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薄且一间间走过,在最后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这里有窗,高高地悬着,有阳光照进来。这个季节还算舒服,不冷不热通风且不阴暗。
屋中有一张榻,一矮几。榻上放着干稻草,没有被褥。沈宝用躺在上面,蜷着身子眉头紧皱,被她自己耍狠咬破的嘴唇肿着,一副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
明明他特意选了四个好用的婢女给她使唤,明明此刻该是服过补身子的汤水,舒舒服服地躺在松软温暖的榻上被人服侍着。但她偏不,偏要搞砸一切。
这里的一切都是阿感紧急收拾出来的,看过其它牢房就知道,这旱地牢房虽比不得水牢阴邪,但环境也好不到哪去。
前面那两间牢房,干草都是铺在地上的,更别说什么榻与矮几了。殿下临时下令,阿感只能紧急往里添置东西。还不能乱添加,只给榻与矮几。
阿感倒能理解,榻是为了防止沈姑娘直接睡在地上,这个季节虽已不冷,但直接睡地上还是北面牢房的地上,是会要人命的。而矮几,总要用膳吃药上药的,都放地上也不干净啊。
殿下这是让沈姑娘先好好地活着,只有活下来才能捱过水牢里的酷刑。
总之殿下的要求只保证了最基本的需求,舒适周全是肯定没有的。也不能怪殿下心狠,那沈姑娘明明与陈都尹相处时大方阳光,明媚温柔,却能转脸对殿下下这么重的手,可谓心狠手黑,阿感觉得他对沈姑娘又多了层了解。
阿感见殿下停住脚步,上前把牢门的锁打开,玺儿站在他旁边,不知要不要在这里继续看护沈姑娘,还在等着殿下的命令。
“你们先出去。”薄且进入牢房后道。
阿感与玺儿听令退下。阿感在听闻大夫所说沈宝用的病情后,实在是太好奇了,可在见到沈姑娘出现在水牢时,她的手被包着看不见情况。
于是他问玺儿:“沈姑娘的手到底怎么了?”
玺儿道:“她自己拿刀子扎的,从上到下没过了掌心。”
阿感震惊,久久没有说话,他发现他觉得对沈姑娘多的那层了解什么都不是。人,真的是太复杂了。
牢房内,薄且站在床榻边上看着沈宝用。她还是那副不舒服的样子,看得出睡得并不安稳,她该是醒着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整个人蜷缩地更紧了。
“睁眼,不想看看你的杰作吗?”薄且冷冷地道。
沈宝用无奈睁眼,他既已开口就是没打算看一眼就走,看来她现在的样子不足以让他觉得解恨,他又来找补了。
也是,天之娇子何曾受过这个,被他看不起,只配被他玩弄的卑贱之物竟敢不从竟敢反抗,甚至还真的伤了他,伤在了脸上。
沈宝用确实也想看看薄且的伤,若伤得狠了落下个面残之症,是不是她得以命来偿。她不想死,她活到今天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不!就算到了万不得已,她也不要死。
她不仅不会寻死,还在心里发誓,她早晚有一天会逃出升天,摆脱这悲苦的现状。
沈宝用慢慢地睁开了眼,一入眼就是薄且的脸。
他没有像她这样伤口被包了起来,他伤口露在外面,透明的药涂在上面也看不出什么。
好长的一道伤口,从耳垂划下,沿着他侧脸一直到下颌骨。薄且任她看,倒没在她眼中看出解恨的意味。她很平静,看得很仔细。
“殿下知道,我的目的不是伤你,而是为了有机会扎这一刀。”她微微动了下左手,疼得她“嘶”了一声。
薄且:“那药并不伤身,相反还会让你少受些罪,你总是这么不识好歹。”
薄且说着在榻边坐下,审视着她:“你在害怕,怕我会杀了你。这时才怕是不是有些晚了。你要知道有些经历比死还可怕,不要以为在外乞讨过,杀过一两个人就以为阅历丰富什么都见识过了。没经历过战争,没在大牢里呆过,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黑暗。”
薄且说着抚上她被包起来的左手,她疼得一颤,他道:“待你这伤好了,全身无灾无痛时,把欠我的统统还回来。这水牢里的刑具甚多,行刑的手法也多,到时带你领略见识一番,省得你鼠目寸光,以为自己已尝遍了人间疾苦,这才哪到哪啊,你差得远呢。”
沈宝用:“谢殿下不杀之恩。”
薄且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恨恨,有一种被人拿捏的感觉,沈宝用是算准了他不会取她性命。好,那他就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活受罪,他要让她悔让她怕,让她以后见到他就打哆嗦。
阿感与玺儿眼见着殿下面色不愉地走过来,二人把头垂得更低。
薄且道:“把牢门锁好,人看住了。”
玺儿一听这意思,她要在此继续看着沈姑娘了。又听殿下道:“叫春然过来,按时给她换药。”
玺儿下意识开口:“春然她们进出这里不方便,还是属下侍候沈姑娘用药换药吧。”
薄且看她一眼:“你忘了你自己吃冷药吃错药,涂药把伤口重新涂破的事了吗。”
玺儿心里“啊”了一下,殿下说得还真是,这些事她都干过,她心粗又不擅长侍候人,还是殿下考虑的周到。
薄且走后,阿感锁好了门,其实不锁沈姑娘又能跑到哪里去,别说出水牢了,出这个门都费劲。
玺儿看着面向墙壁躺着的沈宝用,小声对阿感说:“殿下对沈姑娘还是挺好的,都被伤成那样了,还惦记着沈姑娘的伤呢,连我上药笨手笨脚都考虑到了。”
阿感道:“那还不是因为殿下想她快点好,然后才好行惩罚之举。”
一句话说得玺儿疑惑了,不自信地道:“是这样吗?那是我想岔了。”
宫中,裴太后见司尚监的人怎么去的怎么回,别说那贱婢的身影了,连杨嬷嬷都不见了。
刘总管呈上来的信,太后不用看都知道他会写什么,打开来发现如她所想,她匆匆略过一遍就不再看了。
裴太后除了生气外,心里还有个隐忧,太子对那个贱婢太过上心太过在意了,说什么要亲手惩罚不肯把人交出来,若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就算是伤了他,她作为太后已然出手,太子就算是为了打消她的疑惑也会把人乖乖交出来,顺水推舟何乐不为。
可见是太在乎了,在乎到不惜引起他皇祖母的不满与怀疑,也要抗令。
看来这个人是真不能留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消失。太后打定主意后道:“好啊,我这个皇祖母是管不了他了,我倒要看看圣上的话他是不是也敢不听。”
太后拿着太子的亲笔信,带着司尚监的刘总管,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勤安殿。
一进场子,太后就看到了跪着的陈松。她一楞,想起奴婢跟她说过此事,说陈都尹不知犯了什么错,先是负荆请罪,圣上并未消气,罚他长跪不起。
当时只是一听没往心里去,如今亲眼所见,太后问:“这都跪了几日了?”
乔嬷嬷回忆道:“三四日了吧。”
太后摇头,这不对。皇上对陈家向来有愧,别人只看皇上表面偏袒陈松,但太后是知道的,这份偏袒不是做给外人看的,皇上是真怜爱陈家的这个孩子。
太后迈步上前朝陈松走去,在他身前站定。陈松这时已无多少力气,只能跪趴在地上,以头点地。
但他还是敏感的,他感到有人站在了他面前,他以为是皇上,抬头去看,不想竟是太后娘娘。
他欲行礼,太后娘娘道:“免礼。陈大人你为何在此长跪不起?”
陈松早就铁了一条心,此事就是要弄到明面上,弄得人尽皆知,他才好混水摸鱼。
但他知道圣上肯定不是这样想的,圣上巴不得早早地将此事压下,这几日上朝后,圣上都不在勤安殿召见大臣了,可见是不想让他这个样子被别人看到。
如今天降太后,陈松赶忙道:“娘娘,臣看上一女,只因她出身卑微,圣上不允,顾臣在此剖心露意,望陛下垂怜,成全了我们。”
呵,这真是怎么了,一个个年轻俊朗的男儿们,为了个女人不顾祖宗家法,开始离经叛道。
太后知道是为了这事,与政事完全无关,也就不再关心,但还是随口一说:“你如此痴心,也要看那女子是否值得,你知圣上对你垂怜,想来他定是去调查了此女,结果还是不能答应你,可见是你识人不清。快些回去吧,结束这场闹剧,不要再让圣上烦心。”
陈松马上反驳道:“不是的,沈姑娘只是命不好,父母双亡自幼流落街头,但其心坚毅,自尊自爱自立更生。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否则太子殿下也不可能与臣英雄所见略同。”
太后楞在了当场,又一想,姓沈的姑娘,父母双亡的乞儿,加上被太子看上的不就那一个贱婢吗。
莫不是那真是个妖精,竟然,她大弘的好男儿都被她一人所迷。
“太子?这里又有太子什么事?”太后虽心里已明了,但还是详细地问了起来。
陈松看出太后几变的脸色,是啊,太子妃的人选一定会从太后的娘家择选,也许,太后是个突破口。
于是陈松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与了太后听,太后越听面色越沉,到陈松说完,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她在思考,也许有,可以不见血最大限度地不与太子交恶就能解决那贱婢的方法。
太后想得出神,待回过神来,她对陈松道:“陈大人真是一片痴心天地可鉴,哀家真可能是老了,见不得有情人难聚首。你也莫急,待我劝劝圣上,此事也许还有转机。”
陈松磕头道:“臣谢过太后娘娘。”
太后道:“你忠心就好。”
陈松微楞,马上跟上道:“臣忠于皇上忠于太后,万死不辞。”
太后正点着头,忽听众人道:“陛下万安。”
太后回头看到皇上出来迎她了。
皇上说:“母后,怎么站在这里,现在不比前些日子了,太阳热毒还是进屋吧。”
凌大总管早就看到太后与陈松在交谈,但皇上这两日身体状况不好,好不容易这会儿在补觉,他不忍心叫醒皇上。
但太后呆得时间实在是过于长久了,凌皓只得小声唤醒圣上,圣上一听此事马上起身查看,然后就出来迎太后了。
太后道:“好,我们进去。”
皇上看了陈松一眼没说话,迎着太后进了大殿。
一进去,太后就道:“哀家这次可真是来巧了,说不定能解了皇上的烦恼。”
“母后说说看,儿臣有什么烦恼。”
“陈大人再这么跪下去也不是事,哀家看他意志坚决,若皇上再不吐口或是使出强硬手段,难不成让他饿死渴死在那。”
“您都听他说了?”
太后点头,皇上道:“那您该知道,他的请求有多离谱,这里还涉及太子,朕处理起来更要兼顾全局。也差不多到时候了,等他一晕,太医都准备好了,随他出宫直接诊治,这么年轻正是身体好的时候,出不了事的,母后无需为此操心。”
太后正色道:“皇上当然不必为陈家小子操心,但该是操心操心自己儿子了吧。”
皇上:“太子怎么了?”
太后从袖中掏出那封信,递给皇上:“这是太子亲手写的,”说着一指外面,“由外面那些司尚监的人给我拿回来的。”
皇上不像太后,他认真看了信。信上大意:孙儿让皇祖母又一次费心操劳了,实感歉疚,但此女忤逆犯上皆因孙儿驭下无能,以小见大,如果连此事都不能亲手摆平,以后如何整理东宫。再则心中这口恶气实难咽下,还请皇祖母垂怜,让他亲自动手行惩罚之举。
太后见皇上读完信,不等他问,她就说道:“忤逆犯上是指,此女用利刃划伤了太子的脸。她自己也伤了,弄得满屋满榻的血,被奴婢们瞧见,实损皇室脸面,有损皇室威严,实在是把皇室的尊严丢在地上踩。可说是,从我记事起,就没听皇家发生过这么不体面的事。”
皇上听到太子脸伤了,神色一震,待听太后说完,他道:“原来陈松说得是真的,此女与他心意相通,是太子强迫于她。”
“什么叫强迫于她,太子看得起她不嫌弃她的卑劣,她不知感恩,不知尊上,如此反骨之人闻所未闻,她若是个男子或有家族支撑,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皇上闻言点头,确实是个祸害隐患。抛开太后与皇上的身份,他们还是太子的亲人长辈,看自己的孩子哪哪都好,如今被一个卑贱女子厌弃,作为长辈,谁心里能舒服。
况皇家威严不可触,此女竟敢伤及太子面颊,胆大妄为到疯癫且其心歹毒,这样的人肯定是不能再留在太子身边,按理是该处以极刑。
皇上想着说了出来:“此女不能留。”
太后原本来之前,想在皇上这里求得的认同就是这个,但她现在想法变了。
她道:“可圣上也看到了,太子这是上了心入了扣,真若在他最稀罕的时候把人杀了,”太后顿了一下,叹气道,“那他弄不好得给自己脸上留道疤,他这个血气方刚的年岁,他这铁树开花的情况,保不准他真做得出来。”
太后的目光缥缈起来:“圣上不会忘了吧,小时候为了扳他吃饭的毛病,他差点没把自己饿死,他有多犟,没有人比咱们更知道了。”
“再有,”太后望了眼外面,“那不是还一个痴情种吗。为了那个女子,陈家小子抛下脸面,也快把自己饿死在这儿了。”
“这种情况下,若传来那女子死掉的消息,不管是皇上还是哀家下的令,难保他不会把此帐算在太子头上。一个贱婢死不足惜,但因她一个弄得两个孩子与圣上产生隔阂,得不偿失。”
皇上沉默不语,太后接着说:“再者,那女子刚烈至此势死不从,想来是因为心中有人,那人合该是陈家小子。我刚就在外面呆了一小会儿,就听到他数句表痴心的话语,想来圣上这几日听得更是不少。如此有情人就成全了他们吧,也可让太子死心。待那女子嫁了人,生了孩子,时间一长太子也就淡了,想起来不过是年轻时的一场荒谬过往,这样总比人死了留在心里刻骨铭心的强。”
皇上还是不语,太后道:“圣上觉得呢?”
皇上道:“儿臣觉得还是有些不妥,这样的人不该留在太子身边也不该留在陈松身边。这两个孩子有多优秀,想来母后也知道,能把他们二人拿下的女子朕实在是想不出会是什么样子。她当然该是好看的,但好看的女子有的是,他二人也不是没见过,此女一定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
太后接话道:“异于常人,就意味着不守规矩脱离掌控。我知圣上意思,那几年苏家开了个不好的头,讲究擅于表达自由奔放,可这种意志过了头就易生反骨,如苏家一样。圣上是不是在沈家女的行为上感到了这股熟悉的味道。”
“可圣上有没有想过,陈家小子与太子不同,太子是东宫之主,他以后会有太子妃,侧妃、良娣若干,还不要说未来的后宫,这样相貌与心性的女子自然是隐患,早除早好。但陈家小子父母皆亡,倘大的陈府是需要一个狠厉主母的,帮他撑起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太后见圣上在点头,又道:“况太子是不可能娶沈氏女的,而陈家小子求的就是明媒正娶,沈氏女那样的娶回去当正妻,那后宅准保是稳妥无疑,谁可能在她面前掀起风浪来。陈家小子只需把精力放在外事上,绝不会出现家宅不宁,扰他心智分他心神的情况。”
“这么一说,哀家觉得这事这样办了十分稳妥,太子死了心,远离了祸害,陈家有了能立起个来的主母,陈松抱得美人归心满意足,也不会再来烦恼圣上,只会感恩戴得。”
皇上手上还拿着那封信,又看了眼外面,他想得比太后深远很多。
太子那个水牢,太后不知但皇上是知道的,就是个铁桶。什么自行惩罚,这是把人保护了起来,生怕太后用强,直接把人带走。
可见确实如太后所言,太子这是上了心入了扣,活生生把人从他那里抢出来送去做了陈家妇,太子真能死心吗?
再有,这样的结果,陈松与太子就不会作仇不会心生嫌隙了?
红颜祸水,无数的史记记载着不要小看女子,一个不小心让她们飘扬起来,其结果难测。
但也确实是杀不得,至少现在不行。光是想一想那两个网着眼珠子的,皇上头又要疼了。想来想去,皇上下了决定,前半段如太后所说,此女从太子那里出来是必须的,然后给陈松赐婚。
待他们成婚后,一年半载或是瞅准合适的时机,再行秘密地处决了此女。这样太子才会彻底的死心,而陈松也早晚会放下,这段经历才能真正成为如太后所说的荒谬过往。
陈松眼见太后与皇上同时走向他,他看了看太后,太后娘娘对他微笑,陈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里面升起了希冀。
皇上站在他面前,道:“朕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要用掉那个机会?为了个女人,真的值得吗?”
陈松:“臣确定。她值得。”
皇上叹了口气:“罢了,朕就准了你的请求,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陈松知道皇上想听什么,他道:“因为圣上念及臣祖上的荣光,因为圣上心慈垂怜,臣感谢圣恩。臣谢皇上谢太后恩典。”
裴太后听到陈松最后一言,脸上现出微笑。
她知道,待陈家老宅修好后,皇上还会对陈松施以恩典,他顶继着陈家老宅,能升到哪里去虽未可知,但皇上肯定是会在朝中给他留有位置的。
太子于太后来说,虽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选择,但心里总是不能感到万全,和与太子心有嫌隙的要臣结份善缘,就是太后想做的,能让她感到安心的举动。
陈松是被一顶小轿抬出宫的,在没有听到皇上的应允之前,他虽身体难以支撑,但内心充满了力量,觉得自己还可以跪很久。
但听到皇上允了他的请求后,他真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最后倚在轿子中。就这也弄了很长时间,因为他的双腿已不能打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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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