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顾明衍从浴室里出来, 看到的就是在被子里裹着的一个长条,看不出什么身形,应该是胡乱滚了好几圈, 靠近枕头那边就探出头用来呼吸,其余都裹得严严实实。
长指“啪”一声按下关灯,他伸手拍了拍靠近前端的脑袋。
没有被子,徐轻懊恼地想,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干嘛,不如直接规规矩矩摊开,还不用像现在这样, 佯装面无表明地坐起来摊好, 再缩到她常睡的那一边。
挥之不去啊挥之不去。
就算在黑暗里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动作和身形, 突然想起他后背上应该有几道疤, 和他的额上一样。
“顾明衍,你睡了吗?”徐轻几根手指捻着被衾的一个小角, 嗫嚅着开口问。
“睡了。”
“哦,”点头,“那我们能聊聊吗?一会儿?”
顾明衍呼吸声一下有点沉, 翻过身面朝着她。
“聊什么?”
“就聊……”她声音压低的时候音线非常细,但是不尖,有点绵绵软软的感觉。顾明衍视线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徐轻发现窗帘的另一边可以透出月光或者灯光, 这样的晦暗里可以隐隐辨出一个轮廓。
“国际油价与世界局势分析吧?”
气氛默然了一秒。
徐轻吞了一口唾沫,因为这个笑话听起来并不怎么有水平。她可以感觉到被褥底下的手腕被人握住,顾明衍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体温接近, 鼻尖边上都是很好闻的沐浴露味道。
薄荷掺杂着一点清苦的中药味。
“你休息的时候我去找了杜湘辉的一些资料, 还有健怀的。”后脑勺小心翼翼接触到他臂弯间,徐轻侧了侧头,“不知道你有没有用,但还是想着能帮上一点忙。”
她知道他应该有更多渠道去获得这些资料,但是让她干坐着反而更加着急。
“找了多久?”
“呃,大概三四页小五号字体这样,不太多。”
已经是她目前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信息了,而且条条框框罗列得非常详细,甚至还去对照了一下相关法条。不看的时候以为法律规规整整很清楚,但是真正接触才发现一个事实可能对应好多条法律,根本看不完,她又不敢胡乱标注,这么长时间整出三四页纸,几乎要抓破她头皮。
听到身边男人呼吸声一滞,徐轻问:“怎么了?”
随后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多久,而不是多少。
“噢……”眸光颤了颤,连忙回答道,“不太久,也就一会儿会儿?因为东西其实并不多。”
轻握着她纤秾合度的手腕,顾明衍开口:“我睡起来去看看。”
又补充:“其实不用做这些。”
“我乐意做就做了。”徐轻语气有些耍赖的味道,听他笑也跟着弯眸笑了起来。如墨渲染的夜空沉沉地往下压,万家灯火编织出城市未眠的一只眼,他的指尖有些并,徐轻细软的发丝在他手臂间轻扶,脑袋往中央靠了靠,是一晚平常的温暖的相拥。
网络和舆论在悄然编织着另一个世界。
“亲爱的观众朋友大家好,我是本次‘爆料’频道的主持人章思竹,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呢?”屏幕前五官生得纯媚的女主持弯眸笑到,礼服露肩可以看到白皙修长的手臂,指间夹着几张卡片式题词,整个人的姿态是优雅且从容的,笑起来的时候又显出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明艳,“那么众所周知,平台开这档节目是秉着‘缘更’的理念,有料就爆没料有缘再会,年底大盘点,让我们看看今年的申城又发生了什么让我们意想不到的猎奇猛料~”
作为佳悦传媒的台柱子,章思竹一出场弹幕上就刷起各种花式表白的评论。由于佳悦做这档节目基本都是以不定期直播形式,但胜在热度高,开场没几分钟就挤了上万人,慕名看美女的挺多,想听八卦的也不少。
“一男子未注意旁边的黄色警告牌冬天下河摸鱼,结果被鱼啃了昏迷不醒,”章思竹五官皱起来,又可爱又搞怪,清咳一声,“……呃,大哥作为开场好像不够味儿啊!”
“这个,又是一男子同时交往了十七个女友,平均每两天出一次差,三年未被发现。”屏幕上附带出三条黑线的表情,章思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值得敬佩,但建议不要模仿。”
“……”
直播间的人数越来越多,章思竹低头看了看手上题词的卡片,葱白的手指逐渐攥紧。
“怎么了小章?”耳麦里传来声音。
“当然要关注的也不止是这些搞笑新闻,引发群众讨论的还有很多正能量的事情。”嗓子眼有些发堵,她没有选择念原先写在题词卡片上的内容,而是笑着开始下一个环节。
“Mei姐早好。”实习生任逊走进办公室,黑色书包往椅子背上一挂,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
“嗯。”虞莓戴上耳机,电脑上的直播声戛然而止。
“在听小章记者的直播是不是!我也超级喜欢章思竹,超漂亮简直大美女。”任逊眼睛放光地看过来,“Mei姐也喜欢她吗?”
“谈不上喜欢,讨厌是有点,但没有针对她。”虞莓皱眉道,“这些非主流的媒体说的东西如果踩到边界线,处理起来很麻烦,为了博噱头什么都爆料。”
“当个笑话看嘛,”任逊语气低下来,“这玩意儿没多少人会信吧我觉得。”
“这可不一定,你永远不知道群众脑子里在想什么。”
中间有一段犹豫的卡壳,虞莓注意到了,但是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台本出了问题。
或者是有什么原本写了,说的时候又不愿意了。
直播结束,章思竹回到办公室里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水,莹润的液体滋润过疲惫的嗓子,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到主管正抱住肩膀站在她门边,于是垂下了眼。
“不是神神秘秘说今天要爆一个猛料的?”主管砸吧嘴,“又不爆了?”
“不了。”轻飘飘一句话带过,章思竹绕过办公桌在垫着毛绒玩偶的电竞椅上坐下,那几张卡片放在键盘底,放在鼠标上的手指有些细微的僵硬。
“神神秘秘,勾人兴趣又不说。”主管“嗤”道,“也就是仗着老板宠你这么为所欲为,放旁人你看看。”
“那我为什么要看旁人?”章思竹有些好笑地看向她,眸子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潋滟中又有些泛冷。本身就是她的东西,又为什么要看别人来显露自己的优越。
“行了行了,不跟你掰扯,但是这次直播反响是非常不错的!做得很好。”
“嗯,应该是吧。”章思竹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回忆飘忽到半个月前。
“走了啊,干活了。”
章思竹压根儿没有回,指腹压得发红泛白,原先以为可以调整好的那几个字再一次回过来,想带刺的藤蔓缠绕着她。当初明明就是这男人先提的曝光婚姻,后来又说不要。
合约婚姻有什么好利用不来的,除非遇到了什么其他的情况,除非真的产生了感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找她呢。
喝了一口水缓解翻涌的情愫,章思竹睁开眼睛,看到满屏幕的溢美之词,这些夸赞她听得不必徐轻少,但也正因为多了,所以不值钱,夸奖不能证明所有,也不是要有多少夸赞才能证明一个人的成绩。
别动她别动她。
合作久了两个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卑劣的默契,如她知道顾明衍打官司那些手段,他也知道她是怎么在短短几年就有了现在的地位,其中见不得光的灰色地带有不少,只要她想,对付一个圈里小辈方法多的是,所以他在警告她。
那他又凭什么来警告她?
章思竹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隐隐有些发凉。
就好像原本同样身在黑暗里的人对她说自己要去追逐阳光。
他也配。
第二次庭审开庭,宣布好法庭规则,核对好当事人的基本情况,白色的灯光下战线徐徐拉开,好像盖着轻纱围帐的一只蝴蝶,煽动翅膀洞幽烛微,被卷起风的另一端是被掩埋的真相。
“原告,请介绍你的当事人姓名,出生年月,和身份信息。”法官的声音在庭上显得肃穆庄严。
陪审团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不同的面孔似乎化作了同一张脸,屏息静默地看向庭中。
徐轻坐在这些人之间,她的呼吸是融进空气里的,和半年前的自己不同,那时候自己会用手指比出一个相框,可是现在的她只想去看一场正义的较量和宣判,好像现在渐渐能明白,为什么法律和课本同样神圣,也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维护法律尊严的人。
哪怕接触过宁越和顾明衍。
他们同样是非常优秀的律师,或许有不同的信念和生活态度,但是作为法律从业者,他们都同样,并且终身地认为法律的地位尊严不可撼动。
“当事人康禾,13年5月出生……”他穿的是红白领结的律师袍,声音在庭上显得十分清晰。
“好。”等双方都说完相关信息,法官点头,“原告,明确诉讼请求,与起诉状上是否有变动?”
顾明衍抬起眼睛,进入工作状态的瞳色是沉寂且幽深的,何况是为了保护他身边亲近的人,没有进入调查和辩论环节庭上的气氛就如满弓拉开,陪审团上徐轻捏了捏手心,上面几乎全是汗。
“没有变动。”明确了起诉状条款。
“被告发布意见。”
“一样,没有任何直接逻辑证明原告神经受损与健怀产品有关。”代理人身体前倾看向对面,笑容添了些别的意味。
徐轻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好像能听到两人之间攒动的钟磬声。
“市医疗器械检验公司的证明。”庭审双方进行举证,顾明衍指腹压在文件上,眉眼情愫不显,好像双方都在等着对方的底牌,“上次没有出来,可以明确看到,健怀耳蜗长期佩戴会引起听觉神经部分受损。”
“长期佩戴,我们会对每个顾客说明,并且使用书上也有明确写。”
“并未将幼童青少年与成人分级。”
“那就不是我们这个案子的性质了,顾律。”
陪审团席位静默地听,杜湘辉依然是那件有些旧的西装,因为年纪上来所以额头上和脸部都有些皱起的纹路,脸颊松弛的皮肉垂落,但是目光依然是矍铄且诚恳的,像一个颇有沉淀的无甚野心的中年人。
“根据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发布的《医疗器械分类规则》,这是健怀应尽的从业义务,并不受狭隘的案件性质拘束。”顾明衍抬眼,面对对方投来的友好目光同样笑了笑,声音和眸色依然是冷的,话锋转回,“那么可以解释健怀产品引起听觉神经受损的问题了吗,对方律师?”
对方代理人轻轻笑了一下。
法庭上的辩论并不是次次都有来有回,事实如何法官有判断,处于劣势方时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跳过。代理人手腕在办公桌上一压,庭上似乎一根针落下都能闻声,法官身体坐直,犀利且没有温度的目光利箭似的投射过来,扫视着整个法庭上的一举一动。
“对于十月十五日晚,康禾小朋友在人民医院诊断出听觉神经受损我们真的非常遗憾,”代理人吐字清晰,站起身来,“同时我们也觉得,一个年迈的老人独自带着他的孙女生活也非常不容易,出于人道主义,我们特地去了一趟他们祖孙俩居住的巷子里——发现边上,几乎都是拆迁工地。”
陪审团上声音微动。
底牌来了。
“实在是生活得非常不容易,所以小姑娘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在院子里玩,二楼的玻璃碎了一个角,可以看出房间隔音有多差,更何况……”他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十月八日当天,旁边的工地高空坠物,响声几乎惊动到了市图书馆,更别说距离这么近的康女士家。”
话音落下,徐轻明显听到旁边坐着的人有点儿疑惑地吸气,法官也是同样凝了凝眸,在等被告代理人更深一步说话。
“审判长,请允许我传唤证人。”
“允许。”
来的是无名巷里住着的一户邻居,他听完法庭举证规则,拿出的是十月十三日自己一本同样精神受损的病历单。
“我想原告应该索赔的不应该是心系人民做医疗实业的健怀与杜总,”代理人颔首,两只手掌撑在办公桌上,脖子向前,“而是边上的建筑工地,也许他们能提供一定的赔偿。”
几句话间局面完全翻转,法官紧皱着眉头看向顾明衍,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输。
他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对方亦然,何况是扎根在申城三十几年不倒的公司,他们不给和解书,是想拿这场官司杀鸡儆猴看,跟资本作对的弱势力能有什么好下场。
“顾律?”法官提醒。
“异议。”他搜证了这么久都没想到的一个方面,康婶的目光有些躲闪,顾明衍闭上眼睛说出这句话。
对方代理人笑容放大,动作轻俏地在位子上坐下,杜湘辉投过来的目光也带着几分恳切和怜惜,好像他真正在乎的只有老人和孩子的生命健康。
徐轻看着原告席位上这个男人,心里扯了一样的心疼,她应该去跟他学做烧鸡的,也许今天晚上回去就可以做给他,然后抱抱他。
“被告,再明确一下你们的主张。”
“是,我方主张的是健怀以及杜先生不承担相应责任,并且由对方赔偿杜先生因误工造成的损失。”代理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嗯。”法官应声,视线往另一侧飘回。
妇人的神色似乎说明了一切,她有所隐瞒,也许是被告代理人说的,也许是别的,但她如果不选择说出来,那么代理人说的这些话,就是法庭上的事实。
“十月八日。”沉默中男人的声音与方才相差无几,顾明衍的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陪审团,与这里每一双眼睛相接带过,徐轻心里好像漏了一拍,手掌心发麻,脑袋跟着“嗡嗡”作响。
八日,她怎么会突然漏掉这个。
“康女士与康禾都不在通怀区。”顾明衍站起身。
“有证据吗?”
“有。”男人迈着步子走到法官跟前,每一落脚都踩在大理石板的地面上,温温吞吞,同时在庭上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振聋发聩。
徐轻捂住嘴巴,看到白色投影屏上出现她一个清澈明媚的笑脸。
“谢谢你们来给我过生日,啊,谢谢小禾!”她蹲下来亲了亲小姑娘的脸蛋,另一边还有楠楠因为嫉妒翘得老高的嘴角,是徐轻发在朋友圈里的生日视频,地点在中心大厦。
但是她的朋友圈是三天可见的,他是……保存的吗?
周围人的目光再次改变,她攥紧的手指这才微微放开,陪审团上的人更是身体略微往前,中间掺杂着几声吸气的惊叹,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一场精彩的开庭较量。
“视频中的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
“我妻子。”
“她在现场吗?”
“她在。”
“当天是什么聚会?”
“十月八号,是她生日。”
一来一回过去,兴许是没想到顾明衍几乎不显山露水地就把他的底牌揭了过去,被告席位上代理人的脸色有些发白,杜湘辉表情也不是那么好看。
康婶低下头,微微蜷曲的顶发在灯光下晃动几毫厘。
“嗯。”法官应声,“还有要说的吗?”
“有。”顾明衍侧过眸,从徐轻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高低分明的眉骨与眼窝,为什么这个疤会这么好看,落在他的额上好像明月高悬,从凌厉的眉宇,鼻梁,直到薄唇间,他没有在意的这段往事还有众人逐渐变得敬佩的眼神。
“请允许我传唤证人。”他回到自己的席位,见人被带进来,开口说明证人身份,“郑谨,二十八岁,申城市人民医院耳科医生。”
“嗯。”法官点头。
杜湘辉原先的表情已经挂不住了,代理人扯了扯袖子示意他别动,却听顾明衍轻轻垂着眼,用他惯用的云淡风轻的语气开口:“请郑医生说明康禾耳神经受损病因。”
云淡风轻,但是不容置喙。
这个情况沉默其实是最好的回应方式,代理人听着那医生的分析声,尘埃落定似的将握满汗水的手掌缓缓松开,呼吸间微微抿唇颔首,优秀的律师会从每一个案子里吸取让自己进步的经验教训,也许第二次庭审之前应该再多跑几个当事人和现场,也许再练练别的。
“健怀,”然而他旁边的杜湘辉却突然开口,“一直都是一个,为了群众着想,想让群众收益的企业。”
郑医生的话被打断,庭上众人同时把目光转向杜湘辉。
“因为建立于通怀区,我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通怀人,所以取名为‘健怀’。”杜湘辉的目光一缕缕,一寸寸,扫过陪审团,和庭上的每一个人,“我从来没有一刻是在为自己牟利,或者像对方律师说的,用折扣来诱惑病人买我们家的产品。”
上次那个证人是确确实实遇到过这样的事,杜湘辉回去问了,知道自己手底下的销售常有类似的行为,他不知道怎么管,没想到一刻的放纵就成了背刺自己的一根针。
“但是如果员工真的有,我杜湘辉,”他站起身,面对法庭鞠躬,“向申城的每一个群众道歉。”
陪审团上的人有的低下了头,也许是真的有所触动,也许是没有亲眼见过一个大企业家向群众道歉的场面,真真假假实实虚虚,掩埋在或许曾经有过的初心里,世界又不是绝对的非黑即白。
“对不起。”顾湘辉说。
“坐下吧。”法官没有制止他这一刻的行为,而是声音沉稳地开口道。
“双方是否同意调解?”
“不调解。”顾明衍回。
“不调解。”对方代理人同样摇头。
“嗯,全体起立。”结果明了,由审判长宣读本案判决书,“原告,康禾,女……于健怀医疗器械有限公司产品造成耳神经受损一案,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与《侵权责任法》第59条规定,‘因药品、消毒药剂、医疗器械的缺陷,或者输入不合格的血液造成患者损害的,患者可以向生产者或者血液提供机构请求赔偿,也可以向医疗机构请求赔偿’……故予以赔偿六万元。”
所有的人在庭上站立,好像几排静谧伫立的石林。
徐轻加快脚步追出门,见到康婶弯腰想把小禾抱起来,如此几回没有抱动。她老了,好像在每个过去的瞬间里逐渐积累上来,所以弯腰都会有些疼,原先那个襁褓里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也长到了她腰间高。
“奶奶,我扶着你。”小禾说。
“我来。”徐轻连忙过去搀住另一边,她看到蜂拥似的围上来的媒体,男人隔着黑色的三角架摄像机和镁光灯看过来,在人群中只锁定了她。
法庭不能拍照,更不能录像,她不知道那段视频会不会播出去,但好像播出去也无所谓。
墙角的露水不能碰到窗里的花,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遇到顾明衍,在这个已经过去了的二十六岁。
徐轻把剩下那些耳环上的小珠子送到无名巷的院子里,随后还要回公司上班,电脑上有校对不完的文件,晚间还有一天接一天的专访,所有工作与生活好像阳光下起起落落的尘埃,上帝没有准话敲定。
“Arna你来啦,”前台小姐姐连忙招呼她,“这里有一封你的信。”
“嗯。”徐轻走近接过。
“这个tomato为什么一直给你寄啊?我看好多人喜欢寄信,就好几个一起寄的。”因为节目不止她一个主持,看的观众邮寄多了也会发发别的主持人,像这样“专一”的比较少见,前台小姐姐也乐得跟他们聊八卦,“八层有个路易斯之前就是Mei姐粉丝来着,我还看到过他的信。”
“是吗?”徐轻也笑了笑,“我先上去啦。”
“嗯嗯,去吧。”
走进电梯里把信件拆开,依然是这种很奇怪的字体,龙飞凤舞的,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什么哪个组织的特工,非得让她认不出来似的,又月月给她寄,好像生怕她放弃媒体行业的,呃,事业粉。
“亲爱的徐轻:
上次的视频我看到了。真的很棒。那么多人都听过了你的名字。
你有没有在某一时刻特别想回家呢?最近我有这种感觉。
你的家人应该也会为你感到自豪。
上次你回信了,我很高兴。
谢谢你告诉我最近在做什么,让我感觉你在向着光。
所以你可以一直向着光吗?
——来自
愤怒的tomato”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徐轻失笑地走出门,七层办公室里依然是忙碌的工作环境,所有人都在交接和准备晚上的专访,还有一个捧着文件的造型兼化妆师忙不失迭地跑过来让徐轻赶紧换衣服化妆。
“什么人啊这么着急?”她印象里是一家面馆的创始人,与从前采访的几位差不多。
“小薛总说临时换了,我给你化妆,你马上去看台本。”
换了?徐轻吸了一口气,倒是也预料过会有这样的突发事故,于是把信封规规整整放在包里,立刻去换衣服化妆,拿到台本的时候手颤了颤。
“别动Arna!”化妆师瞪眼。
“我……”她没有想到生活会这么抓马,因为真的不是很想采访从前认识的人,比如台本上这位天之骄女安娴。
“上头要的,说安小姐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一次,等不得。”化妆师解释,“而且原本认定的被采访人也同意了。”
“是吗。”QAQ
“是啊。”
两张这么像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不会很奇怪吗……徐轻吞了口唾沫,告诉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所有东西都是大白菜,所有话筒,所有人,都是会说话的大白菜。
那头安娴也没有想到采访自己的人是徐轻,因为打算自己出来开公司,所以需要回国内打开一些知名度,问的问题都是设计好的,她怎么答也有一些门道。
这些门道变成了戏剧化的台本,两个人坐在屏幕之前,就连虞莓也瞪大眼睛凑近,吞了口唾沫。
徐轻说“你好”,安娴也说“你好”,两个人一问一答,全程没有什么感情,把“陌生”和“尴尬”发挥得淋漓尽致,安娴此刻想找条地缝钻,徐轻也没好到哪儿去。
“……嗯,那看来安小姐是一名非常有自己想法的独立女性。”
“徐小姐也是,如今广电台最有潜力的一颗新星。”
“……”摄像机前的石文静和虞莓对视一眼,电视机前正在吃冰激凌的颜颜也惊掉了下巴。
“……那跟你这次谈话非常愉快。”采访结束,徐轻站起身。
“我也很愉快。”安娴起身。
“再见。”
“再见。”
一场梦幻一般友善抓马的会晤,半年之前徐轻还是一只任凭公司拿捏的小蚂蚁,现在已经成了广电台炙手可热的女主持;安娴还在生活与工作里跟她的父亲博弈,如今甩开俊喜即将成为二十七岁的年轻女总裁。
她们竟然见证了对方一段时间的蜕变与成长。
“呃,那个我就不看了,你们随便写就好。”安娴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只是放在八层几个员工身上。
“好的好的,您放心。”石文静点头。
这姑奶奶来之前要求东要求西,如今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什么要求都不提。
用男频思维大胆想一想……被夺舍了?(有点好笑,并且应该这么笑,桀桀桀桀)
“Arna,过来对一对有没有缺漏的地方。”虞莓伸手招呼。
“嗳,好。”
踩着小高跟的脚步逐渐远去,徐轻凑近摄像机前进入工作状态,把镜头里两颗大白菜说的话一一校对完毕,确认流程都没有问题,于是准备晚上加个班把稿子写出来。
做饭计划好像泡汤,但是可以周末补上嘛!
入冬过后的申城湿冷得让人受不了,又潮湿又凉,办公室早早开上了暖气,任逊和珍妮回家了,虞莓仍然坐在办公桌前一丝不苟地审查将要发出去的视频信息,基本一帧一帧地抠,哪里缺了哪里多了都是要解决的东西,长期看下来眼里满是疲惫的酸涩感。
闭眼就疼,她不知道有多少红血丝。
“Mei姐,剩下我来吧。”徐轻的工作内容不大多,写完初稿就给自己揽活。
“没有钱。”
“……不是,就看你眼睛不大对劲,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徐轻挠了挠头,叹气,“别到时候身体垮了,赚多少都回不来。”
“不用。”虞莓闭上眼睛缓和了一下,“这些你暂时做不来,工作完了就先回去吧。”
“噢。”
对方拒绝了,徐轻也没有再强求,只是默默给她泡了一杯加了盐的温开水,出门的时候撞到进来送饭盒的颜颜。
“外面下雨了吗?”她身上有点湿。
“没有,下冰雹了,真的不知道这个天气。”颜颜小脸皱巴巴,“我去给虞老师送饭,你要走了吗?”
“嗯。”
颜颜咋咋呼呼地跑进电梯里去了,怀里鼓鼓囊囊,竟然是把饭盒塞进了外套里。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怕被淋湿,徐轻寻思那个保温盒应该同时具备了两个功能……吧?
所以搓了搓手走进地铁,闲下功夫刷动态,所以她找了找网上的信息。
第一次在微博搜索“Arna徐轻”和“顾明衍”,两个名字紧挨在一起,就好像有些什么,微妙的特殊的含义。
——“没有找到相关内容”。
徐轻愣了一下,想到他们这些做媒体的(她自己也是)就跟苍蝇一样无孔不入,怎么可能现在还没有爆出来。一瞬间脑子里出现很多个名字,叹了一口气,好像有点点小失落。
到站了,她心情略沉闷地回到君恒,发现客厅漆黑一片,没有人。
“顾明衍?”尝试开口问了一声。
“顾——总——”把头探向厨房,依然是空的,但是锅里有烧好了的菜,是她心心念念的排骨和烧鸡,饭菜的香气非常浓郁,几乎让人垂涎三尺。
没有人在啊。
心里那一点小小的失落逐渐放大,徐轻走进厨房里,看到电饭煲里有恒温好的米饭。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之间微信上的交流其实很少,聊天记录手指一滑就刷得完,名称是一个“G”,看久了也不想去变了,因为刚刚搜索过,他的相关词条从超话里弹出来。
又是一个胜诉的案子,所以真的很厉害啊顾律师。
徐轻回到客厅里把手机放下,眼前浮现出他的眉眼,所以她从前那么想去遮那道疤干什么。
别人只是看过,她可是亲过呢。
“虞老师,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会儿吗?”颜颜把饭盒放在办公桌上,窗外依然打着噼里啪啦的冰雹,寒风与湿气一起钻入打开的窗里,颜颜踮起脚把窗户关上,倒影里她的头发湿了黏糊糊几缕。
“这个视频明天小薛总要。”虞莓皱着眉头去扯自己头发。
“那,明天还早呢,还有二十四个小时。”颜颜叹气。
“明天,”虞莓笑(来自卷王の蔑视),“晚上也是明天,凌晨也是明天。”
所以她一般都是凌晨半小时之前把文件发过去,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当初她和石文静是同一批进广电台的,石文静还要比她大上几岁,所以叫她“小Mei”。后来她成了副级干事,又成了正级,年纪大的小的都愿意喊她一声“Mei姐”。
毕竟申城没有他们的根,来打拼的人只能掰着时间努力,过了三十五岁分水岭,也许石文静有家可以回,但是她没有。
“那我等你做完,我们把饭吃了再走吧。”颜颜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她旁边。
鼠标在屏幕上不断滑动,虞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呼吸声有点沉,一直到了时针分针合拢,把做好的视频发过去,才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休息了一会儿。
她有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年底工作堆积,小薛总又一直要。
“颜颜,你做了什么?”嗓子有些沙哑。
“海鲜粥,里面放了蛤蜊和虾仁。”颜颜把食盒打开,香气在办公室里往外溢出来,虞莓听到那边接收文件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动筷。
“过了年我就三十二了。”虞莓清了清嗓子,开口说。
“嗯。”颜颜点头。
“有时候别人让我眼光不要那么高,多个人帮着还房贷也行。”虞莓把嘴巴里一点海鲜粥吞进肚子,舌尖味蕾逐渐苏醒,胃里一声声打着鼓,温热的粥唤醒了她冰冷的肠胃。
“能还就自己还呗,不是一个人过不下去了。”颜颜转头,清泠的眸子颤动着看向她。
“或许吧。”虞莓苍白地笑了一下。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把饭盒里的粥吃完,走廊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的脑袋有些发沉,坐到车里之后转头看向这座依然没有歇息的城市,霓虹灯光照亮边上这条邮轮经过的江。
“颜颜。”虞莓在驾驶座上停了几秒,还是第一次这么叫颜以吟。
“怎么了?”颜颜转头。
“你会成家的吧?”
“会啊,我爸爸妈妈已经在物色人了,应该这个周末就会让我去见吧,主要我是本地人,我爸爸妈妈也想让我找个本地人结婚。”颜颜沉吟了许久,声音轻轻的,
忽而笑道:“这么多人喜欢虞老师,直接挑一个都比我找的条件好。”
很真实,也很诚恳。虞莓合上眼睛没有立刻回答,在申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有自己的车,但是申城不是她的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
“虞老师……?”颜颜别过眼睛不敢看她。
“没什么,”所以没有人会看她哭,虞莓睁开眼,瞳色反射出街道上霓虹灯的影子,“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