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尺外
宝因走去东壁, 伸手解开衣带,脱了午睡穿的罗衣,稍一分神,视线便能瞥见那两处都红了。
她正要伸手去拿诃穿。
身后的男子忽开口喊她。
“幼福。”
背对着罗汉床的宝因轻轻应了声, 手上已拿了件官绿绣越鸟的诃子, 越鸟旁有荷花盛开。
两人之间, 相隔一扇简易的山水屏风。
发黄的绢布之上, 绘以高山流水,挺拔的松柏。
林业绥踩着脚踏, 敞腿坐在榻边,左手落在几上, 轻撑颊侧, 好整以暇地瞧着绢画后的窈窕身影。
原先那本放在几上的书, 因两人折腾一番,榻几被碰动,书落。
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男子脚边, 书页摊开, 只见书上那句“若知色想外空, 色心内妄,妄心空想, 谁为色主”被踩在男子脚底。
屏风那边, 宝因已将诃子系好。
官绿之色,配以女子香脊的白。
恰如茭白。
茭白可解热毒。
林业绥右手探入,微阖眼, 呼吸停滞。
只听他轻启唇, 发号施令般, 不容人拒绝:“解开。”
宝因愣住, 又听身后的喘息渐起,脸颊立即便起了红晕,想及男子前面似乎并未给他自己纾解。
若是憋坏......
她深吸口气,反手轻扯背后的系带。
还未来得及反应,没有肩带的诃子已落地。
不轻不重的一声。
彻底搅乱人的吐息。
林业绥睁眼,眼里原有的清明,叫人给掺进了半池浑水。
他右手微动,面上仍持着几分君子之风,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一字一句道:“转过来。”
宝因的耳尖早已泛红,舌尖分泌出津液,吞咽进嗓子里后,脚下轻挪几步,隔着屏风,面向男子。
林业绥透过屏风,望去。
绢布的黄,犹如夜间的昏暗烛光。
女子所站之处,画了半枝从松柏后伸展出来的红梅,却只有花苞,唯有两点红色照映在上面,做了红梅。
男子的神智逐昏,便也想要拉着女子同沦。
他满身污秽,她又怎能佳人独立。
卑劣的心,总是不知收敛。
“幼福,看着我。”
只是宝因不愿再听话了,双目仍是紧闭,覆在眼下肌肤的长睫轻颤,光是听...便已叫她面红耳赤。
男子的呼吸渐重,手上动作有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止住:“幼福...便不想瞧瞧...我为你情动的模样吗?”
耳畔的吐息,叫宝因想起两人无数欢爱的时候,可也从未瞧过男子那里,更甭提要看男子对着自己做那事。
林业绥只觉神智已飞至天际,他还想要再往上时,一道屏障阻挡于中间,动作逐渐加快。
宝因的气息也被带乱。
在心里劝服道:他们是夫妻,看看也没什么。
她双目睁开的那刹。
林业绥也闭眼仰头,喘着粗气,直襟外衣及地上脏乱不堪。
半瞬过后,他缓缓睁眼,发觉女子在看自己,神色淡然的拾过帕子,毫不避讳地垂头擦拭着。
...
这时玉藻也来到廊下,她刚从童官那里知道女子也要一同入宫赴宴,眼见时辰快到,可绥大爷又在里头,前面还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在心里斗争过半刻后,她倒吸口气,咬着牙来问:“大奶奶,申时快到了,可要人进来侍奉?”
宝因回过神来,撇开视线,稳下声音吩咐道:“叫人提水去湢室。”
玉藻立马应了声,而后跑过廊下,去了烧水那边。
宝因复又瞧向男子,只见他已收拾妥当,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不过是场幻境。
她小声询问:“爷好了?”
林业绥起身,弯腰捡起那本书,拂去上头被自己脚踩的灰尘,动作带着天生矜贵,眸里有淡淡笑意,戏谑道:“幼福问的是什么?”
宝因捡起地上的诃子,重新穿好,不免嗔怒道:“日后爷别再找我做这事就成,您爱找谁便去找谁。”
林业绥合起书,书名为《坐忘论》,讲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闻得女子所言,侧目而视,缓下声音道:“不会再有此事。”
宝因不曾应声。
...
林业绥从湢室出来,穿了件云鹤纹的圆领袍后,便出了微明院,只说在西角门等着她。
宝因也用水擦了擦身子,然后由人侍奉穿衣。
此次进宫赴宴的女眷,皆是得过诰封的外命妇,穿得都是公服,属小礼服,她自也不敢穿燕居服前去。
仔细想过后,让人拿来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得了男子的吩咐,赶来林府为女子梳头。
梳好妆,宝因半刻不敢耽误,往府外走去,只见一辆驾有三马的车舆停在外边道上。
她微蹙眉,朝两侧看去。
“大奶奶,大爷已在车内了。”童官提着食盒正出来,连忙上前,还不忘解释一番手里的东西,“这是大爷吩咐我去给大奶奶准备的各类酸甜果子。”
宝因扫了眼食盒,未说话,只颔了颔首,随后提裙下阶。
玉藻也赶紧伸出手,在另一侧扶着,直至女子踩着车凳入了车舆才收回手,随后侍立在台阶下望着。
...
一入车舆,宝因便见男子微敞腿端坐着,视线不受控制的往那儿瞥了瞥。
林业绥轻笑一声,不作只言片语。
羞红脸的宝因侧过脸,坐下时,刻意往车壁过去了些。
站在府门口的童官也赶紧跑到车驾以左,高举着食盒,恭敬道:“大爷,都备好了。”
林业绥抬手伸出车帷,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说了句:“你刚多舌了。”
仅隔着张帷布,一人居高,一人居低。
男子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耳畔,却有泰山之势,令人瞬时便喘不过气。
自知错了的童官赶紧低下头,他知道绥大爷的规矩。
主子要有所问,才能答。
刚大奶奶不曾问过食盒的事,自己却擅作主张的说了。
他揣摩着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会去领罚。”
林业绥未应,似从头到尾便没有为此动怒,将食盒放在身侧后,开口吩咐驭夫驾车入宫。
车轮滚动,细细的灰尘扬起,童官闭眼,直至看到马车出了长乐巷,才敢挪动脚步,回府受罚去了。
玉藻则早已转身回府。
此次赴端阳宴,他们这些小厮侍女皆不能随侍入宫,那是天家的地方,又岂是她们能进去的。
*
兰台宫的五道宫门尽数开启,各府的马车皆从最近的宫门入内,多是驾三马或是驾两马的。
内里所坐的分别是三品官以上与四品官。
林府的马车在驶出长乐坊后,右转径行,由这条大街直抵望仙门,宫卫核实过身份,再驾车将进入兰台宫,停在阙门以外。
驭夫下车,熟练的放好车凳。
宝因见到了,起身要下去,手却被人禁锢住,拉着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要迟了。”
握着女子手腕的林业绥收起多余的情绪,面上带了些肃然:“事情拖久了,便容易成心结。”
随后,冷声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驭夫连忙快步走离车驾旁,立在阙外不远处,车内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见旁侧无人,林业绥舒叹一声,似要对其循循善诱:“打算一直不与我说话?”
宝因小声驳道:“我刚与爷说话了。”
随后,两厢无言。
女子再不开口。
林业绥松开手,理了理袍摆,垂眸作内疚的模样:“可是吓着你了?”
瞧着男子,隐隐能看到几分可怜委屈。
宝因摇头,出嫁前李傅母与她说过,男女那里也有美丑,若是不小心瞧见,不可做惊慌之色。
眼前这人的,倒是与他人一样好看。
可只要想起在屋内的事,她浑身都觉滚烫,尤其是脸烧得最为厉害,声音里也带了丝难以察觉的羞涩:“只是尚未适应。”
林业绥不由笑道:“日后适应便好了?”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男子牵着走后,宝因眼里划过一抹狡黠,故作无谓的坦然笑道:“或许是。”
林业绥若有所思,颇为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
随后轻声道:“下车吧。”
不等女子说话,他已弯腰出了车舆。
宝因也无暇去想那话是何意思,跟着起身,挑起车帷,便见男子伸手来扶自己,她将手放入男子掌心,稳稳下了车。
宫内舍人也已来到这里,为各位贵人引路。
宝因与林业绥随着舍人走过甬道。
因宴会开始前,皇帝要与臣工再议朝事,故在第二道阙门时,又有宫侍前来引女眷先去太液池。
林业绥侧身,似有话要说。
宝因心中了然,先道:“爷不必担忧我。”
林业绥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顺势将那缕遮挡住女子脸颊的发丝拂过耳后,温声开口:“我尽早来寻你。”
宝因轻轻点头,笑意晏晏。
*
端阳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莱岛边的草地上,五色毡铺盖其上,四周彩幡飞扬,艾草与菖蒲叶捆绑成束,高悬于各处。
池边,支起遮阳的帐子。
帐内,铺设坐席与酒水糕点,供女眷赏花。
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直至宴会结束,她都需一直侍奉在侧。
见贵人有热意,立即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宝因也很快便适应了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
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
另一处帐内,有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眼里充满好奇探究,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什么来,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便是嫁给了五姐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
发髻上仅正插了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只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
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亦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正是。”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家的那个五姐,倒不愧是陈郡谢氏养出来的,丝毫不逊色于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五姐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便是代人嫁去,其余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人也是能拎清的,出声解释道:“五公主已登仙离去,俗世诸事不再束缚于她,往日的婚约在官家下旨赐婚时,便也作了废,如今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是自个儿的,小公主万不可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眼睛控制不住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日去天台观替五姐打理身后法事时,所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的说道:“爹爹为何不让我代五姐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均忍俊不禁起来,五公主李月死时,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又要如何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小女儿的童言无忌,随后招来亲近女官,耳语一番。
...
只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请娘子过去说说话。”
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得这话,心中虽困惑,面上仍是笑意,将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同去。
*
长生殿内,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殿门大开,偶然吹过的风,便能使其往四方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与官员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皆是李璋曾经四大王府内的旧人,殿外所站是年少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毫无登基的可能,故其身侧都未被世家安插人手,这些都是皇帝能信任之人,以念旧为由留下。
这些人虽已半老,却还侍奉在这里,应当是主仆情深。
可如今皆全部跪倒在地。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人再比他们清楚这位皇帝的性情。
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皇帝所气不是这别宅妇。
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曾经的四大王怒到杀了王府所有的禽与兽,只差要冲去郑家杀人。
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皇帝的怒火:“陛下要准备如何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未有过多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没有血又怎能算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皇帝已被内心情感所驱使,许多事,皇帝皆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
可那些只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于皇帝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不喜昭国郑氏,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未必不懂,届时三族共同施压,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若此事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无由头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至本朝虽早已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却又隐下了多少官员弹劾的案子。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其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好,一到雨雪天,双腿便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令他忆起往年之痛,使人清醒。
皇帝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你说要我如何?”
“待会儿在含光殿上,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可知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若陛下不彻查,又要如何让他亲自割肉喂与陛下吃?”
李璋忽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机灵的进来,扶皇帝走去坐下。
还未坐,他却又无意瞥见男子在落子时,袖口因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
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帐子里的贵妇人赏着这一奇景,待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贵妇人方开口说道:“实在失礼,五娘相助我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未曾与五娘当面道过谢。”
妇人说第一个字始,宝因便已将视线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了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令臣妇汗颜。”骨子里的贵女修养使得她端庄莞尔,说着谢贤曾说过的话,“能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与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也似寻常家妇般,询问了些家常事,随后尽职的问:“嫁到林府后,一切可还好?”
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有了孩子,现有几个月了?”
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道:“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极力想要与这个女子变得亲近,却始终不得其法,偏生女子又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瞧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道:“你与我娘娘说什么了?你不过是顶替我五姐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不该来这儿,只是她熬不住女儿哀求,才动了恻隐之心,向皇帝求了恩旨。
皇帝素来最宠她们,自然会答应,便连她说要请谢家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瞧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仍是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那是我的幺女,素来被我宠坏,五娘莫要往心里去。”
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非毫无察觉,她亦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以往每次都要提醒自己是代嫁的,五公主才是这桩婚事的原主。
如今小公主的一番话说得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往事,能有如此想法必是身边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幸福婚姻的小偷。
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皇帝寻代嫁人选时,为何便不为旁人多想想呢?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似觉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可七大王成婚快两年,仍没个动静,便想着沾沾五娘的喜气,指不定来年我也能做祖母了。”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
日暮酉时,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皆已布置妥当,皇帝携着臣工由含光殿前来太液池,贤淑妃却不能做表率,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也觉以自个儿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之后,实在有失脸面,可皇帝十分遵守祖制,这类事只能由皇后来,但中宫无人,她曾说过代劳,皇帝皆婉拒了。
于是她便故意捱到最后,待众人坐定,方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皇帝坐在上席。
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之际,忽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子不适,难以前来赴宴,故特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方冷冷道:“王娘娘既不愿来,便罢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皇帝的话说得并不算小声,似是赌气,故意要众人皆知,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
男女虽相隔开,却也并不算远,只要静下来,皆能互相听到对面所说的话。
宝因瞧过去,又转瞬收回目光,心中明白几分。
这位太后并非是皇帝生母,而是昭德太子之母。
太后是文帝相知相许的元配皇后,出身琅玡王氏,只是王氏素有家训不送女郎入宫谋权势,故相拒皇室求娶。
文帝极为守礼,也不以强权相压,当年仍为大王的文帝亦也无法逼迫。
两人都只能各自婚娶。
直至文帝登基第五年,太后亡夫,守孝三年回到娘家后,文帝再下聘礼,欲迎太后入住中宫。
当时琅琊王氏的族长——王宣的祖父见他们二人情意仍不减,才终于点头同意。
入宫后,王太后生下昭德太子,后又抚养了母亲早逝的李璋兄妹,待如己出。
昭德太子十岁那年,被人构陷是太后前夫之子,帝后不理,并不顾流言也要亲自前往看望太后前夫那病重的双亲,许是其父母感念帝后的恩德,终是在死前,主动说出他们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才以致府内姨娘和当时的太后皆无所出。
五月初五端阳......
今日是昭德太子逝去十六年的忌日,前面贤淑妃又与她说五月初八是五公主逝去的日子。
贵妇圈子里也常说五公主儿时发生过不好的事,似与进宫赴宴有关...昭德太子便是在十六年前的端阳宴后忽暴毙的。
不出几月,文帝而后也...
宝因的神思仿若出了壳般,右手不自觉地往食案伸去,竟是要去端起那杯水酒。
席位在她旁边的范氏眼尖瞧见,连忙出声阻止:“五姐,你喝不得这个!”
这一声急呵,吓得宝因收回手。
神魄也回了笼。
在上席的林业绥听见范氏这声五姐,皱眉看过去。
*
半个时辰后,丝竹声逐渐淡去,众人退席。
宝因与范氏在阙门告别后,舍人来说男子被皇帝唤住,还需片刻才能前来,她便只好立在原地等候。
女子视微微垂着,无趣到盯着地砖。
为了防尘,建邺城内只有一些主要大街,会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铺以从浐河运来的河沙,而宫城之内皆以石砖铺地,殿室内则是木地板。
世家府内亦复如是。
居室铺设木地板,居室之外用石砖。
...
太液池边,晚风拂过,五色长寿缕飘扬起来。
李璋看着男子,踌躇开口:“初八......是五姐的忌日。”
皇帝宴后不顾谢贤等人的目光,突然相留,林业绥以为是要与他商榷朝事,听到这话,鼻间轻出一口气,不免嗤笑。
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若陛下欲要群臣共祭五公主,臣必当前往。”
“若要臣一人......”
“若是你妻子同意呢?”
李璋十分清楚贤淑妃只为自己的性子,想必此次便是因为这事,才要诏那谢五娘进宫。
林业绥不再说话。
他算尽天下人心。
自也能推算出女子最有可能说出的回答。
她处处周到,以过嫡母那样的一生为目标。
又怎会拒绝贤淑妃的请求。
...
悠长的宫道里,宝因久等不来男子,又见那名侍奉自己的宫侍仍尽责的在这儿同她一起站着。
她心中过意不去,转身往另一道阙门走去,准备先上车。
云头履踩在宫砖上,交窬裙堆落在地,一步一行。
宫侍跟随在后,见到林府车驾,连忙伸手搀扶女子踩车凳。
宝因站在车辕上,回身看向后面。
皇帝要说的恐也是五公主忌日之事。
她垂眸浅笑,圣命不可违。
车帷晃荡,女子进了车舆。
宫侍也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遇见林廷尉,她赶忙低头见礼。
*
离开太液池后,李璋遣散舍人,只留年少时的侍从陈侯在旁侍奉,二人前后走在宫道上,路过许多宫殿,却始终不能让这位帝王驻足,多看半眼。
唯有含光殿后的懿德殿使得皇帝看了许久。
含光殿为帝王处理天下事务之殿,懿德殿立在此殿之后的涵义更是不言而喻,在正式册立太子前,未来储君皆住于此。
陈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里自然也曾是昭德太子所居。
昭德太子入主东宫后,懿德殿再无人入住,便连如今的太子也是直接被册封,住进了东宫去。
李璋不明意味地说了句:“二哥死得真早,一儿半女也不曾留下。”
夜风袭来,穿殿而过。
振出的声音犹如哀鸣。
似也在为懿德殿曾经的主人哀嚎。
“哭又有什么用?”这声音不知让李璋想到了什么,极为不喜,开口低声怒斥,“他死了,我才是皇帝。”
陈侯想昭德太子三十三岁逝去,死得并不算早。
很快又叹息,想起那句折磨这位皇帝十六年的话。
饮了许多酒的李璋,最后恍恍惚惚的行至蓬莱殿,将近五十的身子已是残年,他忍不住咳了咳,喊了一声:“王娘娘。”
他就像是夜里走失的孩童,需要母亲的庇佑安抚。
可殿内的声音却极为清冷:“四哥这是又要来与我缅怀二哥了?不必了,请回吧。”
昭德太子齿序第二。
“王娘娘便当真要如此心狠?”李璋忍不住呢喃的质问一句,最后又笑起来,“儿祝王娘娘长命百岁。”
老妇则答:“我已七十有二,长命百岁又能活几年?”
昭德太子永远都会使得他们母子无法好好说话,因而渴望母亲的李璋开始说起自己胞妹来,太后最疼爱这位女儿:“七月初七是安福的二十年祭,我要为她报仇。”
殿内老妇睁开眼,眼里浑浊,留下两行热泪,心中终是不忍地回了句。
“安福那孩子命苦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没有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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