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表白
当晚, 宋善宁是在谢谌的居所过夜的。
起先,她只以为谢谌是生气之下彼此冷静一会儿,可月落日升,一夜之后, 却没有再看见谢谌。
她醒来的时候, 外面的天还没亮,若隐若现的薄光透过窗格。
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宋善宁起身披上外裳, 敲门, “来人!”
荆阳大约是随时候在门外,听到宋善宁的唤人,立刻便出现了, “殿下有何吩咐?”
宋善宁皱起眉, 不愿再和这些下人们打太极, 直接道:“我要见谢谌!”
门外沉默一瞬,却没有回应这个要求, 而是道:“殿下,您可要用早膳?”
宋善宁没有忽略那一瞬间的沉默, 立刻便道:“谢谌不在?”
再度的沉默便是回答。
并且宋善宁从中发觉了一些不寻常。
谢谌难道不是自己离开的?若不然, 荆阳怎么会这般忧心忡忡的态度?
宋善宁想了想, 更大力地敲了敲门框,“开门!”
荆阳还是那副说辞, “殿下, 我们主子……”
但宋善宁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继续说下去了,直接打断道:“放我出去。否则, 你们恐怕永远都见不得你们的主子了。”
此话一落, 门外候着的几名近卫都不由自主地看了彼此一眼。
谢谌已经失去消息整整一夜了。
昨晚离开的时候, 看上去便有心事,当时并没有带人跟着,只说出门走走。
可是这一走,便是整整一夜,他们早在昨晚就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派人到几位有联系的大臣府上,却没有半点消息。
惟有的一点线索是徐兴府上,府门紧闭,他们还未靠近,便看到探子示意他们离开。
能传递外围消息,却又不能见到徐兴。
可见徐兴此时的处境也颇有些艰难。
在京城,他们的人手不算少数,可是整整一夜过去,都不见有人传递消息。
如此一来,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谢谌眼下所在之处,暂不能与他们的人见面,更遑论往外面递信。
他在皇宫。
不知真正情况,又不能真的去闯宫。
因此一众近侍凑在一起商量对策,便听到了宋善宁的声音。
屋内,宋善宁毫不意料门外的一刹那安静,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冷静推测,“谢谌是在宫里,对不对?”
荆阳艰难地舔了舔嘴唇,问:“殿下猜得没错。您有办法?”
宋善宁说:“至少我能自由出入皇宫。”
犹豫半晌,荆阳命人打开了门,宋善宁略显疲惫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荆阳说:“殿下,我们不敢将公子的安危,系在您一人身上,毕竟,那是您的……”
宋善宁知道他的意思,说:“我带你一起进宫,荆护卫,如何?”
荆阳行礼道:“多谢殿下。”
宋善宁拔下头上的一根玉钗,交到荆阳的手上,“你到公主府,让我的婢女来接我,我们坐公主府的马车进宫。”
“是。”
立刻有人领命去办。
宋善宁说:“唤个婢女来,为我梳妆。”
-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外间天光大亮,宋善宁更衣梳妆之后,荆阳来敲门,“殿下,碧螺姑娘已经到了。”
他看着沉稳,语气却莫名有些急躁,已经天亮了,没多耽搁一会儿,谢谌的危险便更多一分。
但宋善宁却依旧淡定,闻言也没有起身出发的意思,她抿了一口清茶,用眼神示意荆阳走近,“我有话问你。”
荆阳将门关上,“殿下有何吩咐?”
宋善宁说:“我想听你一句实话,窦将军现在还在漠北,对不对?谢谌已经在朝中有了支持者,他打算近日动手,对不对?”
她问的这些,都是谢谌的密辛。
若非近卫,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宋善宁却还不避讳。
荆阳愣怔着不敢说话,似乎是在分辨宋善宁的目的。
宋善宁轻笑一声,说:“我已然与楚恒略和离,又在谢谌的住处睡了整整一夜,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荆阳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垂下头,“是。”
宋善宁说:“我与他已经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不想一无所知,若是没有什么筹码,我又怎么将他带出宫?”
荆阳答:“是。窦将军在漠北,公子和窦将军始终保持着通信,但具体写了些什么,属下也不得而知。”
他到底是藏下了一部分,宋善宁也不没有追究太多。
她听完闭了闭眼睛,“好,我知道了。走吧。”
马车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碧螺在马车前头坐立难安,昨晚她家公主一夜未归,她已经派出了半个公主府的人去寻找,却没想到天还未亮就有人来公主府递消息。
门房的人呈上来一根玉簪,她脑海一片空白,险些直接撅了过去。
她还以为是公主遇险,有人来公主府索要钱财。
好在门房很快说明了缘由。
但听到是谢公子的人,不免想到昨晚殿下和谢公子共度了一夜。
她是宋善宁的贴身婢女,自然知道宋善宁嫁到楚家之后,和楚恒略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光景。
若是昨晚真的和谢谌睡在一起,那岂不是……
这大半个时辰的等待之中,她始终陷在纠结之中。
等宋善宁款款走来,她看到宋善宁姿态依旧,终于松了口气,但看见身后还有别人,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等上了马车,她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进宫?”
宋善宁一夜没怎么睡好,这会儿看到碧螺,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怠懒了起来,她揉着眉心往身后一靠,碧螺正好抱住她的肩膀,让自家公主躺在软枕上休息。
她跪坐过去为她按揉肩膀,看出她的疲惫,因此并未开口。
宋善宁阖住双眼,呼吸声愈轻,碧螺以为她睡着了,便收回手,怕会吵醒她,不想刚刚缩起手指,就被握住手腕。
宋善宁轻而弱的声音传来,“碧螺。”
碧螺听出她声音有异,反握回去,关切道:“殿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善宁长叹一声,“谢谌在宫里。”
“什么?”虽然宋善宁没有明确的提过,但是碧螺日日跟在宋善宁的身边,又如何不清楚这些事。
碧螺迟疑一瞬,看向自家主子疲惫的模样,问:“所以,殿下是有什么打算?”
宋善宁抬起手腕,挡住眼睛,道:“我没有选择。”
她说得不明不白,碧螺却懂了。
殿下虽对谢谌有些暧昧的心思,但毕竟是林皇后的亲生女儿。
她家殿下这一生,一切的唏嘘,都源自于她的身世。
碧螺忍住心酸,安慰似的捏一捏宋善宁的手指,“殿下放心,无论陛下和娘娘如何待你,奴婢都始终陪伴在殿下身边。”
听她这话,就知道碧螺想差了,她撑着碧螺的腿坐起来,拧身道:“我选谢谌。”
“谢公子?”碧螺不解道,“为何?”
……
“你想劝我不要和你弟弟争,还是想以自己为筹码,让我放过林氏和太子?”
“宋善宁,用美人计来找我套话,谁教你的?”
“放心,皇位我要,你,我也要。”
……
男人说过的话至今仍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宋善宁抿唇,未答反问:“有人把你当筹码推出去,有人在你主动上门时,仍旧不愿伤害你。”
“你说?我会选谁?”
-
干英殿。
大殿里伺候的宫女太监被尽数赶了出去,宽敞的殿堂寂寥无人,供人休息的后殿更加寂静,皇帝坐在长榻旁,头疼地捂住了额头。
在看见皇后的那一刻,他便像被一道雷生生劈过似的,头晕眼花的摸不清事情到底是在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但无论如何,都是朝着他无法预控的方向。
他伸出食指狠狠按了一下眉心,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女人——
两人自幼相识,从原本的未婚夫妇,到失去联系,再到重逢。
他这一生,虽有后宫和众多儿女,甚至在她之前,便已经娶妻生子,但这一生,他对于林奉云,才是真的年少初遇,一生难忘。
他自认无法做到守身如玉,对于许多女人都有男女之情。
但林奉云,始终是不同的。
她们之间的情分,始终是不同的。
林氏既然能找到这里来,说明她是有眼线在的。
皇帝虽有些生气,但也不算意外,反而是心爱女人那满脸的不可置信,让他倍觉愧疚。心疼、悔恨、不知所措……等种种情绪顿时翻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这一夜,夫妻两人甚至没有怎么交流,就这样枯坐一夜,整间宫殿都静悄悄的,就连伤重发烧的谢谌,都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晨起,太医来换药,有几句嘱咐的话与皇上说。
从殿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后立在床头不远处,若是手里有什么东西……
皇帝心中悚然一惊,快步走进内室,“奉云!”
林皇后闻声回头,看不出表情,语气平淡,却带着些许的讽刺,“陛下多久没叫过臣妾名字了,臣妾还以为,您都不记得了。”
皇帝听出她的语气不佳,走近,“怎么回。”
他伸手想去扶皇后的腰身,皇后却避开了他的手,“陛下,臣妾实在没想到,今日,我竟然还要借那苗繁映的势。”
皇帝一愣,没想到皇后会直接挑明,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宫殿大门被人猛地推开,跟着便是小太监们急急忙忙阻拦的声音,“殿下,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皇帝轻蹙了一下眉,“谁?”
说话间宋善宁已经走到了后殿,脚步急切,声音却端的四平八稳,“父皇,是我。”
碧螺跟在她的身侧,替她打起帘子。
身后还有一个挂着腰牌的小太监,此时侧身垂头,是荆阳,
宋善宁弯身走进内室,荆阳和碧螺站定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碧螺侧站着,若有若无地挡在荆阳身前,不让皇后注意到他。
宋善宁走近几步,看到林皇后就在身边,却也毫不惊讶。
“母后,您也在。”
在看到宋善宁的那一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步子,想要挡住床上的谢谌,“你怎么来了。”
宋善宁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道:“我与谢谌早便相识,早于,我和楚恒略成亲之前。”
皇帝稍怔,“你……”
说起谢谌的同时又提起楚恒略,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一时间,皇帝竟有些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宋善宁走近两步,视线越过并肩的帝后,正好看见床上的谢谌,他胸膛上盖着一层薄被,虽然看不见脸,但能清晰看到胸膛的起伏。
她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小动作却被皇后精准捕捉到,“怎么,怕你父皇母后,杀了他?”
听到如此调侃,宋善宁也并未生怯,只平静地回望过去,说:“母后,您不能杀他。”
又转向皇帝,说:“既然父皇已经带他回宫,应当不会不知道,他其实,就是先皇后苗氏的儿子吧,他是您的嫡长子,父皇,您不会杀他。”
林皇后生气道:“善善,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和父皇母后说话呢?”
皇帝拍了拍皇后的肩膀,无声轻叹,转而看向宋善宁,说:“善善,这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和你无关,你先回去。”
宋善宁摇头,“不。”
她很认真地说:“父皇,和我有关。”
林皇后听完这话,立时便火冒三丈,甚至顾不得门口还戳着两个下人,登时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你要为了她,背叛你的父母吗?”
宋善宁未答,抬头时,眉眼之间带着一股沉默的倔强。
那一瞬间,林氏竟有些恍惚。
仿佛二十年前,先帝要将她送到襄州时,她便是这样反抗的。
但皇权父威何等沉重,彼时的她心有不甘,却最终还是妥协了。
此时,眼前站着她的女儿,难道就能反抗的了吗?
若真顺了她的意,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文儿又该怎么办?他是太子,是一定要登上帝位的。
电光火石间,心中思绪已经转变了千百次,她直接道:“女儿,你要为了这个男人,放弃你的母亲?”
言语之间已经带有戾色,站在后面的荆阳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娇娇可怜的小公主上来便要与帝后撕破脸,不由得担心起来。
一旁的碧螺注意到他的异常,小幅度地朝他摆了摆手。
荆阳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宋善宁并不知身后的二人到底在想什么,也不在意。
从决定进宫的那一刻,她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这十八年来,她为母后,为父皇,为弟弟,为所有人活着,却偏偏没有为过自己。
或许,谢谌是唯一一个,不把她视作公主,而只是宋善宁的人。
这些年,她生活在永安公主的封号之下,付出了几乎她所有能付出的东西。
如今,她不想再继续。
沉默一瞬,宋善宁坦然直视回去,“母后,你为了彦文,为了你的后位,我也要为我自己。”
方才始终没有说话的皇帝终于在此时蹙起眉,眉间生出一道很深的折痕,“善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善宁藏住自嘲的笑意,回答:“父皇,我不想嫁到北夷。”
皇帝顿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执着似的,说:“父皇不是答应过你,就算你嫁给北夷王,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是我们大燕,最尊贵的公主。”
宋善宁苦涩地摇头,“父皇,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真的不想妥协第二次了。”
短短不过半年的时间。
她订婚、成亲、和离。
明明这该是一个女子的生身大事,却这般轻率的被决定。
她不想再循入旧制,浑浑噩噩。
皇帝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仍是无法相信,他深深地凝视着这个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小姑娘,回身指着床上的谢谌,神情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怜悯,“你真以为,他能救你?”
他颓丧地摇摇头,“朕为君二十余载,尚且无能为力……”
宋善宁打断他的话,“父皇,您真以为,窦将军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不亚于直接往众人面前投下一颗惊雷,炸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皇帝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宋善宁淡然道:“儿臣只是想告诉父皇,谢谌不能杀。”
这已全然是要和他们作对的架势了,皇后抚住胸口,怒道:“你这孽子!这样的大事都敢隐瞒!你当真是盼着他将你父皇母后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
宋善宁挑眉:“我只知,苗皇后,是因母后而死——”
啪!
一巴掌狠狠掌掴过来,宋善宁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
身后的荆阳和碧螺都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急忙跑过去扶她,宋善宁摇摇头,她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肿胀的脸颊,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嘲弄一笑。
林皇后因她这一笑再度怒火骤起,正要出言教训,便被皇帝握住手臂,“好了!”
林皇后生气道:“陛下!您眼下还护着她,难道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
皇帝垂下眼,叹气道:“毕竟是你的亲女儿,还能真的打死不成?到时候,心疼的又是谁?”
说完,他大约也是被宋善宁的态度伤了心,没再往宋善宁的方向看,只揽了一下林氏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好了,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陛下!北夷王阿牧仁求见。”
皇帝一怔,“他怎么来了?”
顺喜自然不知,只道:“看他的样子,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似的,应当是有要事。”
朝中的事自然耽误不得,皇帝当机立断,“摆驾!”
说完,又悄声在皇后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林皇后犹豫了一刻,还是顺从道:“臣妾在寿云宫等您。”
说完,帝后两人一起走出了后殿。
殿门打开又阖上,重新恢复了寂静。
自始至终,都没有关切宋善宁一句。
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低低地笑了一声,碧螺瞧出她情绪不对,连忙道:“殿下,奴婢扶您起来。”
荆阳很有眼色地退后几步,为主仆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宋善宁搭住碧螺的手腕,用了些力,撑着要站起来,不想脚腕传来阵痛,反而又跌坐下去。
碧螺反应虽快,到底力气不够,伸长胳膊去捞她,反而自己也被惯性拉倒,一下子摔坐到地上。
宋善宁也没好到哪里去,二次摔倒,脚腕清晰传来一声脆响,在空寂的大殿上分外清楚。
“嘶——”
宋善宁实在没忍住,低低的呼痛。
这下碧螺也顾不得自己摔倒,连忙便去扶她。
可惜宋善宁的膝盖也狠狠磕到了金砖上,用不上半点力气。
正在碧螺犹豫着要不要去把荆阳喊过来的时候,忽然从床榻后面传来一声无奈的,“等等。”
碧螺都快忘了床上还躺着一位,宋善宁则是一愣,“谢谌……”
床帘被撩起,只穿着单薄里衣的男人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子,一步步朝宋善宁的方向走来。
“你……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谢谌弯身,将她一把抱起。
少女很瘦,在怀里轻飘飘地好似一片羽毛,他却仍担心不能将她抱稳,双手又紧了紧。
原本已经走过来的荆阳见状又退到了屏风后面。
宋善宁悬空着双腿,有些不自在地蹬了蹬。
谢谌感觉到她的挣扎,立刻轻轻蹙了一下眉,宋善宁立刻问:“你手臂有伤?”
谢谌不答,只是看着她。
碧螺还在一旁,宋善宁忽然感觉面皮涨红,这才想起方才被打了一巴掌,双颊一定肿胀的很难看。
她抬手遮住脸,小声道:“快放我下来吧。”
谢谌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再也不会放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