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轻甲的人自一侧阁楼而出,此时站在庭间,显然也是注意到了他。
而出现之人身上的甲衣是原梁国制样,能看出的确是有些年头了,上面有刀剑和箭矢的损伤痕迹,便连那关节处的兽皮都磨损严重,甚至看不出来了。
这是个面容硬朗,如关隘般稳重的年轻男子,他未带兜鍪,哪怕甲衣破旧,脸上和发间却很干净。
纪觞嘴角露出几分轻笑,“平北军,蔺煜?”
他当然是认识对方的,身为监察百官的锦衣卫,无论是对于苏将军府的苏清,还是平北军之虎蔺煜,其生平往事,他都非常清楚。
毕竟,当初的苏家两代人,可着实压得后周军方喘不过气来。
不过还好,这一代的苏家没落了。
所以现在开始看重的,是个人的武力,就如眼前之人。
蔺煜迎着对方那隐忍似不怀好意的眸子,注视片刻后,略一低头,抱了抱拳。
“纪大人。”他说。
纪觞双眼眯了眯,而后满意一笑,问道,“你是来找方景然的?”
蔺煜点头。
“找到了么?”纪觞问道。
蔺煜摇头。
纪觞皱了下眉,“你想杀他?”
蔺煜点头。
“那恐怕不行。”纪觞道:“他得押赴神都。”
蔺煜沉默片刻,道:“那就看谁先找到他了。”
他不觉得自己会是纪觞的对手,但同样,除非对方真的打算得罪朝廷,否则也不会杀他。所以他才说谁先找到方景然,因为那样,才能决定此人的生死。
“有意思。”纪觞笑了下,目光瞥过对方出来的阁楼,然后转身进了面前这幢。
蔺煜在原地等了片刻,继而也不停留,直接施以轻功,跃上另一处的阁楼。
有一点纪觞猜错了,相较于方景然,他更想杀万贵妃。
而此间楼阁群筑皆有灯亮着,想从中找一个人当然不容易,可据此前传来的消息,万贵妃跟方景然并不住在一起。
那么,他自然就没有必要继续于这片阁楼中寻觅。
不远处,便有一座没有点灯的小院。
“堂堂一国之君,竟会躲在我这里。”
晦暗的房间,一灯如豆。
灯光太渺,两道身影相对模糊,只不过彼此离得有些远。
“都现在了,你还嘲讽我。”有几分沙哑的声音,里面多是疲惫,还有掩不住的惊吓。
“呵,这种事,你又不是经历过一次了,无非就是这一回不好躲了。”先前那人开口,声音婉转动听,其中媚意自然流露,却更有讽刺。
“墨家机关无数,还有大修行。”
“三千示警都放了,机关城要完了。”
“不可能。”
“别自欺欺人了,我这儿可没有暗道,也藏不住人。”
“你觉得那些锦衣卫只想抓我一人么,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呵,想不到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是女人,下场或许没有我惨,但过程一定比我痛苦!”
听了这有些压抑,而又歇斯底里的话,房中一下静了静。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安静到能听见呼吸声。
紧张,不安,漫长的等待。
接着,是院外传来几声闷哼,然后是有人倒地的闷响,兵器掉落的脆声。
没有掩饰的脚步声自院中而来,慢慢靠近,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房中,一脸阴沉却不免有些色厉内荏的方景然一惊,眼里浮现些许惊慌,他下意识起身,却又马上小心地坐下。
对面,万贵妃一直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失望,因为她对这个男人早就失望透顶了,眼里只是几分嘲讽,还有些无所谓。
即便是如金丝雀般住着,衣食无忧,那又能怎样呢?
铜墙铁壁出不去,哪怕待在墨家,也要怕别人传闲话。已经两年了,自己在这里,与被囚禁何异?
这般活着,倒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只不过,她心里想着,此次有后周官军在,燕国怕是去不了了。
房里没人应声,敲门声也就停了。
“门外这四个人,都是宫里近卫,可惜了。”门外,蔺煜不咸不淡道。
他没说可惜什么,但语气里的那种嘲讽,却如刀子割在方景然的心口。
登时,方景然嘴唇颤抖着,霍然起身,快步至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53.杀气
方景然气血上涌,怒不可遏,他猛地将门拉开,可不等看清门外之人是谁,腹部便是一阵剧痛传来。
嘭地一声,他整个被踹飞,撞碎了桌椅板凳,顿时哼哼唧唧地躺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蔺煜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借着外面阁楼间传来的些许光亮,指间弹出打火石,火星一闪,屋里梁柱一侧的灯笼盏便亮了。
他抬脚进屋,顺手把门关上了。
屋子不算大,两个房间,对面是挣扎喘息,勉强想要起身的方景然,侧边房间里,灯光下依稀可见桌旁坐了一道身影。
方景然咳嗽几声,嘴里吐出血来,他眼神有些狠厉,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哪怕如今狼狈,多年苟且,身上依旧有一番贵气,眼神里仍旧有帝王威仪。
只不过,当他看清面前之人身上所着甲衣后,便愣在了当场。
那是梁国官军的战甲,只不过是多年以前的制样,彼时还在用的,只有当年的平北军。
不知怎的,方景然心中竟是一痛,他曾夜里辗转难眠也有悔意,对那些慷慨赴死,为国赴难的将士,对战死大梁城头的老将,对苏定远,对梁国百姓,对祖宗基业。
如今,当看到当年之人,万般情绪涌来,他一时无法言语,更不敢与之相视。
并非是人为刀俎般的无力,而只是一种莫大的悔恨促使。
蔺煜看着眼前地上,突然低下头,无比消沉之人,薄唇紧抿,双拳紧握,明明有一腔杀意,如今却偏生无比沉闷。
这是曾经的梁国陛下,他曾效忠的皇帝。风流倜傥、意气风发、骄奢淫逸、不可一世这些都是对方景然的评价,可如今呢?
面前的这个人,衣衫做工虽可见华美,却已然洗旧发白,其人鬓边也已有了明显白发,脸上的倦意,包括先前的色厉内荏,与一个中年失意,被生活压弯腰背之人没有区别。
他是方景然,却是因往事而日夜难眠,借酒浇愁的方景然。
蔺煜看着蜷缩着的方景然,对方不是那个一国之君,也不再是,自己要杀的人了。
他莫名笑了下,无声,就如自嘲,也似如释重负,终于了却一段心念。
他摇了摇头,随即,朝一侧看了眼,然后抬脚。
就在此时,方景然动了动,朝他这边伸了下手,好像是要阻止他。
“我不是来杀你的。”蔺煜说道。
方景然苦笑道:“当年,一应政事皆是我所下令,跟她无关。”
蔺煜没说话。
万贵妃掀帘,自侧间走出来。
她一身素衣打扮,未施粉黛,饶是如此,当年风情万种不减太多,偏生如今一番婉约美艳,若从前是牡丹,现在便是水仙,真真见之惊艳,足以让人一眼不忘。
但蔺煜心如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