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琉璃爱
人命
若是按照往常, 北阙的厨房掌控在任婶手里,而任婶做饭的水平只能用一句‘能吃,熟的, 不死’的来形容,所以席面上的大都菜色都是张一王新去楼里定的,但今天不一样。
厨房来了个小厨神!
别看瑾微世家大仆出身,瞧着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小郎君, 不曾想颠锅和烧柴样样麻利, 就连切菜都能引起众人惊呼。
“这有什么。”瑾微故作矜持地说道,“三郎嘴巴极挑,这是夫人特意找人教我的, 菜切细一些,才能更入味。”
“这菜知道轻轻从锅里过一遍就行了, 久了就老了嚼不动了。”
“这肉还要炖,倒在砂锅里, 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炖。”
厨房内围了不少人,一个个都挤在窗户门口, 眼睛都绿了。
香, 太香了。
没想到北阙的厨房还能传出这么香的味道。
众人感动落泪,少卿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 都离开北阙了, 还惦记投喂他们。
沐钰儿看着不争气的北阙众人, 郁闷地把小昭从唐不言身上扯下来,塞到路过的陈安生怀中。
小昭和陈安生大眼瞪小眼,各自捏着鼻子撇开脑袋, 偏又一人抱着, 一人搂着, 乖乖得朝着热闹的人群走去。
“少卿饿不饿啊。”沐钰儿从窗口缝隙中看到一股热气腾腾的烟冒了出来,咽了咽口水,“下午那个糕点怎么不吃啊。”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
沐钰儿下午一边写折子,一边吃糕点,两边各不耽误,动作飞快。
至于那糕点,全程没有一颗进去唐不言的肚子,虽然那是瑾微临时为自家郎君做的一叠米糕。
沐钰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那我们先入座吧。”
唐不言站在书房门前,看着院中热闹拥挤的布置。
王新正带人在廊檐下挂灯,一个个都装满烛油,看上去格外亮堂,许是怕不够亮,张一正带人捣鼓着简易的悬挂灯,用以一根大竹竿劈开两边,把几盏稍大点的灯笼挂上去,做成高高的挑起,反而比两侧的廊灯更亮一点。
“张一就是聪明啊。”任叔坐在靠门的廊下,抽着旱烟,笑眯眯夸道,“这竹竿上灯笼的不会晃下来吗?”
张一得意地仰了仰头:“上面有劈了一个钩子,卡住了,平日里把这个竹竿可缩进屋檐下,灯笼也可以当做是廊灯,若是晚上办宴就伸出来,跟个太阳一样往下照,亮堂得很。”
“他很聪明。”唐不言看着张一去抽靠门的廊下的那根木棍,这才看清棍子到底是如何伸缩的。
北阙的屋子大都是悬山顶,高挑上扬,那竹棍就藏在斗拱空隙间,若非仔细观察便难以发现。
“巧思多变,不拘一节,若是放到工部会有更好的发展。”唐不言对着沐钰儿认真夸道。
沐钰儿叹气:“之前师父没出事时,便一直打算送他进工部,后来出事了,这个事情就耽搁了。”
“你想他去吗?”唐不言垂眸去看。
沐钰儿抬眸看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想的,想要他们有更好的发展,陛下年迈,若是新皇上任,谁也不知道北阙到底能不能继续,自然要为他们打好出路。”
“那你呢?”唐不言问。
沐钰儿垂眸,好一会儿才无所谓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唐不言看着她黯然的模样,轻声说道:“工部的事情,我会替他打探的,只是……”
沐钰儿脸色一喜。
“我希望司长也能为自己考虑一二。”唐不言伸手,轻轻抚去她肩头的落叶,顺带把垂落在肩颈处的发带送到身后。
“你对他们同样重要,若是你过得不好,他们更是不会离开你。”唐不言轻声说道,“雏鸟欲飞,必有大鸟助力,但若是要踩着大鸟的尸骨,与你与他们都不是好事。”
沐钰儿沉默地看着她。
“我之前于司长说的同样算数。”唐不言下了台阶,轻声说道,“司长与陛下而言是大才,屈居落人话柄的北阙,实在是可惜了,若是去了更远的地方,便是新皇上任,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恰在此时,张一的鬼叫声响起,打断了两人间的沉默:“好了好了,饭菜好了,快入座吧。”
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肉汤味顺着完全退去夕阳的风飘了过来。
“走,吃饭吧。”沐钰儿笑说着,镇定岔开话题。
北阙众人的开宴和时下分座不同,他们自己打了一个大圆桌,可以安置十人左右,显得紧密而热闹,北阙的人不多,两张大圆桌足够安置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唐不言身上,按理琉璃是寿星本该坐首位,但唐不言身份高,加上是北阙前上峰,沐钰儿便请他坐首位。
唐不言摇了摇头:“不必,我今日只是客人,你们以前怎么坐就怎么做,我坐在司长边上即可。”
众人的目光便也跟着看向沐钰儿。
沐钰儿想了想也跟着点头:“行,你坐我边上。”
琉璃便被人拱卫到首位上入座,沐钰儿坐在她右手边,唐不言紧挨着沐钰儿坐下,剩下之人都是随意之人,很快就找了个位置坐下翘首以盼美食上桌。
“来了来了。”张一兴奋说道,“我刚才看到一碗油拉拉的红烧肉……”
话还未说话,便看到任婶端着两海碗的红烧肉送了过来:“今日多亏瑾微小郎君露了一手,诸位都有口福了。”
瑾微跟在身后,同样端着两叠肉菜,矜持说道:“不敢当,尚能入口而已,菜都是热的,快吃吧。”
“每年就靠这顿饭大鱼大肉了。”有人打趣道。
“是啊,还是老大掏钱呢。”紧跟着有人促狭说道。
沐钰儿呲笑一声,大声解释着:“每次加班我请客的次数还少,少污蔑我。”
“可那个不好吃啊,来来回回就是烧饼和羊肉汤。”张一嘟囔着,“还都是任婶做的……啊啊啊……”
“小兔崽子,我还在呢。”任婶没好气说道,“那次不是你这个小猢狲吃的最多了,还敢吃抹干净就翻脸不认了。”
张一立马讨好地笑了笑:“不敢不敢,我就是嘴快嘴快。”
六荤四素,两汤一糕,倒是讲究。
“好讲究。”琉璃看着那明显和往年格格不入的菜肴和排盘,笑说道。
往些年,北阙都是大锅菜,东西也都是随意盛的,边上外面买来也都是随意倒在碗筷上,哪有排盘的说法,今日却是每盆菜都各有装饰,好看又精巧。
“少卿可是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沐钰儿随口说道,“动手吧。”
“毕竟和我们不一样。”琉璃笑说着。
唐不言抬眸看了她一眼。
琉璃正倒了一盏酒,和一侧的陈菲菲说话。
“琉璃娘子是今日生辰?”唐不言随口问道。
琉璃摇头:“后日才是我的生辰。”
“她生日喜欢自己呆着,我们是提早为她庆生的。”一侧的沐钰儿一边吃,一边劝唐不言多吃点,“少卿你怎么不动筷子。”
唐不言捏着快递,盯着碗里的蔬菜,又开始了随口吃饭的敷衍模样。
“老大你的样子好像老妈子啊。”饭还没开始吃,张一已经和陈星陈月两兄弟一起喝得满脸通红,见状嘲笑着。
沐钰儿顺手把手边的果壳朝着他脑壳扔去。
张一揉了揉额头,抱怨着:“司长就是偏心,少卿去地牢审讯你就特意去接,怎么不来接我。”
沐钰儿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大声强调道:“谁叫你读书狗屁不通,字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我只是请少卿给我的折子出谋划策,怎么到你嘴里就奇奇怪怪的。”
张一眨眼,不解说道:“案子结了啊?那六个蛇头怎么办啊?”
“蛇头死了就死了。”沐钰儿随口说道,“现在又没有说这两个事情有关系。”
“而且少卿和我说,这个事情当两个事情查,算两个功劳。”沐钰儿不客气地把唐不言卖了。
张一一听,立刻竖起大拇指:“高,果然还是少卿高。”
唐不言面无表情地接过沐钰儿殷勤送来的糕点。
“蛇头?”琉璃惊讶问道,“是谁死了?”
沐钰儿叹气,愁眉苦脸说道:“都死了,南市要乱一场了,你这些日子出门可都要小心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都死了!”琉璃声音微微太过,满脸不可思议,“怎么死的?一夜之间死的吗?这也太蹊跷了,可以线索了?”
“尸体还没验呢,还在停尸间待着呢。”陈菲菲说,“等明日再看,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要我帮忙吗?”琉璃问。
“别,可血腥了,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张一连连摆手。
一侧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抬眸,惊讶问道:“你也会验尸?”
琉璃笑了笑:“哪里算得上会,不过是以前跟着菲菲身边看过几次。”
“琉璃可太谦虚了,她学东西可快了。”沐钰儿为她说话,“而且好几次破案都靠她帮忙的。”
唐不言垂眸,手指转着酒杯:“原来如此,这次能找到琉璃山的入口也多亏了她。”
“是啊,琉璃一向是冷静心细,还运气好。”张一羡慕说道。
“说起来,若不是她,村长家的二郎大概就跑了。”唐不言眼眸眯了眯,状似不经意说道。
琉璃捏着酒盏的手转了转,笑说着:“当日多亏了少卿和身边的那位昆仑奴,不然我可就是闯下大祸了。”
“不至于如此严重。”唐不言神色冷淡,偏声音却还称得上温和,“那位二郎也并非你有意带出来,他如此带你,你那日带水槐村的人出来时,还如此照顾他们。”
琉璃垂眸,盯着酒盏中的澄色烈酒:“见了弱小总是忍不住照顾,且那些人与此事完全无关,何必迁怒她们。”
作为不小心旁听了全部审讯过程的当事狱卒,陈星陈月只是咬着筷子不说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曾想琉璃娘子身为弱女子,能如此为他们考虑。”唐不言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淡淡夸道。
琉璃笑了笑,不再说话。
“说起来,那日那个村长突然发疯没吓到你吧?”张一皱眉问道,“那人都快出去了,怎么好端端发疯啊,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为什么,而且那个绳结可是王新绑的,怎么会突然松开了呢。”
陈菲菲也跟着说道:“你当时就在村长边上,可有伤到你。”
琉璃摇头:“当时和几个女郎在一起,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
“当时那条蛇全程盯着老大,我们也全程盯着那条蛇,确实都没注意到他。”张一说道,“只能说他的身份若是出去了,也是一死,说不好还会连累村里的人,若是先一步死了,倒也干净。”
“嗯?不得了了!”陈菲菲惊讶说道,“你张一怎么也开始思考了。”
张一得意地皱了皱鼻子:“好说好说,分析得还有道理吧。”
“那他为何不那天晚上找个机会自尽,偏要闹到那条蛇面前。”唐不言淡淡质问道,“而且他身上放着那个铃铛,为何一开始没被人发现。”
张一一怔,看着唐不言眨了眨,突然整个人缩了起来,躲到王新背后。
“怎么吃饭的时候还带考查作业的。”他大声嘟囔着,又怂又倔强。
王新木着脸,把人捏着脖颈拉出来。
“当夜没死可能是我们看管太严了。”王新说,“至于那个铃铛……”
“我和菲姐当时其实是搜过所有人身的,确实没有任何东西才是。”他沉声说道吗“这个确实有些奇怪,不过那铃铛不大,当日如此紧张,不知道是不是检查漏了。
“我今日问过叶二郎那个铃铛的事情。”唐不言冷不丁说道,
沐钰儿从满碟吃食中抬眸,惊讶问道:“他怎么说。”
“这东西确实是村长本来就有的,却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他的,而是三四年前,有人给他的。”唐不言的目光自座子上的诸人扫过,声音平静而冷淡,“那人是谁,他不得而已,但是这个铃铛却是和蛇有关系。”
沐钰儿嗯了一声:“是铜铃上的琉璃。”
唐不言点头:“对。”
“为什么?我瞧着倒是很像那些祭祀的巫器。”陈菲菲不解说道。
“就是蛇的耳朵是听不见的,眼睛倒是还行,只是不能被刺激到,这样高大的蛇很难注意到我们这种高度,所以我们便需要有个东西来吸引它。”沐钰儿解释道,“那个琉璃我近距离看过,很亮,有了光就能神光四射,这样会刺激到那条蛇。”
“刺激这条蛇做什么?”张一惊讶说道,“这不是找死吗?”
唐不言轻笑一声:“不是死人了吗?”
张一琢磨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不由惊讶问道:“这是什么原理。”
“也许一开始,这个器具的目的是……”唐不言捏着手指,慢声说道,“要别人死。”
沐钰儿吃东西的手一顿。
“所以这次是失误?”王新犹豫说道,“那也太失误了,我们当时距离他不算远,若是当时朝着我们扔过来,一定能让我们死伤惨重。”
“不是失误。”
“不是失误。”
沐钰儿和唐不言齐声说道,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
“那个铜铃就是扔在他自己脚下的。”沐钰儿说。
“他要的就是自己死而已。”唐不言紧接着说道。
“而且他走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唐不言低声说道。
沐钰儿侧首看他,皱眉说道:“你怎么后来没说。”
唐不言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后来你走了。”
沐钰儿一呆,随后心虚地收回视线。
——是这样的,倒也没错了。
“他说什么了?”琉璃问道。
唐不言注视她,轻声说道:“小、心。”
琉璃一怔。
“小心?”张一不解,“小心什么啊?小心有人要杀你?小心这条蛇?”
“小心人?!”沐钰儿摸了摸下巴,“之前村长就说过还有人藏在村民中,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出来。”
“琉璃娘子当时和他说过几句话,可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唐不言话锋一转,低声问道。
沐钰儿自碗中悄悄看了他一眼,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的胳膊肘。
唐不言收了收手臂。
沐钰儿眉心一皱。
琉璃垂眸,脸上笑意微微敛下:“当时并未注意这些,只想着把人平安送出去就好。”
“行了,吃饭吧。”沐钰儿出声打断席面上的话,“吃饭时间不聊这些了,好好吃饭。”
“就是,开心的时间怎么能说不开心的事情。”张一连忙给自己倒酒,笑说着,“走,敬我们的小寿星一杯酒。”
琉璃脸上露出浅淡温柔的笑来,也跟着满杯举起。
气氛倏地重新热闹起来,大家的也彻底不说这些了,开始拼酒吃菜。
唐不言提着酒壶给沐钰儿倒了一杯酒,镇定自若的推了过去。
沐钰儿盯着那酒盏,有些气闷得把酒推了回去。
唐不言便继续把酒推回去,
沐钰儿再一次推回来。
水酒无辜地在酒盏中晃了晃,洒落了几滴。
“对不起,别生气了。”唐不言的声音只能在两人耳边回绕。
沐钰儿侧首睨着他。
“只是问问也不可以吗?”唐不言说。
沐钰儿冷哼一声,把酒盏接了过去:“别把她拉进去。”
唐不言看着她气闷的脸色,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沉默不语。
月上正中,夜色深沉,打更的声音刚刚响起。
——亥时了。
北阙的人大都醉倒在桌子上,就连王新这等酒量好的也都迷迷糊糊,只是凭着一口气还站着。
沐钰儿喝了足足有一坛酒,脸颊通红,但眼睛还算清明,只是瞳仁泛出水光。
“少卿饱了没?”她靠过来,浓郁的酒香便迎面而来。
唐不言看着骤然靠近的人,点了点头。
“喝醉了没?”沐钰儿又问,紧盯着唐不言的眼睛。
唐不言摇了摇头。
“这样啊。”沐钰儿眉心紧皱,不悦质问着,“我的酒不好喝吗?”
“好喝,但我不会喝酒。”唐不言终于发现,小猫儿原来醉了看上去还挺清醒的,迷惑人的表象倒是还挺逼真。
沐钰儿像是立马发现他在想什么,沉声说道:“我没醉!”
“嗯,没醉。”唐不言哄道,忍笑说道,“去休息吧。”
沐钰儿大声嗯了一声,苦着脸强调道:“我真的没醉。”
“没醉,但是天色晚了,该去休息了。”唐不言也跟着一本正经说道。
“这倒是。”沐钰儿大声嗯了一声,“我才喝三坛酒怎么会醉呢。”
“我送她回去休息吧。”一侧的琉璃无奈说道,“是没醉,就是喝多了有点糊涂了,她就是这样。”
琉璃脸颊泛出红意,说话还算流利。
眼下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一桌大概只剩下琉璃和唐不言,另外一桌的只剩下任叔和任婶,就连瑾微都站不稳了。
琉璃把沐钰儿架在肩上,轻松扶了起来,唐不言虚拢一侧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我一直挺有力气的。”琉璃解释着。
唐不言跟在她身后,沉默地坐着。
“琉璃娘子可有违自己赎身的打算。”走到内院时,唐不言问道。
琉璃嗯了一声,把逐渐滑下去的沐钰儿拖了回去。
“时机到了,便可以离开了。”琉璃随口说道。
“司长为了你,愿意搅浑洛阳的水,希望牡丹阁幕后之人能让你一条生路。”唐不言低声说道,“此事危险,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可见她对你,是真的。”
琉璃垂眸,看着垂落在自己面前的红色发带。
沐钰儿滚烫的呼吸落在脖颈间,嘴里碎碎念着。
——她明明年纪最小,却是最操心的一个。
“她身上有伤口,你等会若是有空帮她擦一下。”唐不言转移话题,随口说道。
琉璃眉心一簇:“受伤了?怎么会受伤?”
“那个叶二郎当日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唐不言的声音幽幽地在背后响起,“若非要为父亲报仇,他完全可以安然逃出来,结果这样一耽误,司长为了抵挡这条巨蛇和他,这才受了伤。”
琉璃走路的动作一顿,把沐钰儿半个人挂在自己身上,随后才说道:“怪不得后来少卿和我们走丢了。”
唐不言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嘴角微微抿起。
—— ——
夜色漆黑,子时的更鼓声响起,北阙众人接着酒意在睡梦中沉睡,前厅凌乱的席面还未收拾,原本亮堂的光烧的只剩下幽幽的余光。
很快,一道影子穿过内外院的交界处,从最西面的地牢方向走来,朝着侧边小门走去。
夜色森森,树荫婆娑,那人在夜色中急行,隐约能看到黑色的袍子在夜风中翻滚。
就在此刻,一盏微微的烛火自角落处亮了起来,那道影子很快就安静下来,隐藏在竹叶林的黑暗中。
那盏灯笼缓缓走进,前院的旱厕只有这一个,那火光正朝着厕所方向走去,也正朝着那黑衣人的方向走去。
—— ——
天色不过刚微微发亮,鸡鸣就此起彼伏,沐钰儿被那吵架一般的声音惊醒,自混乱的梦中睁开眼。
梦中一会儿是回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大雪中,一会儿似乎自己依旧是趴在墙头朝着师父毫不胆怯地招了招手,再一会儿,她抱着从师父家带回来的遗物,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这个梦太过混乱,许是在没过多久就是师父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这样的梦就会频繁入梦。
只是今年这个梦被那个碧玺扰乱得更加混乱而已。
她盯着头顶的帷帐,额头有些胀痛,她不得不揉了揉脑袋,翻个身,打算继续睡觉。
就在此刻,门口突然传来奴儿激动的拍门声:“出事了,司长,出事了。”
沐钰儿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奴儿的声音一向慢吞吞的,从来不曾如此严肃过。
她快步前去开门,刚一打开门就看到奴儿正提起手来,打算继续敲门。
“怎么了?”沐钰儿问,下意识问道,“是少卿出事了吗?”
奴儿焦急摇头,伸手就要去拽她朝着外面走去:“不,不是,是张一。”
沐钰儿脸色微变,声音微微提高:“张一,张一怎么了?”
“肚子中了一刀,人都冷了。”奴儿着急说道,拉着人快步走着,“已经请大夫了。”
沐钰儿反手握紧他的手臂,脸色大变:“人在哪里被发现的?”
“就前面你们吃饭的地方。”奴儿低头走着,神色严肃,“我早上来敲门但是没人开门,我觉得不对劲就翻墙进来,正好看到任叔从后院走过来,后来我闻到血腥味,便跟任叔一起找,任叔在一片竹林边上,一眼就看到倒在落叶中的张一,还好地下是落叶,给他遮挡一下身体,现在也不是大冬天,不然现在肯定不行了。”
奴儿难得说了这么一大段,口气急促而严肃,沐钰儿听得呼吸骤然乱了。
屋落偏逢连夜雨,两人穿过长长的游廊朝着外面走去,还未出了内外交接的游廊,便听到另外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老大,不好了,人死了!”一直形影不离的双胞胎兄弟,今日竟然让哥哥陈月独自一人出来。
沐钰儿脚步一顿,眼皮子一跳。
“叶二郎死了,被人割了脖子。”陈星神色堪称狠厉,“昨夜有人夜闯地牢。”
“机关没开?”沐钰儿严肃问道。
“只开了第一层。”陈星咬牙说道。
第一层就是简单的置换牢房的防御性机关,并没有任何攻击作用。
第二层机关一旦启动便要见血,平日里很少启动,昨夜北阙内人数众多,双胞胎虽不在狱内,胆也没有开启具有攻击作用的第二层。
“旁的犯人可有看到?”沐钰儿问。
“之前少卿审问过,把他单独放在隔间里,所以暂时安置在甲字牢房,那一排就关着那个骗人的假道士,昨夜那人睡的沉,但隐约看到有一个女子经过,高高瘦瘦的,只是没看仔细,没一会儿就看人走了。”陈星说。
“女子?”沐钰儿眉心紧皱。
“对,是一个女子,假道士说那人穿着黑漆漆的,以为是你,也不敢随意出声就任由她进出了。”陈星说。
“可有听到什么动静?”沐钰儿冷静问道。
“只听到有短促的尖叫,以为是你在审讯,也没在意,翻个身继续睡了。”陈星咬牙说道,“后来甚至连那女子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沐钰儿神色凝重。
“还能救吗?”
“已经没气了。”陈星凝重说道。
奴儿倒吸一口气,扭头去看沐钰儿。
“钰儿。”陈菲菲声音也紧跟着匆匆晌起,同样急促不安,“彩云不见了。”
“彩云不见了!”沐钰儿心中完全起不了波澜,平静问道,“她不是不会武功吗,这几日又被你吓得门也不敢出,怎么会不见了呢?”
“就是不见了,我今日去敲门,屋内空无一人,我把西跨院都找了一遍,确实没有。”陈菲菲严肃说道,“是不是她干的。”
张一出事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北阙,原本安静的北阙已经热闹起来,所有人都慌乱不安地涌了过来。
“昨夜西跨院就我和菲菲,之前听菲菲说过此事,所以我是锁了跨门的,今日我发现锁链被撬了,但我们昨夜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琉璃跟在陈菲菲身后,低声说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沐钰儿沉默,一夜时间,张一重伤,彩云消失,叶二郎死亡,所有证据都在表明,陆星背后的人……
——出手了!
—— ——
北阙众人挤在外面的院子里,一个个神色严肃而紧张,紧盯着紧闭的大门。
唐不言站在沐钰儿身侧,垂眸看着她紧绷的眉眼。
大概两炷香后,大门才被人打开,陈菲菲满身是血的疲惫走了出来。
“血终于止住了,多亏奴儿和任叔,若是再晚一会可能就……”陈菲菲揉了揉额头,一张脸也跟着没有血色。
沐钰儿紧悬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谢天谢地,老天保佑。”任婶满眼含泪,合掌对着天空拜了拜。
王鑫握紧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任叔把手中已经烧干的旱烟塞进嘴里,却抽了一口烟,呛得咳嗦了几声。
唐不言也紧跟着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情况严重吗?”琉璃蹙眉,不安问道,“留了这么多血。”
陈菲菲沉默:“不好说。”
众人心中刚送下来的气,顿时又提了起来。
“什么是不好说。”唐不言出声问道,“是很严重?”
陈菲菲点头:“刀插得太深了,差一点就插到肝脏了,若是今夜能不发烧就没事,若是……”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剩下的话却让众人都慌了一下。
“何时受的伤,可以看出来吗?”唐不言眸光担忧地看着沐钰儿,嘴里却有条不紊的问道。
“看情况是昨夜子时流血的。”陈菲菲说道。
唐不言抬眸,不解问说,“他不在内院休息,去前院做什么?”
王新摇了摇头。
“是不是后院的茅厕都有人了。”有人分析着,“我昨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是忍不住爬了好几次厕所,每次都有人。”
“有可能。”王新点头,“昨夜是有听到他频繁起夜的声音。”
“昨日子时受伤到现在不会出事吗?”唐不言算了算时间,不解问道,“三个多时辰,流了这么多血。”
“那把刀还捅着就没事,伤口流的血不会多,再者被发现时躺在落叶里,还算保暖,现在天气虽然夏末,不至于冷死,但躺在地上一夜也够呛的,最后那个伤口虽然靠近内脏,但又没有伤到他们一丝一毫,一时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不是故意的。”陈菲菲不安说着。
“这个凶手对张一还算照顾。”唐不言开口说道,“知道让他在竹林里留着一口气。”
陈菲菲沉吟片刻后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甚至有可能是熟人,那个厕所距离落叶林不算远却还有几步路的路程,若是凶手故意,张一去的是旱厕,也犯不着伤他。”
“所以张一应该是看到那个人的面貌了?”沐钰儿唇色微微发白,蹙眉问道。
“好歹毒的人。”
“到底是谁!”
北阙众人义愤填膺说道。
“昨夜大门关了吗?”唐不言去问任叔。
任叔连连点头:“锁了,我昨夜也喝了点,所以特意锁起来的,今早看了一下,没有被损坏的痕迹。”
“所以人还在这里?”唐不言蹙眉说道,“那彩云哪里去了?”
众人齐齐摇头。
“但都找过了。”任叔愁眉说道,“确实是没有。”
“门口有一个自称是叶二郎媳妇的人带着几个朋友来府中找人。”门房处来人说道。
沐钰儿揉了揉脑袋:“是那几个来找你看病的,菲菲你先去吧。”
陈菲菲点头:“我去前厅给他们看病。”
沐钰儿心事重重点头,上前推开房门,张一失血过多,一张蜡黄的小瘦脸如今显出几分苍白来。
他平日里叽叽喳喳,嬉皮笑脸,今日却只能如此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我第一次见张一是师父牵过来给我的,说有七岁,看起来比我还小的样子。”沐钰儿看着张一双眼紧闭的模样,淡淡说道,“我一定会给他找出凶手的。”
唐不言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嘴角微微抿起。
“你们都去休息吧,我去地牢看看。”沐钰儿很快就收拾好心情说道,“陈星和我一起去。”
陈月一直在地牢里。
“然后等会去西跨院,彩云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沐钰儿有条不紊吩咐着。
—— ——
地牢内,沐钰儿来到叶二郎的牢房。
叶二郎一刀毙命,脖颈处深可见骨,断面干净,可见凶手没有任何犹豫。
“这个伤口和张一的完全不一样。”王新蹙眉说道,“难道有两个凶手。”
“不,是一样的。”唐不言沉声说道,“只是凶手杀叶二郎是杀意已决,对张一是,生死由命。”
王新不解:“什么意思?”
“脖颈处的大动脉一旦割了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凶手一定要叶二郎死。”沐钰儿蹲下来翻看着尸体,却见他神色安宁,竟然完全没有正常的痕迹。
沐钰儿看向那个伤口,
“若是他真的相杀张一完全可以如此。”唐不言见她沉默,便自己接过她的话说下去,“可她选择的确实捅他的肚子,甚至没有伤到任何内脏,只是让他流血。”
“若是我们发现的晚一点。”王新打了一个寒颤,“那张一就会死。”
“可我们发现的很及时。”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凶手对身上各种致命死穴很熟悉。”沐钰儿看着的那个伤口,“这一刀直接把动脉完全切断了,张一的伤口严重却又不立刻致命。”
王新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道:“是那个彩云吗?”
沐钰儿起身,结果唐不言递来的帕子,无声擦着,直到手指上的血迹被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抬眸去看王新。
“不太像。”
王新脸色格外难看,他本就是常年严肃的脸,眉心处有一道折痕,现在越发明显了。
北阙中论起关系,张一和王新同进同住,同吃同行,两人更是相差两个月被师父捡回来人,轮默契比起陈星陈月这对双胞胎也不逊色。
“彩云我探过脉,确实不会武功。”沐钰儿说道,“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对北阙不熟悉,地牢虽然并未开第二道生死劫,但第一道的歧路关也足够像个迷宫,若非对这道机关很熟悉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可对机关熟悉的人……”王新咬牙说道:”只要师父和司长,还有双胞胎,便是连我和张一都不知道。”
“地牢可有地图?”唐不言问。
沐钰儿摇头:“没有的,这个是师父请一个机关大师做的,没有任何图纸,后来他带着我走了一遍,要求我务必记住,之后再交给下一个人。”
唐不言眉心微动:“机关大师?这么大的地牢的设计很少复杂,设计这个的人是谁?”
谁知沐钰儿还是摇头:“不知道,师父不曾说过,只说过那人不方便出面。”
唐不言若有所思。
“那彩云去哪了?”王新执拗说道,“现在就她不见了,那个假道士又说是高瘦女子,明明就是她最有嫌疑。”
“若是彩云离开北阙,她是直接离开洛阳,还是躲起来?”沐钰儿自问自答,“路引还在我们这里,她暂时出不去洛阳,现在蛇头都死了,地下的水混得很,假路引应该一时很难被找出来,所以她人应该还会留在洛阳。”
“梁菲还在这里吗?”唐不言问道,“她和梁菲既然一起拐骗女子,想来会有更深的消息。”
“对。”王新激动说道,“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 ——
“我和她不认识.”梁菲木着脸说道。
王新愤愤说道:“你们怎么会不认识!”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我不过是棋子,怎么会和另外一枚棋子认识。”梁菲讥笑着,“但总归不会有好下场。”
王新把木柱子捏的咯吱作响,紧盯着梁菲看,神色狰狞却又隐忍。
“那个洞穴并不重要,你们撤离时甚至没有把他带走,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拦着我。”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梁菲身形一僵。
“因为你这样可以活下来。”沐钰儿冷不丁说道。
“在北阙总比在不知去向的小红楼活得久。”
“所以,彩云的办法……”她轻声说道,“也是你教的。”
沐钰儿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案子查到小红楼时,突然变得格外顺利起来,想抓的人一抓一个准,想要的线索就有人提供上来,现在想来,也许在于这件事情闹大了,再也不可挽回了,也再也遮挡不住了。
良禽择木而栖,对谁来说都是一条明路。
梁菲和彩云就是想要背主求生的人。
她们只想活着,其余的一切都要为他们让步。
梁菲身形微微僵硬,随后半张脸埋在暗色中:“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
“但是她现在不见了,很有可能马上就要死了。”唐不言声音微微加重,带着一丝蛊惑,“只有你能救她。”
“她不是在北阙吗?!”梁菲猛得抬头。
沐钰儿沉默地看着她:“北阙地牢里有一个与此事相关的人死了,她昨夜不见了,现在也没找到。”
梁菲沉默,紧盯着面前之人。
“我没骗你。”沐钰儿平静说道,“救不救她,如今就看你的选择。”
梁菲紧紧捏着手心的衣服,额头竟然冒出一层热汗来。
“在,乐呼街明乐巷,有一个小院子。”许久之后,她沙哑开口。
唐不言倏地抬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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