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为谁辛苦为谁醋
周粥在梦里设想过次日清晨醒来的情形。
有比较实事求是的。比如,沈长青可能会面无表情地就昨夜的“半途而废”表示歉意,然后挥一挥衣袖离开,只约她今夜再续前缘……
也有稍微不切实际的。比如,沈长青可能会特别害臊拿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怎么扯都扯不下来,然后她温言宽慰,百般体贴,终是劝得美男入怀……
但周粥万万没想到,现实却是一觉醒来,沈长青非但不肯认账,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做过的无辜神色,还对她倒打一耙!
“你怎可乘吾昏睡之时,将吾弄到你这榻上同眠?!这简直是趁人之危——”
“呵,沈长青你确定你是醋精,不是戏精?!”周粥怒极反笑,“你自己昨天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心里没数儿?朕还没拿你是问呢!”
沈长青闻言,愤然拂袖,从她身旁瞬移到了龙榻一丈之外,一副被欺男霸女了的模样:“事已至此,吾不愿再与你争辩。但下次若再有此等事发生,吾必——”
“还下次?!想的美,你还有下次!”
周粥气得咬牙切齿,没等他说完,抄起手边枕头就猛砸过去。枕头却只穿过沈长青留在原地的一道残影,和门框结结实实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沈长青,朕不想再见到你——”
这厢里怒吼还在寝殿回荡,那边沈长青已经施术安坐在了青月殿的寝榻上,也是心中郁郁,烦闷得紧。
作为一名醋仙不能吃甜食,这是他在登仙后的第一百年发现的。天庭众仙神大多终日无所事事,便也会学着人间每逢节庆便举办些宴饮,热闹之余也能一饱口腹之欲。
沈长青只能算众仙班里的小角色,坐在后排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他也乐得清静,随意品尝着身前几案上的果品与菜肴,却没想到几颗甜酒酿圆子入腹,本是香甜正好,却害得他真身元神动荡,元气大伤,当场便昏睡过去,直到数日之后才苏醒。甚至连这期间太上老君炼药时,不小心被炉火燎去半截胡子这等妙事也错过了。当年老君留的可不是一小撇山羊胡,而是极不清爽的浓密长髯,每每沈长青见了都特别想替他烧掉半把。
自那之后,他对外便道自己不喜甜食,实则是怕动摇根基。
昨日沈长青为了周粥冒险将整块甜腻的酥饼尽数吃下后,便匆匆回殿运功,想将体内的糖分强逼出来,缓解不适,但收效有限,元神兀自激荡不已,很快神志就开始变得模糊最终周遭陷入一片混沌……
要让一个凡人自个儿猜透其中原委,是万万不可能的。因此昏睡之前,沈长青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担忧,担忧周粥若寻来发现了,命寻常太医医不醒自己,会否着急忧心,不知所措。
可当他睁眼,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睡在龙榻上,看着对面而卧的周粥带着满足笑意的睡颜时,一种被轻忽的刺痛让沈长青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周粥并不在意他的异常,并不担心他的昏迷不醒,她只念着自己的欢愉,只是需要一个能开胃会术法,但又能任由其摆布的侍君,是谁都无所谓……
不愿再往下细想,沈长青盘膝入定,摒弃一切杂念,运气疗伤。这一入定就到了日影偏斜,他试着调息了一个周天,经脉却仍感滞涩不畅,真元难以迅速凝聚,不由摇头一叹此番元神受创颇为严重,凡间又不比天庭,浊气重于清气,不利调养,只怕这暗伤得拖上许久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沈长青起身坐到桌边,右掌漫不经心地在虚空中一握,手中便多了一卷书,上边写着“毒经”二字。大约是从纳君典礼之后养成的习惯,他修行之余,便会从太医院取些和花草药石有关的医术翻阅,打发时间。
可这书卷才翻开,沈长青便听见门外伺候着的太监和来换班的那个窃窃私语了起来。
“喂,老何,你听说了吗?今日朝会上,户部又重提了侍君采选的事儿,陛下这次居然允准了——这下后宫里又能热闹上一阵了。”
原本守门的太监显然资历更老些,看得长远,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道:“你还有心思看主子们的热闹?你也不想想是为什么?咱家这位侍君今早可是刚被陛下从寝殿赶出来啊!转眼新人就要变旧人了,万一就此彻底失宠了,咱们也得为自己找条后路啊……”
“不会吧?”来换班的小太监嘀咕,“那沈侍君对陛下不敬,惹她生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回不一样。这大晚上的又没旁的事儿,你说还有什么能惹得陛下如此恼火,大清早就把人赶下榻去?”太监老何的语气突然猥琐。
小太监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
用力地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后面的内容已经不堪入耳,沈长青估摸着这两人肯定是又以为他不在房内,才敢这么背地里嚼舌根。
但他气得并非这些长舌宫人口无遮拦,胡乱揣度上仙,而是周粥居然答应了侍君采选,暗自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将手中书卷狠狠往桌上一扣!
“诶,你有没有听到屋里有动静?”
“有吗?不会是沈侍君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吧……”担心自己嚼舌根被主子听个正着,小太监壮着胆子,推门往里探看,“沈侍君?”
太监老何也朝里往了一圈:“这不没人吗?别自己吓自己了——等等,那本书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咦?昨夜我收拾过,记得清清楚楚,桌上什么都没有啊……”
就在两个太监面面相觑时,沈长青已经掠至御书房门口,不等小灯子通报,就沉着一张脸闯了进去,质问道:“为什么同意纳君采选?”
“沈侍君您不能——陛下这……”
周粥抿唇,放下手中的折子,冷着声挥退小灯子:“你拦不住他,先下去吧。”
“是……”
小灯子是何等的会察言观色,当即看出了这两位主子之间的氛围不对,不仅自己退出了御书房,还指挥着其他几个候在廊下的宫人都躲远几步,以免殃及池鱼。
“按旧制,后宫郎君本就是一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采,如今正到了大采之年,朕着户部从年龄合适、尚未婚配的男子采选侍君与小侍郎入宫,有何不妥?”周粥没有起身,只是仰头回视沈长青,面无表情地打着官腔。
亏得她昨日再三考虑他的感受,深怕他是一时冲动,事后追悔,即便是喝酒喝断片儿了,凡人尚且还能留些印象,知道自己是耍了酒疯还是睡成死猪。凭他的法力,还能记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
早上赶走沈长青后,周粥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在寝殿里等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见人来道歉,这才在早朝上把心一横,答应了采选。
说来是有些负气的成分在,但周粥绝不可能承认自己说到底是为了沈长青才应下的。
“呵,那后宫吃醋问题呢?你还想不想解决了?”沈长青气笑了,“这一个都还没劝退成,你又要往里纳人?”
“没错!朕现在就是想通了,有人为朕吃醋有什么不好?至少能为朕吃醋的,都是心中在意朕的。总好过某些人反复无常,翻脸不认人——”周粥说着,脑海中又忍不住浮现起昨夜那个浅尝辄止的初吻,又羞又恼,当即下了逐客令,“你出去!以后朕没宣你,不准擅闯御书房!”
“你——”
沈长青胸膛起伏数回,只觉她莫名其妙,终是没能驳出一个字来,悻然而去。
至两人的不欢而散,隔日就在宫人们的几经加工过后,传成了一个有始有终、像模像样的版本,道是沈侍君自独占圣宠以来,体力渐感不支,终于在那夜侍寝时暴露了不行的真相,之后又因生妒,硬闯御书房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圣上采选,惹得龙颜大怒,反讨了个“非召不得见”的下场,只怕要就此失了圣心,盛宠难再了。
尽管大周后宫的风气在唐子玉这一年多的整肃之下,尚算淳朴,但跟红踩白、趋炎附势这种天性是许多小人骨子里就带着的,去不掉。加之沈长青为人虽冷淡,一脸的不好相与,平日几乎是既从不使唤自己宫中下人近身伺候,或是跑腿做事,没个主子御下的威严也不懂适当地给点儿赏赐下去,收买人心。故而青月殿的宫人多半是既不敬他也不畏他,无非是碍于陛下专宠这位侍君,这才维持着表面恭敬,尽心扫洒殿院。
如今沈长青的失宠眼见已成定局,宫人们就难免懈怠起来,还总交头接耳地盘算着等新采选的郎君留宫甄选时,去混个面熟,博个新主子欢心,过后没准儿能被讨了去。
没过四五日,这地面桌上就已积灰,院里的半数花草也蔫儿了。但这些对沈长青来说,本也就是举手之劳,广袖一挥,全殿上下便可一尘不染,花草也会是一派长久的欣欣向荣不凋不枯,压根不需这么多人一日到晚地费力瞎忙。
登仙这五百年,醋香殿不就他一人,何需七手八脚地伺候?
然而此番也不知怎地,抬手抹过案面,沈长青望着指腹上的薄尘,微微皱了皱眉。这到下界住久了,他竟沾染上了凡人那诸多俗气的毛病不成?看来是时候静一静心了。
思及此,这一晚,沈长青趁着周粥在御书房支颐打瞌睡时,化作一道青光进入了赠给她的本命醋中潜心闭关,修复元气。
“……小灯子,现在什么时辰了?”青光没入心口,周粥似有所感地脑袋一点,鼻间隐约嗅到了醋香,可睁眼一瞧,室内静无一人,便只当梦得恍惚了,揉着眉心,喊守在门外的小灯子。
“快子时了,陛下吃些宵夜,臣就送您回去早些休息吧。”
接话的却并非小灯子,而是从门外端着一碗银耳羹进来的唐子玉。夜已深了,他显然沐浴过,不比白日华服整肃,衣冠都从了简,看着多了几分闲散的自在。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那一手扶腰往里走的姿势了。
“子玉,你这不方便还跑来送什么宵夜啊?”周粥见了急忙起身,先把那碗银耳羹接过放到几上,再扶着他坐下。
要说三人里被沈长青恶整得最惨的,便是唐子玉了。燕无二与百里墨都只是沉浸幻象,行为可以自主。人在幻境里若是感到累了,就自然而然会把自己安排晕倒或是睡去,醒来之后,除了此前行为略丢脸外,没什么实际伤害。
唯独唐子玉这腰,第一天时压根儿下不了床,周粥也有意借安抚他来气一气沈长青,便亲自带了御医过去诊治,亲手喂汤药,为了表现得格外亲近,连称谓都变了。
百里墨见她与沈长青闹别扭,争宠有门儿,便也紧跟着趁虚而入,继续发挥仵作特长,在挑鱼刺与挢引术这两样上,想法设法地留住圣上的胃与身体。反观燕无二就比较惨了,还在禁足中,有心无力。
倒是此番陆续进京的采选郎君们大为受益,周粥留起牌子来毫不手软,特地命人将偌大的芳华宫打扫了出来,专门用来安置这些初初入选,留宿宫内进一步遴选的郎君。她还时不时御驾亲临,欣赏郎君们的才艺,享受一下后宫佳丽三千人的骄奢淫逸。
只是苦了抬御辇的宫人,不明白陛下为何直路不走,专挑远的、不顺路的绕,非得在那青月殿前晃悠过两回,才肯让他们加快步子奔那芳华宫去。
“无妨,臣已快大好,日后侍奉陛下不成问题。”唐子玉顺势坐了,反握住周粥的腕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笑,透着独属于夜色的暧昧。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保重,不日还得远行呢。到时候没养好,马车里颠簸受罪的可不是朕。”周粥微窘,只当没听明白,抽出手转身去喝那银耳羹,边喝边腹诽唐子玉近来私下里正经不了三句,骚话连篇,绝非一朝一夕养成,只怕是从前也隐藏得太好了。
唐子玉听得一怔,随即心头微暖:“陛下提醒得是,臣会注意的。陛下也不要太操劳,过了子时,寒气渐重,对身子不好。”
“你既自知身体有恙,就该当早些休息。子时过后,冥府之门便会开启,阴气重……”
拿勺的手骤然一顿,旧日里曾经并没有怎么过耳的叮嘱,没由来回荡在了周粥的脑海。沈长青说过,他能纵神思游走,宫内情形都可窥见。
现在这么多日过去了,他若都看在眼里,为何仍不见半点儿反应?他真的不在意吗?
有时候,甚至连周粥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晚情浓时的笃定与亲吻,会不会真只是她的黄粱一梦?是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把他冤枉得紧了?
“陛下?可是这银耳羹不合胃口?”
出神间,似乎听到唐子玉唤自己,周粥扯扯嘴角,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没有。”离了沈长青,本就无滋味,谈何不合胃口。
见她说话间,眉间倦色愈浓,唐子玉眸光微沉,抿唇起身过去,单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柔声道:“陛下累了,折子明日再看吧。”
温热从手背的肌肤上传来,周粥抬眼看去,身边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还是当朝亚相,如果不是一心辅佐自己,入了后宫,当了这有名无实的侍君之首,该有多受女子欢迎啊?或许今时今日,早就过上了夫妻举案齐眉的小日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尴不尬地守在她身边,算什么呢?
“唐子玉,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唐子玉的心随着边上的烛花一跳,听到自己用发哑的声音回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臣自二十岁起初见她,却颇为迟钝地到前段时间才发觉她可爱。”
“那现在那个姑娘在哪儿呢?成婚了吗?”周粥一惊,追问道。
“算是吧。”唐子玉似叹了一声,“但臣觉得她好像并不开怀……”
周粥闻言,垂眸默然半晌,在心中暗下了决定,才起身冲唐子玉浅笑道:“朕知道了。子玉,你再给朕一些时间。”
“好,都听陛下的。”
“那今日便听你的,朕先回去休息了。你不用送了,也快回去吧。仔细你的腰——”
唐子玉轻笑着目送周粥走远时,只当她已明了他的心意却迟疑于回应。进退得宜、不疾不徐向来是他最擅长的,反正在他看来,一个侍君与帝王之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可他不知道,周粥平生最给不了旁人的,就是时间……
窗外夜深人静,花影扶疏,躺在龙榻上的周粥辗转反侧,最后盯着床顶发起呆来。
当初迫于充盈后宫的压力,周粥与唐子玉三人商量着,将他们纳为侍君,本就是权宜之计。那时他们三人都没有心仪之人,她按自己味觉衰退的速度,也料准了自己至多不过三五年光景就得去皇陵报道,不会耽搁他们多久。
左右大周民风开化,无论是再嫁再娶,都是世人眼中的人之常情。她早想好了,可以驾崩之前留个遗诏将包括他们三人在内的后宫诸人,都放归出宫,还了自由便是。
届时,三人前廷官职也都尚在,唐子玉虽已近而立但胜在成熟稳重,百里墨与燕无二那更是风华正茂,什么样的好姻缘寻不着?
尽管唐子玉三人并不知晓她的短命与身后事的安排,但说到底当初达成一致入后宫的基础,便是在婚配兴致缺缺这一点上的志同道合。一个只想匡扶社稷,一个只想成为全天下最好的仵作,一个只知道精进武艺和保护陛下。尤其是百里墨,眼里只能容得下死人和他预定下要解剖的“活死人”,寻妻之路可谓颇为险阻,更何况本人还没什么积极性。
周粥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们就是来演戏的,演一个侍君的身份给宫人看,给朝臣看,给天下人看。只是没想到他们入宫不久,就表现出了过于敬业的人臣素养,入戏极深地开始争风吃醋,互相“伤害”……
她就开始怕了,怕他们演着演着,假戏真做。而她却只能铁了心当孤家寡人,注定辜负了人心。特别是唐子玉最近的状态,那神色那语气,都让她格外忐忑。好在今夜这么一聊,原来是铁树开花,柔情正浓,殃及了她这条池鱼。
不过周粥也想好了,如今这节骨眼不宜生变,待微服出行将崇州一案了结,她便和唐子玉好好谈谈,将他提前放还出宫,追求幸福。他喜欢的那姑娘要是已与丈夫感情不合,和离了,那便最好,直接一道圣旨赐婚,也算成人之美,全了君臣之义。
她这一辈子啊,自己求不得姻缘,能当回月老也是好的。
周粥想到这儿,连日来沉郁的心情终于得了几分舒展的空间,反正也没睡意,便披衣起身,没惊动耳房里守夜的小灯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宫。
子时已过三刻,但入夏过后的夜风吹在人身上已一点儿不觉寒凉了。周粥去了一趟御花园,在石凳上呆坐了好半晌,望着四月三那日纸鸢飞远的方向出神。
那一日,是她登基以来最纵情恣意的时光。那时候沈长青并没有现身,她却笃信他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他不会让被自己剪去提线的每一只纸鸢栽落。
可现在她没了把握,身边再也没有熟悉的醋香萦绕,舌尖没了滋味,心里头也跟着空荡荡起来。
周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沈长青贼喊捉贼在先,也得让他先来向自己道歉,说明缘由才是,可双腿却控制不住,一步步从御花园被诱去了青月殿。
她记得沈长青说过,仙神鬼怪或是修行之人,以入定替代睡眠是常事。这会儿子大半夜的,他一定不会在外头四处闲晃,多半是在入定状态。
月色很亮,周粥穿过前院时只随意瞥了几眼,觉得花木的长势不太好,到了殿前,将门一推,吱嘎一声,值夜的领班太监被惊动,忙扶正帽子,颠颠儿地跑上前来行礼。
“谁——陛下?!奴、奴才给陛下请安!”
没理会他,周粥快步进了内室,榻上没人,整个房间也仿佛空置已久般,透着股没人气儿的冷清。
“沈侍君呢?”周粥回头看亦步亦趋跟进来的太监。
“回……回陛下,平日沈侍君进进出出,都没什么响动,当奴才的也不敢轻易过问,所以也不太清楚……”领班太监唯唯诺诺地应着。
周粥蹙眉:“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两三天前吧……”领班太监几乎不敢做声了,哪个当奴才的主子不见了两三天还不往上禀告的?就算沈长青这个主子当得特殊,说出去也忒不像话。
“这么久没见着人,为何不报?!”周粥听完果然忍不住怒斥道。
领班太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可除了求饶,旁的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奴才该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够了!”
被他哀告得心烦意乱,周粥低声喝断他,转身就快步往外走,步子迈得又急又重,听到身后的太监居然还磨磨蹭蹭地跟了上来,不由回眸一个眼刀刺去,语气阴沉不善:“朕让你跟了吗?!”
于是领班太监带着哭腔,“咚”一声就地跪定了。
周粥很少对宫人发这样的脾气,也不喜欢他们动不动就跪,但此时她没让这玩忽职守的领班太监去内务府领二十杖都算好的。
“你这领班太监不必当了——”冷冷地撂下这话,周粥再次抬步,径直穿院而过。难怪同样是初感暑热,旁的宫殿内花木怎地都没事,只沈长青这儿的长势不佳。这些宫人只怕早忘了还有个主子!
对宫人攀高踩低的怒意并没有在周粥心头持续多久,很快让她恼火的对象就变了。
她想到那日在御书房发生的争执,她说有人为自己吃醋也挺好,沈长青那家伙一副当了真的模样,还这么多天没露面,没准儿是觉得留在她身边报恩已经没有必要,所以早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她堂堂大周女帝竟就这样被一个醋精“始乱终弃”了?颜面何存!
周粥越想越窝火,发誓一定要把这个不负责任的醋精找出来!要甩也是她甩他才对!
“朕就不信了,也许还没跑远呢……”
怀揣着一丝侥幸,周粥开始四处闻四处找,大半夜的也撞见了好几队正好巡逻而过的大内侍卫,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每一队的侍卫长都不放心天子后半夜了还一个人在宫里晃荡,提出要随侍周粥保护安全,都被她断然拒绝,只得吹灭了提灯,偷偷摸摸地缀在百步之外,远远跟着。
之后的情形可想而知,周粥身后的这条“尾巴”越来越长,最终都停在了御膳房的前院外。侍卫们眼睁睁看着天子进了膳房,随即就是在里头值灶的小厨役就被赶了出来,紧跟着就是一阵隐约的乒乒乓乓的翻找声。
“陛下这大晚上的,就因为饿了?喊一声传膳不就好了?”
“不会是在梦游吧?我一看陛下今晚就很奇怪,神神道道的,要不要请太医?”
“对,对,你快去快回,顺便把小灯子公公也叫来瞧瞧——”
院外众人的交头接耳,周粥在膳房里自然听不到,也没工夫和心情去听。
只是豁出一股拆房子的劲头,把所有的醋罐子和醋坛子,以及疑似醋罐醋坛的瓶瓶罐罐都扒拉出来,开封检查。
“可恶!什么话都还没说清楚呢就走,这算怎么回事啊!朕又没逼你把天庭搬下来送朕,为什么自作主张?还说自己只是吃坏了东西,没有醉,很清醒,非要侍寝——”手上翻找的动作不停,周粥的嘴里也没闲着,压低声音,骂骂咧咧着把那晚沈长青全部的荒唐都给数落了一遍,包括他末了那很不厚道的“半途而废”。
“自个儿倒头就睡也就算了,第二天起来还全怪到朕头上!简直就是,”折腾累了,也骂了,周粥很没形象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气喘吁吁地咬着后槽牙,强忍鼻尖发酸的感觉,做了最后的总结,“简直就是醋精里的败类!”
其实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并没指望能从御膳房这些瓶瓶罐罐里找到沈长青的真身,尽管当初他是随御膳一起上桌的……
可话音才落,她感到眼前有黯淡的青光忽然闪动了一下,然后逐渐变强变亮,先是下意识地抬头望那堆醋坛方向望去,随即才意识到不对,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
那青光是从自己衣襟里透出来的。
未及细想,青光已然大盛,周粥急忙闭眼抬手一挡,待感到周遭刺目的光线褪去后,才有点儿茫然地睁眼仰头望去。
一身出尘青衣的男子立在这被她翻找得一片狼藉的灶台前,显得格格不入。
“吾伤了元气,想躲进本命醋中休养一阵都不得安生。”周粥听到沈长青无奈的笑叹,鼻尖的酸涩再也强忍不住,化作眼眶里的水雾冒了出来。
沈长青见她之前还骂得中气十足,泼辣得很,如今眼泪说来就来,诧异间也显得颇为无措,只能走上前,单膝支地,低头打量她:“怎地又哭了?”
“还不是因为——”冲到嘴边的“你”字被周粥咽了回去,“因为伤自尊了!朕堂堂一国之君,还没被这么被人冤枉过!冤枉完人你还一走了之,害得朕都没处说理去!”
她抬手一抹脸颊,之前没留意手上翻找时沾着锅灰,脸上立刻多了几道黑乎乎的“须子”,更像半夜来膳房偷吃的小老鼠了。
“都是吾的错。”沈长青抿唇忍笑,并不提醒她。
周粥哼一声,斜睨他:“你记起来了?”
“没有。只是方才你心绪起伏太大,吾在本命醋中入定亦有所感知,于是醒来听到了刚才你骂的那些话。虽然断断续续的,有点儿颠三倒四,但也总算都听明白了。”沈长青先是摇摇头,解释过后,又一次向她道歉,“是吾不该,误会了你。”
如此一来,她为何答应侍君采选,为何一反常态亲近其余侍君、侍郎,他便都明白了。于是这几日缠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那点儿不知名的烦闷也都随之一扫而空了。
“这回你不觉得朕是狡辩,是编的了?”气闷了这么多天,周粥才没那么好哄。
沈长青轻笑:“你并不知吾在,编给谁听?”
“你——你就不能说,是相信朕不会骗你吗?非要这么实际!”周粥气结,脸又往旁边别了别,就差拿后脑勺对他了,“那晚嘴不是还挺甜的嘛……”
沈长青闻言眉一蹙,有些犹疑地问她:“那晚吾……可还有做了别的不妥之事不记得?有无让你受了旁的委屈?”
“没有。”
眸子飞快一转,周粥决定闭口不谈那两段过分温存的亲吻。既然他不记得,那这段记忆就由她独吞了,哪能什么好处都让沈长青给占了。
“咳,那就好。”沈长青轻咳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从前他从未多想关于太上老君那把被烧掉一半的胡子是怎么回事,也没细琢磨过自己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老君看自己的眼神有什么不妥。可如今与周粥所言一印证,再回想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吃完甜食后的反应恐怕不只是元气损伤,直接陷入昏睡,而是在那之前的某一段时间内,会先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后才陷入昏睡。只不过他在过后醒来时会忘得一干二净,便以为自己睡得老实,殊不知……
“吾真身为醋,若不慎吃入甜食,会产生相冲之症,造成元神激荡,气息翻涌不适。只是吾始终不知自己昏睡之前还会做些……奇怪之事,过后又会忘记,这才……”
酸甜相克,也算通俗易懂。周粥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啊”了一声,总算转回头拿正眼看他了:“是因为吃了那块甜的咸酥饼啊!”
“你知道是甜的?”沈长青诧异。
“知道,不过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周粥点了点头,于是将那日沈长青走后,周琼离开前的情景简单回忆了一番。
“天色也不早了,小姨的别院在京郊,晚回不便,朕就不留你了。今日小姨所谈的匪患解决之策,朕受益匪浅。”
“陛下……臣思量再三,有一事还是要禀明陛下——请陛下恕臣方才犯了欺君之罪!”
“欺君?小姨快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这盘子里的四块点心,其实只有臣递给陛下的那一块是咸酥饼,其余还是甜口的。臣怕陛下吃不惯,不敢多做……”
“就是这样。小姨见你也在,便临时起意想替朕试试你是否全心向着朕,敢不敢冒着得罪亲王的风险直言不讳,这才改口说一盘全是咸的。”周粥摊手一笑,“谁知道最后她自己尝的那块居然也变成了咸的。她没见识过你的法术,可把她自己也给整糊涂了。”
沈长青听完,心中虽仍存疑虑,当下却也没再多说,只是冷哼道:“凡人心眼倒是多。”
“朕看小姨这招就挺妙的,试出效果了。”周粥身子往前一倾,拿含笑欲诉的眸子直勾勾地瞅他。
沈长青往后撤起身:“何以见得?”
“你当时吃下甜食,身体已经不适,还强忍着施术把剩下的糕点变成咸口的,不就是一心向着朕吗?”周粥挑眉,一副“你别不认”的小样,“你以为小姨是在试朕,怕朕失去味觉的事被识破,想帮朕保守秘密——”
“没什么帮不帮的,这是吾答应过你的事。”沈长青这会子才舍得指指她脸上,转移话题,“你脸上沾了灰,擦了再出去见人。”
“朕自己擦多麻烦,还擦不干净,你给施个术不就行了?哪边脸?”周粥说着,起身就要把脸往她跟前凑。
不意她突然凑近,沈长青原是本能地要退后半步,可周粥方才半条腿压坐着发了麻,起身又太猛,身子骤然一斜就在他眼前矮了下去!
“小心!”
沈长青眼疾手快,伸臂一揽,就将周粥接了个满怀。她脸上的锅灰也蹭下一半沾到了他的前襟上。
这下倒好,施个法还一举两得了。
“手上还带着灰,别摸了,再摸又该脏了。”周粥看眼前那片衣襟上干净了,就下意识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被沈长青及时制止。
“哦……”
之后膳房内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周粥磨磨蹭蹭地从沈长青怀里退出来,还有些贪恋他身上阔别多日的淡淡醋香。
“你是不是还得消失一段时间,回本命醋里休养?”
“嗯。”
“那你下次再躲进去,也记得提前告诉朕一声,否则朕还以为……”
“吾不会丢下你的。”
将周粥的话音打断,沈长青低头望向她,语调平和而笃定,神色淡然,只是有什么情愫似在眼眸的更深处氤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