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干事业第一百一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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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钧往后看一眼许湛, 一丝面子也不留给他,音调高了几分,“许相, 如今西州无缘无故犯我西境, 大敌当前应当一致对外,许相就不能暂且放下个人恩怨?许相这般阻止我出兵增援是何用意?”
一字一句质问,句句都将‘已大局为重’摆在明面上。
“傅将军这话有些过了, 多多少少带了些私人恩怨。”许湛入朝多年, 自然不会因为傅钧这一两句话便在朝堂上与他起争执, 一旦两人起了争执, 他情绪激动下倘若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这丞相的位子恐是难以坐稳。
傅钧手握玉圭,侧头看一眼与自己站在同一处的许湛, 怼道:“我乃一介武夫,说话向来直, 但话糙理不糙。”
许湛轻笑一声, 多少带着几分不屑和讥弄, “傅大将军如此积极, 还是头一次见。西州突袭西境,西境将士难抵的消息不过是刚刚传入殿中,我等也是适才刚知道这军情, 傅将军如此果断,不愧是行军多年,决断都比我等快一步。”
许湛话中有话, 在场的百官多多少少听出了些。
龙椅上, 霍澹正襟危坐,指腹转着玉扳指, 一圈又一圈,墨色眸子扫过殿中每一个人。
宁王倒似一副悠闲的模样,站在群臣中,丝毫不关心,一言不发。
可霍澹知道,西境事变十之八九与宁王有关。
傅钧尽量压制住怒火,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笑道:“许相谬赞,若不是果断,决策得当,先帝又怎会擢升在下为镇国大将军呢。今日既然许相提及,我便与许相说个好消息。傅家军起初虽没许家军多,但这么些年,傅家军跟随我南征北讨,人数日益增多,骁勇善战者比当时的许家军还要多。”
只要他一声令下,便可出征讨伐,至于讨伐谁,那便是值得商榷的的事情了。
“你!”许湛被傅钧戳了心窝子,那凌厉的目光似要将傅钧千刀万剐。
镇国大将军,原本是他的!
许湛被庄帝明升暗贬,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没一位在京城,甚至连当初唯一与他匹敌的胡奎都自请离京,去了与越州,这才让傅钧得意多年。
许湛恨得牙痒痒。
朝堂之上,两人争执不休,像极了一场闹剧。
清远侯站了出来,道:“陛下,臣年轻时,也曾在战场上厮杀,同先帝一道,降敌御疆,只是如今老了,担不起增援西境的重任,老臣虽不能,但儿子卫元祁能。老臣恳请陛下,让其子卫元祁与傅将军一道,率兵驰援西境。”
当年,清远侯跟随庄帝征战,也是一位打仗的能手,年轻时在京城也是人人赞道的,但可惜在一场战役中被敌军困在雪地中两天三夜,身子落下隐患,不宜长途跋涉。
实属可惜。
“卫元祁为羽林军统领,虽未上过战场,但有清远侯的教导,自是不会差,”望了眼傅钧,霍澹道:“又有傅将军带着,亲临战场远比纸上谈兵来得好些,朕便准……”你们二人带精兵增援西境。
许湛适才那话倒是提醒霍澹了,他是万万不会让傅钧单独带军出京城的,莫说是三分之二的京畿军,就算是一万将士,他也绝不允许,但有卫元祁一道,便不同了。
霍澹话未说话,便被殿外的通传声打断了。
“禀陛下,赵贵妃有要事求见。”
侍御史深知后宫不得干政这一道理,不悦低语,“朝堂之上,后宫一妇人来作甚?”
霍澹刀了侍御史一眼,正襟危坐,手一挥,道:“传。”
她素来将局势看的长远,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如今顶着被群臣谏言的风险求见,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靠近紫宸殿殿门的大臣絮絮低语,赵婳在这一众低声非议中走到台阶下面。
她跪下,道:“臣妾向陛下请罪。”
霍澹眉头渐深,嗓音带着几分冷冽的质问,“何罪?”
赵婳:“臣妾适才接到家父的传书,家父听闻西州大举侵犯西境,已传急报入京,但西境兵力不足,家父便自作主张召集益州厢军增援西境,如今正等着陛下的旨意出城援助。大敌当前,西境岌岌可危,倘若家父今日召集粮草人马后,未等到陛下旨意,便也会增援西境。”
霍澹示意,高全盛急急下台阶,从赵婳手中接过一纸家书。
赵婳叩首,将头埋在手背上,请罪道:“家父擅自调兵,确有过错,臣妾恳求陛下念在家父一心为了西境安危,一心为陛下,绝无二心,望陛下从轻发落。”
扫一眼那家书,霍澹将纸搁在御案上,一改之前的冷漠,道:“你先起身。”
此处是朝堂,霍澹不似在后宫中那般对赵婳表现得得过人热忱,正了正声,道:“你说赵刺史传了急报入京?何时传的?”
赵婳起身,笔直地站在殿中央,一股强大的气场随着而来,凌厉的眸光逐一扫过同侧的许湛和傅钧,道:“回陛下,家父一天前得知西州夜袭时便即刻写了急报与这家书,家书用信鸽,按理说是要比急报慢上些时候。臣妾适才一接到家书,恐陛下今日在朝堂上问责家父,一时间惶恐,这才闯入殿中恳求陛下对家父从轻发落。”
“砰——”
霍澹一掌落在御案上,众臣惶恐,噤声不敢言,但也有人在看热闹,等着发怒的皇帝如何处置私自调兵的赵明哲,以及这擅闯朝堂的后宫妃嫔。
“朕如今,并未收到任何一封来自益州的急报。”霍澹冷着声音,虽未将怒气表现出来,但是那冷眸所到之处,无不让人心惊。
目光到人群中的两人身上,霍澹指尖“哒哒”扣在御案上,“通政司通政使,给事中,你们二人不给朕一个说法?”
他用最轻的语气,说着让人最惶恐的话。
早在很久之前,霍澹便察觉通政司中有个别官吏存有二心,到他手中的折子是经人塞过一遍的,那些他批阅的奏折,也是有人想让他看到的。
通政司通政使与给事中两人齐齐跪在地上。
西境于益州相比,自然是西境离京城远,如今西境的战报同赵明哲的家书一同传入皇宫,而迟迟没有赵明哲急报的消息,稍微动动脑子,便知道其中的猫腻。
通政司通政使惶恐道:“陛下息怒,无论是以公,还是以私人名义递上来的折子,臣皆未收到。赵刺史的急报,恐是在经臣手之前便被截住了。臣定会细查,绝不偏袒,给陛下一个说法。”
“那朕便等着你的说法。”霍澹声色俱厉,道:“朕三日之后要个结果,此人严惩不贷!”
通政司通政使:“臣遵旨。”
退回原位,通政司通政使暗自捏了把汗,三日时间确乎有些赶。
无人注意的地方,许湛虎口暗暗握住玉圭,神色如常。
霍澹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敛了神色,回到最初的争议点,平静道:“远水难救近火,益州靠近西境,四五日便可抵达;而从京城出兵,则又得多费些时日,既然赵刺史已集结粮草兵马,那便让他率十五万益州厢军驰援西境。”
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虎符转眼就没了,傅钧不甘心,“陛下,在那荒漠中,西州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臣担心十五万厢军不敌西州,臣自请带五万人后续增援西境。”
赵婳秀眉微微皱起。
虽然她和霍澹都猜到西州突袭虞国边境是何人在幕后指使,这一战,多半是阴谋陷阱,但是如今京城百姓早已被星象谣言弄得人心惶惶,霍澹若不让傅钧驰援西境的消息被传到百姓耳中,不知又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霍澹左右为难,那便让她来当这恶人罢。
赵婳侧身,朗声道:“傅将军,陛下如此决断,自有陛下的道理。本宫尚在殿外时便一直听见傅将军请兵出征,倒也不必如此坚持。”
“朝堂之上,一介妇人,休得干政!”傅钧道出这亘古不变的话语来抨击赵婳。
“傅将军既如此说了,本宫便与你好生说说。”赵婳转身正对傅钧,正声道:“太后娘娘寿宴当日,西州皇子赫哲昊率西州使团来京献舞贺寿,此举无疑是在讨好我虞国。这西州皇子刚走没多久,估摸着此刻他还未出虞国境内,”顿了顿,赵婳继续道:“本宫口误,西州皇子确乎还未出虞国。”
她和善笑了笑,道:“敢问傅将军,此时西州夜袭我虞国西境,他是不想他们的皇子平安回西州了?”
殿中有几位官员闻言似乎有些开窍了。
“这便奇怪了。”
赵婳在百官中听见这话,接着道:“有何奇怪?这事某人蓄谋已久,等的便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正巧是这几日罢了。”
她眸光越过傅钧,幽幽落到未发一言的宁王身上。
仅是稍作停留,赵婳便将眸光挪开了,似乎并未有官吏注意。
赵婳看了眼霍澹,后者则是冲她点头,示意她想说便说,想要如何做便如何做。
早前,两人说好了。
只要是她觉得对的事情,且不会将她置于险境,只管放手去做,他皆会支持。
得了霍澹暗允,赵婳转而面对殿中百官,道:“想必这些天诸位大臣对《京城风云》的星象之说早有耳闻。”
如此大的事情,早就传遍了京城,在座之人要说没听过,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
但各百官都噤声不敢言,即便此刻是皇帝的宠妃当着皇帝的面提出的。
赵婳转了转手腕上的朱砂手串,底气足了几分,道:“本宫倒不认为这是个谣言,因为这本来便是胡诌的话,其心可诛!诸位可曾看见太白经天的天象?这几日夜里都没有星星,哪来的太白经天?司天台夜观天象都会记录在册,连司天台都没见过太白经天,这《京华风云》从何得知?真是造谣一支笔,辟谣说烂嘴。”
一声极轻的唏嘘声从隐蔽的柱子处传出。
压低手掌,赵婳若无其事道:“诸位大臣稍安勿躁,咱们先不提这,先说说西州。西州皇子还未出虞国,西州便大举进攻西境。西州夜袭,此举下流,断不像是一时意起,而是筹谋已久。本宫一介妇人尚且能看出些问题,傅大将军驰骋疆场多年,难道真的一丝问题都没看出来?”
傅钧眉头一皱,“咄咄逼人,赵贵妃此话何意?莫要因为臣女儿在后宫与贵妃娘娘有过节,便对臣一再抨击。”
赵婳当他是急了,开始胡乱攀咬,也不回他,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还有一件事情诸位不知,可本宫一清二楚。随西州皇子赫哲昊一同入京的使团中,有他叔父,此人名叫赫哲休屠,乃是西州将军,手握数万大军,绝非善类。赫哲昊曾亲口告知陛下与本宫,他这一路被叔父赫哲休屠追杀,赫哲休屠想将西州王的位子取而代之。西州皇族纷争,自顾不暇,为何还要折损兵力来犯我西境?怕是有别的目的。”
这话虽然对着满朝文武说的,可赵婳的余光却一直在宁王身上。
不愧是善于谋划之人,她当着众臣之面,一点一点将这些潜藏在下面的事情挑到明面上来,可宁王却面不改色,丝毫恐慌都未曾有。
“鸿胪寺卿,本宫问你,太后寿宴西州使团来京名单中,是否有赫哲休屠的名字?”赵婳话锋一转,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问道。
鸿胪寺卿出列,稍作回想,在众人纷纷聚集的目光中,道:“陛下,娘娘,臣确实记得西州使团中有位一直护送西州皇子赫哲昊的将军,正是赫哲休屠。”
“本宫再请诸位好生回想寿宴当日,可有见过赫哲休屠的身影?”
参加过寿宴,没参加寿宴的大臣面面相觑。
似乎是没见过。
“那是因为赫哲休屠心怀不轨,让赫哲昊拘住了,又如何出席宴会?赫哲休屠趁赫哲昊赴宴,逃离鸿胪客馆,他对西州王的王位势在必得。西州内斗,与我虞国毫无干系,为何要突然夜袭西境呢?这是在挑拨两国的关系!此举断然不是在寿宴上示好的赫哲昊所为,西州突袭,刚巧便赶上了星象谣言,真有如此巧的事情?怕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操纵。这两件事情,环环相扣,乃是一局。谋后之人,其心可诛!”
带着审视的目光,赵婳幽幽扫了一眼在紫宸殿中的每一位大臣,她这么一说,虽不能将谣言一事彻底解决,但是能动摇众臣心里对谣言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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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拂了满地。
从紫宸殿出来,霍澹随赵婳回了凤栖宫。
霍澹拉着赵婳坐在榻边,“往后你做此等类似的事先跟朕商量一番,朕当着以为你要让朕治当着满朝文武你罪。”
赵婳笑了笑,眉眼弯弯,“得先低头,之后才好将事情铺述开来。臣妾在陛下上朝时突然闯了进来,耽误了陛下上朝,又对朝堂上的事情指手画脚,纵使臣妾不提,也有官吏上谏陛下,让陛下治臣妾的罪,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臣妾先发制人。”
“陛下今早离开凤栖宫去紫宸殿上朝,臣妾就接到了从益州传来的家书,这才知道西州夜袭西境,便猜想今日西州的急报会传回京城,若是快些,就是在今日早朝。我们都知道赫哲休屠早前在宁王府上,此次西州与虞国的战火,定然也是宁王挑唆的。不知今日早朝会有什么风波,臣妾得了家书就即刻去了紫宸殿外等候,倘若早朝无事放生,臣妾便等陛下散朝后将家书给陛下看,可当到殿中因为傅钧自请带兵增援西境开吵时,臣妾忽觉不对劲,便进来解围。”赵婳道。
霍澹道:“朕早前便密诏赵刺史,让他提前召集兵马注意西境形势,按理说不用再向朕请示一遍。赵刺史并非多此一举,倒向是在提醒朕,赵刺史约莫早就知道,通政司里有人截获奏折。”
赵婳惊讶,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所以臣妾爹才会写了封家书给臣妾。家书,便是后手。”
难怪她觉得奇怪,为何平白无故给她传了封家书入宫。
霍澹握住她手,眸子越发狠辣,怒道:“如今形势越发明朗,宁王与赫哲休屠来往是事实,西州大举进犯西境是事实,西境百姓受战火也是事实,宁王为了一己之私,视西境百姓的性命如草芥,通敌叛国,朕不会轻易放过他!如今只缺明面上的证据,朕已派人暗查,定要将宁王就地正法!”
赵婳拍拍他手,握紧了,道:“会的,臣妾相信陛下一定会做到的。”
赵婳知晓霍澹这八年过得不容易,他想要为生母报仇,也想肃清朝野上下。
担心他将自己逼得太急,急于求成,适得其反,赵婳劝慰道:“陛下,宦官这爪牙被拔除还不到半年,如今咱们又寻到了能惩戒宁王的突破口,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为何会如此呢?因为老天都在帮陛下,陛下会如愿以偿的。陛下知道竹子长高的故事么?”
霍澹垂眸,只见她乌睫扑簌,亮晶晶的眸子因为有了笑意更加闪耀了。
每次见她,霍澹浮躁不安的心便渐渐静了下来,莫名安心。
“起初,竹子的生长速度是很慢的,四年只能长两三寸。但是众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第五年开始,它便会日益增长,只用一两月的时间,就能一下子窜到五丈的高度。倘使陛下挖开土壤去看,就会发现,在前几年里,竹子长得慢,是因为它要把自己的根牢牢扎住,直到让它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后面的飞涨。”【注1】
“如今正是好势头,陛下韬光养晦多年,蓄势待发。陛下不用着急,慢慢来,臣妾相信陛下,我们能做到的。”
她一句又一句的开导,霍澹莫名心安。
喉结微动,霍澹低头吻上她发顶,“嘉嘉有你,真好。”
被他搂在臂弯,赵婳已经习惯了这般腻歪,便没推开他。
她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如此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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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呼呼吹着,似干冷的刀子刮砍树干,枝头仅剩的零星叶子摇摇欲坠。
傅钧与宁王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气呼呼落座,傅钧道:“若不是许湛一再打断,今日散朝时我已经得了小皇帝的应允,明日就能带军出京,纵使有个卫元祁在身旁又如何?出兵在外,有个意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届时神不知鬼不觉将卫元祁杀掉,我再拿到虎符待冬至祭天那日与宁王在行宫汇合,这计划就成了。偏生那赵明哲让益州厢军前去增援,计划未成,反倒让赵明哲白捡这次在小皇帝跟前表忠心的机会。”
宁王此次计划,赫哲休屠手下将士突袭西境,西境不敌,此时军情急报传达京城,形势紧急,傅钧主动请缨,率军驰援西境,如此一来虎符便落到了他手中。
等到冬至小皇帝在行宫太庙祭天,傅钧虎符在手,率军以护驾之名将山脚围得水泄不通,届时再带心腹上山接应宁王逼宫,让小皇帝一行人此次有来无回。
羽林军叛变,宁王拼死“救驾”,却还是晚了一步,皇帝没有子嗣,皇位便顺理成章落到宁王头上。
若是旁人有异议,那就送他下去同小皇帝在阴间做一对君臣。
端起茶杯,又重重放回桌面上,傅钧气得喝不下去,“还有那赵婳,后宫一介妇人,竟敢在紫宸殿枉议朝政。听听她说的那些话,将咱们的计划全挑在明面上,如今小皇帝就因她说的这话,提早有了防备。殿下,大事即,最近不能让赫哲休屠露面。”
宁王沉着脸,呷口茶,却也未有傅钧这般动怒,平静道:“本王估摸着这一两日西境的军报就会传到京城,昨夜便将他送去了偏僻别苑小住,纵使皇帝想追查,也查不到本王头上。”
扯了扯唇角,宁王眼底流露出一抹狠意,“适才在紫宸殿上,赵婳分析得头头是道,余光时不时往本王身上看,就差没在殿上报本王的名字爆出来。如此妇人在殿上闹,皇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人是约好了在这早朝上做戏。”
放下茶杯,宁王道:“看来咱们的计划,要适当变动。”
“策略自然是要改变,傅大将军不是给了祭天流程么?”秦介眸色阴寒,道:“谁说不能正大光明起兵逼宫?不过就是多杀几人罢了。”
左右冬至这日,行宫太庙就是皇帝和赵婳的埋骨之地。
与其畏手畏脚,不如大干一场。
成大事者,自当无惧他们眼色。
即便是有说三道四之人,一刀杀了不就好?直到能堵住悠悠众口。
……
这厢,许湛回府后坐立不安。
自庄帝驾崩,霍澹登基以来,他们许家代为摄政,他便在通政司安插了心腹,暗中截获一批奏折。
也正是如此,这么些年来,许湛总是比霍澹先一步知道朝中大事,当然他也会趁着这档子,撤掉几本折子。
譬如,渝州有官吏不远万里递来折子,揭发渝州刺史曹冀私铸铜钱,这折子还未递到霍澹手中,许湛便让心腹将其毁了。倘若不是赵婳来京城遇到来渝州告密的那父女两人,霍澹又怎会洞察他藏在渝州的这件大事。
许湛找来心腹通政经历,问他实情。
通政经历还未知道朝中发生了何事,带着几分邀功的语气,道:“通政司中确实收到了益州刺史递来的折子,下官记得许相提过,这益州刺史的女儿处处与您作对,那折子上的内容,竟是他私调兵马,不管如何,私调兵马是死罪,下官便做主,将那折子截了下来,本是说等今日许相散朝回来后再想许相提这一喜事。”
许湛脸色大变,“你糊涂啊!”
通政经历笑意僵在脸上。
当晚,通政经历喝酒中风,半夜在家中暴毙,府衙在其家中搜出两本还未来得及销毁的折子,其中便有赵明哲从益州急急传入京中奏折。
两本折子罪证堆在托盘上,霍澹将那折子放下,“这才第二日,便着急杀人灭口,果真是急了。”
“这两本折子是最近才到了,尚未销毁。”赵婳拿起匆匆看了一眼,便又将其放了回去,略微低落,道:“通政经历已被灭口,那指示他干这是的人恐早就将能威胁到他的证据都毁了。”
霍澹换了个角度看事情,道:“但也并非坏事,至少现在通政司里的官吏朕可以放心用,也可以借这事,好好查一查整个通政司,倘若只有通政司经历一人还好,怕就怕此人是被推出去定罪的,真正换奏折的另有其人。”
赵婳眉间愁意不减,她总感觉事情不简单。
霍澹所言并无道理,通政经历死得太突然,所有指向他的证据都被摆了出来。
那人太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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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已至,京城的冬日干冷干冷,冬至这日,天还未亮,宫中已是烛火通明。
每三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如期而至。
天子于神坛前纪悼先祖,祈求上苍,以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行宫太庙在京郊山上,天蒙蒙亮众人便启程了。
一行人抵达山上太庙时,时辰刚好。
霍澹正要起身出去,赵婳叫住他。
“陛下,或许是我们多虑了,莫要紧张多虑。”
霍澹点头,“朕知道。”
待高全盛撩开车帘,霍澹先一步下去。
霍澹一身华服,肃穆庄严,他搭了把手,扶赵婳从马车下来。
许太后,许明嫣,傅莺,霍岚四人所乘的马车依次停下,逐一朝霍澹走来。
太庙城墙上,手持长矛的羽林军围了满满一圈。
“多年未参加祭天大典,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宁王从马车上下来,稍微整理整理衣裳,抬眼扫了周围,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趁着吉时,快些祭天罢。多年未踏进行宫太庙,臣很是期待。”
刀似的朔风肆意呼啸,吹了穹顶上的一团积云,白晃晃的太阳高悬空中,在凌冽的风中,没有丝毫暖意。
通向祭坛的道路上铺了一层长长的红毯,羽林军分居两列。
祭天礼复杂而完整,主要过程包括迎神、行礼、进俎、初献、亚献、终献等。【注2】
一片肃穆中,霍澹在红毯上,缓缓踏上台阶,刚行至一半,“轰隆”一声巨响。
“轰隆——”
又是一声。
振聋发聩。
众人惶恐,不明情况。
是行宫外面传来的巨响。
“打雷?”霍岚惶恐,赵婳离她最近,她便有些害怕地握住赵婳的手。
赵婳拍拍她手,示意她不要害怕。
这声音,有些沉闷,倒不像是雷声,反而有几分像是高空坠物。
很重很重的物件,从极高的地方坠落,才能这般响,声音才会传得这般远。
抬眼迅速扫了扫四周,赵婳并未发现异样,她下意识便觉得不好,隐约是猜到了片刻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她如今是知道这祭天大典上,某人确乎有行动。
好在,霍澹留了个心眼,给某人准备着,皆在掌握中。
祭天随行的官吏中皆是重臣,其中不乏参加了数次祭天大典,祭天刚开始便突闻一声巨响,倒是有次见。
群臣中,有人低喃一句,“青天白日,太阳都出来了,怎还在打雷,这天儿真奇怪。”
忽地,一羽林军急匆匆进来,跪在主道上,对祭坛台阶上的人慌张道:“陛下,不好了,天降滚石!”
“滚石!何处?”
霍澹还未发话,宁王一顿惊讶,大有让这羽林军带众人去看上一看的架势。
许太后端端站在祭坛台阶之下,扯扯唇角,满是轻蔑,“不过是山崖掉了块巨石,有何大惊小怪,宁王莫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了天家颜面,误了祭天吉时。”
宁王不是个省油的灯,许太后自是清楚宁王性子,他这般看中那滚石,保不齐那滚石便是他使的坏,打的便是让这祭天大典办不下去的算盘。
“陛下,太后娘娘,那滚石,”来报讯的羽林军结结巴巴,似乎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道:“那滚石不是一般的滚石,是……请陛下移驾去看看。”
霍澹蹙眉,唇角的弧度压了下去。
……
祭天大典暂时中止,一行人挪步去了滚石坠落之地。
溪边此时已经有五名羽林军守在石头坠落的地方,那五名羽林军见霍澹来了,纷纷退下让出一条道。
石块重重砸在溪水里,冬季山涧溪流缓缓,浅浅一层水床被突然落下的石头砸出水坑,落石之处靠近一处悬崖。
就在众人的视线聚焦在溪中砸落的石块上时,赵婳却抬头扫了眼落石与山崖的垂直距离,还有便是山崖周围的环境。
“陛下,我等在行宫外值守,忽地天降滚石,重重砸在地上,那滚石上还有些文字。”那前来禀告的羽林军吞吞吐吐说道,似乎有何难言之隐。
水渍溅在石头上,那石块上的红字异常显眼,比血还红。
【尧舜禹禅让,贤能者居上】
其中“禅让”和“贤”字上的红漆在石块上流下长长的痕迹,似乎是在提醒某个重点。
众臣跟在皇帝后面,自然也是将那石块上的红色文字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霍澹面不改色,蹲身在溪边,指腹擦拭石块上的红字,但并未有蹭下丝毫颜色,他换了个地方,那被溪水打湿的地方,也不曾有一丝颜色蹭下来。
他眸光一凝,想来这石块上的文字,是很早前便刻上去的。
天降石块,不知筹谋了多久。
所有人都不敢言,宁王的视线被前面站着的许太后挡住了,他便稍稍挪动身子,视线落到那石块上,在一片静默中将那文字念了出来。
“尧舜禹禅让,贤能者居上。”宁王一惊,“天降滚石,这是老祖宗的发怒了。”
许太后转身瞪他一眼,“宁王,慎言,休得胡说!”
就算是老天的暗示又如何?
她宁愿让霍澹在这皇位上一直坐下去,也不愿让宁王有半分得利。
随行参加祭天大典的朝臣皆已离开行宫,局势的发展仍旧在他的预判中,宁王藏了许久的野心逐渐暴露出来。
他没了顾忌,道:“胡说?太后娘娘怕是忘了这滚石是何时落下的?”望了眼霍澹,宁王继续道:“陛下连祭天大典的第一个环节都未走完,这石块便从天而降,加之石块上的文字,这明就是天神和老祖宗发话了!祭天大典,天子主持,无能者,还能顺利主持不成?溪流延绵不绝,水波纡缓,何意?是‘澹’字!石块有那么多地方不坠落,偏生砸在此处?”
宁王音调高了几分,句句皆在往霍澹头上扣帽子,直言他不该坐上皇位。
何其大胆!
霍澹摩挲着手腕的朱砂手串,上挑的冷眸中印出平静,并未有将他擒拿的举动。
“天降滚石?本宫倒是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赵婳不慌不乱,娓娓道来,“此条溪流绵长,前不见来头,后不见下游,诸位请挪眼望上,穹顶之上,入目的是山崖崖端。”
赵婳手指一指,“这山崖不算太高,石块从山崖崖端被人推落,笔直坠下,砸落之处,正好砸在溪流之上。本宫问诸位,第一眼看见这落石时,有谁可曾联想到溪水纡缓与陛下的名字?诸位都没有联想到这点罢。”审视的目光锁在宁王身上,赵婳识破道:“如此隐秘的点,宁王一看便道了出来,又对陛下不敬,你居心何在!”
话音刚落,许太后冷喝,“来人,宁王口出狂言,将他给哀家拿下!”
身后随行而来的数名羽林军有了行动,然而宁王往后一退,谁也没想到的是,傅钧身旁的护卫持长矛,几乎是同时护住了他。
众人瞠目,就连傅莺也没想到父亲竟还未死心,不由攥紧是女的手,稳住心绪。
霍澹素来冷静,练就了一副将情绪藏于心中的好本领,此时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反而平静道:“朕是万万没想到,皇叔跟傅钧是一路人。”
自从在傅莺口中得知祭天大典的流程后,傅钧便将心腹安插在这批羽林军中,等的就是今日。
傅钧道:“祭天大典,天降滚石,臣相信这是天神的明示,虞国确乎需要一位贤者明君。几日前的星象,太白经天,东南一角云青之气,乃是新任明君出现的征兆!”
他并未道出他与宁王的关系,只是以一位信奉天神的朝臣的口吻挑唆众人站队,如此一来,这场起事便有了正当的名头,待宁王成功登基后,才不会落人口舌。
傅钧煽动情绪,朝人群中一喊,“诸位,如今明君就在我们眼前,宁王是天神的选出来的!”
“咻”的一声,傅钧拔出腰间配剑,高喊道:“我愿追随宁王!拥护明君!”
风呼啸在耳边,随着霍澹出行宫的数十名朝臣没有一位站出来,纵使有个别大臣相信“天神的暗示”,但是经过赵婳那么一说,便对发生的这一切持怀疑态度。
不过是蓄谋已久的阴谋罢了。
更有大臣已经开始痛斥傅钧与宁王勾结,狼子野心。
傅莺心痛不已,一双明媚的眼睛失了色彩,劝道:“阿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收手罢!”
傅钧依旧对傅莺没好话,无情道:“你闭嘴!身为傅家子女,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既嫁入后宫,便不再是我傅钧的女儿!”
自从傅莺一次又一次劝阻他后,傅钧日渐对傅莺失望。
她根本不懂。
他的抱负,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全因宁王当时的赏识。
傅莺宛如天堑,僵在原地,潸然泪下。
霍澹蹙眉,眉目如刀,原本冷峻的侧颜更沉了几分,“众羽林军听令!”
宁王挑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打断道:“陛下在等山下援军?忘了告诉陛下,胡奎已被本王在山下官道上截住,他上不来的。行宫中,陛下只带了一千羽林军,要如何与本王的五千人抗衡?”
“本王不打无准备的仗,山下已经被本王的骑兵步兵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来,谈何援兵?只要本王一声令下,驻守在山脚的大军即刻登山,随时荡平这行宫太庙!本王便顺应天兆,听从老祖宗的明示,在冬至这日,为虞国百姓,选位贤能的明君!”
宁王抽出身旁护卫腰间的佩剑,仰天举剑,道:“诸位朝臣若是此刻归顺,本王可饶尔等一命!”
疾风呼呼,山涧回荡着这高朗的声音,久久未能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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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自家族群里分享的鸡汤新闻号《市场之声》——“竹子启示:成年人的世界,要熬过最艰难的三厘米”
注2:百度百科——冬至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