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霸道女帝沈家郎
“兹有沂州名门沈家六郎,字长青,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深得朕心。特封侍君进内,望其宠愈加而愈慎,誉益显而益恭,荣膺显命,永荷嘉祥。钦此。”
纳君的册文向来名不副实,虚伪得很。比起册文里“温良恭顺”、“娴静宜家”,实际却坟头边就“生挖硬刨”、“拆骨剔肉”的百里侍君,周粥以为沈长青的这份册词,至少还有一个“静”字是贴切的。
这不,纳君典礼当晚,比起关起门来就开始上蹿下跳耍酒疯的周粥,盘膝在榻上修炼的沈长青就静多了。
“你是不是还会分身术啊?怎么变成这么多个了?”周粥踉踉跄跄地摸到床柱边,脑袋一歪,一个个点起数来,“一,二,三……”
被册封典礼的繁文缛节摆布了一天,沈长青耐性已经耗尽,心情和脸色一样不好,着实是懒开金口,只任由她在那儿瞎嘀咕。
“唔,应该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吧?”周粥点完数儿,又掩着嘴咯咯傻笑了两声,像是找到了有趣的游戏,眯起眼,松开床柱,双臂一张,“我猜是中间这个——”
话音未落,周粥对着床上的人影就是一个虎扑。
“咝——”沈长青没防备,肩头被她脑袋狠狠一撞,竟真被她“扑倒”在了榻上。
喝醉的人身子会不会变沉,他不知道,但这脑门八成是会变硬的。沈长青都被她撞得一蹙眉,周粥却好似全无痛感,两手胡乱扒拉着就把自己整个都挪到了他的身上,牢牢抱住他一条胳膊,还要哼哼唧唧地拿脑袋往他怀里拱。
扑面而来的淡淡脂粉香中夹了点儿花蜜的甜软,在人心头一勾,就勾起了沈长青大约两百多年前的回忆。
那时有个仙班同僚完成任务返回天庭,带了不少人间的胭脂水粉,在女仙间也流行过一阵子。那段时间的沈长青,但凡远远瞧见擦粉敷面的仙子们就都得屏息,他一挨近了闻那香就觉浑身黏腻不适,立刻就得回醋香殿沐浴,实在难以理解其有何迷人之处。
但刚刚事出突然,加上周粥平日也没涂脂抹粉的习惯,愣是害得沈长青闻了个清楚明白,还辨了辨那其中隐约夹杂的该是桂花蜜的香气。他几乎不用刻意观察就能知道,周粥常常只在御膳房准备的一大盘糕点里,单挑出桂花糕吃得最多,沐浴也用桂花瓣,想必日久年长就沾染不褪了。
或许正是有了这份天然的甜香,沈长青居然没有产生要立刻就去沐浴更衣的冲动。
“嗯?你身上醋味好像又变浓了唉,好香……”醋劲提神醒脑,貌似把周粥酒气也冲散了些,馋嘴似的舔了舔嘴唇,还能从他胸前把埋着的脑袋扬起来,对着他的下颌问得认真,“一会儿是老陈醋,一会儿又是白醋,还有柠檬味儿的……是你自己在控制吗?能……能随意转换不?”
沈长青闻言,却是愣了。
修道便是修心,得道成仙,便是将心境修成了一面平稳如镜的湖水。时日一久,没有哪个仙神还会着意去关注自己的心绪是否有起伏动荡,无为便无波。
自下界以来,浊气侵扰固然会让真身的特质难以完全掩盖,但气息的不断转变,却是全因心境。如果说此前不论哪次的醋香愈发浓烈,都可以解释为任务不顺导致心情烦郁,那么此时此刻呢?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不悦,没有气闷,也没有那三个不知所谓的侍君来找麻烦——
只有一个重新趴回自己心口,昏昏欲睡的周粥。
人是老实了,可她发顶那左一支右一股的发簪金钗却不消停,在灯下明晃晃的,仿佛在沈长青的眼底也点起了一簇烛光。
老陈醋的醋香已经全然盖过了周粥身上的脂粉香与花蜜香,连本该最冲鼻的酒气都败下阵去。沈长青为自己无端的心神激荡感到无措,猛地一凛,抽出胳膊将周粥往旁边一掀起身就要离开。
谁知周粥醉是醉了,身体反应却是乖觉得很,顺势滚下榻,一屁股坐在了榻前的脚蹬子上,紧接着眼疾手快地用极其无赖的姿势抱住了沈长青的大腿。
“……松手。”沈长青眉心一跳。
“你今日刚……刚册了侍君位,哪有不侍寝,大晚上跑出殿去的道理?会被人传闲话说,嗝!”周粥说到一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不怀好意地抬头冲沈长青眯眼一笑,“说你不行的,嘿嘿——”
沈长青见她这副德行,不知突然联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沉下来,从喉间溢出一声明显不悦的冷哼:“既然你对纳君一事如此受用,酣醉至此,却还向天庭许什么苦于后宫吃醋的心愿?吾看那三个可不像纳君当夜还会跑出去的——”
只怕是投怀送抱都来不及。
最后这小半句,沈长青止住了,下意识觉得这并不该出自一个超然世外的上仙之口。
“我就这次喝多了点儿……你反正不是人,在人面前我不喝醉……”
天晓得那三个家伙在纳君当夜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唐子玉抱着一摞奏本,请她挑灯夜读;燕无二说是习得了一套新刀法,在她床前舞得虎虎生威,最后用一片眼花缭乱把她成功催眠了;百里墨就更血腥了,与她促膝长谈起典礼上那些牲祭“尸体”的死亡时间与“凶手”的作案手法……
正出神间,周粥忽然鼻头一皱,从痛苦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去捂住腮帮子,龇牙咧嘴地抱怨,“你怎么又酸了?柠檬醋倒牙,你好歹变个苹果醋啊,还能……能助眠!”
他酸了吗?沈长青摆脱了束缚,从床边退开,侧对她在桌边坐下,做出一副只想落个清静,连眼角余光都欠奉的模样:“吾观那唐子玉为人臣子也算忠心耿耿,真心实意,不是不能琴瑟和鸣。想闻香便去他那儿,莫再喊吾相救。如果可以的话,倒是希望你能尽早去昆仑山祭台上把之前许的愿给还了,吾也好回去交差。”
话音落下后许久,屋内果然静了。
这静很是不同寻常,没道理周粥竟不回嘴。仙神的五感敏锐至极,纵使不去看,沈长青也能知道她并未正巧醉倒昏睡过去,而是确确实实地沉默了。
而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叭嗒”一声砸落在衣料的缎面上。
沈长青终于忍不住侧头望去,却见周粥已经抱膝把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下颌搁在膝头上,眼泪不声不响地从眼眶里往外淌,可怜巴巴的。
“你这是为何?”沈长青双眉一拧。
周粥仿佛强忍委屈,瘪着嘴抬眸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来:“你戳我心窝子。”
“吾何时伤你心脉?”沈长青闻言,哭笑不得,这莫非就是仙班同僚常提起的人界特色传统之一的——
碰瓷?
“能不能不要每次理解都只停留在字面意思?朕说的是精神层面的伤害!”伤心抽泣之余,周粥还不忘先鄙夷了对方的情商,才顿了顿,道,“你那天应该发现了吧?朕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其实命不久矣……”
见她两颊虽还红扑扑的,但头脑多半比之方才清醒多了,连自称都换回来了,沈长青便只低低应了声,算作承认。
“那你能看出原因吗?那些太医诊不出来,便只能说什么先天不足。朕知道自己这病不是普通的病,凡人是看不出端倪的!”周粥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有什么修炼之法可以改善她的情况?
她晃晃悠悠想站起来,又觉得有点儿腿软,就索性往后一靠床沿,放弃了。
“倒也能说是先天不足,你的魂魄受损,并不完整。”这算不得什么天机,沈长青没太多犹豫地将实情告知了她,也问出了那日心头的疑惑,“你幼时是否有过什么奇遇?或是遇到什么仙神相助?否则以此等残魂,寿元早该断绝,更不可能和常人无异地活到现在。”
闻言的周粥拿手背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算是吧。大周皇室的先祖也不是常人,是巫灵族人。你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沈长青倒是微讶。他在卷帙阁翻阅典籍时,偶尔一次看到过这个上古部族的记载文字,族内曾有数名大巫,能以“万巫鼓”为天神祝祷,与天神沟通,并受其供奉的主神庇佑。但其相关记载止于那场几乎将整个人界抹平的天地浩劫。因此他还以为巫灵族一脉也已在那次之后断绝。
“巫灵族中有一脉大巫女周氏,她的后人创立了大周。周氏祖上有一朵灵花世代相传,据说是用来给后人保命的。”周粥拿食指指着自己的鼻梁,“朕自出生起就病弱异常,逐渐尝不出任何滋味。是母皇在朕十岁那年,从宗庙里请出了灵花续命。但那花的效果应该也不能撑太久,刚用那两年尚能恢复些味觉,但一年年过去……”
后面的话,周粥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也不需再说。
五感的衰退,与人之大限往往是息息相关的。
所以才道沈长青这话扎心呐,有哪个桃李年华的女子不想寻一段浪漫缱绻的爱情?不想觅一个举案齐眉的意中人呢?纵使是该先家国大事,后儿女情长的帝王,也不至于将后宫虚设。无非是心中重情,既不可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便不愿拿这短命残躯害人伤怀也担心子嗣会和自己一样先天不足,待她过几年驾崩了,还得在比自己更小的年纪里用风雨飘摇的身体,去经受朝堂的风雨摧折——
何苦来哉?
只不过除了已故的先帝外,朝野内外都只当周粥龙体很是康健。毕竟幼时多病,长大后自然而然就壮实起来的孩子也很多,并非什么怪事。为了朝局稳固,先帝病重,周粥监国时,更是把一切更是瞒得滴水不漏,就连小姨周琼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道是灵花将她的体质完全改变了。
作为先帝长女,自她之下便只留有一位血脉至亲的皇弟,年岁尚小,周粥只能自承其重。
既然对谁都不能说,那么周粥便更只能封闭自己,不敢去付出与回应任何感情。把爱人蒙在鼓里做一个白头偕老的梦,到最终不过几载就要死别,岂不是徒为情伤?
倒不如一心帝业,没准儿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两笔痕迹,也算没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这些千回百转、暗藏多年的心思,周粥当然不会说出口,也并不知能从何说起,更不曾指望一个不懂人间事的小醋精能懂。
“灵花?”
她眼中的“小醋精”倒也确实没往这方面琢磨,只是沉吟着重复了句,思忖这三界之内可称之为“灵花”的花类仙品无数,但能强行弥补魂力,逆转寿元的,却是闻所未闻,可谓有违天道。
既然有违天道,那必然是早有人以身代之,偿还了代价……
谈不上好奇,但沈长青还是起身移了尊步,单膝支地地在周粥面前矮下身,右掌覆上她的额心。后者倒也难得配合,只不过到底是酒劲未过,青芒大盛下也不闭眼,就直愣愣地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瞧他。
以法力游走探查了一番,和上次的结果一样,只能感知先天魂魄残损之症,却并未探视到有什么灵花在其体内作用。沈长青抿唇收了手,对上周粥的那双眸子,或许是还带着泪光的缘故,显得格外澄亮稚气,心底一时间竟生出愧歉之意。
“可能是吾位列仙班时日不久,才不知那灵花来历。待此间事了,吾回天庭复命时,可替你问问有无同僚知道此花……”
“所以就是没戏了吧?”周粥苦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沈长青这么了解。
他若是含讥带诮地刺她一两句“巫灵族的传家宝也没什么了不起”、“寿元岂是凡人自己可以预料”之流的话,那没准儿这世间还真能再找着那么一两朵能给她续命的灵花,好歹能让她活到年过半百。
可他现在浅浅地蹙着眉,却把语气放得那么柔,语调放得那么缓,看似说着颇有希望之词,但周粥明白那便是彻底没机会了。
被周粥这么毫不含糊地揭穿,沈长青没能去反思自己的言辞拙劣在哪儿,只是透过她此刻因醉酒而绯红的双颊,仿佛望见了今后会出现在那上边的苍白病色,在心底陡然涌起一股强烈而深沉的悲哀,分明全然陌生,又似已暌违千载。
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凛然心惊。
周粥却不管他在想什么,酒劲一阵阵的上头,就福至心灵地扒拉住了他的袖子,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不过朕觉得你可以——”
“什么?”沈长青下意识问。
“朕觉得可以喜欢你,也可以和你生个皇太女!”
屋内有片刻死寂,之后就是沈长青又重又急的呛咳声:“咳!咳咳咳……”也不知是惊的,恼的,憋的,还是臊的,总之比起周粥,他那脸那脖子,还有那耳根子,倒更是像喝醉酒的那一个。
这么大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天庭月老殿中正透过姻缘镜边吃瓜,边实时欣赏世间痴男怨女故事的月老。被他随手摆在一旁的问卷突然星芒大盛,业务能力的满意度蹭蹭上涨竟有爆表之势,搞得姻缘镜都受了干扰——
“这真是,好戏刚开始呢,搅得老夫看不了……”
月老把一双绿豆眼睁成了蚕豆大小,起身走到那问卷前,似是不满又似是惊叹地连连啧啧,抓了一把红线,把那问卷来了个“五花大捆”,姻缘镜上的画面这才恢复,只不过还是受其感应,把频道自动切换到了下界持卷的沈长青那里……
只见他咳完之后,两指一并划过袖间,索性把半截袖子留给了周粥,好像是生怕拽袖子时还得拉拉扯扯,失了清白,给对方以可临幸之机。
撕拉一声,沈长青又退回了桌边,才勉强维持镇定道:“你好歹也是真龙天子!休得这样胡言乱语,亵渎仙神!”
“……”
而周粥则是低头瞅着自己手里的半截袖子,开始酝酿情绪。
话本里都说半人半妖的孩子往往是逆天的存在,即便她的妖怪爹仅仅是一只字面意义与实际意义上的弱鸡,这混血的孩子都能变成一只捉鸡的鹰。那么以此类推,周粥觉得自己和沈长青的孩子应该能免于先天不足,说不定还可能拥有极强的体质和法术。
半人半醋什么的,没准儿还是会酸,但多熏香多佩香囊,就可以遮掩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她好不容易酒后吐了个真言,并想顺便鼓起勇气,再酒后乱一下那什么,倒是没想到这醋精还不乐意了!
“是啊,就没见过这么惨的真龙天子,短命不说,从小到大也不敢喜欢谁,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个来报恩的醋精,结果人家居然宁可断袖也不肯从……生无可恋啊……”
说着说着,仿佛悲从中来,周粥把脸埋进了那片袖子里,“呜呜呜”与“嘤嘤嘤”交替从袖间传来,好不做作。
沈长青听得头疼,闭眼狠狠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陷入了他五百年仙生中的第一次进退两难:进吧,难免被得寸进尺;退吧,又怕服务态度拿不到五星。
床边的周粥其实也很尴尬,原本是干嚎没眼泪才挡了这袖子,现在对方不上钩不心软,她只好再接再厉地做戏。可哭着哭着,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真的想哭……
真戏假做,才能肆无忌惮。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止不住,母皇病重敌国虎视眈眈那年她不能哭,第一次面对大小政务全无头绪时她不能哭,母皇驾鹤西去那晚她不能哭,察觉到味觉再次严重衰退时她也不能哭——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哭一哭也无妨的理由。
心思一转反倒噤了声,只有偶尔几声低咽与抽泣传入沈长青耳中。
世间的真真假假有时并不全然相悖,也不必太过计较。沈长青抿唇垂眼,凝视着再次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周粥,抬手一挥,珠钗玉冠便都从她发间消失,安静地在墙角的梳妆台面上整齐排开。
哭已经很累了,何必再顶着满脑袋沉甸甸的身外之物,不得解脱?
周粥肩头的颤动极短暂地顿住片刻,却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把脸往那片袖间埋得更深了……
红烛又燃去了半寸,呜咽声也渐歇了,周粥终于在酒力与疲倦的作用下昏沉睡去。在桌边守了上半宿的沈长青这才走到榻前,俯身将她抱上床安置。
被她攥在手里的那片袖子上泪痕深深浅浅,皱巴巴的早不成了样子。略一犹豫,沈长青还是施了个法将半截袖子又变得干干净净,接回自己的衣上,算是帮这位趁机哭哭啼啼的大周天子“毁尸灭迹”了。
替她掩好被子,沈长青屈指一弹便熄去了灯烛。
明澈的月光替代了莹然的烛火,殿内暗下来,他在床边坐下,感到身后的人好像在不老实地摆弄被子,侧头瞥去,瞧见周粥在睡梦中把被头拉高遮住了下边半张脸,只露出眉眼和一小截弧度柔和的鼻梁,然后又往床里头滚了一圈,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才彻底不动弹了。
眼梢微微眯起些许笑意,沈长青重新收回视线,望向窗外的天色。
人心何其复杂?平日里再怎么显得张牙舞爪的人,竟也会藏着的一颗敏感、细腻又脆弱的心。
下半宿仍是无眠,沈长青数不清自己和周粥的被子大战了多少个回合,才想起卷帙阁里也有些卷集专门记载那些一看就非常无聊、无用且无赖的“三无”小法术,其中有一种不太入流的追踪术,名叫“死缠烂打”,很不高明,但用在周粥的被子上就正合适,踢不开也扯不掉。
直到曙河低垂,沈长青才得以闭目潜心修习。
他并不知道,当自己的侧影在晨曦中成为周粥醒来映入眼帘的第一抹翠色时,这位大周天子就决心要拿出为君者最宽厚的胸襟,不仅要原谅她那不知天高地厚拒绝圣宠的沈侍君,还要动之以情,死缠烂打,将其拿下——
对洞房未遂一事痛定思痛的周粥,很快就制定好了一系列博君一笑的方案。
想来追男醋和追男人的区别也不大,触类旁通之下,周粥觉得在体贴入微间不经意地展现个人实力很重要。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清晨。
沈长青在酸爽无比的气味刺激下醒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冲出殿门一看院内,大大小小近百十缸子的醋堆叠成山,后面还有十来个小太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蒲扇可劲往殿门方向扇风。
“怎么样?这可是朕命人从大周各地收集来的好醋。”全副武装裹着面巾的周粥从旁边冒出来,眼里全是邀功请赏的自得,“有没有觉得很亲切,仿佛回到了家乡?到处都是亲人的气息——”
说着,她还作势用双手在空中一捧,就如同掬起了一捧母亲水、一把故乡土,全没有在意沈长青那关怀傻子的眼神。
“吾没有这种亲人。”
青衣仙君的掌心翻覆间,满院子的醋缸瞬间消失不见,各回各家了。
小太监们如获大赦,周粥则是如遭雷劈。
“这可是朕为你打下的醋山啊——”
“大可不必。”
又某年某月某日,晌午,饭后。
就“开胃菜”一事,两人在纳君当夜后就达成了和平共识,每到用膳时分,周粥还是会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青月殿,由沈侍君割让出半截袖子给周粥当围领那么系着,那醋香就在鼻间,足够她下一顿饭了。
饭后,青色火苗一窜,旧袖子没起一点烟尘地就告别世间,很是方便。
可惜才消停了三五天,这日的沈长青本是要照例送客后去就闭门修炼,周粥却先一步抢到了床榻边,在床柱边倚出了一个看起来仿佛才刚安上四肢的“婀娜”姿态,冲他抛出一个媚眼:“沈侍君,午后寂寞,一人修炼多没意思?不如试试和朕双修?”
“你一不是修士,二不在仙神妖鬼精灵魔这数道之内,有什么可修的?”沈长青径直越过她身边,盘膝坐到了踏上。
眼见他即将老僧入定,周粥也顾不上造型了,赶紧扑过去据理力争:“那朕是上古巫灵族后人啊!还能比现在那些修士差了?”
“巫灵族以祝由术立足,能沟通天神是源于生俱来的强大精神力,后天修不来也不必修。莫要胡搅蛮缠。”沈长青懒懒地半掀着眼皮,几乎觉得她该修一修的是脑子。
“对——”周粥被气笑了,索性直起身,抱臂斜睨他,“是朕胡搅蛮缠,也不知是谁啊,扯谎说什么自己是下凡来帮朕解决后宫吃醋问题的,结果到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进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赖在宫里白吃白喝了。”她是不信这说辞,但这醋精好面子啊,非要装上仙寻理由,留在自己身边,那就得被她用这套说辞拿捏得死死的。
“吾从未吃你喝你。”
回忆起这几日在燕无二与唐子玉那里吃到的闭门羹,和找百里墨交流的鸡同鸭讲,徒劳无功之感深深地刺痛了沈长青。他皱了皱眉,在后宫月余的摸爬滚打中,也学会了人类话术中的避重就轻。
“那、那这榻总是朕的吧?你住——”周粥一噎,随即弯腰用力地拍了拍床板。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沈长青已然稳坐腾空,距离床板两寸有余。
“干得漂亮。”见状,周粥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这怕不是传说中的“恃宠而骄”,她可不能惯着!
在心里狠狠鄙夷了沈长青的恶劣态度,周粥转身就要走,身后的沈长青却忽然主动挽留:“你等等——”
“怎么?”
周粥尽量挑出一个傲慢而矜持的尾音,也不回头,错失了沈仙君此刻尤为“精彩”的面部表情。
调查问卷会忽然对自己发出满意度暴跌预警,是沈长青万万没想到的。
匆忙感应之下,他发现是“服务态度”一项出了问题,月老居然设置了倒扣一星的功能,体现为原本仅是虚线勾勒的星形轮廓整颗变黑。
于是周粥就在自己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捏住了这位上仙的“命门”,逼得他只好“就范”。
“你真想和吾双修?”沈长青也不和她对着干了,忍辱负重地重新落回榻上,询问都比平日格外平和,端正态度嘛,先从语气语调做起。
周粥听了,心却猛地跳漏了一拍,没想到这沈长青也没多少节操,说从就从,倒弄得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毕竟这出“双修的诱惑”也是她昨晚好不容易批阅完奏折,临睡前偷看志怪话本时仓促起的意,但才看了个狐妖双修的开头就困得睡着了,今晨起来也没补做功课,只记得狐美男说的那句“双修时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具体却不晓得与人类圆房有什么区别?
到了关键时刻,妖怪应该会控制不住地露出原型吧?那醋精岂不是会化成一滩醋?但这行不通吧?变成醋了那还怎么修?
天马行空,胡乱想象的周粥一时间忘了答他,沈长青见她似乎犹豫了,当即抓住机会晓之以理,麻烦能省则省:“你想清楚了再决定,可能会很疼。”
腾的一下,周粥的脸彻底红了,刚才那些胡思乱想都被抛在了一边,扭扭捏捏地转过身,眼神都还不知道往哪儿放,虽不敢瞧那袭青影,嘴上却已冲动地回了句。
“你温柔点不就好了嘛——”
“……如你所愿。”
满心欢喜入了帘幔,想着双修不成,能揩到点油也是进步,周粥特别配合地按照沈长青说的一步一步来,最后发现这动作套路有点熟悉,像极了念清心咒的那一晚……
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沈长青已经执起她的双手,将掌一对,将气注入了周粥体内。
“啊啊啊——”周粥登时痛得吱哇乱叫,想缩回手却动弹不得,“沈长青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不是。”沈长青挑眉,“人有四海,分别为气海、血海、水谷之海与髓海,修行时便是将自身的气汇集贯注,游走于周身经脉各大经脉,将四海充溢。双修的精要就在于融双方修行者之气,运行其间,更会充沛,从而达到自过其度的目的。你此前并不懂气,经脉从没锻炼过,故而吾才贯注些许,你便感疼痛。”
忍着痛听完了他的长篇大论,周粥只觉得身心俱疲,问得没头没脑:“那这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什么关系啊!”
沈长青却淡定地给出了一个煞有介事的说法:“双修时,气在修行双方体内的四海中交融流转,不分彼此,倒也可以这么说。”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啊!话本误她啊!
知道真相的周粥眼泪掉下来:“那朕现在不想双修了,你给朕停下!”
“双修一旦开始,就必须至少要让气在体内运行一个大小周天,否则会受暗伤。”沈长青表示爱莫能助,然后语重心长地又补充了句,“忍忍吧。其实这延展一下经脉,对你身体也是有益处的。”
“朕现在只想放弃治疗——”周粥咬牙切齿地翻了个白眼。
一个时辰后,仿佛身体被掏空的周粥瘫软在床榻上,衣裳都汗湿了,腰酸背痛腿抽筋,心想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双修”倒和“圆房”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她低吟着艰难地翻了个身,萎靡不振地眯起眼,看到沈长青特别风姿绰约地一敛衣袍从榻上起了身,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刚被这醋精吸干了身上的精气,才对比如此鲜明。
“如何?还满意刚才的感觉吗?要不要再来一次?”
沈长青也不屑绕弯子,一心想挽救满意度问卷上的“服务态度”评星,全然不知自己这一本正经的一问在风月艳情话本中有多么的耳熟能详。
这糟糕的虎狼之词!
“噗哈哈哈……”周粥没忍住笑出声来,可一笑吧,又扯着腰腹酸疼得紧,直到在床上缩成了一只煮熟虾子的模样,这才抿唇收了声,只是偏不肯说出“满意”二字,勉为其难地道了声,“还行吧。”
沈长青急忙用意识窥探了一下问卷的情况,这“还行吧”总算是抵消了倒欠一颗星的状态,让一切回到了原点。
“那明日还双修吗?”他想了想,觉得为服务对象提供本次任务之外的额外服务,大概是提升态度星级的有效办法之一,便又问了一次。
“大可不必!”
这“双修的诱惑”也太致命了,周粥觉得自己输就输在了不了解上面,还是该整点儿她们人间的东西——
于是,又某年某月某日,夜幕四合,在青月殿内放下筷子的周粥觉得是时候开展“爱的教育”了。
教本是现成的,当初充盈后宫时,小姨周琼特地屏退众人,春风满面地塞了本画册给她,叫她务必挑没有旁人的时候细看,自有妙处。周粥思来想去,最不会被旁人打扰的情况只有一种——
于是转日去如厕,她把画册往怀里一揣,一本有味道的茅房读物就诞生了。
画册挺薄的,内容属实是简约不简单,画工精湛入微,令人心潮澎湃。但除了燥得年轻的女帝当场流了鼻血,忘了时辰,差点儿被小邓子以为她掉进茅坑里了之外,周粥也并未收获其他任何益处。
毕竟压根用不上,权当涨知识了。
于是那本画册就被周粥羞涩地藏在了寝殿床下的一个带锁的小木匣里,特地叮嘱宫人不要搬动打扫,久而久之,自己便也将其抛到了脑后再没试图重温过。直到再被取出,那匣面上已经积了大半年的灰了。
起初,周粥是真不想往那方面想,觉得伤人,哦不,伤醋的自尊。
但纳君已有月余,她天天往青月殿跑,学着话本里那些美女蛇撩白面书生的桥段,媚眼都抛到眼皮抽筋了也不管用。昨个儿更是豁出去了脸皮,装喝醉腿软,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沈长青的腿上,可这家伙竟也坐怀不乱,任由她坐着,还很淡定地给她夹菜,跟给腿上趴着的一只小猫咪喂小鱼干的神色没区别!
那一刻,周粥意识到,这问题绝对不止于对方是不是柳下惠了,而是根本不会啊——
这也不怪他,毕竟只是个五百年的小醋精,修行不足,见识也没到位。周粥这才想起了那本被束之高阁的画册,翻出来给沈长青启蒙启蒙。
周粥慢条斯理地擦好嘴,等宫人把膳桌撤去,才清清嗓子对身边道:“你今晚有时间吧?想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沈长青不知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但为了满意度,也只能放低做仙的底线,在保住清白的情况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来,让她满意。
“你等等啊……”
见他似乎还有几分兴趣,主动追问,周粥当即一笑,起身走到殿门前,对守在门边的小灯子挤眉弄眼地挥了挥手。后者会意,招呼其他宫人一起退到了院子外边。
整个过程迅速且安静,懂的都懂,不必多说。
关好门,周粥以一颗激动的心和一双颤抖的手,牵起沈长青转到内室,按他一块在床边坐了,才神神秘秘地从宽袍大袖里掏出那本画册,展平,递给他。
可沈长青才要伸手去接,那画册又“咻”地往回缩了半寸。
他不解地挑眉地看那画册的主人:“怎么了?”
“嗯……”周粥沉吟着舔了舔唇,“你是想自己看呢?还是想和朕一起看?”
“有何区别?”沈长青垂眼又打量了那画册一眼,封面上连个册名都没印,见不得人似的。
周粥也不答他,只是自己又纠结了片刻,之后便把心一横,双手直接将那画册一翻,往两人中间一摆:“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是一起看吧!反正也得一起做的!”
“什么东西还要一……”
沈长青好笑地把视线从她面上移开,落到那画册上时,整个仙都僵住了。
“怎么样?是不是从前都没见过?能看懂他们在干啥不?”
眼见着沈长青在这幅春色无边的工笔连环画面前终于失了往日淡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周粥内心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又紧赶着给他翻了好几页。
就是不知道,这醋成精以后到底会不会流鼻血?
“所以你从前看过?也这么用过?”
几息之后,沈长青那仿佛打翻了颜料盘子的脸总算恢复如常,没什么语气,不答反问。
“看是看过,但还没用过。”周粥发现这醋精的接受和学习能力挺强啊,这么几眼看下来就面不改色了,问着话呢,手下居然也没闲着,还从她手里把画册夺了过去,自个儿继续往后翻。
哼,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我欺。
“为什么?”沈长青低着头也不看她。
“之前用不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哎哎哎,你干嘛?!”
周粥的话音未落,只见沈长青指尖已燃起了青焰,火舌舔舐纸页,眨眼间那画册就灰飞烟灭了!
“既然用不上,不如烧了。”沈长青理所当然地摊开手。
“都说了只是之前用不上——”这简直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断章取义,周粥气不打一处来,想都没想就向沈长青扑了过去,“朕今晚就是要和你试试!”
沈长青当然可以把人直接推开,顺带用法术把她拎到半空中好好甩一甩她脑子里灌进去的黄色废水,可指尖青光一闪即逝,下一刻背脊就重重抵到了榻上。
暂且不提满意度可能再次暴跌,主要还是想起了上回无意间伤到她本就脆弱的魂力,沈长青多少有点儿投鼠忌器。
周粥其实也没想到真能把沈长青给扑倒,毕竟上一次纯属“喝醉出奇迹”,趁人不备拿脑袋硬顶的。方才两人就这么挨坐着,她有什么动作都一目了然,居然也能得逞?
男子的墨发铺满了锦面的褥子,周粥听到自己凌乱的心跳声,胸口有点儿发闷,哪里还记得“要试试”的宏志,手忙脚乱地要撑起身:“你、你怎么不躲啊?”
“无妨。吾现在也可以抽身。”沈长青看似平静地陈述事实,但鼻息间萦绕的醋香却开始变得浓郁。
所谓吃软不吃硬,周粥听他原来是仗着会法术不屑一躲,心头又来气了,胳膊上力气一松,再次压住他的袖子,身子又顺势俯低了些,死死盯住他:“不行!朕——朕这次是认真的!朕说的很清楚,也知道你听懂了!”
小姑娘的心思变幻莫测,前一刻还害臊要爬起来,下一刻又演起了霸道女帝。沈长青叹了口气,眼梢却藏了些许无奈的笑意:“吾亦说过吾此行下凡之务为何,快起来,莫要再胡闹。”
“谁信你那套?!”周粥压根没听进去,就是自顾自地谴责他的不厚道,“而且你最近的态度,就好像想回应朕,又好像不想……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嘴里没半句实话!才来人间多久啊,就学坏了——”
沈长青被她这么一说,却也有些理亏。
毕竟是他瞒着有满意度问卷这事儿在先,就怕她若知道了,会被掐住这命门吃得死死的。因此,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放在周粥眼里来看,自然就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嘴里说着没兴趣,行动上又藕断丝连,拖泥带水,倒还真像是玩弄感情的骗子。
“其实……”
犹豫再三,沈长青正打算与她摊开了明说,外间却陡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哎?!”
周粥正全神贯注呢,冷不防吓了一跳,胳膊一时没撑稳,手滑间整个人就跌了下去,好在沈长青眼疾手快把她揽住翻了个身,阻止了她把鼻梁往他下颌上撞。
天旋地转过后,四周暗下来,光线被沈长青的身躯挡住了大半。周粥微启着唇喘气,怔然地回视那双幽邃的深眸,醋香里竟似掺进了陈年的佳酿,闻得她熏然失神,不久前共赏过的纸上春色突然在脑海中变得生动旖旎起来,似乎幻化出了自己与眼前人的耳鬓厮磨。
扑通扑通——
胸腔里每一次过重的心跳都好像要超过负荷,然后在下一刻承受不了地骤然停止。周粥知道这是大好的机会,趁机占沈长青的便宜怎么都不亏,可肉到嘴边,她又忽然觉得自己的牙口还不够利索,不敢去咬了……
正当她紧张到开始屏息时,小灯子硬着头皮的话音适时响起。
“陛下?陛下恕罪,实在是燕鸣殿那边有急信儿,说是燕侍君练武把自己伤着了,无论如何请您过去一趟呢——”
“咳!”下意识憋住的那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呛了一下,周粥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沈长青爬起来,扬声问,“传太医了没?情况怎么样?”
“传了传了,就是燕侍君不肯上药……”
不肯上药?阿燕不像无理取闹的人啊。周粥此刻是满腔纷乱的心绪,一半装着纳闷,一半装着外强中干的心虚,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战术性嘴硬。
“事、事出突然,没办法……朕去看看,今晚就只能先、先放过你了——”
丢下这句话,她愣是没敢再多往榻上瞧一眼,就踩着某人的一声轻笑,逃也似的几大步出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