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千雪(下)
张阿婆第一次见到小雪,是在机缘巧合下。
她有腰痛的毛病,一到冬天,简直没法忍受,不得不来找严医生要点药。
末世之中,食物紧缺,药物也是。有些时候,一片止痛药甚至能换半个月的粮食。
但在严医生这,他没这样严格,往往是人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张阿婆总跟自家孩子说,严医生菩萨心肠,是末世中难得的良心人。
那天她在严医生的屋子里,拆了药片包装,正要服下,手上一抖,药粒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这天可怜见的末日,一粒药就是一条命,严医生刚好不在,她撑着腰痛,也想将那药丸捡回来。
结果呢?
她循着药片的踪迹,发现了屋子里的一处暗室。
暗室的门被打开,里面伸出一只手。
女孩子的手,纤细,修长,过分得白。掌心放着那片止痛药。
“给你。”
张阿婆讶异不已:“小姑娘,你是谁?你怎么在严医生家里?”
张阿婆没接走药,她也不收回手,顿了几秒,细细轻轻的声音传来:“我、我是小雪。”
还有些磕巴。
“你、你多大了?你和严医生,是什么关系?”
“19岁。”
她只回答了这个问题。
后来严医生便回来了。
他得知张阿婆见到了小雪,又惊又怒,还是她向他再三保证,绝不跟任何人提起,这才愿意告诉她关于小雪的事。
说是告诉,其实也没提及多少,只说小雪是他的女儿,心智不成熟,像个儿童,生着病,只能关在房间里。
张阿婆有点心疼她。她也有个孙女,乖巧伶俐,两年前死在了丧尸口中,她心痛又无奈,看到小雪,总会想起。
她大着胆子,问严医生,不出房门的话,能不能让她偶尔来和小雪说说话。
一个女孩子,成天只能关在屋子里,多可怜。
严医生居然也答应了。
只不过这个说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一周也就三四次。但张阿婆高兴啊,一来二去,她便和小雪熟了。
小雪实在是个好孩子。虽然说话有些结巴,但并不似严医生说得那样心智不熟,相反,张阿婆觉得她懂事极了,又乖巧,又温顺。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能有个这样的孙女。
某一次,她问小雪,怎么没见到她妈妈,是因为丧尸病毒,没了的吗。
小雪却说,从来没有见过妈妈。
张阿婆这才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不对劲。
小雪极为聪明,教她写字画画,总是一点就通。但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对常识性的东西,很陌生。
比如人要有父母,要上课,要考大学,要工作,结婚,生子——这是顺顺当当的路子,每个人都该如此。至少在末世之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轨迹。但小雪并不明白。
她说自己,从没有去过学校,从没有上过课,从没有见到过妈妈。
张阿婆觉得这里面大概有点故事,但碍于严医生对她的恩惠,她怎么着也不该插手人家家的事。
她只是觉得小雪可怜,想为这个小姑娘做点什么。
小雪喜欢童话故事,非常喜欢。张阿婆便托自己的大儿子,去南方基地领物资时,能不能带回些女孩子喜欢的看的故事书。
大儿子自然觉得奇怪,问她是什么女孩子,张阿婆这一句话两句话的,没忍住,还是把一直以来严医生家的女儿的事说了出来。
她知道,这事上是自己嘴碎,对不起严医生。他会冲她发脾气,也是应该的。
但她还是觉得古怪。
她曾经问过严医生,打算在西茨城待多久。城镇上的幸存者们都明白,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此处靠近废城区,粮食缺乏,唯一的来源是南方基地每月的输送,这半年来,却变成三月一回。大家都盘算着离开西茨城,想办法抵达南方基地,那里是末世中最后的希望。
严医生却说,他不打算离开西茨城了。
张阿婆大惑不解,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便道:小雪呢?小雪总不能也一直待在这把?
严医生没有回答她。
每每提及小雪,他总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又怪异。
不对劲。
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张阿婆叹了口气,合上门。
她看了眼手里的粮食,到底还是没给出去。
但那本绘本,严医生却留了下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宝贝这个女儿的。阿婆心想。
末世三年,活下来的人身上,谁还没点难以启齿的秘密往事?
张阿婆复又叹口气。
她自家的儿子,还和那群凶神恶煞的猎尸者有来往呢,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心里都有数。
积雪皑皑,南穆镇幸存者据点不多,但交错复杂,张阿婆抬了脚,正往一处小巷走去。
过了这条巷子,就是他们的蔽处,离得严医生的据点非常近,她很放心。
这一放心,就没注意观察四周。
眼前哗地一黑,有什么人鬼魅般接近。
冷冰冰的刀子贴在了阿婆的脖子旁,一个幽幽清冷的声音响起:“席严之就在那间屋子?”
*
“你还愣着做什么?”江辞辞道:“快点砍。”
“……你不能自己动手?”
“自己伤的和别人伤的有区别,他说到底算半个医生,不可能看不出。”
秦炎微眯起眼:“老子没有虐待女人的癖好。”
江辞辞嗤一声笑了:“你当我没有听说过猎尸者首领的传言?残暴不仁、虐杀成性,送进秦首领房间里的女人,十个里九个是抬出来的。”
“传言这种东西,当然想怎么编就怎么编。秦逸还想当救世主呢,你听这镇子上的幸存者说过了吧,席严之可是他们的大恩人,是菩萨心肠的好医生。”
“……你砍不砍?我最后给你十秒。”江辞辞冷声道:“难不成你见了鬼的对我有了恻隐之心?放心,秦首领,无论你砍的伤口多大,我都不会死的。”
秦炎握紧了手里的弹.簧刀,斜睨了眼地上的人:“那这老家伙呢?”
江辞辞目光不变:“解决完席严之再说。”
被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袭击,张阿婆这半会什么话都没明白,就听懂了这句“解决”。
她顿时大力挣扎起来,封着的嘴发出唔唔的声音。
江辞辞蹙眉:“安分点。”
秦炎朝张阿婆蹲了下来,伸手要去揭胶带。
“你做什么?”
秦炎勾着唇笑了,没理江辞辞,而是对张阿婆说:“还喊吗?”
阿婆一个劲地摇头。
胶带揭下,阿婆脸色浑浑:“你、你们到底是谁……”
她满脸的惶恐,也不敢看秦炎:“你、你是猎尸者的首——首领——”
秦炎转着手里的刀,刀尖寒芒森森,直冲着她:“不如,也带上这个老阿婆,席严之认识她,会降低点警惕。”
“不要把不相关的人扯进来。”
“你们想对严、严医生……做什么……”张阿婆颤着嘴唇:“他、他可是个好人啊!他替大家治病!救了好多人!”
秦炎笑了,挑了眼去看江辞辞的表情。
江辞辞的脸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晰。
“他要是好人的话,这世上就没有恶人了。”
*
暗室昏沉。
她趴在窗台前,朝笼着晨雾的玻璃窗轻呵出一口气。
她抬起手,细细勾勒出图案。
窗外的小镇,没有行人。各处都是高立的铁门,与暗藏于地的陷阱。
她发了会呆,没注意有人在喊她。
“小雪。”
“小雪!”
“千雪!”
她蓦然抬头。
“千雪,怎么在发呆,爸爸喊你好几声了。”
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一本绘本。
“对、对不起。”
“这种事……并不需要道歉。我跟你说了好多次了,怎么就是改不掉。”
席千雪张了张唇,几乎又想说那三个字。
每一次实验结果出来,她都要向这个人不断重复那三个字。其实她不明白,什么样的结果才算是好的,可以结束的。
男人递来绘本:“这是张阿姨带给你的礼物。”
席千雪“啊”了出神,脸上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绘本。
“谢、谢。爸爸,替我谢、谢谢,阿婆。”
“嗯。”席严之拍了拍女儿的头:“我会的。”
绘本精致,席千雪的手抚在上面,几乎有一点不敢翻阅。席严之没怎么见过她这样开心的表情。
“千雪。”他慢慢道:“爸爸跟你商量一件事。”
她抬起头。
“我们明天就……离开西茨城吧。”
“为、为什么?”
“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他道:“我们得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抱歉,千雪,我明明答应过你。”
席千雪还有些懵懂:“那,去,去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小雪,我们得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座小城。很多年前,我和你妈妈在这相遇。小雪,我以为我们至少能在这再呆个几年。你很喜欢下雪的样子吧,我看你总是趴在窗台上,小雪,如果可以,我也想让你出去,我也不愿意你成日关在这个房间里,小雪,你再等等爸爸,等我们……”
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席严之一惊,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
他拍了拍席千雪的肩膀,站起身:“应该是张阿婆落下了东西,我去看看,千雪,乖乖待在房间里。”
门外确实是张阿婆。
“怎么了,阿婆,是不是落了东西没带走——”
“严医生啊!你快救救这个姑娘!”张阿婆满脸焦急,眼泪都要落下来:“她受了重伤倒在地上!现在还在流血!”
*
“阿婆,再给我拿点纱布。”
“好咧!”
严医生蹙着眉,嘴里啧啧有声:“这究竟是怎么弄的,这么大处开裂伤……”
江辞辞:“我遇到猎尸者了。他们想抓我回总部,我跑的时候被砍了。”
严医生一听,不禁叹了口气:“这可苦了你了,小姑娘。这群强盗似的家伙,在西茨城臭名昭著,你下次再见着,千万记得离远点。”
江辞辞盯着面前的男人,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我这儿设施简陋,到底只能为你简单处理下伤口,这几天冷得厉害,伤处愈合得不快,你也莫要慌,我再给你开点药。”严医生笑了笑:“只怕你嫌弃我这儿的东西,市面上正规药品已经不再流通了,这些都是我自制的药剂,你要是信得过,就用用。”
“谢谢医生。可是我身上没带什么物资,没法给你——”
“哎,不用了。”严医生道:“我这间屋子在镇上并不好找,你既然来了,那也是有缘分,你一个女孩子家在末世之中也艰难,我怎么还能向你讨物资。对吧,阿婆?”
话音落下,却见往常话说个没完的阿婆今天不知怎么的,自再度进门后,一言不发。
“阿婆?”
“哎?哎!”张阿婆“哎哟”了一声,忙道:“是,是,没错,严医生说得对!”
她露出笑脸,目光偏转,就正对上了江辞辞的眼神,心窝子霎时打个颤,忙撇开眼,紧张地笑道:“小姑娘,你别看是严医生自制的药剂,可管用了!之前我家老头子受了伤,得亏是严医生治好了,还有我的腿啊——”
她看着江辞辞的眼神,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间。
“是这样啊。医生您真是妙手回春。”
“哪里,我其实也不是科班出身,只不过对药剂有一二了解,贸贸然给镇上的大家看病罢了,要换作在末世前,这样是万万不可,简直是拿病人做实验。”
“严医生您在西茨城呆了多久?”
“也就这一年。一年前的冬天我来了这。”
“您一个人吗?没有家人在吗?”江辞辞才一说完,忽地又“哦”了声:“对不住了,我问这样的问题,太唐突了。医生您听说过南方基地吗?”
她虽然言语间说着“唐突”,紧随其后的一个问题倒才显得突兀了,严医生微微一怔,道:“听说过。”
江辞辞的手轻轻抚过包扎好的手臂,手法很娴熟,针脚也细致:“严医生有考虑过去那儿吗?那里好像很缺医生这样的人才。”
“这……”
“听说,南方基地在研制丧尸病毒的疫苗。”她静静道:“医生您对药剂这么了解,如果去了那里,应该能帮到很大的忙。”
“……我,没考虑过这个。”
“是啊。虽说是研究疫苗,可两年过去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她道:“不仅如此,丧尸却突变得越来越强。真不知道,人类什么时候能回到从前那样。”
严医生一时没有接话,江辞辞倒是突然站起身。
“小姑娘,要走了吗?这些药别忘了带上……”
“严医生您,为什么会对药剂这么了解呢?为什么会对镇子上这些幸存者无偿救治呢?”
江辞辞轻轻道。
“别说现在是末世,放在以前,像医生这样心善的人,也很少见。”
她的手指落在包扎好的手臂上,指间动翻动,竟开始逐一拆开绷带。
严医生和张阿婆这才注意到,她泛着冷光的机械右手。
“因为医生您一直在研究所工作。你熟悉药剂,熟悉病毒,熟悉各种人体实验。”好不容易处理好的伤处再度袒露,止了血的手臂上,豁口狰狞。
“所以,你应该也再熟悉不过,眼前这幅景象吧。”
江辞辞朝他摊展自己的手臂。
那块长长的砍伤不再涌血,可其上的血肉却蠕动着,居然在逐一愈合!
张阿婆没忍住“啊”地尖叫出声。
江辞辞向前跨了一步,黑眸中无波无澜,淡淡俯视着面前的男人。
“我说的没错吧,席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