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1 / 1)

上京春 李竹喧 4306 汉字|7 英文 字 29天前

第二回 。

  他已然走在这条道上,不必回头,元承晚也已然注定要与他同道。

  此途风雪漫卷,霜刀如割,甚至不时还会有心机叵测之贼子自暗处射来的冷箭难防。

  裴时行曾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将她遮覆于羽翼之下。

  但经了昨夜之事,方知自己当真只是肉体凡胎。

  向前的想法又是多么自大。

  是以,他必须令元承晚自己长出羽翼。

  令她锻炼出一身能在风雪之中生存自保的好本领。

  “这投壶是为了练习殿下的手感和眼神准度,训练您的眼手配合。”

  及至她诞下孩儿,裴时行还为元承晚安排下例如腰功腿功、手功步法乃至跌扑滚翻等诸多武者功法。

  当然,他就是她的师父。

  不求她修得绝学,只求强身健骨,有力自保便好。

  元承晚额角仍在跳,手掌一下下安抚着腹中小儿,只觉连它亦躁动许多。

  “什么?”

  裴时行双眸清正,并不闪避她的目光,清晰重复道:

  “臣要殿下自今日便开始修习武道,如今孩儿尚未诞生,你身子沉,便先自手感准稳这一项练起。”

  “你觉得本宫会照做么?”

  “哦?”

  他并不为所动,只是自薄唇间轻轻吐了个带疑问的语词。

  “殿下不想照做么?”

  裴时行双眸弯出无害弧度,元承晚却只见他笑口里的森森白牙:

  “殿下若不想,臣可代劳。”

  她骤然沉默下去。

  眼下并非是个打草惊裴时行的好时机。

  李释之还未写好奏折向帝王禀奏陈言,她向前昏头之时已是多番委曲求全,纵容于他。

  不宜在此刻忽然转换一副清醒的面孔。

  霞光落入庭院,恰好照在粉融香雪之上,亦映在她艳丽眉目间,平添几许缥缈之意:

  “你且代劳一个令本宫开开眼。”

  “遵命。”

  裴时行谨遵贵主口令。

  将壶器置在数尺之外,复又回身,上前挽起袖管,露出一截劲韧硬实的小臂。

  而后陪她共坐在榻上,大掌把握住她触感柔滑的手腕。

  仿佛是在摩挲,叫人以为他的心神不过是放在狎昵把玩掌中的小娘子。

  下一刻却出其不意,准而快地投出一箭。

  未偏未倚,正中壶心,弧度之利落干脆,甚至未同壶壁产生半分摩擦。

  他垂眸望她,眉骨锋锐,唇畔笑意里说不尽的风流。

  元承晚却自其间看出一点儿坏来。

  裴时行指间又取了一枚羽箭,正闲闲挽着花儿:“殿下还要臣代劳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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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忍气吞声收下这壶。

  只她一双玉手着实惹人怜,昼夜不得歇。

  幸好如此含辛茹苦替裴时行劳动数日后,终于听得城中异动。

  城门已是封闭足足五日,被困滞于城门内外的百姓民怨渐起。

  及至昨日晨间,官府终于张出榜文,疑贼人外逃潜藏于城郭山泽野地,征令城中有武学底子的壮年男子一齐搜山,商队镖师与船工自然俱在此列,每人日可贶五十钱。

  禁中晨钟伴着旦风送至朝凤门下。

  皇城卫左使杨信一身玄服劲装,按着腰侧锋刀,以锐利目光逡巡过面前的壮年男子队伍数遍。

  终于站定。

  而后扬声道:

  “尔等皆是被录名在官册的良民,本官知你们这队,都来自各个商队漕帮,如今被困城中数日,被断了生计。”

  “但诸位不要有什么怨言!”

  他随意地盯住队伍里一个面色萎靡的青年男子,却叫那男子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七夕夜袭一事关涉皇家贵主,更关乎两国邦交,若不早日查清真相,有一日边关生乱,断的可就不是一时的生计了。”

  “你们可听明白了?”杨信低吼一声。

  队伍里稀稀拉拉应起一片附和之声。

  “铮——”

  是杨信将刀出了半鞘。

  众卫紧随长官,一片整齐的抽刀之声后,众人一时只觉双目被雪亮刀锋眩的发疼。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在鲨皮刀鞘上:“你们说什么?”

  队伍中皆是青壮男子,尤其是商队镖师,素日里便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眼下却不由地在皇城卫的气势里收歇了调笑和混事的心思。

  “明白了!”

  众人齐声震吼,双目怒圆,平白自这晨间朔风里冲腾出一股气势。

  “极好。尔等排好队伍,一个个搜身。搜完,便开城门。”

  杨信嘴角笑意似乎别有意味。

  只是众人尚且两股战战被围在一团刀光里,顾及不得旁事。

  被搜过身的民夫一个个排起长队,复至一旁手持文册的皇城卫处一个个勾名划册。

  而后这些面孔被人打散,重新编作百余队伍,每队十人,分往城外东山,南山等山泽林脉之中。

  于七月烈暑之下搜山,自然是个苦累活计。

  待这群方才气势震天的男子生生在酷日下曝晒过两个时辰。

  已然是头晕目眩,神智不清。

  哪里还记得今晨的来意,更辨不清彼时同自己来自一处的、站在一处的是谁,而今身旁的又是谁。

  直到惊变突生。

  众民夫惶惶如丧家之犬,被忽然肃冷了面孔的皇城卫驱赶成一团。

  而后抱头躬身,复被驱入一处修建在城外的秘密刑狱之中。

  此处倒是阴凉,但摸头不着脑的众人背心手窝里皆是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人头点地,哪里还顾得上一时凉爽。

  他们如待宰的羔羊被圈围于一处,外有冷面提刀的玄服皇城卫看守,内有面色惶惶的同伴面面相觑。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这群穿着玄衣的人间修罗开始一个个地提人。

  被带走的人无不浑身战栗生惧。

  及至后来,望着前人有去无回,皇城卫再来提人时,几乎便是将后者似猪彘一般拖拽而去。

  仍是有去无回。

  待元承晚赶至这处设立在城外山中的临时诏狱时,已是一个时辰。

  二人在书房中两相交换,她确然知晓了裴时行的计策。

  将众人打散,而后重新编排,将符合疑犯身量特征的人都聚集起来。

  再在他们身心俱疲之时出其不意,施以恫吓威压。

  如今各人皆被单独一隔看押起来,再一轮轮以真假消息连番相迫,步步紧逼。

  直至对方的心理防线在身心的不断折磨下,彻底崩塌。

  经官府筛查,如今仅剩八十人。

  这法子不是不残忍的,长公主一早便诏令皇城卫届时传信于她,再由她亲自参与分辨。

  如此或可尽快揪出真凶,令无辜之众不必再受皇城卫的恫吓惊惶。

  杨信亲自出来迎了这位于城中久负艳名的长公主。

  她的步子看起来已然有些笨重,不复向前的翩然似燕,步态婀娜,连云鬓也只随意地挽了低髻。

  雪白光洁的额上出了点点汗意,两颊似桃花沾粉融香雪。

  看得出她的确关切此事,方闻得讯便急急赶来。

  “属下见过殿下。”

  他收起心下的所有遐想,利落地躬身行了个礼。

  “杨左使不必多礼,这便带本宫去罢。”

  元承晚不欲再耽搁分毫,这便要杨信带她直入狱间,一个个分辨过去。

  人处在生死绝望的时刻里或许会万念俱灰,惶惑懵然。

  但她彼时已然生出了拼死一搏的孤勇之气,将那贼子的面貌死死刻进心头。

  当然,依他们如今的判断,面貌或许有办法作伪,但是那双眼却终究剜不掉。

  还有那人的眼神,终究无法轻易改变。

  长公主挺着肚腹跟随着杨信自牢房的暗门一间间查探过去。

  待走过十余间,却并未发现真凶。

  她轻轻揉了揉腰,倒是并不气馁。

  毕竟总共也就八十余人,现下也算排除过十余人了。

  只她额上汗意在这阴森寒凉的狱间被迅速风干。

  长公主用巾帨掖了掖额角,朝杨信微笑道:“杨左使,我们……”继续查探下一间罢。

  可惜话未道尽,她整个人便被牢牢控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

  高凸的腹隔在二人之间,却丝毫不妨碍男人硬实的臂死死按在她的腰上。

  下一刻,一件带了熟悉气息的斗篷兜头将她罩盖住。

  腰间的手终于移开,那人以长指为她系好系带。

  这才听得那道含了沉冽怒意的嗓音说道:

  “劳烦杨左使暂且回避,容本官同殿下说几句话。”

  杨信默然,只听得他身上劲装佩剑因行礼而碰撞出锒铛声响,而后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甚至未敢同元承晚说一句话。

  待望着杨信身影没去,他终于有心思来管怀中这个。

  “元承晚,你到这里作甚?”裴时行冷冷垂眸,话中怒意仍未消散。

  如今真凶尚未落网,她竟也敢四处招摇过市。

  如今还拖着这么重的身子出城,来的还是这等阴森凶戾的刑狱之地。

  他此刻上手去探,小公主原本因怀妊而稍显温热的手掌都变得一片冰凉。

  这种冰凉令他极为不安。

  曾几何时,眼前血光恍惚着出现的,好似也是这般冰凉的手温,而后的一切开始天昏地暗。

  令他的世界分崩离析。

  长公主虽然不豫他方才当着杨信的种种霸道举止,但仍是愿意柔声解释道:

  “是本宫以手令交代过杨左使,一旦三司收网,便由我来亲自辨认,如此这般……”

  裴时行并未得到安抚,却因她的话音燥意更甚:

  “那你若有了闪失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现在被抓来的人皆是提前搜过身的,可是裴时行不知对手底细,并不敢轻视分毫。

  他知自己使了计策,也有信心能将对方一网打尽。

  便是有何变故,同对方正面对上,他也相信自己可以想出应对之策与对方正面交手。

  可一旦元承晚入得此间,他向前的所有胜券在握都化为乌有。

  裴时行满心的笃定不断动摇,化作一个又一个的“万一”,每一个都令他心惊肉跳,沥断肝肠。

  甚至令他在惧意摇撼肺腑的同时生出一股怒气,此刻掐在元承晚臂上的掌亦不自觉加大了力道:

  “你现在就回府,我派一百皇城卫护送你回去。”

  长公主不赞同地皱眉:

  “裴时行,你可以相信本宫,本宫真的记得那双眼,本宫也的确可以将他辨认出来。”

  甬道的风灯明明灭灭,似一排排幽黄窥伺的眼,映在郎君微低的玉面上。

  将他眸中交织纠缠的燥怒、恐惧拱的更高。

  他几乎是用一种莫测的微笑在俯视着面前对他柔声解释的小公主。

  似禅林古刹中慈悲的僧侣,又似阴曹黄泉之下玩弄生死于手掌的判官。

  而后将那只如铁的手臂缓缓上移,怜爱地抚上她粉软的侧颊。

  “元承晚,我相信你。”

  他的话音才更像是安抚。

  却令长公主莫名起了些不安的情绪:

  “所以你不应该阻拦我,你若当真不放心,现在你陪我一同去辨认。”

  “可是你凭什么以为——”

  他不顾小娘子主动塞进他手中的柔荑,继续道:“没有你,我就查不出真凶?”

  元承晚因他的话被刺痛了一瞬。而后长舒口气,声线缓而平道:

  “我没以为这般以为。”

  “我并没有以为,少了本宫这么一个纨绔闲人,英明神武的裴大人就查不了案子。”

  她剔透澄莹的眸中忽然起了波纹,是莫名生出的泪意:

  “只是若多了本宫从旁协助,便能将进展推进许多,也可令无辜百姓少受惊惶之苦。”

  裴时行看出了她的低落。

  可能够牵动出她这般情绪的人,却不是他。

  他们凭什么呢?

  他幽幽望着元承晚自委屈转而惊讶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竟当真将冲撞在心头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不过没有关系——

  “他们算什么呢,他们凭什么同你比?”

  他一身绯红官服,在这阴暗狭湿的牢狱间,竟再不见平日的磊落风华,而是妖异。

  玉面皙白,衣袍浓红,眼瞳乌黑,甚至他浑身气势亦是迫人。

  此刻朝她望来的眼神,仿若某种不通人性的山泽精怪。

  “裴时行,你……”是朝廷命官,他们是大周子民。

  可惜她话未出口,便被裴时行掌着后脑死死压入怀中,呜呜难言。

  “殿下,”他似乎是在叹息,“听我的话好不好,我要你现在就回去。”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我能很快查出真凶,然后将一切都条理清晰地呈递到你的面前。你何必如此?”

  元承晚被桎梏在他怀中,听着男人的话音自头顶传来,带了纯然的疑惑语气。

  忽然放弃了挣扎。

  是啊,她何必如此呢?

  她不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每日吃好睡好,然后跪天拜地地祈求,可以为裴时行生下一个健壮的孩儿。

  不就应该以自己高贵的皇室女身份,为裴御史本就辉煌的人生再添一笔风雅吗。

  不就应该用自己的娇躯温香,为国事辛劳的裴大人解乏享乐么。

  何必如此。

  她敛在锦绣衣袖之下的玉指狠狠捏握成拳,不住颤抖,甚至泛出骨节青白。

  可元承晚仰面望他时,却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

  仿佛只是一个被裴时行三言两语说服,却又带了些被丈夫质问的委屈意思的小妇人。

  “本宫知晓了。”

  她着力将自己的失魂落魄演出真情,刻画的更加入木三分。

  而后她仍保持这个仰望的姿态:“本宫这便回了。”

  裴时行着迷一般在她眼睑上落下一吻,话音有些狂热,亦有些含糊。

  “我让皇城卫送你。”

  “好。”

  她柔顺地受着他的吻,渲染出满面春情娇红。

  而后顶着一张湿漉漉的面孔和湿红的唇,盈盈望住他。

  待登上鸾车时,元承晚瞥了一眼身旁被裴时行叫来护送她的三司女官。

  她们个个身着绛色官服,威仪赫赫。

  长公主复又垂眸,望着自己的臂被她们牢牢攥在手中。

  她们皆是受了裴大人的命而来的,故而处处敬慎小心,半垂着眼帘,不敢少使一丝气力。

  离她最近的两位女子,细白的掌背上绷出青筋,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明明想发力攥住她,却又不敢也不能对着她这个贵人发力,不敢令贵人有丝毫不满。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啊。

  长公主唇畔笑意依旧张扬明艳。

  好似仍是那个放犬走兔,不知天地安危的纨绔公主。

  好似她仍然同这些凭自己苦读诗书十数年,一朝功名录册的女官们,过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下章文案剧情~

  男主就是这种不通人性的贱人,他就是一个在封建时代掌握权柄却没有立公之心的恶人。但是这不代表本人三观,本人对一切漠视他人苦难,漠视他人生死,采取刑讯逼供等非法手段的人持鄙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