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年我若为青帝
天子半夜梦游御膳房事件,最终没有在宫闱中激起太大波澜。
请来的太医给周粥诊脉后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开了几帖安神药,过后也被周粥捏着鼻子,全部都倒掉了。十岁之前当了那么多年的药罐子,她对喝药真是深恶痛绝。
沈长青那夜并没有同周粥一道走出御膳房现身在众人眼前,而是直接重新回到了本命醋中休养元神。后宫之内,对于这位神秘沈侍君的踪影全无,好像也没几个人关心,第一个向周粥问起他的,居然还是被整得最惨的唐子玉。
“陛下,近日怎么都不见沈侍君?”
“哦,朕派他出宫去做点儿事,还没回来。”
对上唐子玉那充满希冀,仿佛在问“沈长青是不是终于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的眼神,周粥有些于心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肩,另一手心虚地隔着衣料摸了摸心口前的那滴本命醋。
她忽然觉得沈长青之前不告诉自己是明智的,现在她知道这么一小滴醋里居然还别有洞天,洞天里还有个男人呆着养伤——
哪怕沈长青在御膳房里再三保证进入洞天之后,除非受到强烈的情或气的起伏惊扰,否则他对外边的世界几乎是无知无感的,和动物冬眠同理,就算醒来,也不可能直接透过看似透明的醋滴往外看到点儿什么不该看的。
但这一天十二个时辰,连沐浴更衣就寝都不离身的,周粥就总觉得别扭。不过她也不放心摘下来另存着,怕若有个闪失,里头的沈长青会出事。于是她也只得忍下心头时不时泛起的羞臊感,和沈长青“形影不离”地过了一旬有余。
至于芳华阁里的莺莺燕燕们,周粥是真没再去赏过,打算等过上一阵,大臣们对采选之事的关注程度渐淡后,再想个法子把这些留宿甄选的侍郎都遣散回去,各回各家。但她避而不见,不代表人家长着两条腿的不懂找来。
于是周粥冥思苦想出了一个躲清静的好去处:祖宗祠堂。
她也盘算着多在祠堂里祭拜几回,届时扯个由头也方便,就说先祖托梦,这届留宿的采选侍郎中有功德深厚的圣僧转世,不能亵渎。她周粥分不清哪个是其转世,那只能便忍痛割爱,一概放还喽。
想必满朝文武,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好在夏暑主阳,这时节的祠堂里并不觉得阴冷,午后呆着还挺凉快。
这日,周粥处理完政务,照例命人都远远候在外边,独自进了祠堂,取香点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牌位拜上三拜,再起身把炉子里昨日的香换成今日的。
之后便是唠嗑时间了。
只见她重新坐回蒲团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膝,看向其中一个牌位,笑了笑:“母皇,我又来了,今天不问你那些朝政琐事该怎么办了,反正你在天上听了也只能干着急,还是说点儿开心的吧!”
“您看这个。”周粥说着,顺着银线儿把那滴本命醋从领口里取了出来,举到眼前,“肉眼看过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坠子,但其实这里头现在还住着个人——”
本命醋随着她手上细微的动作晃了晃,模样与之前没什么两样,殊不知里面住着的人此刻已经离开了……
休养了十几日,沈长青自感元神稳固,从入定中醒来时,是昨日深夜。
一道青光自熟睡的周粥心口流泻而出,转瞬便现出了男子颀长的身形。周粥没被这一闪而逝的光线惊醒,只是哼哼着又翻了个身,没什么睡相地把腿往床内侧一跨,正好把后背对着站在床边的沈长青。
沈长青见状,指节轻勾,滑落周粥肩头的被角又重新盖上。
天气渐热,周粥换了一床轻薄的锦被,之前那条被施过“死缠烂打”的春被自然就收拾起来,压了箱底。
“沈长青……你怎么还没好……”可周粥却似乎天生与被子有仇,才给她盖上,又不安分地扯了下来,“好慢……”
本只是句梦呓,却勾起了沈长青心下的忧思。
从本质上来讲,一个人无论在天庭或是凡间,每时每刻,所度过的时间长度其实是等额的,并无不同。之所以生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错觉,只是由于计时历法不同,天庭的一日晨昏更迭就相当于凡间的一年四季轮转那么久。
当初他在天庭,吃完甜酒酿圆子后尚且昏睡了数日,纵使修行至今又过去四百年,修为远胜当日,但此番元神受创,在人间养伤也绝不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沈长青很清楚,是一缕不属于人间的先天灵气助了他。
而这缕灵气,沈长青这些时日屡屡用神识探查,几乎可以确定,就源自周粥。
那灵气隐藏极深,此前他两次仅以法力自外贯注到她内体游走查探,都没能发现。只因这本命醋并非凡物,又被周粥佩戴在贴近心口之处已久,才会日渐与那缕灵气起了些许感应,使得遁入洞天中养伤的沈长青受其影响,比预期中恢复得要快上许多。
先天灵气与清气不同,顾名思义,是先于天地初开而存在在这世间的,为大道衍化而来,也只能运行于大道之中,自有定数,不可更改。而清气则是后天随万物修行而生,漫溢在天地各处,以洞天福地中最多,魔界鬼道间最少,可以吞吐凝聚,不断生灭,或多或少,对这世间并无太大影响。因此清气易得,先天灵气却可以说是无从得。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这遁去之数,便被纳入了与其一样先于天而生的上古先天诸神的元神之内。
凡人都道神仙神仙,只觉住在天上的都差不多神通广大,实则不然。神远胜于仙,而上古先天神又远胜于其他靠刻苦修行才登临神位的后天小神,是大道化身一般的存在。
因此,区区一个血脉已经稀薄到和普通人族无异的巫灵族后人,却得先天灵气护体,这其中必有足以令诸天仙神讳莫如深之隐情。况且,先天灵气虽力量强横,看似逆天改命使周粥得以免于早夭,甚至不必缠绵病榻,活动与旁人无异。但这也不过就是烧起了一支续命的烛,烧得愈亮,燃尽就愈快,难以长久。
世间万事有果必有因,若周粥的先天魂魄残损是“果”,那么现在的沈长青想为她找出是何人何事种下的“因”,从中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下凡前月老的那一句机缘提点被沈长青在这段时间里反复思量,当初只道是能意外寻见突破自己修行瓶颈的契机,而今看来这其中却是藏着更为难测的天机——
满心疑虑的沈长青不得不回一趟天庭,他早已不可能再做回当初那个一心只想着早日完成任务,拿到好评回去交差的醋仙。
一旦惹了这俗世尘埃,便是怎么都拂不去的。更何况他也不想拂去。
“此番吾快去快回,至多人间一日光景,便不与你说了。”沈长青垂眸又瞧了瞧睡得正酣的周粥,眼底浮现出浅淡笑意,随即抬手掐诀,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道青光,悄无声息地自窗牖而出,向上没入了云霄。
片刻之后,天庭卷帙阁门前,一道青影落地。
卷帙阁共有十层,阁顶高耸,阁前没有守卫,只有一道仙法禁制。沈长青一拂袖,那禁制屏障便从中向两侧分开出一段一人多宽的距离。等他抬步入内,屏障便又在他身后自动合拢。
月老可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想从他口中撬话不易,只有自己手中先攥些底牌,才好套出点儿有用的东西。所以沈长青没有直接去他住处找人,反而先来了这儿,希望天庭这浩繁的藏书中还有关于巫灵族的其他更多记载,毕竟自己从前只是翻阅典籍时偶然得见,并非特意查阅,恐怕多有遗漏。
只是那时仗着天界的天光漫长,不觉飞逝,尽可随意消耗,今日却要掐着人间的时日,速来速回,容不得沈长青一层一层,一架一架,分门别类地找过去。
于是沈长青双目微阖,单手结印,调动神识直接扫过满阁藏书。无数文字自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疾速闪逝,青光从他周身不断溢出,仿佛化作了有形之水,灌满了第一层后,进而又不断向上漫去——
不过弹指几刹的光阴,沈长青额间已沁出细汗,眉头紧皱,勉力支撑,直至卷帙阁的顶层也被全部“淹没”后数息,那青光才像是终于难以为继,骤然消失,沈长青的身形也随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咳……”他闷咳一声,心中有些不甘。
莫说是元神受创后初愈了,便是沈长青全盛之时,以其在仙班里不过微末的五百年修为,便用神识强扫这万以计数的仙卷,虚耗不可谓不大,说是气海被抽空一大半都不夸张。
可付出这么大代价,他发现的有关上古巫灵族的记载竟是寥寥无几,多讲的是族群起源与族中圣器“万巫鼓”的传说。至于千年前那场天地浩劫中,这一族的遭遇如何,周氏一脉如何得以幸存延续,更是连只言片语都未提及。
但越是如此,沈长青就越确信自己的推断。
一定有什么真相被刻意遗忘了。
是那些经历过千年前浩劫的仙神抹去的痕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不愿令后人尽知?
简单调息片刻,沈长青忽略胸口滞闷的不适,转身出了卷帙阁,径自又一掐诀,乘风跃上了天外重天。
凡人都以为天界只有一个,只有一重,可事实却是,天庭之上,仍有重天。
上古的先天诸神们便在这更高一重的天上清修,只偶尔会下到天庭来视察一下其余仙神们是否各安其位、恪尽职守。
五方天帝,也在其列。
周粥提到过,巫灵族在她们周氏这一脉供奉的主神是五方天帝中的东方青帝灵威仰。
那么在颛顼“绝地通天”之前,人神两界尚能以昆仑山为梯自由往来的那段漫长岁月里,周氏先祖与青帝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
巫灵族一生只忠于一位主神,而有能力将先天灵气化作一朵灵花存于世间,使周氏族人可以代代相传的,会不会就是受其祝祷,也予其庇佑的青帝呢?
沈长青当然不能指望五方天帝之一的青帝会屈尊降贵地为一个小仙解答疑惑,更何况整个天庭都知道,青帝已经神隐多年,有说在闭关修炼的,有说其已经陨落得归大道的,也有说他一直都在木德殿中,只不过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才将听下仙述职的琐事都推给了西方白帝……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沈长青从前听来倒并未当回事,如今却觉得处处蹊跷,便无惧上古之神的天威地打算潜入青帝那位于天外重天之东的木德宫一探。
人不可貌相,仙也是如此。
别看沈长青平日一副寡淡清冷模样,仿佛万事皆不入眼,自然也不会因存着什么执念而做什么出格之事。可那是因着登仙这五百年,就没什么能令他上心起意的,哪怕于修行之道上止步难前,沈长青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翻阅典籍,聊作尝试罢了。
可如今一旦上了心,起了意,他骨子里藏着的那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就原形毕露了。
而且越是这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做这种事的时候就越是面不改色。
木德宫外负责看守的天兵修为十分一般,充门面的成分更大。毕竟以上古大神之威,纵使真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偷潜上界,千里送人头,想必也是连门都进不去的——
当掐诀掩藏住身形与气息的沈长青走到那敞着的宫门前时,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威压就已经几乎要把他逼退回去!
沈长青没有见过这种禁制,却没有打算就此放弃,未掐诀的另一手结了个印,谨慎地探向前方的虚空。
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沈长青的手探了进去,除去法力悬殊带来的压迫感,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便也不再犹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入了内。
东方青帝五行应木,司春,掌万物生发,可木德宫中非但并不如沈长青所想中的那般花草繁茂,绿意葱茏,反而略显清冷肃杀,越往里走,便越是寒意逼人。院内草木失色,细看之下竟是被一层霜冻凝结在内,像是静止了千百年,虽未死,亦不算生。
唯独宫室之内,长案之上,有一支桃花斜于瓷瓶中,娇艳盛放。
沈长青走近那长案,发现瓶边上铺展着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一件绣有繁复暗纹的青蓝色巫袍裹身,一手执巫杖,另一手执巫者银面,半遮于脸前,只露出蕴着灵动的眉眼,淡含笑意。作画之人笔触细腻传神,用情颇深,女子艳若桃花的一颦一笑,似都能由这幅静态的画像中窥得一二。
画像边题有一行小字,却没有落款,但能被这般安放于木德宫殿内长案上的,多半是出自青帝本人之手。
这莫非就是大巫女周氏?沈长青望着那眉眼,若有所感地伸手想要触碰,可指尖距那画卷还离着半寸之时,他便感到一股神力自画中骤然涌出,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灭顶而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长青有刹那陷入了五感具失的寂然中,直至一道鼓声轰然炸响,进而从四面八方震荡而来,他才猛地一惊睁眼。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晕开在画卷之上。
他仿佛还在木德宫的那座宫室之内,可光景却全然不同了。窗外天色黯淡无光,雷鸣闪烁不止。但整个殿内却因神力笼罩,春暖盎然,回望向院内,亦不见了方才的寒霜,一派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之景,还有两三仙娥正驭使清气滋润着这些仙花仙木。
唯一没变的,就是案上瓷瓶中的一支桃花,和他正执笔描摹的这幅画像。
“阿仰,你竟——”
一名玉冠白衣的上神不知何时现身在殿内,目睹了这一滴泪,一脸错愕与难解。
阿仰?沈长青抬眼看向那白衣上神,这才怔然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或许并不是自己。
他应该是机缘巧合之下,触发了青帝留于画像中的神力,被拉入其以残存神思构建的虚境之中,以身代之,竟得以亲历之法得见曾经景象。
沈长青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听到自己轻笑一声,没有回应那白衣上神,复又落笔,在像边提上了一行小字:
“不怜苍生不为神,不问天道不消魂。”
而后他搁笔,深深地望了眼瓶中的那一支桃花,起身,向外走去。
这期间,那鼓声从未有片刻停歇,一道催得比一道急,响彻了整个天外重天,似欲与天劫雷鸣一争高下。
“你要去做什么?!站住!”白衣上神有点心慌地喊住他。
青帝驻足,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阿拒,你听到了吗?”
“你说这鼓声?”被换作“阿拒”的白衣上神,正是司秋的白帝白招拒,“巫灵族还有人活着,是留在昆仑山守着万巫鼓,供奉你的那一支吗?”
青帝却摇了摇头:“不止鼓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帝注视着殿门外那道青色的背影,缓缓皱眉。
悲悯自青帝淡漠的眼底划过:“阿拒,这鼓声是在问。”
一声——
问大道无情,苍生何辜!
两声——
问天命反侧,何惩何佑!
三声——
问世事颠覆,天神何处!
“巫灵族人寿数虽长久,也不过凡躯,尚敢为苍生与天道抗争,击鼓登闻,问天意问神明,问生路何在。可你我先天诸神之辈,却只安于这天外重天,独善其身。神因何为神,又何以为神?”青帝的话音不高不厉,却字字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这世间,究竟谁为神,谁为人?”
白帝心中一凛,几步挡到他身前:“阿仰,你怎么会这么想?吾知你怜生哀死,平时如何都无所谓。可你我生于大道,自然应遵循大道!”
“大道?”青帝轻笑着,反问他,眼中竟没有一丝敬畏,“大道为何只能是任由劫雷降世令凡界生灵涂炭,而不是滋养万物令秋菊与春桃同绽?大道是谁定下的?是天,还是我们这些神?”
闻言,白帝神色复杂,默然半晌,才叹问道:“你可知天神动情,会有什么结果?”
“吾正想一试——”
倨傲的话音未落,金冠青衣的上神已然纵身跃下天外重天!
只见他身形于惊雷翻滚的苍穹之下凌空独立,风雨如晦中,衣袍猎猎作响,自天际劈入大地的白光映亮了其清俊决然的面容。
“大巫女大人!你快看——”
天劫降雷火于世,仙神妖鬼魔尚有一力自保,人界却早已是哀鸿遍野,寸草难生,冤魂飘荡,犹如炼狱现世。
青帝俯瞰此情此景,眸光愈发深沉。
若天道无情,他却动了情,那便只能弃了天道!
“咚!”
始终未绝于耳畔的鼓声乍止,引得他翻掌结印的动作微滞,不由望向那座耸立至云端的昆仑山山巅。
“是青帝大人……”
万巫鼓前,女子的身形在宽大的风袍下更显单薄,却在看清空中那袭青影后,执拗地挥开其他族人搀扶的手,从地上再度撑起身,爬上鼓台,以手中巫杖代替已经断为两截的鼓槌,重重往鼓面上击去!
“咚咚咚!咚咚咚!”
这一次击响的仿佛已成战鼓,她终于等到了她与这众生的神明!
唇边浮起浅笑,青帝收回目光,结印已毕,咒法已成——磅礴神力自他体内迸发而出,如巨瀑飞泻,江海横流,将大地上久燃不灭的熊熊雷火尽数扑掩殆尽!
随即那强横的神光又忽然敛势,化作了潺潺细流,流经山川沟壑,所过之处,如枯木逢春,花枝草叶再萌,奄奄一息之人得活,无辜枉死之魂往生——
浩劫未过,生机已复!
“咚——”
大巫女周氏自昆仑山巅俯望这片大地,潸然泪下,终是力竭地松开了巫杖,再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后仰去,如一只青蓝色的残蝶坠下高台。
青影闪至,她跌入了一个盈着草木清香的怀抱。
“阿周。”
“青帝大人,果然一点儿都没变……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周氏面容苍白,用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勉力勾起弧度。
自浩劫降世,她便已经接连击鼓两个日夜,饶是一族大巫,也已耗尽了精神之力,甚至伤及魂魄,回天乏术了。
“皮囊而已,何必介怀。”青帝哀怜地凝视着她,感到她的身体有些发颤,“很冷吗?”
“刚才很冷……青帝大人来了,就没那么冷了……”
先天之神,情念淡薄,修为精深,肉身没什么温度可言。但大约是她现在太冷了,冷得仿佛连精魂都要冻住,所以才会觉得青帝的怀抱是如此温暖。
“轰隆——”
从方才起,便似偃旗息鼓的天劫之雷忽而再次聚集炸响,涌动不止,那暗云中频频闪过的惨白电光,触目惊心,像是在积蓄足以弑神的力量!
“青帝大人……”望着这一幕,泪珠从周氏的眼角滚落,“对不起,是我害你违逆了天道……”
青帝眼神淡漠地一瞥在天边汇聚的雷霆之怒,似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复又垂眸看向周氏,伸手为她拭去泪水:“无妨。还要多谢你的鼓声助吾彻悟。只是来晚一步,没能救下你。”
他的语调似乎依旧平稳不惊,一如“绝地通天”前,周氏折下一支桃花,对他倾诉爱慕时一般。
那时他只道人神殊途,心虽怜她,却只同作怜悯众生之心,便只劝她早日淡忘,莫要作茧自缚。
谁知其余巫灵族人都已因击鼓登闻,主神再无回应而陆续搬离了距天最近的昆仑山。只有她还带着周氏一脉祝祷不止,在万巫鼓旁一守又是百年。他以为只要多几个百年过去她就会忘掉执念,忘掉他这并没有多么值得祭奉的主神,故而也从不肯回应分毫,更莫提现身相见。
到如今,青帝仍不知对她可否称为情爱,只是忽地有些不舍木德宫中那支被施法珍藏起的桃花和那幅迟了百年才被勾勒出的笑颜。
雷云压得越来越低,隐隐可见一触即发之势——
留给青帝和周氏的时间都不多了!
但见青帝腾出一手,掌心向上托出一朵桃花的虚影,随即面色微沉,竟自眉间逼出了一道青光,缓缓注入那花中,那虚影便渐渐转实,最终化成了一朵饱含钟灵毓秀之气的灵花。
他又一次逆行天道,将先天灵气自元神中强行抽出,凝作灵花,想为这已是无法全身而退之局,留下一个可能……
“好美的桃花,好像我送青帝大人您的那一……”周氏注视着那灵花在其掌中盛开,虚弱地弯起眉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想去抚一抚那娇艳的花瓣,可指尖却在将及为及之时,彻底失去了支撑,骤然垂落。
“大巫女大人——”幸存下来的周氏族人见状,纷纷哭喊着跪倒在两人身边。
“这灵花留给你周氏族人,务必世代传承,终有一日或可救一周氏女性命。”
青帝却好似无喜无悲,将灵花交予其中一人后,就缓缓放下了怀中女子,起身仰头望向昆仑山顶的上空,面沉如水地盯视着蛰伏在云层中的那一道足可撼天动地的劫雷。
天地这一劫未完,总要有人来应。
神力再度从青帝周身迸出,他暗念口诀,以身为媒,结印而起,化作一团青光直冲而上,刺破天幕!
劫雷似有所感应,也终于在此刻爆发出了蓄积已久的能量,如利剑般径直劈下!
一青一白,两道光束于空中毫无缓冲地悍然相撞——
“轰——”
昏沉天地刹那间亮如白昼,巨响引得山峦震颤,怒海惊涛。
而后,六界沉寂……
“呃!”
随着一声闷哼,沈长青终于从过于真实的虚境中猛地醒转过来,只觉胸口处滞郁难纾,原地盘膝调息半晌,才稍微缓过神来。
难道青帝当真已在千年前牺牲自己,引劫陨落?这室内尚存的神力与神思仅是残存,也已日渐消解,故已不足以庇护院中花木?
沈长青撑着长案起身,不知自己被困于神思中多久,便也不再耽搁,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案中的画像与瓶中的桃花,快步离开了木德宫,往姻缘殿去了。
姻缘殿是月老住处,前殿便立着一面巨大的姻缘镜,除去穷极无聊时,月老会拿它看一看俗世红尘里正上演着的爱恨情仇,其余时候,这姻缘镜都只是个毫无仙器尊严的存在只能给月老照照衣冠,臭美臭美,别无它用。
为仙为神,断情绝爱,而这姻缘镜却只能照出有情人的心中所爱。
因此沈长青在前五百年的仙生中,偶尔途径或是拜访姻缘殿时,便常觉着这镜子放在天界委实是明珠蒙尘,不如放到人间的月老庙中供奉着,还能有些作用。
如今沈长青欲进内殿找月老询问当日所提机缘一事,再次路过姻缘镜前时,却倏地顿住了脚步。
那镜中并未映出他的一袭青衣,沈长青落于其上的视线,仿佛成了投入一池春水的一颗石子,在镜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自中央向四面徐徐荡开。
当镜面重归平静,他看到了祠堂中,抱膝坐在蒲团上与牌位促膝长谈的周粥。
“母皇,我又来了,今天不问你那些朝政琐事该怎么办了,反正你在天上听了也只能干着急,还是说点儿开心的吧……”
凝视着镜中女子的笑颜,沈长青的眼中似有潮汐起落,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反倒略带释然地勾了勾唇角。
自从得知自己吃下甜食后的所作所为,沈长青就已隐约明白,自己对周粥动了情。
道是甜与酸相克,会引出些难以描述的反应,做出匪夷所思之事,可实则他行事也并非无迹可寻。太上老君那把他早看不顺眼的胡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甜之于沈长青,便诸如酒之于人一般,能使他暂时忘却清醒时因为种种缘由而恪守着的条条框框,也忘记自己是本该无欲无求的仙。所有的爱憎欢悲,都无法再被压抑,只想要遵从本心,见她便得欢喜,想她便起相思……
“您看这个。肉眼看过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坠子,但其实这里头现在还住着个人——他叫沈长青,是个……嗯,应该是来找我报恩的醋精吧!”
听到镜中的周粥谈及自己时,还是坚持最初的认定,沈长青不由无奈失笑,却还是饶有兴味地继续往下听。
“他说他是来帮我解决后宫吃醋问题的,我确实在祭天大典上许过这愿望,但应该只是他当时就跟在暗处,施法偷听到我在心里想什么吧?要真是天庭派来的神仙,怎么着也得派管姻缘的月老,或者月老手下来不是?不过也挺好的,正好用这个理由把他忽悠进后宫当了侍君——”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推论的。沈长青可算是闹明白了,倒也有理,怪只怪天庭选派人员的思路太清奇。
他正替天庭反思,又听到镜中传来周粥的话音:“从前我总不敢想后嗣之事,怕我命短,留下孤女寡父的,不如直接把皇位传给小姨。但沈长青不同啊,他是精怪,活个千年万年没问题,又身负法力——虽然和神仙没法比,但也足够了。话本里都说半人半妖的孩子都天赋异禀,自带法力,应该也不是空穴来风。咱们巫灵族人曾经不也是人族中特殊的一族吗半人半醋精,应该也不差吧?”
听到这儿,沈长青从方才起沉在眼底的笑意忽地转作了山雨欲来,薄唇微抿起来。
“所以纳君那晚我就想临幸他,就算我不在了,沈长青也能做孩子的靠山。虽然这样有点对不住他,但他能活那么久,分给我和孩子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百年罢了,应该也无伤大雅。不过这事儿到现在也都还只是想想,我撩了这么久,好像也撩不动……”
“哎,不过也不是没有过机会,前段时间……”
许是受了沈长青因情绪波动而带来的法力激荡的影响,姻缘镜中似起了裂纹,画面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从中传出的话音也时断时续。
“哎呦,沈仙君不在下界为大周皇帝排忧解难,怎么有空跑到老夫这儿来照镜子啊?”正在内殿小憩的月老也感知到了外间的不对劲,忙倒腾着小步子跑出来。
但向来彬彬有礼的沈长青此刻面色铁青,死死盯着姻缘镜,也不应他,月老便诧异地扭头一瞧,登时大惊:“这、这怎么会照出那个大周天子来了?!”
“总之他变得很主动,差一点儿就成事了……”
镜中画面彻底消失,话音却还苟延残喘着。怒涛在沈长青眼底翻涌,也顾不得月老在旁,本是有事详询,沉着脸拂袖而去:“月老见谅,下仙先失陪了!”
“哎!别急啊,好歹听人家说……完。”
最后一个字音出口时,那道疾行而出的青影早就消失在了姻缘阁外。
月老转身,摇摇头,嘟囔着“年轻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气”,同时食指在空中一绕,便多出了一段红线,飘飘悠悠地离了指间,竟趁着画面完全破碎之前,飞向了姻缘镜中的周粥直至完全没入,而后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镜中最后传出的模糊话音也飘散在了天庭缭绕的白雾中。
“当时我的心就一直砰砰跳,完全没想起之前的筹谋来,就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糊涂了,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母皇,我是不是也对他……所以现在我也已经不去想什么子嗣……”
凡间的周粥全不知情,只是为自己的“错失良机”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不过也不怕,只要他还留在我身边就好,毕竟——”
“毕竟什么?”
身后冷不防有人出声,周粥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从蒲团上弹了起来,可还没转过身便闻到了浓烈的醋香,神色便已转惊为喜:“沈长青,你的伤养好了吗?”
“养好了你待如何?还能发挥点其他利用价值?”沈长青避开了她跑过来牵住自己衣袖的手。
周粥伸手捞了个空,迷茫地眨眨眼:“你说什么呢?什么利用价值?”
“一个体质康健,身负法力的后嗣。”沈长青藏在广袖之下的手紧紧攥起,“大周天子真是为江山社稷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周粥先是一愣,随即也气恼地拔高了音调,“你怎么能偷听朕说话?!”
沈长青斜睨着她的目光凉凉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朕做什么亏心事了?身为一国之君,朕为国祚计,为江山计,考虑子嗣国本之事,有何不对?”分别多日,一出现便是这般阴阳怪气,态度恶劣,周粥只觉莫名其妙,骨子里又不是什么懂得退让的性子,便针尖对麦芒地对上了,“再说了,朕强迫你了吗?还不是会等着你心甘情愿——”
“等着?!只怕是骗着吾心甘情愿!”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沈长青冷笑着打断她。他晓得周粥以国家为重,以政务为重,也晓得她多少有点儿没心没肺,想来是还不曾察觉他对她的用情,也可能还不曾对他付出过同等的感情,即便还只是浅浅的喜欢都无妨。
自姻缘镜中初窥心思,沈长青只觉自己比起直至陨灭都不曾放下神性,直面情爱的青帝要幸运得多,又听周粥在她母皇的牌位面前提及他,心中更是欢愉。
然而沈长青没想到,当头一盆雪水很快浇下,周粥这在祖宗祠堂中才会说出的“肺腑之言”,于他竟是字字诛心!
只寥寥数语,便否定了她对他的一颦一笑,颠破了她与他的一朝一夕,酒醉时的交心倾诉是假的,所有的挽留和依赖也是假的——原来从头到尾,周粥怀揣着的都是目的,而非真心。
“骗?朕骗你什么了?朕哪一句话骗过你?”周粥连珠炮似的驳回去,暗骂他抓错重点无理取闹也就罢了,他骗她的账,她可都还没算了,“倒是你!是谁再三保证,说什么一旦进了本命醋里对外界就会无知无觉!那刚才的话你又是怎么听到的?能听见不就能看见?你是不是还看了——看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周粥说到最后,忽然跟被卡住了喉咙似的,脸红脖子粗了半晌,蓦地羞恼不住,便撒气似的把本命醋从脖子上直接扯了下来,嘀咕了三个字,才反手狠狠扔还给沈长青!
沈长青一时心痛愤然,只听见她骂什么“臭流氓”,却还来不及细想,那迎面砸中他前襟后又骨碌碌落地的本命醋,就把他给砸得脊背一僵。
“这是吾赠予你的……”他倏地收敛起了全部情绪般,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那躺在自己脚尖前的玩意儿,沉声问,“现在,你要还给吾?”
“我……”
其实那本命醋一脱手,周粥就后悔了,可又还负着气,见沈长青不捡起来,她便也杵在原地。
漫长的沉默与僵持中,沈长青眸光几变,末了自嘲地扯动嘴角,五指一收,那地上的本命醋便瞬间置于掌中。
“好。吾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的语调恢复平淡,却比初见时还更多了冷硬与疏离,硬生生将周粥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迈向前的那一小步逼停下来。
她本想说,送出去的醋,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可沈长青却在她犹豫的间隙,已然单手掐起一诀,青光过后,身影倏忽而逝,眨眼便只余虚空中一句虚无缥缈的“保重”。
周粥愣在原地整整十息,终于确定某人真的一去不复返后,才仰着脖子怒吼道:
“沈长青,你跑了就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