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仙君他为何这样
其实沈长青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清早起就无法专心入定,只道又是瓶颈作祟,强行修习也无益,便索性出青月殿,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御花园里正折腾着要放纸鸢的周粥。
他不太明白把牵着线的纸糊鹏鸟弄到天上去有什么好玩,也不想腹诽“剪鸢”这种习俗的撞大运成分太强,只是倚在树后,百无聊赖地听着少女脆生生的欢笑。听得多了,心中于修行一事上受阻的那点烦闷竟似消散许多。
只是正待离开,那厢里却突然静下来了。沈长青微有些诧异地从树后望出去,见周粥正迟疑着从唐子玉手里接过剪子。
这惯会参人的御史中丞果然懂得如何以言辞诛心,一句“受命于天,福泽庇佑”足以刺得周粥脸色发白了。
提线被剪断的时候,纸鸢果然是要跌落的,沈长青未及多想便施术激起一阵东风,将那纸鸢重新高高托起,越飞越远。
凡人大抵都爱信这些不着调的彩头,周粥也不能免俗。沈长青看到她激动地追出好远去,止步回眸时,笑靥如花。
她好像瞧见了什么,但他及时隐去身形,该是没被发现的。可当他打算就此“功成身退”时,下一瞬却听到少女用欢快清亮的嗓音道了句。
“朕还要试试——”
于是这一试,沈长青就不记得自己被迫施术纵起了多少次东风……
以至于当隔日傍晚,小灯子奉命来请他移步御书房一趟时,沈长青的脸还是人如,哦不,仙如其名的铁青。
“不去。”
“沈侍君,您别难为小的啊。陛下约了琼亲王,说了无论如何也得请您见上一面。这光景,王爷这会儿该快到宫门了——”
沈长青也是后知后觉,今早才回过味来,周粥后来再剪的每一只纸鸢都是有恃无恐,故意为之。她赌他既然为她纵起了第一次的风,那之后的无数次他都不会撒手不管。
明知不是什么天赐的福泽,却还是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自欺欺人……
薄唇一抿,沈长青顿了顿,终还是点头应下,起身化作一道青光,片刻之后便由虚影显了真容,立在了御书房内。
闻醋识人已经成为了周粥的一项绝技。但看她眼也没抬,手也没顿地继续在奏折上写着朱批,只轻笑着调侃他:“这么急着来见朕呀?”
“不是说要见的人已经在宫门口了吗?”沈长青才不管君臣尊卑那套,一掀衣袍便随意在旁边的椅上坐了,语气硬邦邦地问,“为什么一定要见那个琼亲王?”
“她是朕的小姨,也是你能入宫当这个侍君的大功臣。”周粥批完手中的这本,就暂时搁了笔,三言两语给这个跌落凡间、不通世情的醋精解释了一下“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沈长青只一副纹丝不动的神色,默然地点了点头,没发表任何感想。
饶是再迟钝,周粥也看出他此刻心情不悦了,眼角当即弯起一个弧度,起身绕过书案凑到他边上,拉拉他的衣袖:“生气啦?”
沈长青自不理她的明知故问,将视线别到另一侧赏窗外春光。
“哎,我只是想你陪我一起放纸鸢,不是故意消遣你。谁知道你就是不肯露面……”周粥于是也跟着挪到另一边,放低了姿态,笑眯眯地哄人之余还不忘撩上一撩,“我很满意你,总行了吧,沈仙君?”
这一招效果还真是不错。眼见沈长青的脸色大为缓和。
原来这么傲娇啊。只为了听一句“满意”?果然是猫性。周粥暗笑,殊不知自己无意间将问卷里的“服务态度”提升至满星,才是顺毛的关键。
周琼倒也赶得正巧,进书房时中见了这一幕。
堂堂帝王之尊站在一旁迁就地俯身低笑,后宫侍君却安坐不动,这是何等的盛宠?
“臣见过陛下。”
“小姨来了。”周粥疾步上前扶住正要行礼的周琼,心情似乎相当不错,满面含笑,“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周粥引着她,与沈长青中间隔着一位先坐了,自己才坐到那空着的椅上,笑吟吟地给周琼介绍沈长青:“小姨,这就是沈侍君了。你之前不就想见见吗?”
“果然是惊为天人,难怪陛下一见倾心。”
沈长青则回以周琼一个淡淡的颔首致意。不管怎么说,这位好歹只一眼就将他与“天人”联系上了,比她外甥女的眼神可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
“对了,臣最近闲来无事,想着陛下总爱吃甜的,吃多了容易坏牙,就琢磨着试做了一款咸酥饼。今日进宫,就特地提前做了,带来你尝尝,看咸淡可还合适?”周琼说着,外间就有太监将食盒端了上来,这是按照惯例已经用银针试过毒的,才能送入。
周粥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是笑容不改:“小姨手艺做糕点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当年老御厨都自愧不如。只是这回请小姨入宫,是想商量下五月要去你别院中避暑消夏,本就是打扰了,怎么还能再麻烦小姨呢?”
“无妨。也怪臣当初做的那桂花糕,才让陛下养成了吃甜的习惯。”周琼热情地开了食盒,将一盘四块精致小巧的咸酥饼取出来,摆到几上,“再说了,小女随王夫族亲都在封地,臣一人在京郊别院中休养冷清得很。别说是小住上一两月了,就是住个半年,臣都乐意!”
“那就多谢小姨了。”
若是生硬推脱,反而会显出古怪。但若是耍个心眼儿,让沈长青先替自己尝尝,又未免有给周琼难看之嫌。毕竟论尊卑,沈长青再“得宠”也只是入不了宗庙的侧室,东西若自己不先尝过就下赐,那是故意落人面子的做法。
反正以小姨的手艺,总不至于做出打死卖盐的点心来,只管按照套路夸几句便是。
于是当下周粥也只得接过周琼递来的那块吃了。全无滋味儿,还要装作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后咽下,周粥把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而后笑赞道:“咸香正合适,小姨的手艺又精进了。”
“是吗?但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也许是调料配比的问题,不如从前做的桂花糕香。这咸糕里也加心酉草的粉末又不合适。”周琼顺势笑着点点头,就将那盘子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一脸期盼,“陛下再尝尝,随便挑点儿什么毛病都行,臣也好回去改进改进,以后就常做了送到宫里来。”
灵花刚起作用那阵子,周粥的味觉几乎完全恢复,且对花草植物多了份类似于直觉的感知。故而当年总喜欢和小姨一起研究新糕点,多少都能提出些想法来。比如心酉草就本只是御膳中常用来装盘点缀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叫她发现了其研磨成粉后混入桂花糕中,滋味甘甜解腻,与桂花香气相得益彰。
自那之后,御膳房厨子就也开始在制作桂花糕时加入心酉草的粉末,后来也不知怎的,京中最大的糕点铺子很快跟着改良了配方,推向京城之后自家的分店。有很长一段时间,百姓都道五点斋的桂花糕比别家的味道要清甜可口。
也是一两年后,才有别家铺子似乎参透了五点斋做桂花糕的特殊配方,渐能模仿着做出差不多口味的,才打破了其在桂花糕这一点心上的垄断。
不过心酉草可以说是行内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无人外传,以免百姓们学了去自个儿也能做,影响生意。
可如今周粥却是犯了难,脑子飞转间,拿起一块就转向沈长青,疯狂眨眼:“沈侍君,不如你也尝尝吧?”一只手还递在他嘴边,周粥又拧回身对周琼笑着解释:“他平时对什么事儿都挑得很,让他挑毛病准没错。”
沈长青知道她这是尝不出味来,向自己求助,便也没拒绝。仙神辟谷,是为了更好地修行,却不是食不得这些五谷杂粮。若非要说他有什么忌口——
酥饼才一入口,沈长青清冷的眉峰弧度就凛然一厉,舌尖满是甜腻,登时搅得他内里一阵翻江倒海!
电光石火间,他只得强运真元之力,暂且压下了糖分与真身相冲带来的强烈不适,继续不动声色地做出细嚼慢咽的模样,实则却是暗将清气汇于双目,对着周琼施展望气之术后,另一只并未拿糕点的手便在袖间两指一并,直到指尖青芒隐现罢了,沈长青才吃完整块酥饼,浅笑着开口道:“琼亲王自谦了,这酥饼没什么不好,确实咸香诱人。所谓当局者迷,亲王不妨自己也再吃一块试试?”
周琼闻言微微一怔,那边周粥如获大赦,只想赶紧把这盘麻烦的东西解决掉,忙不迭点头:“就是就是,小姨你自己做的也得吃一块啊。”
“好……”周琼回过神来,也从盘里捻起一块送入口中,随即瞳孔微缩,始终挂在唇边的笑意也有了片刻不太自然的凝滞。
周粥迫不及待地把问题抛回给她:“怎么样?”
“沈侍君说得对。这酥饼的配方与做法,臣之前已经改进过多次,今日送入宫来的这份在做时又临时调整了些,时间仓促,臣自己其实也还没试过……没想到比上一次做出来的好吃许多。”所有的惊疑都好似海市蜃楼,本就并不真切,眨眼间便已在周琼的面上寻不到任何踪迹。
“其实小姨不用那么辛苦,朕小时候是贪嘴,但现在长大了,忙于政事,对吃食也没那么讲究了。”周粥见总算糊弄过去,又趁热打铁地杜绝后患,“以后小姨再入宫,可别劳心伤神,带这带那的了——否则朕就不敢再找你进宫了。”
“陛下是长大了,会心疼人了。臣遵命便是。”闻言,周琼似欣慰地一叹,极自然地应下就转移了话题,颇为忧心地望着自己这个外甥女,“倒是陛下也莫要太操劳。此番看来,面色似乎不如之前……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周粥不由蹙了蹙眉:“小姨可听说了崇州大案?”
“确有耳闻,不过都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具体内情却也不——”
谁知周琼话意未完,沈长青竟突然起身,出言打断:“周——陛下,政事不便听,先走了。”
他是何时有的这种自觉?前日不还在她寝殿内室听得大大方方吗?再说了,所谓的后宫不得干政,早在两三百年前就已没人当回事了。后宫里同时兼任前廷要务,辅佐帝王者不在少数,甚至不乏青史留名的典范。
“好,你先回去休息吧。”只是心中虽感诧异,周粥也没打算留沈长青听些他全不感兴趣的话题,便点头许了。
沈长青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走时的步子很快,更是把周琼完全当做了空气,别说一声像样的告退了,连个眼神都欠奉。
“后宫中能像沈侍君这样为人处世的还真不多。”
“小姨莫怪。他就这脾气,不懂与人来往。”
“但看陛下是十分中意他这脾气了——”周琼掩唇一笑。
“哎,小姨别调侃朕了。还是说回崇州案吧,要说崇州与小姨的封地临近,不知小姨对那一带的山匪势力了解多少……”
之后,两人看似聊了许多,但也多是围绕匪患这类不算太过敏感的话题,就案件本身,周琼十分谨慎,未置一词评断,一如她惯常所表现出的那样,对封地之外的政事一概避嫌。
倒是那盘咸酥饼中的最后一块,两人谁都没去吃,末了自然又重新给收回食盒中,被周琼带回了京郊别院。
“王爷,可是不顺利?”
跟在她一道入宫的王府掌事女官碧水,一将周琼搀回书房,将门一关,便忧心地问道。
周琼早已敛了所有笑意,面色冷凝地用下颌一指她手中食盒,冷声道:“你自己尝尝,你准备的好东西。”
碧水愣了愣,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将食盒搁到几上,打开,见一盘酥饼只剩下一块,拿起来一尝,脸色大变,急急将只咬了个小角的酥饼放回盘中,把食盒上层整个取下,下层竟还藏着盘一模一样的点心!
她又取了这盘中的酥饼咬下去——
“这不可能——奴婢是亲手将甜口的放在了上面,咸的在下备用,怎、怎么会两盘都是咸的……”碧水惊惶之下,毫不吝惜自己的膝盖,“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急道,“请王爷责罚!”
“哼,本王也觉得怪了。”周琼唇角挑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手上却是做了个叫她起身的动作。
前几日宫中眼线送出消息,怀疑天子正在逐渐丧失味觉。周琼这才想用这一盘酥饼聊作试探。甜口在上,却将其说成咸的,若是线报有误,周粥一吃便会诧异,那么她就可用下层的酥饼做掩饰,只道来时怕周粥不喜,还是备了甜口的,不慎放混了。
可要是周粥吃不出来,那便是坐实了线报,周琼只消帮着一起把一盘子都吃光,那么谁都不会知道,她曾经用这盘糕点试探过什么。
至于在场若有旁人的情形,周琼自然也考虑到了。就譬如今日这般,周粥顺着她夸赞糕点咸香,但旁人一吃便会察觉是甜酥饼,那么周琼就会也跟着尝一块,然后用差不多的说辞取出下层那盘酥饼,只说装盘的下人粗心,混进了一两块甜的在盘中,也可以四两拨千斤地化解疑虑。
毕竟在她的外甥女心目中,周琼一直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小姨。
“奴婢愚钝,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碧水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早听闻那沈长青有些异于常人的古怪,或许真有两把刷子也不一定。”周琼目光生寒,嗤了一声,“倒是本王之前大意了,还道是个来历不明、贪慕荣华的祸水,若能搅得后宫不宁,令陛下与唐中丞等人失和也算有利,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碧水闻言,一脸气恨:“当初充盈后宫,小侍郎中有不少家族向着您的人。都怪姓唐的太过善妒,把持着后宫,竟没让任何一个有近身皇上的机会,否则——”
“罢了。”周琼手一抬,没让她继续往下说,有些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轻笑,“其实消息是真如何,是假如何?试出来如何,试不出又如何?”
当年她心存一丝侥幸与善意,选择了等,等来的却是皇太女大病痊愈。现在,她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是,王爷要做成的事,谁都拦不住。”碧水会意,忙上前给她捏肩。
周琼霍地睁眼,似笑非笑地问:“本王做什么了吗?”
“奴婢失言。王爷什么都没做,”碧水心下一惊,但还是凭着多年来对这位主子捉摸不定的脾气的些许了解,强笑道,“一切都是天意……”
“说得好。”
细眉微挑,周琼复又阖目,指尖似是无意识地叩击着扶手——“叩、叩、叩”,那节奏不紧不慢,却莫名令人不寒而栗。
另一边,送走小姨后的周粥将手里才看了一半的奏折一合,起身出了御书房。
细想之下,周粥觉得沈长青之前走时的状态很不对劲,额角似乎还渗出了薄汗,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匆匆忙忙地离开,和平日里不耐烦地走人,是有区别的。
心中止不住担心,这奏折便也看不下去了。等周粥赶去青月殿,前前后后让殿内伺候的宫人找了一圈,却不见沈长青踪影。
“陛下恕罪……沈侍君他、他平时就不太露面,行踪不定的。除非是特意交代过,否则奴才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更不晓得他回没回来,又去了哪儿……”青月殿的领班太监是越说越没底气,末了就声如蚊蚋,不可闻了。
周粥也没理由责难他,毕竟沈长青若施展起传送术与瞬移之法,那确实是有些“神出鬼没”。
“罢了。你就在这儿守着,若他回来了就立刻找人通报于朕。”周粥挥退如获大赦的领班太监,叫过小灯子,打算让他去传个话,让燕无二把侍卫们都撒出去四处找找。
谁知还没开口,一个小侍卫就大老远急匆匆跑了过来:“陛下!陛下,不好了——”
“谁不好了?”周粥一听这个句式,就太阳穴发紧。
“燕统领不好了!他、他他突然失心疯了!”小侍卫急得犯了结巴,“你您您,快去看看吧!”
周粥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当即二话没说,摆驾了燕鸣殿。只见前院里围着一众看起来都不敢上前的侍卫,处在院子中央的,正是得了失心疯的燕无二。
“这里我顶住!快送陛下离开——”
还没到近前呢,周粥就被燕无二的一声暴喝吓了一跳。
他不要命似的耍着那中邪刀法,仿佛面前正有千军万马将他团团围住,每一下挥刀都带起一阵劲风,旁边的假山已经有被削矮一截的了。
“阿燕?”周粥被侍卫们护着,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出声唤他,又拿手在他视线所及的位置挥了挥,对方都毫无反应,仍旧兀自上演着孤胆英雄为掩护天子离开,只身勇对无数杀手的戏码。
偶尔他还会五官一皱,仿佛是有血喷溅到了他的脸上。
那一脸的壮烈。周粥想笑,又得憋住了,严肃地问旁边的侍卫:“刚才谁和他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一个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突然如此。”
“陛下,是属下三个。”有三个侍卫越众而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才由中间那个年长些地回道,“我们是交班儿下来找燕统领复命的。大老远看到燕统领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刀,我们怕又被统领捉去对练,就没立刻上前打招呼,结果就是这么犹豫了一下,燕统领就忽然疯了……”
“在那之前就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周粥扶额,觉得这说了等于没说。
左边站着的那个年轻侍卫闻言挠了挠头,犹犹豫豫道:“这么一说,属下好像……好像看到了一个青影闪过去,但也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你们看见了吗?”他说完,还问右边两人。结果两边两人齐齐摇头,一脸迷茫。
青影?周粥心里有数了,这约莫不是什么失心疯,而是沈长青朝燕无二身上招呼了什么幻术。
但也奇了,虽然他们往日有冤,但近日无仇啊,沈长青怎么会突然什么缘由都没有,就直接施术整人呢?这可不像他自矜的作风。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尽快找到沈长青,让他收了幻术。
“你们留几个人在这里守着他,别让他不小心伤了自己,剩下的人——”
“燕统领!燕统领,不好了——”
吩咐再度被熟悉的句式打断,周粥无语地转头看向院外,是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快到跟前时,直接腿一软,“哎呦”一声摔跪在地。
“朕已经知道燕统领他不好了。”周粥没好气,使了个眼色让旁边的侍卫把人扶起来。
谁知那小太监刚才原来压根没注意周粥在这儿,忽然听到天子发话,膝盖一软又跪下去了:“奴才该死!不知陛下在此,冲撞了陛——”
周粥打断他:“你怎么知道燕无二出事了?”
“哎?燕统领出事了吗?奴才还想来找他救命呢!”小太监话还没说清楚,忽地脸色一变,若有所感地转头往后看去,整个嗓音都变了调,带着崩溃的哭腔,“妈呀,百里大人又追来了!”
“别跑啊小宝贝儿,快让我剖了你——”
尽管百里墨此人平日里就有点儿疯,时不时便会暴露出令人望而却步的解剖癖好,但好歹还坚守着仵作的职业操守,然而此刻他举着解剖刀追追赶活人来开膛破肚,加上魔怔了的语气语调与面部表情,都已足以用“精神失常”来形容了。
“快拦住他!”
随着周粥一声暴喝,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朝往百里墨扑了上去!
只听得接连两声闷响,玩叠罗汉似的,并不会武的百里墨被压在了最下面动弹不得,好在那把锐而薄的小剖刀他没拿稳,脱手飞了出去,不然可能就得血溅当场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周粥低头,厉声问那还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太监。
“奴才也不知道啊!”小太监攥紧了自己的衣领,瑟瑟发抖地回忆着,“奴才是墨华殿负责扫洒的,看大人每日放衙回宫的时间还早,就偷懒打了个囤,睡着睡着,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有人靠得很近,一睁眼就是寒光一闪——百里大人拿着那小剖刀死死地盯着奴才,说奴才骨骼清奇,既然死了就不能浪费了,得赶快剖开看看!”
“快扶我起来,我还能再剖五百具尸体——”
那头被制住的百里墨嚷嚷起来怪渗人的,小太监顿了顿,才咽着唾沫继续道:“当时奴才一下就给吓醒了,赶紧解释自己只是睡着了,没死!可百里大人他不听,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诈尸了真有趣,剖完还得照原样缝、缝好收藏——奴才为了保命,只好一路跑到最近的殿里找燕统领救命……”
周粥闻言,眼皮直跳,发狠地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找捆绳子先把百里墨绑床上去,绑严实点,留一个人看着就行。剩下的都去——”
然而仿佛是和周粥对着干,一道颤颤巍巍的女声响起,再次把场面炸开了锅。
“陛下,陛下不好了……唐侍君他出事了……”
等周粥赶到明玉殿时,只见唐子玉就站在殿门的门槛前,正不受自己控制地对着空气一遍遍躬身行礼,每躬身一次,嘴里便要用他惯常的威严肃正的语调说一句:“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只难得的是,唐子玉的神志似乎还是清醒的,只是单纯肢体身不由己,因此神色极其难看,如同被强迫着生吞了只苍蝇。
“他这样多久了?变成这样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有一盏茶的工夫了!奴婢们试了好多法子,甚至想硬拉着拽着让唐侍君停下来,可他的劲儿变得好大,硬拧着也要躬身下去……奴婢们就怕伤到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守在唐子玉身边的宫女边说边抹眼泪,一副心疼得紧的模样,“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陛下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家侍君啊。”
跟来护驾的小侍卫居然是一副急人之急的热心肠:“是啊,陛下,腰是男人的本钱啊!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废了!”
“咳咳咳——”
原本满腔接近暴走的恼火被这一句呛咳出大半,周粥竟生出点儿幸灾乐祸之感。
不过觉得保住唐子玉的老腰倒也确实是当务之急,为君者不能眼睁睁看着忠臣折腰啊。于是她一面派人满宫上下地去寻沈长青,一面安抚唐子玉的情绪:“唐爱卿你别急啊,再坚持一下,朕想想办法。”
但自从听了那小侍卫的肺腑之言,唐子玉的脸已经比锅底还黑了。
“不然直接打晕吧?应该就不会动了?”小侍卫提议,并准备好了手刀,得到周粥点头默许后想要下手,结果才劈下去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弹了下来,又弹回来了,“哎?”
眼见一连试了好几次,小侍卫都没能成功,周粥抬手制止了他:“不用试了,没用的。”很明显,沈长青在唐子玉身上施加的术法与剩下两个截然不同,那两人都是致幻,唯独他是在清醒状态下完成指定动作,关键是这动作还特别具有讽刺意义……
果然大家一起在“宫斗”,个人之间的恩怨深浅还是有区别的。
“这样吧,只能尽量减轻腰部的负荷,把他抬到床上去试试。”周粥是没想到沈长青还有这么小心眼的一面,又好气又好笑,指挥着宫女和侍卫把唐子玉放到床上摆弄了半天。
平躺不合适,他还能做仰卧起坐;趴着也不合适,臀部用力撅得老高也要顶出个躬身行礼的姿态,活像只在松土的蚯蚓;最后还是决定侧放,和被煮熟的虾子一样蜷曲身体,相对来说最省劲儿。
然而比起周粥指挥众人的投入,唐子玉本人从被搬上床榻起就已经生无可恋地“瞑目”了……
“行了,就先这样吧。留一两个在这儿照顾就行,其余人也都去找沈长青来,这种邪魔侵体的事儿,他有办法。”
总不能说这么多乱子都是沈长青捅出来的,周粥只能替罪魁祸首粉饰了几句,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出了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从领口里掏出那滴本命醋化作的坠子:“沈长青,你人到底在哪儿?朕限你马上出现在朕眼前——”
可咬牙切齿地召唤了好一阵子,都不见动静,周粥心头因他这惹祸本事而起的那点儿怒气不由完全消失了。
上回分明是随叫随到,这次这么久不现身,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周粥忽地心下一紧,坐不住了,也开始四处找。
“沈侍君——”
“沈侍君您在哪儿啊?”
残阳在寻人的光景中西沉得飞快,当夜的后宫鸡飞狗跳,几乎每个殿的宫人都倾巢而出,宫灯星星点点,倒把每条宫道都装点得煞是好看。只可惜遍寻无果,登上高阁张望的周粥只站了一会儿,便心累地打算先回寝殿吃点果脯,休息片刻。
她也是饿着肚子折腾到现在,亏得之前还有小姨的那块咸酥饼垫着。
“小灯子,你也带人轮流去吃点东西再找吧。若是亥时还没寻着,就让众人各自散了,还回原处,明日再说吧……”
有气无力地叮嘱完小灯子,周粥才推门进了寝殿,全然没有注意推开门时,自己的手腕穿过了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青色屏障,紧接着抬步,她整个人便都步入到了那光膜屏障之后——
周粥睁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是一脚踏入了话本里所说的天庭仙境,周身云雾缭绕,低头压根已经看不清自己隐没在白色水汽中的鞋面与脚踝,抬眸又哪里还有什么寝殿的梁顶,竟是一片浩渺星辰!
她猛地回头,身后的殿门分明还没关上,小灯子也还在门外,但却仿佛并未看到与她一样的殿内情景,只是神色如常要替她合上门……
“小灯子?”周粥张嘴想唤他,他却充耳不闻。
眼睁睁看着殿门“砰”一下轻轻合上,周粥瞳仁微缩,终于发现了那层浮光掠影的屏障被殿门的开合带起了一圈涟漪似的波动,又很快消弭于无形。
她意识到此刻这殿内殿外,恐怕已然隔绝成两个世界了。这里头是什么模样,发生了什么,外边的人根本看不到,也听不着。
可奇妙的是,周粥居然也没有感到多少惊慌,心脏只是加速跳动了两下,就恢复了平静。因为从踏入门中起,四下浮动着的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暗香。
“沈长青?”周粥又惊又喜地猛然转身。
她看到沈长青从一片氤氲的雾气中向自己缓缓走近,青衣广袖,行走间墨发轻轻扬起又落下,当真就像个入梦来的仙人。
“你来了……”离得近了,周粥望见他眼底的眸光温如春水,眼角眉梢,竟然笑意缱绻。
这三字出口,近乎情人间的呢喃,叫人心头软得一塌糊涂,立场并不怎么坚定的周粥立刻忘记了至少该走个“兴师问罪”的流程,只是怔然地与眼前这个身如玉树的男子对视着,任由他伸手轻抚上她的脸颊。
“你是不是妖鬼变的?”
鬼使神差的,周粥只问了这么一句。书中都这么写,妖鬼最喜幻化成意中人的模样,引得着了道之人甘愿奉献出自己的精气。
“怎会这么想?吾与你说过,有吾的本命醋护体,妖邪不敢近身。”若换作平时,沈长青说这话时必定一脸嫌弃,没准儿还得附赠上一句“贵人多忘事”的嘲讽,可眼下他话音低低缓缓的,只透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那你为什么突然……”周粥顿了好久,也没找出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只得抬手胡乱一比划,“这样?”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哪样。但沈长青却好似懂了,盈盈带笑地垂眸将她瞧着:“你不是总说吾法力不济,不能带你上天吗?那吾便把这天境搬下来给你看看,喜欢吗?”
这突如其来的浪漫让周粥有些措手不及,半晌后才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吾呢?”沈长青俯下身,眼中似有皓月星波,一脸认真地问她,“你喜不喜欢?”
周粥感到自从踏入这“天上云端”,沈长青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致命的蛊惑。她垂下眼,强迫自己不与他对视:“沈长青——你到底怎么了?走火入魔?傍晚看你走的时候就不对劲,你还……”
“走火入魔者,经脉与五脏皆会备受焚烧灼热之苦,怎么可能还能像吾这般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沈长青低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发顶,“吾就是不小心吃错了点东西,已经运功调息过了,没事儿的,别怕……”
吃错东西?那怎么坏脑子,不坏肚子啊?周粥满腹疑惑,不敢直言,只小心谨慎地抬起头细细觑他神色,发现他眸光虽清澄无邪,却隐约透出几分迷醉之意。
“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这醋和酒勾兑在一起,怎么都得变味儿啊!难怪眼前这家伙不对劲!周粥眼角直抽。
沈长青眨眨眼,收回覆在她脑袋上的手,仿佛深思熟虑了一下,才颔首道:“如果是想像你那晚一样,那就是醉了。”
“像朕那晚一样?”周粥重复了一遍,才觉察出不妙,身子已经霍地腾了空,“哎?!你干什么快?快放朕下来!”
周粥一通踢蹬都无济于事,沈长青步履极稳极轻松地就抱着她一步步穿过如轻纱幔帐一般的薄雾,最终停在了龙榻前。
他轻轻地将她在床榻边放下,单手撑在床沿俯下身来,无声地将坐着的周粥细细凝视,而后垂了睫,一点点靠近……
“等等!”
周粥却在最后一刻找回了理智,抬手把他的嘴一捂:“沈长青,你现在脑子不清醒瞎胡来,想侍寝,万一回头要后悔了怎么办?!”
“吾没有不清醒。”沈长青把她的手扯下来,微微蹙眉。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你现在就乖乖躺好,睡觉!”
身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天子,周粥觉得自己不能干这种趁人之危的事,于是当即站起身,正直而严肃地指了指床榻。
“吾从没这么清醒过,吾也不会后悔。”谁知沈长青拗得很,像根棒槌似的杵在原地不动,只用更沉更重的语气强调了一遍。
“嘿,还说自己没醉——平时就是惯的你,总拿朕的话当耳边风!”周粥脾气也上来了,打算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君让臣睡,臣立刻得睡”的天威!
说罢,周粥撸起袖子,一手掀开被褥,一手就去扯沈长青的衣襟,要把人拽过来往被子里头塞成个大葱卷饼。
沈长青当然不肯就范,两人遂绕着床榻展开了一番激烈的追逐。
“有种的你就站那儿别动!”
“吾又不是花仙,没种。”
“……”
有那么一瞬间,周粥几乎被说服了,相信沈长青没有喝醉。毕竟他反驳的着力点还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别致。水平发挥稳定,是头脑清醒的表现。
“那你给朕过来!”
“休想。”
只不知一个追一个赶了几圈,渐渐的就从追逐变成了笑闹。
周粥很确定是沈长青先动的手,拿满天的白雾往她脸上扇,扇得她眼前一片茫茫,这才有了自己脱下绣鞋循声砸去的不雅行径。
“咝,你压着我头发了——”
再后来,也不知是谁先扯到了谁的衣带,谁是又踩了谁的下摆,进而齐齐跌到了龙榻之上,衣衫与青丝纠缠得一片混乱,沈长青一手环在周粥腰后撑着,一手抵在她身侧,两人无言地对视着,像是还在用眼神较劲,也都粗重地喘着气儿。
可很快,一种奇妙而陌生的感受开始在浓郁的醋香与缭绕的云雾悄然发酵,沈长青的眼神先变了,变得幽深迷离又脉脉含情。被这种目光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周粥心中一片柔软,只觉自己周身的气力都在无形中被一点点地攫取殆尽。
以至于沈长青再次低头吻下来的时候,她没有力气再推开他。
这一吻很浅很淡,沈长青的唇没有他这个人看起来那么冰冷,却也并不多么灼热,但周粥还是仿佛被狠狠烫了一下般,缩了缩身子。
“怎么了?”沈长青立刻停下来看她。
“沈长青,你确定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按理来说,沈长青这回投怀送抱,是正合了周粥当初之意。帝王宠幸自个儿的侍君,哪里需要这再三确认?可偏偏她的心,却似乎已并非全如当夜那般只图他寿数长久又有法力……
“嗯。那本画册,你不是给吾都看过了吗?”他视线微移了移,似乎落在了她红透的耳根子上,眼梢含笑,语气却特别认真,好像看的是什么正经画册。
倒还成自己挖坑自己跳了。周粥察觉到他的视线,抬手捂住耳朵,咬唇道:“那我就当你酒后吐真言,终于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了——你就是爱上我了,对不对?”
“对。”沈长青答得非常干脆,腾出一手握住她的腕子按在耳边,俯身轻轻啄了啄那因为发红而显得格外可爱的小耳垂。
“那我是谁?”周粥忍着羞与痒,心口咚咚直跳,加快了语速问他。
“你当然是——”沈长青侧头,正要脱口而出,无数混乱又久远的画面猛地在灵海中闪现后再飞逝,激得他内息翻涌,眉心剧痛,“呃!”
耳畔话音戛然而止,转作一声闷哼,接着周粥身上便是一沉,沈长青居然整个人都失去支撑压了下来。
“沈长青?!”周粥一惊,费力地翻了个身,才使得两人变成相对侧卧的姿势,“你怎么了?醒醒——”
“阿周……”
“你说什么?”看到沈长青嘴唇似乎翕动了两下,周粥没听清,连忙凑上去。
沈长青却没有再呢喃出声,只是皱着眉头,环着她的左臂紧了紧。
接着周粥发现始终缭绕的雾气散开了,扭头四顾,寝殿恢复了原样,所有的法术统统随着沈长青的偃旗息鼓,在瞬间失效了。想来唐子玉三人身上的也是同样。
此情此景,周粥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去探了探沈长青的鼻息绵长,而后将指腹覆在他拧紧的眉心上,轻轻抚平。
眼见都要“侍寝”成功了,还能突然给睡过去。周粥舔了舔唇,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仿佛都还有余温残存。她心里头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但折腾一晚,也累得够呛晃又晃不醒睡死过去的沈长青,只得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索性就保持着被他搂住的姿势不动了。
只是在闭眼前,她还是怀着面红耳赤的不甘,从牙缝里低低挤出了俩骂人的字。
“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