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身体是遭罪的,心里却是愉悦的。陈松只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恨不能现在就去接回沈宝用,但他知道不行,一是他这个样子会吓到她,二是皇上与他约定了接人的时辰。
陈松踏下心来,想着用这一天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好,进一些汤水尽快恢复体力,新的一天精神抖擞地去接人。
第二天一早,薄且就接到了圣旨,皇上召他进宫,他不能违令只得动身前往。
薄且看着勤安殿的场子里已没有陈松的身影,他脚下一顿。凌总管老远看见太子来,小碎步倒着迎了上来:“殿下,圣上正等着您呢,您这边请。”
薄且垂目,掩下眼色,进入殿内给皇上请安。皇上道:“起吧,过来坐。”
起身后坐下,也不问皇上找他有什么事,只问道:“父皇近日身体可安好?”
那确实是不安好,但皇上微笑道:“挺好的。不用挂念。”
“你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指着太子脸上的伤问。
自打薄且一进来,皇上就看到了他的伤,是不严重但很明显。看得他恨不得拿回给了陈松的旨意,把那沈氏女就地正法。
薄且:“皇祖母该是与父皇说过此事,事实就如皇祖母所说。”
一封信扔到了薄且身上,皇上道:“这是你写的?”
薄且看了一眼后道:“是儿臣所书。”
皇上见他问一句答一句,倒是沉得住气。本来让他来一是为了说道一下此事,二是把他从别院支走,陈松好拿着圣旨与宫中侍卫去接人。
皇上本以为太子会表现出急躁,但他没有,他面色平静沉稳地坐着,好像无事发生,只是在与他的父皇聊家常。
“太后也是担心你,你被人伤成这样,她不该下旨拿人吗?你写这样内容的信,不更是火上浇油,成心气她吗。”皇上声音大了起来。
薄且:“儿臣绝无故意为之,只是不知该如何拒绝皇祖母的好意。”
“行了,此事太后不会再与你计较,伤你之人也不能再留。你这伤大夫怎么说?”
薄且心下稍沉,嘴上只道:“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皇上很满意于他的不动声色:“嗯,一会儿走时去太医院取些霜药,专治皮肤恢复不留疤的。”
薄且正要应下,又听皇上道:“算了,你别去了,还是让人去取了来,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让别人看了成何体统。”
薄且恭顺地应是。
霜药拿来后,皇上道:“拿了药就回去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子更是承泽天运,岂可容颜有失,罚你回去抄百遍《帝尊天则》,以后不可再犯。”
“是。”薄且还是恭顺地应是。
薄且拿了药正要退下,他忽然回身对皇上道:“儿臣小时候什么都抓不住,那种感觉非常不好。也曾经有过独占、拥有的贪念,但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场误会一场空,自那以后我就再无这种欲望,也不想再抓住什么。可如今不一样了,我又生出了独占的贪念,又有了想抓住的东西。”
他看着皇上复杂的面色继续道:“可惜父皇拿去送给了别人。”
薄且眼见着皇上面上差点没崩住,听圣上道:“若那女子认命服贴,朕怎么会不成全你,陈松在这里跪了多久你该是知道的,不出这事他今日可能还在跪着,朕也没打算答应他。”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皇上连着感慨两句,“你的脸,你与臣子共争一女,哪一样不失体面,此事已决不许再提。你要知道有些事强求不得,你要学会适时放手,哪怕你是君王。”
薄且眼色一凌:“我若想做一个万事皆可强求,不想放手时就不用放手的帝王呢。”
皇上被太子眼中闪过的东西震住:“你,你大胆!怎可口出狂言,我看《帝尊天则》还是让你抄得少了,回去给我抄五百遍。”
薄且眉眼淡漠了下来,他再不狂妄:“父皇莫生气,儿臣确实是妄言了,儿臣遵旨就是。”
皇上见他如此,最后安抚道:“你不用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他也抢不去多久,对那女子朕自有主张。”
薄且眼皮一跳,明白了圣上的意思。呵,陈松以为他将要如愿,殊不知却让沈宝用在皇上这里成了靶子,他们终是不能长久的。不,他们连在一起都不要想,那是不可能的。
薄且向后退去:“儿臣谢父皇赏药,儿臣告退。”
薄且虚空握拳把药瓶握紧在手里,嘴唇紧抿着,抬头最后看了一眼皇上,心里已是下定了决心。
皇上被刚才太子低声地问询弄得莫名心虚,这才让他提到了陈松多说了几句,太子倒是没有犟,与他小时候的脾气相比,现在圆滑了不少。
皇上还想找补些什么,但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一摆手:“去吧。”
望着太子高挺的背影,皇上想,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不能把人再还给他,反而多说无益。
薄且脚下没有迟疑,快速离开了皇宫,虽然他在勤安殿没有看到陈松时就知道了结果,但他还是加快了步伐。
他是坐马车来的,也是坐马车回的。本在疾驰的马车忽然降了速度,薄且问:“怎么回事?”
阿感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前方路口有队列。”
薄且听闻掀开了帘子,他看到路口处,陈松骑着高头大马,身前有一人与他同乘,那人被他用披风裹得严实。
他正与同样骑在马上的皇宫侍卫说道:“有劳各位了,就此别过。”
那侍卫拱手道:“陈大人客气了,都是给圣上办差的,您慢走吧。”
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薄且没有管那些侍卫的去向,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陈松,以及他怀里拢着的人。
待那些侍卫一走,陈松眉眼变得温柔起来,嘴角也带了笑,他把怀里的人紧了紧,低下头去说了句什么,对方不知回的什么,只见他笑意更深了。然后他隔着披风在对方头上抚了抚,抚完小心翼翼地把披风披得更严实些,这才驾着马儿继续前行。
他速度不快,马驾得极稳,他们所去的方向不是都城府也不是绣坊。薄且想了想,那个方向是通往陈家老宅的。
薄且把帘子放下,他没觉得自己使了多大劲,但帘子已废。阿感没有听到太子殿下下任何命令,他只听到殿下说:“走吧。”
薄且回到佑前巷,守铭与亲卫们等在那里,见他来了,守铭快步走过来,急道:“殿下,您不在的时候,陈大人拿着圣,”
薄且脚下步子不停,根本没有要理守铭的意思,守铭觉出了不对,加上阿感冲他摇了下头,他马上闭了嘴。
薄且只道:“玺儿过来。”
玺儿本走在后面的,闻言马上跟上。
薄且一路走到了水牢,走到最后一间牢房。榻上已没有了人,只剩下稻草,矮几上还有食物托盘,可见走得很急,饭还没有吃完。
他明明知道人已不在,他明明知道马背上被陈松搂着的是沈宝用,但他不来看一眼,似死不了心。
薄且站在牢房中很久,忽然他走向矮榻,弯下腰在稻草上捡起一根头发,他又看了这根头发很久,然后手一松任它丝滑地从他手中滑落下去。他收回手道:“你去陈家老宅,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玺儿知道沈姑娘必定是在那里,这是让她依然不离沈姑娘身边,继续监视她,算是她新的任务,她道:“属下遵命。”
薄且离开了水牢,从此不问不提此事。
晚些时候,太子院中灭了灯,但内室却灯火通明。一直被人认为除太子殿下无人能入的内室,此时站满了人。
除阿感身在其列,还有数众黑衣人。这些人并不是太子亲卫,他们的容貌皆做着遮挡,但太子却可以精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这一夜对于守在外面的守铭与其他奴婢而言,太子屋中已熄灯,殿下已歇下,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太子几乎一夜未眠,阿感大人与一众他们素未谋面的人,与太子密谈了一夜,待天快亮时才纷纷离开。
这些守铭都不知道,但他知道自沈姑娘从水牢里离开后,水牢开始时不时地进人,阿感大人也是忙了起来,总能在他身上闻到血腥味,看到血迹。不止阿感,太子殿下更甚。
只要殿下随阿感大人去过水牢,回来后必定是这个样子,殿下虽不让人进内室侍候他沐浴,但脱下来的衣服守铭是见到过的,上面被溅的都是血。有时太子殿下自己都看不过眼,告诉他不用洗了直接扔了吧。
这一日玺儿传来消息,说是陈松接了圣上赐婚的圣旨,二十天后是个好日子,着陈松与沈宝用完婚。
守铭大气不敢喘,好长时间听不到殿下的动静,他偷偷抬眼去看,正看到殿下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着水牢而去。
殿下去水牢,守铭是不能跟着的,那里只有阿感跟玺儿可以进出。守铭虽是太子别院的大总管,但水牢里的守卫他都没有见过,那个地方不在他能管理的范围内。
这天晚些时候殿下才从水牢回来,殿下穿的是白色衣服,但现在已看不得,守铭知道这件衣服也是不能要了。
从这天起守铭开始发愁,以前的太子殿下待人温和可亲,对奴婢与下属们极尽宽待,虽然现在也没苛待,但见不到太子殿下的笑模样了。
守铭眼看着太子殿下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直到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想去找阿感大人问一问,殿下到底怎么了?不会发展成要靠施虐才能获得内心平静的暴戾之主吧。
他刚走到水牢外,就看到一些掩着面的黑衣人押着一名老妇一名少妇还有一个孩子进了水牢。
守铭楞在原地,这些人是谁,从身形来看他不熟悉,掩着面了也看不见长相,但却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水牢,想着不是这里的看守也是替殿下办事的。
守铭知道这园子有秘密,水牢是一个,殿下的内室是一个,但他今日窥到了一点点,还是觉得震撼。
转天,难得阿感有时间,守铭还惦记着问他殿下的情况,就请他过来喝酒。
守铭因担心殿下,喝得略有些高,阿感酒量好,一直来者不拒,大总管喝了多少他就陪了多少,眼见大总管有些醉了,而他还精神着。
大总管忽然拦住他举杯的手,问道:“阿感大人,我最近心里苦闷,你说殿下是怎么了?天天阴沉着脸,只要是从水牢里出来,那一身的血味就别提了,衣服都废了好几身了。”
阿感:“总管大人,殿下的事咱也管不了,低头做事就好。”
守铭:“若是一两日还好,这都多少天了,你今日若不给我透个话,我可要天天睡不着喽。”
“你让我说什么,那水牢里关的自然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殿下对之用刑,有何不可。”
“穷凶极恶?那老妇那少妇,”说着守铭往旁边一比,“这么点儿高的孩子,都是穷凶极恶之人?”
阿感杯中的酒液一晃,然后被他一饮而尽,把眼中的情绪全部遮掩在了酒气里。
放下酒杯他与刚才无异:“嗐,那穷凶极恶之人还能在脸上刻字不成,按理您的岁数比我大不少,见过的事与人比我多,怎么连这点事儿都没看透。”
守铭想了想点了点头,听到阿感问他:“当时就您自个看见了还是身边跟了别人?”
守铭眼里像蒙了层雾,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一边拦着阿感给他倒酒,一边回他:“就我自己。我想着你该歇歇了,就私下去找你请你喝酒,这才看到了那三个人。我这一看心里更慌了,不会真是殿下性情大变,对恶人用刑尤不解恨,还要弄些妇孺儿童来,行那些欺负弱小才能满足的变,。态行为。”
“亏得您问了我,您可不能这样想殿下啊,这事您没跟别人说吧。”
“我怎么可能乱说话,再者,昨日晚上看到的,回来我就睡了,这一天忙得我脚不沾地的,现在才跟你有时间喝点小酒,说会儿话,我哪有时间跟别人说这个。”
阿感点头,嘴上说着:“那就好,那就好。”但面色却满不是这意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守铭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也不知阿感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被一缕阳光照醒,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凉。
他伸手去拿被子,抓了个空。他这才发现他并没有睡在自己的榻上。
昨天不该他值夜,他该当睡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榻上,可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了眼周围环境,他再不敢相信也得相信,这里是牢房。
但他并不确定这是哪里的牢房,因为园子里的水牢内部他见都没见过。这时守铭已有了些猜想,一下子酒全醒了。
忽听外面有脚步声,他看到了太子殿下与阿感大人。守铭暗道坏了,看来他猜对了。
他跪下给殿下行礼,薄且说:“起来吧。”
守铭不肯起身,他道:“奴婢有罪,奴婢不该打听殿下的事情。”
他说着往前跪了两下:“但奴婢为的不是私心,是实在担心殿下才多观多言的。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
“把东西拿上来吧。”薄且道。
阿感接过黑衣人手里的东西,一碗药。他把此碗放在了守铭的面前,看了大总管一眼,小声道:“对不住了。”
守铭不知阿感这是在为向太子告密而道的歉,还是为着眼前的这碗药。
他磕巴着道:“殿,殿下,这,这是何意?”
“我知你忠心,但不知你忠心到何种程度,你毕竟是从宫中出来的。你与他们不一样,你认的是太子,而他们,认的是薄且。念你我主仆一场,我选了最不折磨人的毒药,且亲手来送你一程。”
太子殿下一如既往温和的语调,像是常常做的那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与他品评名家名画。
可事实是,殿下在告诉他,他该上路了,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他最后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守铭这时才意识到,他可能窥见了了不得的东西,这件事涉及到皇权,涉及到太子的命运。他后悔但也知无力回天,他是聪明人,只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守铭主动端起了碗,他道:“奴婢只有一句话想问,殿下这些日子在水牢里对那些人用刑,并不是在发泄心中郁气?”
薄且:“不是。”
守铭点了点头:“那奴婢就放心了,殿下还是以前的殿下,殿下并没有变,只是奴婢目光短浅看不透真佛。殿下真是长大了,奴婢心下甚慰。只希望殿下以后以奴婢为鉴,再当小心一些行事。”
说完他就把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阿感扭开了头,而薄且则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这毒药可能是不折磨人,但好烈啊,比昨晚喝的酒都要辣嗓子。
守铭趁着还有最后一点意识,他道:“请,殿下,看在,老奴这么多年,侍候的份上,饶我全家,还有,我那养子,”
他没有说完就倒下了,薄且对着他的尸身道:“恕你全家无罪,你的养子会永远继在你名下,给你供奉拜祭。”
陈家老宅,主屋与南侧的园子都已焕然一新。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来,沈宝用缓缓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