半点痕迹,只是却忘了他还有相赠出去的。
敲门声响过三巡,屋舍内传来小厮的声音:“敢问客家是谁?”
武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小厮歉意道:“还请待我询问过主家。”
武吏只知今夜所办的事紧急,一时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武吏还是聪明的朝内喝了声:“大理寺有要事,请尽快。”
小厮恭敬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早些进去也能早些完事。”
前面去的那几家皆是闯入的,可不曾如此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将我们当客,我们自也要尊重主家。”
入夜后,各坊闭门,无论官民皆不能在外行走,消息自也无法互通,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人均不同坊。
在街鼓响起之前,必须尽快做完这一切。
只是如今坊门即将打开,也已是最后一个,若再强行进入,惊了里面蝉虫,去寻来郑戎,少不得被他纠缠,误了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
半刻后,整理好衣装的沈云亲自来开了门,抬头见到门外的两人,惊到立马拱手:“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便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聊。”
沈云非世家出身,只是因孝悌之名传遍乡里而被推举为官,此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只置办了一名小厮和两名侍女。
小厮作护家之用,侍女则是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庄子突生大火,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为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与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亦不见人,经过月余走访,发觉几人这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皆频繁来往这些坊,可于去年六月始,却变成了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乃五人之一。”
“端阳节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至此,其余四位皆已交代,只剩沈寺正。”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无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犹如登天。
几番纠结犹豫,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
裴敬搏叹口气。
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无法再寻回那几名乐妓。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日午时入宫,亲自上奏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还不曾反应过来,男子已入了车舆。
眼珠转过几圈,裴敬搏看着沈云,笑而不语,走去登车。
不上奏,他豢养外室仍难逃被贬,何况陛下于盛怒之下,已加重处罚,贬谪前脛杖五十。
上奏,还可跟着一搏。
沈尘在呆滞几瞬过后,也连忙从地上起身,来到车帷旁,着急提醒道:“林廷尉,郑御史身后是昭国郑氏和七大王。”
“沈寺正只是云海一渺尘。”林业绥手拍去袍摆的尘土,“随风而动,便是最好的归宿。”
沈云刚想问风是谁。
车驾已动。
...
街鼓响起,坊门开。
驭夫将车驾驶进长乐巷后,搬来车凳在旁放好,又小跑去敲府门,在男子走来这儿之前,大声喊道:“绥大爷回府了,快开门!”
耳尖的门房小厮紧忙打开西角门,迎他们绥大爷入府。
林业绥进了府,往微明院去。
走过游廊,绕过院里的怪石流水,便见一树芭蕉旁趴卧着的女子,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修眉联娟,青丝如瀑。
廊下坐了忙针线活的侍儿,安安静静的在守着女子。
瞧见绥大爷回来,本想开口叫醒大奶奶,只是刚开口便被遏止,她也领会过来,抱着针线篮子去了别处。
假寐的宝因睁眼,皓齿内鲜,歪头枕臂,笑吟吟道:“爷遣走侍儿是要做什么?”
林业绥言笑自若的反诘:“幼福想要我做什么?”
宝因娇嗔一眼,偏头不理。
林业绥挑帘入内,见女子欲起,瞥了眼她快五个月的肚子,直接倾身过去,将人捞到怀里,低声斥责,带着无奈:“这样眠着,窗落下来该要如何?”
倚着男子在榻边坐好后,宝因低眉揉着被枕麻的手臂,乖乖认错,语气诚恳:“以后不会如此。”
很快又抬头朝外吩咐准备洗漱的水。
待男子洗漱过后,她拿了干帕子递过去:“可是生了变故?”
林业绥摇头,唇畔带笑,温声道:“连夜造访了几位官员的府邸,求他们办了件事。”
说得倒像是真的。
宝因不禁展颜,正三品官员还需去求人办事,说出去谁能信。
擦干手上水珠,林业绥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落座榻边后,轻声询问:“几时去?”
阴家前几日便递来了帖子,相邀她廿三这日同去玄都观。
太子妃出身泰山羊氏,其外祖便是李郡阴氏,东宫自不敢明目张胆的拜谒林府或以东宫名义邀她前往。
九卿乃天子家臣,东宫非亲非故,擅自与之来往便有结党之嫌,且今日太子丧服入宫,林府与东宫若贸然接触,必会招人猜疑。
阴氏有子弟在议婚,林府亦有待嫁的林妙意,两家见面倒也不那么突兀。
宝因眨眼:“卯末。”
男子捡起遗落榻上的棋子,指腹来回摩挲着圆润玉面,静默不语。
“爷整夜未归,为的不正是多增几分胜算吗?”宝因走去高几旁,拿灯箸把浸润在鱼脂中的灯芯夹出,柔声说道,“既有了胜算,爷好好在家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回来便是。”
说罢,便要让他去睡一会儿。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任由女子为他解衣袍,散发冠。
...
陪着男子睡了会儿,宝因下榻轻解寝衣,吩咐玉藻去命人备好牛车,又唤来专门侍奉妆面衣物的侍儿梳妆换衣。
收拾一番,她正色瞧了眼床帏,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
女子离去后,林业绥缓缓睁开眼。
童官被唤进正屋,摆了棋盘,随后侍立在旁,瞧着男子正支颔与自己博弈,看似云淡风轻,却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他昨夜虽已按照绥大爷吩咐,找了府内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布置去了玄都观。
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
落在棋盘以北。
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
一辆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驶进崇业坊后,在坊街行进小半个时辰,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宝因提裙,走上台阶,走得比寻常慢了许多。
百级石阶,怀着身子的她,十步一歇。
玉藻也小心搀扶在一旁。
到了祖师殿,女子朝殿内神像行过道礼后,侧过身子,脚下右转,穿过游廊,按照帖子所写,径直去了道观后院。
那儿是幽深僻静处。
只是行至廊门时,叫人给拦住了。
宫卫拱手,不见盛气凌人:“我家主人在此歇息,请见谅。”
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
女子立在廊下,御侍站在其身后。
玉藻机灵的代为回答:“阴家太太请我们大奶奶来的。”
“原是林府绥大奶奶。”
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
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如走马灯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她停下。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明黄鸟衔花枝纹诃子是明艳,茶褐织金褶裙是沉稳,藕粉洒金大袖长衫又是温婉。
她想看透这人,却如何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
宝因礼数周到的万福见礼。
羊元君亦点头回礼。
...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
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弃了高足椅,挪来两张席子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小几,又另有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待太子妃落座后,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坐下。
两人身侧有冰鉴送着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而后是神像。
此殿曾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高帝不喜,便另修殿宇供奉。
因建筑格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荒废两朝后,生了苔藓杂草,后有法师见其幽静,有隐世之风,便只是简单修葺。
留了些苔藓异草,又另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不消一会儿,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闺中好友与族中姊妹,于建邺再无深交之人,只是好友远嫁,姊妹亦各有手帕交。”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日心慌甚重,又闻得夫人与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想是极有仙缘,这才特请夫人前来陪我度过这闲日,或许这心便也不那么慌了。”
宝因双手接过,见为尊的太子妃已动,她方坐正,手执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瞧这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道:“我哪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便记住了我。今日能见到太子妃,倒也算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极为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也是许久不曾与人畅谈,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忽闻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来报,原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于空中直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死了。
羊元君像是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该出发了”。
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那幸存的飞禽继续飞。
*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殿脊之上,瞧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
内侍得了李乙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这位主子穿上。
“殿下。”内侍瞧着偷穿丧服这等大逆行为,小声提醒一句,“若是叫贤淑妃与七大王知道,定会去陛下那儿奏您一本,说您盼着...陛下...”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且东宫也并非是干干净净的,只属太子一人,哪怕找借口杀了几个,却不知还有多少是贤淑妃她们的人。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奏。
他亲自穿去皇帝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乘着由延喜门出了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入兰台宫,于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舍人瞧见太子身穿丧服,以为是太子要逼宫了,被吓得赶忙跑去禀告皇帝。
跌跌撞撞跑至含光殿时,他匆忙告知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事情严重,入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已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之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瞧瞧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皇帝有令,兰台宫各处宫卫、舍人皆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
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儿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
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时,想的则是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儿女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再弯绕演戏:“太子可知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何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知,为何还犯?”
“七月初七乃姑母忌日,我上月外出为姑母做法会,偶遇姑母御侍朱玉,她亲写血书,告知当年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道,“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还望陛下能肃清往事,使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无皇帝号令,舍人不敢去接。
直至皇帝瞥了他一眼,方小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安坐于圈椅中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细细看过,后实在不忍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若追,需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与皇帝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仍不弯:“律法既需要,那李乙便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皆是皇帝所授,东宫早已扫榻准备让贤,竟还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他是太子。
“李乙于幼时身染恶疾,性命濒危,乃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李乙寻得良药,方得生机。哀献皇后尝命李乙‘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今姑母无儿无女,苍凉黄泉,受尽苦楚,无人给申,李乙岂能旁观,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这等小事。”
李璋便知道太子的性子。
瞧,说完还要讥他一下。
“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
“哀献皇后走了,空出皇后之位,东宫之位被我占据十六载,理应空出。”李乙伏地叩头,“待姑母魂安,这条命任由陛下处置。”
听到哀献皇后,又闻得这个儿子开始说些浑话,李璋被刺激的执起笔洗,咬着牙,狠狠砸向太子:“你这个逆子,说什么为你姑母伸冤,我瞧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你母亲就是被你这逆子给克死的!”
砸到李乙额角流出血,他岿然不动,只言:“哀献皇后是被儿克死,还是抑郁而终,陛下心里知道。”
每提哀献皇后,父子必争吵。
以往有太子妃在旁调和,可今日...
殿内舍人都是在王府侍奉过的老人,见状劝阻道:“此次太子是为安福公主之死而来的,陛下与太子怎么反为哀献皇后吵起来了。”
“为臣,你不忠;为子,你不孝;为君,你不仁。”李璋一脚踢开年老的舍人,走出案桌,粗喘着气,剧烈咳起来,“君纲父纲,你有哪样是做到了的?”
“为父、为夫、为子、为弟。”李乙愈说,怨气便积攒愈多,“陛下又做到了哪样?”
李璋捂着胸口,多年不曾发作的胸痹似有重来之势,忍着厥心疼痛,虚声笑道:“既如此想念你母亲,你母亲也最疼你,那你干脆下去陪她。”
“儿想了二十一载。”
...
被踢开的舍人,连忙爬到殿外,喊来信任的内侍。
“快去长乐坊告诉林廷尉!”
*
出了宫门,内侍直奔长乐坊。
好在兰台宫与此相距不算远,骑马两刻便到了。
因近午时,恐生变故,童官奉命在西角门候着,见到人来,赶紧相迎内侍入府。
来到微明院,内侍只敢站在外间行礼,而后喘气将含光殿所发生的事,一口气说完:“太子提及了哀献皇后,陛下大怒,还望林廷尉能尽早进宫。”
内室久不闻声。
童官正要进去请示。
男子淡淡道:“其余三族可有知道消息?”
内侍喘匀气,答道:“今日含光殿的禁卫与舍人虽是可信的,但太子丧服入宫,无法藏匿,应当是都知道了。”
林业绥笑着落子。
知道却不着急入宫,便是还不曾知道太子戴孝所为何事。
皇帝竟能将含光殿发生之事与殿外彻底断绝。
...
今日乃休沐日,大理寺卿若入宫,必引谢贤、郑彧和王宣等人注意,便是无事,也会进宫来参一脚。
林业绥命人换了不显眼的驴车出行。
入了望仙门,车舆均需缓行。
行至第一道阙门时,男子屈指敲了三下木方。
驭夫再缓车速。
...
有几人聚集在第一道阙门,他们皆是被郑戎相赠乐妓之人,到了这里,听到皇帝怒斥太子,竟说出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之言后,迟迟拿不定主意。
“得罪郑仆射与七大王,仕途葬送,性命葬送,连死后的清誉也难保全,还不如在此捱到郑仆射来。”一名青袍官员嗤鼻道,“他林业绥最多再做这一日廷尉罢了,还能奈我们如何。”
其余几人皆不敢接话。
他出身世家,他们却不是。
车舆内的男子敛袖,笑而不语。
吴郡孙氏的子弟。
当真是不知好好惜福。
“孙主薄不是说我只能再做一日廷尉,奈何不了谁吗?”林业绥温润如玉的笑着,嗓音清冽,“午时已过,那便瞧你还能否活过子时。”
话音砸在宫砖上时,车舆也同时碾过宫砖,缓缓驶向第二道阙门。
众人回过神,现今这位林府长子仍是大理寺卿,只要他愿意,赶在郑氏来之前,提前下手要他们的命,不过挥手间。
沈云思量着早晨那句话,率先低头往含光殿走去。
他们只是缈尘,要随风而动。
今日这阵风,乃是林廷尉。
明日的事,便待下阵风来,再说吧。
*
热气逐渐攀升,玄都观的善信都急着赶回了家中。
侍奉在一旁的玉藻和御侍为了降温更快,寻宫卫提来井水,舀来浇在冰上。
白雾袅袅中,东极青华大帝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杨柳洒琼浆,睁眼慈悲瞧着殿外的两人。
“我知夫人与林廷尉必认为此次相邀是鸿门宴,只是我前面所言皆是真的,太子的性子,无人比我更清楚,便是陛下这个父亲,也没有我清楚。”羊元君小口喝着梅子汤,长睫稀疏,遮不住眼里的神伤,“太子这一生都走不出哀献皇后的死。”
他们父子定会谈到哀献皇后。
今日,无人能救下太子。
宝因放下盏,仍怀戒心,只说了些抚慰人心的话。
看了会儿天上飞鸟,羊元君便由御侍扶起,提着裙摆,缓缓跪下:“可我今日的确是有事要相求夫人。”
君家大礼,宝因不敢相受,掌心撑在凭几上,着急想起来,玉藻赶忙来扶,待起身,上前想要搀扶时,这位太子妃摇头相拒。
“夫人出身高门。”羊元君垂眸,“应该知道哀献皇后是我姑母。”
女子不起,宝因也未敢站起,仍半蹲着:“知道,哀献皇后和太子妃的贤名,世家夫人皆称赞。”
哀献皇后出身泰山羊氏,太子妃也出身于此,两人乃姑甥关系,太子妃之父便是哀献皇后的堂弟。
一门要连接出两个皇后,堪比当年郑氏。
羊氏至今却仍是低调行事,不任三品官,不入三省九寺,所教出的两位女郎也均是温婉贤淑。
羊元君往前后两侧扫去,御侍早已退避。
女子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水,细水流长:“有了姑母的前车之鉴,母族皆劝我不要嫁,哪怕嫁去没落世家,也好过来这薄恩的皇家。可他们不知,我幼时进宫去看望病重的姑母时,见过太子堪折的模样,便再也走不出他三尺之外。”
“那时年少,满心只想着快快长大,飞入宫城,好去陪伴,我十五岁,不顾族中长辈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不回头,那时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逝去,太后也已十六载不曾出蓬莱殿,我又怎能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年纪虽轻,却不曾看错人。”羊元君看向宝因腹部,泪珠便落了下来,“皇家薄凉,他不薄凉。”
宝因抬手为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有过四个孩子,后接连夭折。
可至今东宫仍除却太子妃外,仍不曾有旁人,许是七大王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登基的心,子嗣便也不再看重。
两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携手走到今。
“说这些也不过是望夫人能心软垂怜罢了。”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死在东宫,也不愿同太子隔日而死,若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为太子敛尸,陪葬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
不起眼,可快乐。
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是卸下心防,问了句:“太子妃,您呢?”
“林廷尉若能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已是开恩。”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皇帝性情难测。
无人能劝。
贤淑妃所能劝的,不过是皇帝做戏罢了。
此次出行,宝因心中亦没底,抱着的不过也是一死的心罢了,瞧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情,她仍笑着宽慰:“太子所行乃仁孝之事,上天定会庇佑,他也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瞧,这大暑已过五日。”
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
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奏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别宅妇。
外人的介入,使得这场父子争吵结束。
皇帝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般,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皇帝坐回圈椅,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
今晨坊门一开,孙主薄便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别宅妇而连夜查来之事。
郑戎得知,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立马跑来与堂兄商量对策,宫内忽然传来皇帝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将调回建邺便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买通行刑之人即可。”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府更衣,直接登车入了宫。
待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
若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且林业绥又怎会仅为了这件小事便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
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小厮备车去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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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早已将措辞准备好,随时可应对皇帝发问。
事情不明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将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时,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要就此将人闷死才算完。
见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好生瞧瞧!”
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将面上的东西拿下,捧在手上却发觉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手上发抖。
“驸马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后驸马明目张胆将人带至正屋,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驸马殴打公主。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驸马,接回公主,后驸马假作悔改之态,公主偶然得知自己怀孕,心软回去。
那几日,驸马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驸马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回府便撞见驸马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驸马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妾当夜于屋中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驸马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儿郎之身,求贱妾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妾朱玉岂敢推脱。犹记公主音容。”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便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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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戎、王宣与谢贤匆匆入宫时,皇帝已将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自也听闻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卢氏那里也得了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娘家。
长生殿内,李璋已被吵到头疼,他干脆拉了太子同来,然后是四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乃陛下血肉,怎可忽作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下,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官家,您素来最尊先人,此案乃文帝亲自下了定论,今日您又怎能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皇帝往日行事最喜拿先人说事,那他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
琅琊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治头疼的法子。”
“只留郑仆射,与他好生说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有如此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皆不容,若强行如此,日后万事皆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到底还是可惜了,七大王素来行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却竟有如此舅父,日后子民如何再信他?待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
廖天之上,白云聚集,转瞬为黑。
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宝因只觉赌闷,顺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皆是不好的。
皇帝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了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入神殿后,捂面不语,她仍还持着端庄,不让人听了哭声去。
这是暑雨。
*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大人从前也如你这般,一腔热血便以为能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了解的只是我大人。”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
“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
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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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天起了乌云,皆都走光。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见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
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
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
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
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
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
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
...
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
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
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
*
晚暮时分。
郑彧从长生殿出来。
他回到府上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
“挂孝发丧。”
作者有话说:
[1]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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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万更补偿请假的两天~最近换季,天气变幻无常,一到这时候,身体就出毛病qwq,大家好好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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