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甜醋 萌晞晞 1 万汉字|13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四章

  后宫争宠多作妖

  “哎呦,陛下您还真在寝殿啊!”

  正出神间,只听得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很快小灯子那张略显惊疑的脸就出现在了周粥面前。

  “唐侍君派人传话说有要事请您相商,奴才琢磨着您在青月殿内迟迟不出来,或许是在和沈仙君……”小灯子很有艺术性地一顿,拿求知的目光瞥了周粥脸色,才继续道,“嗯哼,做很重要的事儿。所以奴才就想方设法守着门,拖延到没法再拖了,才进去通报,谁知您根本不在殿内,可把奴才吓坏了!沈仙君说直接用法术送了您回来,奴才还不信——”

  “哎,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周粥手下麻利地把坠子藏回衣里,从榻上起身,“摆驾明玉殿吧。”

  小灯子很理解他家陛下这一路那一脸的慷慨悲壮。一言不合就写奏本参人,是唐侍君作为御史中丞的基本素养。仔细算来,从他在青月殿吃瘪到现在,已近两个时辰,以唐中丞那下笔如有神的惊人手速,只怕陛下此一去,只得通宵拜读了……

  被小灯子以一种极其同情的目光送至殿门前时,周粥心下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不是找她谈沈长青的事儿,而是有别的什么紧急政务?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扯吗?真要闹出什么大晚上还得惊动帝王的大案,她早该移驾勤政殿了。

  周粥抬手揉了揉已经开始提前胀痛的额角,张嘴吐出一口浊气,认命地推门而入,连圈子都不想兜了:“唐爱卿何事要见朕?”

  谁知门甫一打开,不太寻常的声响就传入了耳中。

  低低的水声和屏风后氤氲而出的白色雾气般缭缭绕绕,似有又无。

  那屏风是镂空雕花的,并不能完全阻隔视线,男子正背对她坐在浴桶中,脊背上优雅又紧实的线条不难窥见。

  门槛前的周粥不禁咽了口唾沫,手势转前推为回拉:“朕方才进来时,见你那片园子打理得不错,突然想先去赏赏花……”

  “陛下且慢!”

  “哗啦啦……”

  屏风后的水声立时乱响作一片,又很快停止,周粥心中一跳,也顾不得再去帮人把门掩好,转身欲走,却感到热气已自身后蒸腾而来——

  一声低呼生生卡在喉间,一只还湿漉漉的臂膀隔着衣料从后环住周粥腰身,将她轻松的一把带离地面,圈入了门槛之内。

  随即“砰”的一声,殿门在周粥眼前被关了个严严实实。

  “春日漫长,花何时不可赏?陛下何必如此心急?”唐子玉俯身到周粥耳边,顺势将另一手也环过她的细腰,微微用了些力道。

  “这不是怕打搅唐爱卿嘛……”周粥讪笑着,拿手想推开唐子玉的胳膊,却发现对方纹丝不动,只得把字音加重,“有什么事儿还是都等你沐浴更衣完毕了再谈吧!”

  唐子玉并不去抓话里的重点,低笑着纠正她:“后宫之中,没有御史中丞,陛下该唤臣子玉。”

  这莫不是被沈长青气到失心疯了?还是用来吓唬朕,让朕后半夜能老老实实看奏本的新手段?

  周粥也不回应他,继续低头掰扯箍住自己的手臂,心里暗骂唐子玉作妖也没个尺度。他必定是只披了轻薄纱衣就出了浴桶来堵自己,否则根本来不及。此刻男子的体温炽热,烫得她后背完全僵直,吐字时暧昧的气息喷洒在脖间,也闹得她面红耳热,连他屋里常焚的淡雅沉香都沾上了几分意乱情迷,在和脑中极力维持的清明作对……

  等等!这香味不对!

  本就震惊于今晚的唐子玉跟吃了某药似的一反常态,曾经博览过的宫斗话本给了她乍现的灵光:一定是这熏香有问题!

  “唐子玉!朕命你立刻放开朕——”周粥当机立断,将自己在有限的帝王生涯中积攒的无限天威都灌注于这一声低喝。

  “……”

  身后之人果然被唬得怔住,双臂上的力道一松,给了周粥推开他得脱的机会。转身一眼锁定了几案上的那尊狻猊金炉,周粥扑过去,一手捂鼻,一手拿了茶水就往上泼!

  一整杯茶水把金炉浇了个“透心凉”,袅袅轻烟散了个干净。

  也不知这一浇,被加进去的东西还能不能从香灰里查出来。周粥用手在半空中又扇了扇,这才伸手要去把香炉上的罩子打开,却被唐子玉从旁握住了。

  “一个香炉罢了,改日再命人进来收拾便是。长夜漫漫,陛下若不喜这新香,臣再换一种可好?”

  周粥眼角抽动地瞧着唐子玉牵过自己的手,凑到唇边,一举一动都写着“勾引”二字。平日在朝堂上多么清正严肃的一个人啊,竟被媚香糟蹋至此!

  “唐爱卿,你都不觉得你这香不对劲吗?!”周粥恨铁不成钢地抽回手,指着那香炉。

  “哪里不对?”唐子玉这下倒是不急着动手动脚了,问得漫不经心,顺便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没什么遮挡作用的玄色纱衣,还有未擦干的水珠在肌肤上滑过、滴落。

  “这香有问题,被人动过手脚——”周粥刻意压低声音,“好像有催情的成分!”

  不料唐子玉闻言,竟是面不改色地抬眸,勾动唇角,慢悠悠道:“陛下口口声声唤臣爱卿,却忘了御史台最擅长的是什么。臣监察百官,靠的就是耳聪目明,所以……”

  说着,他再次一步步逼近周粥:“没人敢对臣使这种不入流的伎俩,也使不了。这香是臣特意为今夜侍寝而换的,药性缓和不伤身,只是稍稍愉悦身心,增进情感罢了。陛下大可放心。”

  话音落下时,周粥已经被逼退到了床柱边。

  疯了疯了……要说这后宫之中,谁最支持她周粥清心寡欲?那必然是唐子玉啊!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拿奏本荼毒她的双眼与脑瓜,又怎会突然要拉着她一道为传宗接代而浪费这一晚上的宝贵时光呢?!

  一个时辰前,她还瞎想着沈长青是不是被唐子玉夺舍了,现在倒好,周粥严重怀疑唐子玉是不是被什么妖邪给俯身了!

  “唐爱卿,你要是被迫的,控制不了你自己,你就眨眨眼?”

  “……”

  唐子玉没防备她突然有此一问,已经眨下去的眼是不可挽回了……

  果然!

  周粥心下一凛,眉头一蹙,当即隔着衣料握住心口前的那滴“本命醋”,扬声大喊:“沈长青,快来啊——”

  一个婉转悠长的“啊”字还没收尾,青光一闪间,周粥发现自己已经被沈长青带离了床边,双腿不由一软,很没形象地直接一屁股往后坐到了身后的几案上,顺势也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藏到了那袭青衣之后。

  “怎么回事?”

  眼见唐子玉湿着身子还衣衫不整,沈长青拧紧了眉头,强自按捺下那股无名的不爽,侧首问她。

  “不关我的事儿……咝!”周粥才为自己辩解了半句,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也不怎的,沈长青周身醋香大盛,闻得她像是生嚼了个酸柠檬似的,觉得牙都软倒了一排,只能哼哼哧哧地拿手扶了腮帮子继续往下说:“你快看看他是不是被什么妖邪附体了?平时不这样的!”

  而另一边,唐子玉也是一时没回过神来,不太明白这沈长青是什么突然出现在殿内的。殿门与窗牖纹丝未动,今日守在外边的宫人他也特地叮嘱过,有人擅闯,不可能不阻拦也不通报!

  莫非这家伙还真有两把刷子?

  “陛下——”

  混御史台的官员都深知一个道理,先声夺人,后出声则制于人。

  唐子玉飞快地调整了心态,正要开口向周粥论述帝王若耽于旁门左道,则将带来的种种祸国殃民之弊端。却不成想对面这位仙君这几日在后宫习得的乃是“多说多错”这四字真理,直接广袖一挥,用法术把人扔到床上,被子一裹,登时只剩下个脑袋还露在外头。

  “沈长青,陛下面前你也敢使妖法戕害朝廷命官?!快给本官松开!”唐子玉大惊,奋力想要挣脱出锦被,可任由他如何撤拽蹬踢,那被子都像一个网兜,死死地缚着他,还有点儿越是挣扎,就越裹越紧的意思。

  最后连人带被滚下了床,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这并不能阻挡满腔怒意的唐子玉继续把自己扑腾蠕动成了条没手没脚的大毛毛虫,嘴里还在不断叱骂:“只要本官在一天你就别想用妖术祸君!来——呜呜!”

  “他确实不慎被邪魔所侵,行为有悖伦常。”沈长青面色淡淡地又丢了个禁言术过去,耳根清静后,才转身对周粥道,“吾已施了法阵,三个时辰后就能将其逼出体内,届时日光之下邪魔无处遁形,自会消散。”

  “哦……不过春夜里地上还凉,不如把他弄回床上吧。”周粥瞅一眼地上骂不出来又憋不回去,涨得通红满脸的唐子玉,心中不忍。

  让一个御史闭嘴有多难,只有天子知道。更何况唐子玉还是统领一干御史的中丞大人呢。

  “天灵地气,凡人平时难以感知。如今他有我术法在身,接点地气对他有好处。”沈长青撂下这话,连余光都吝于再给唐子玉半分,伸手把周粥搀起来,“走吧。”

  大约是距离太近,没必要用传送术,沈长青是和周粥一起大大方方从明玉殿里走出来的,小灯子一头雾水,又见自家陛下的脸色古古怪怪,便十分有眼力见地挥退了其余跟班自己提过宫灯为两人照亮。

  就是这亦步亦趋的,也不知这两位主子是打算去青月殿呢?还是一道回天子寝殿?

  岔路到时,沈长青明显是要分道扬镳,却被周粥先一步用两根指头捻住了衣袖。

  “还有何事?”他回头瞥她,有些诧异于这一路分明走得不紧不慢,她如何能把自己走得一张粉面扑红,额上还渗出了点薄汗。

  周粥冲小灯子使了个眼色,确认其退到足够远的墙根处低头立着后,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得发紧:“朕觉得自己也有点儿不对劲……”

  “你没有。”沈长青很笃定地回给她三个字。再病弱的帝王,都会有真龙之气护体,更何况还在皇城之内,寻常邪祟是不敢近身纠缠的。

  “哎,不是唐子玉那样的不对劲!”周粥咬唇一踮脚,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晌,退开时又不太确定地问,“你能听懂吧?”

  被她一脸忧心地望着,沈长青是又好气又好笑,仙神感大道无情,又并非没有常识。

  “那就带吾去你殿中吧。吾替你解除药性。”

  “朕、朕不是那个意思——”周粥双眼一溜圆,没想到这来报恩的醋精居然这么具有自我献身精神。她对天发誓,自己只是单纯地想让他施个法术,或者也弄个法阵,免去宣太医的诸多尴尬,绝对没有坏心思!

  沈长青哪管她想到什么意思去,懒得废话地将她一揽,小灯子就在这夜晚无人的宫道上目睹了一出灵异事件:眼见着青光一闪,两位主子就都不见了!

  没提灯的手死死把自己的嘴巴捂住,小灯子两股战战地吸气呼气,呼气吸气。

  “都说了是传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能声张,不能给陛下添乱,春宵一刻值千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嘴巴仿佛有它自己的想法,小灯子怀揣着一颗淡定的心,胡言乱语地迈开步子,扶着宫墙,把自己一点点往天子寝宫蹭去。

  殊不知,此刻寝宫龙榻上,他家陛下也正用一种自以为淡定的脸掩盖其犹如擂鼓般砰砰作响的心跳。

  “这不合适吧……”

  周粥咽着唾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沈长青。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两人就都坐到床上来了?虽然人家是来报恩的,但她堂堂天子总不能没名没分就占了人便宜吧?

  “你也像吾这样坐好。”沈长青垂眼,似乎无声地哂笑了一下,只将膝上的衣袍理好。

  “就这样,坐着就行?”周粥心中暗暗叫苦,莫非精怪间的方式就是这样?那真是种族之间的巨大鸿沟啊。

  仿佛惨遭打击,周粥脸上写满了“难以接受”这四个大字,沈长青却已经平心静气地手掌向上,手背轻搭于膝上,岿然道:“抱元守一,跟着吾念。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

  种族差异无端被冤,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周粥觉得双颊烧得更烫了,也不知是药性作用,还是单纯臊的。

  沈长青又往下念了几句,还没等来对面人的动静,有些不满地睁眼:“怎么不念?这是清心咒。”

  “……朕念。”周粥羞愧地埋低了脑袋,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当做了一只有口无心的应声虫。

  一篇清心咒才刚念完第一遍,她就发现唐子玉那点儿熏香的微末药力,果然远比不上枯燥经文的法力无边。心头的燥热本就是若有似无,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再来。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沈长青却像个严厉认真的夫子,唯恐学生不能全部掌握,又开始了他的第二遍谆谆教诲。估计他也不太清楚这种情况下,该把这经念多少遍为宜,总之不会是一遍。

  于是周粥就这么念啊念,也不知念了多久,虽还达不到立地成佛的境界,却也到了立时三刻就能入睡的地步——

  “不念了不念了,朕要歇了,今晚谢……”

  还没谢完,她身子往前一仰,就人事不省地往后砸去。

  眼见她后脑勺就要撞上床柱,沈长青掌间青光一起,周粥的身子便似被什么骤然托住一般,悬停在半空,随即缓缓坐直回去。

  及至沈长青将掌一收,那身子就转而没什么骨头地又往前栽进了他怀里,在并没有转醒的情况下,还下意识地耸耸小鼻子,在他前襟处用力嗅了一下。

  睡着了还不安分……沈长青无奈地低叹一声,也不用法术了,亲力亲为把人在榻上安置妥当,掩好被褥。

  直起身时,他忽然若有所感地在虚空中一取一握,那卷羊皮纸就出现在其掌中。沈长青将羊皮纸展开,“服务态度”一栏原本黯淡的五颗星子轮廓被点亮了三颗。

  从无到有,质的飞越,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开端。

  彼时的沈长青唇角微勾,只觉复命指日可待,心情愉悦地念诀回了青月殿,还并不知道这三星是道什么样的坎……

  自古以来,前廷与后宫的诸多关联都令帝王颇感头大,却又难以杜绝。

  这不,次日早朝正式开始前,身为御史台中丞、四侍君之首的唐子玉邀宠不成,反被沈氏半路截胡的“丑闻”,就不知怎的传了个沸沸扬扬,直把这位当朝亚相的形象刻画得凄凄惨惨戚戚。

  “唐大人仪表堂堂,也是我大周出了名的美男子,都自荐枕席了,陛下不应该啊。也不知那沈氏得是何等姿容?”

  “从前还不是他最见不得陛下在某个侍君或是小侍君那儿留宿,百般打压,现在自己上赶着却被拒绝了,啧啧,苍天绕过谁。”

  “慎言慎言,小心他查你啊……”

  “本官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再说了,后宫和前朝的事儿若掺和在一起,那算是滥用监察权——”

  同僚之间,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扼腕叹息的。周粥坐于明堂之上,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对阶下的唐子玉察言观色。

  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张无私铁面,用板正清冷的语调狠狠参了工部尚书一个督办不力,御下无方之罪。

  “钦天监已推算出今年多涝,汶河防汛的水利拖延日久,若再不竣工,只怕无法应对夏汛。汶河中下游一带县郡乃天下粮仓,良田遭大水一淹,减产饥荒随之而来,不可不重视——”

  乍一看心态极稳,但眼下的那片青灰还是稍稍出卖了唐侍君邀宠受挫、独守空床的寂寞难耐与辗转反侧。

  周粥深感于唐子玉这份先公后私、爱国忧民、恪尽职守的精神品质,顺着他的话罚了工部尚书三月俸禄,勒令其在一个月内完成水利兴修。

  一来工部尚书是个标准的官场“老油条”,睁一眼闭一眼地和稀泥,不愿得罪人,周粥是知道的,难得借此机会敲打一番,省得养出官官相护的风气来。二来这也算是给足了唐子玉排面,免叫后宫乌龙惹得他在前廷失了威望。

  散朝之后,周粥连正牌丞相都晾在一边,只特别点名唐子玉这个亚相一人随驾御书房,继续议政。

  好在裴老丞相原就是“糖粥党”一党的党魁。当初纳君时,她就一力举荐唐子玉,甚至还上过表请立其为皇夫。因此对周粥此举非但不介怀,裴老还乐见其成,只当是俩人在玩“后宫吵架前廷和”的戏码。

  可惜裴老丞相人到晚年还看走了眼,不提周粥没那个谈情说爱的心思,便是积极主动入了后宫的唐子玉从一开始心里想的,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唐子玉从曾祖父那辈儿起,就是御史台谏官,香火延续至今,可谓一脉相承。据说唐爷爷还指着先先帝的鼻子把人骂到狗血淋头过,很是霸气。

  在先辈的影响下,唐子玉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已经深刻领悟到了谏官的精髓,加上苦学上进,很快就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初入御史台,就凭借着其惊人的记忆力与参人不打草稿的专业素养,在先帝的授意下,扳倒了先先帝时期遗留在朝中的一颗大毒瘤,查抄家财无数,把瘦小的国库充成了个大胖子。

  那一年,皇太女周粥十四岁,唐子玉也才年过弱冠。

  裴老丞相还不太老,领着自己那刚刚立功擢升至五品侍御史的年轻门生,参加了宫廷举办的中元宴,并在唐子玉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政治理想”的种子。

  直到先帝病逝,周粥登基,唐子玉成为御史台主官,那颗种子才完全破土发芽。

  他从周粥身上看到了明君的潜质,勤政爱民、克己自律,他决心全方位辅佐她成为青史留名的帝王。

  为此,在裴老的教诲下,唐子玉深入后宫,把自己摆在未来“皇夫”的位置上,以同时看顾好前廷与后宫为己任,监察朝中百官、肃清纲纪之余,也提防着某些居心不纯的小侍郎为争宠夺位,博求自家权势向周粥献媚。

  在他的淫威下,整个天子后宫始终空有“佳丽”,却全是有名无实的摆设,歪打正着地合了周粥心意。对于不知内情的唐子玉来说,他只认为周粥年纪尚轻,也不懂情爱,一心朝政就挺好,不必急着开枝散叶,故而这一年多在后宫里,他不仅不让别的男色贸然近天子之身,本人也是以身作则,和周粥保持着纯洁的君臣关系。

  因此昨夜的破例,实是万不得已。

  唐子玉不信神仙妖魔之说,对周粥又素来如“老母鸡护崽”般护得紧,怎可容忍一个来历不明又颇擅旁门左道的沈长青在短短时间内把帝王迷得七荤八素,一天三顿地往后宫跑。

  原本他去青月殿还存了试探与观望之意,却没料到周粥会从御书房急忙赶来替其解围,还留在殿内安抚入夜,唐子玉心中便已大感不妙。

  只怕那沈长青已得了宠幸的传闻是真,接下来便会被纳入后宫。届时若还叫其继续独得恩宠,那他唐子玉含辛茹苦的辅佐大业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撒出去调查沈长青的网一时半刻收不回来,就算收回来,周粥若是情根深种了,那只怕也没多大作用。

  史书中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亡国之君都可算作前车之鉴,唐子玉不敢轻忽,当夜便决定亲自出手承龙恩以分宠,想着少女情怀嘛,心性未必就定了,及时遏制苗头也许就能化解危机于无形。说不定等与他共度了良宵,再回看沈长青也就不过尔尔,等到君王的新鲜劲儿过了,感情淡了,他再使点手段将人赶出宫去便是。谁知道会出师未捷——

  先气死!

  “唐爱卿,你身子……还好吧?”

  御书房中,周粥十分亲切地招呼唐子玉坐下,又命人看了茶后,就见他端着那茶杯死盯着并不去喝。

  “谢陛下关心,臣无碍。”唐子玉这才作势抿了口茶,便把茶杯搁回了案上,主动提起昨夜之事,竟摆出了一副讨教的姿态,“就是今日早朝的那些流言,把微臣听得有些糊涂。陛下昨夜去过臣那儿?”

  这被邪魔入体与喝酒喝断片儿了居然是一个效果?周粥“噢”了一声,思量着顺他的话往下问:“朕其实也觉得奇怪,不知这流言是怎么传的。唐爱卿昨晚在明玉殿可有遇着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唐子玉摇头,答得不假思索:“臣用过晚膳后颇有困倦,早早就沐浴更衣歇下了。”末了他又好似才突然想起什么,沉吟片刻,而后朝周粥投来一个虚心求教的诚挚目光:“要说唯独哪里不对,那便是清晨醒来时,臣发现自己竟不是睡在榻上,而是裹着被子躺在地上。陛下觉得是何故呢?”

  “……可能是爱卿的睡相不好吧。”

  管他是吸了太多地气真失忆,还是往事不堪回首装失忆,周粥皮笑肉不笑地下了一个不太客气的定论,想以此结束这个话题的讨论。

  相互演什么的,大可不必。别记她把他搁地上的仇就成。

  “原来如此。”得了这个答案,唐子玉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不知陛下找臣前来,有何事要商议?”

  见其大有将前篇就此揭过之意,周粥急忙从善如流地从手边翻找出份奏表:“盐运赋税案是你们御史台的巡按最先揭发出来的,这是大理寺所呈报的审讯情况与判词,刑部正在复核案卷。若说单凭个不入流的江湖脚帮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漏近乎三成盐赋,朕可不信。思来想去,还是再交由御史台介入重审监察吧。”

  唐子玉起身,几步上前从周粥手里接下奏表,沉声道:“盐赋是块肥肉,怕是这后边牵涉利益的浑水不浅,这才有人敢私相授受,只找明面上的替罪羊点到为止。”

  “把浑水滤干净,不是唐爱卿所喜欢做的事吗?”周粥笑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陛下。”

  目送唐子玉准备大干一场的背影出了御书房,周粥脸上那点故作高深的笑意瞬间土崩瓦解,很没形象地往椅背上一瘫靠,吐了吐舌头放松自己的腮帮子。

  小灯子对自家陛下这臣子前一个样,臣子后又一个样的两副面孔早就习以为常,很淡定上去添茶,顺便问了句在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前些日子您命奴才送去修复的古籍昨日终于得了,可要奴才替陛下取来?”

  “嗯,是那本《申鉴》吧?”周粥双眼亮起某种兴奋的笑意,答得却很是矜持,“先帝在时就总说让朕好好研读此书,你快去取来吧。”

  于是小灯子熟门熟路地打开墙边书柜中的某个暗格,从中取出了一卷书。从泛黄封皮上端端正正的“申鉴”二字到金镶玉的装帧都透着股正经古籍的气质。

  可到了周粥手里一展开,就和这位帝王一样,露出了其不太正经的真面目。

  这哪里是什么匡议帝王霸业的古书,分明是刻意做旧了外观,里头纸页上辑录精怪异事的墨迹都还泛着崭新的油光呢。

  也许是从小身子弱夺去了孩子好动的天性,哪怕是后来面上好了,课业之余,周粥也只喜欢抱着民间搜罗来的精怪话本解闷,有时还会记下几个格外惊悚刺激的鬼故事,悄悄在半夜溜去那时还未封王在外的小姨周琼那儿,点一支蜡烛,绘声绘色地讲。

  小姨只比她大了十岁,反倒是能和周粥这个晚辈处到一块儿去。父后虽内心慈爱,却不善表达,不苟言笑,母皇又管她管得严,只有小姨能让周粥偶尔感受到一点儿该对半大孩子表现出的纵容与溺爱。

  可周粥没曾想过,母皇会在盛年时病重驾崩,生怕满朝文武不服自己这才十八九岁的新帝。她把自己所有的少年不识愁苦,都随着母皇的龙棺葬入了皇陵。从此失去退路,她只能戴上一张严肃深沉、天威莫测的面具目不斜视地前行。

  幸亏啊,小灯子是一早就跟着她的,非常机灵地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替她把精怪故事誊抄在伪造的古籍卷本里,趁私下无人时对一对暗号,就能安心地摘下面具,去触摸旧日余温了。

  不过这事儿不好假手他人,于是小灯子这个太监总管当得也是不容易,忙前忙后管着方方面面,背地里还得做个手艺人。因此产量不大,每月至多一本,却也能足够周粥从月头看到月尾。毕竟帝业繁忙,忙里偷闲也同样不容易……

  才读了两三个故事,书房外就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

  琼亲王到了。

  周粥不慌不忙地命人将小姨请进来,随手把书一合,就大大方方地摆在了书案上,打算等谈完事儿再读几页。

  “陛下朝事缠身,还能在闲余读史为鉴,果真是长大懂事了。”果然,琼亲王周琼款款步入御书房中见了个家常礼,瞥见那书就笑了。

  “小姨可别打趣朕了。快坐吧。”周粥从书案后起身,亲近地拉着对方一道在旁边的八仙桌旁坐了。

  等着小灯子上前看茶的工夫,周琼也不耽误地问:“陛下找臣进宫,不知所为何事?”

  按照大周成例,周琼作为亲王,在西境有自己的封地昌西,无诏不得回京。但两年前她产后落下了病根,西南潮热多瘴气,气候不比中原宜人,先帝才特许其回京休养。周琼大部分时候都离群索居在京郊一处府邸,这才能昨夜收了宫中消息,今早就至。

  “有一事想请小姨帮忙。给一个人安排个体面的家世身份,不用特别显赫,只要不影响纳君就行……”周粥眯眼一笑,有点儿心虚。

  “纳君?臣记得当初劝陛下纳君时,陛下可还是一脸的勉为其难。三个侍君加那些小郎君都入宫大半年了,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周琼半是诧异,半是揶揄,“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魅力能让陛下回转心思?不如和臣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朕还以为小姨多少听到了点风声……”别看周粥整日叫沈长青时是仙君长仙君短的叫,旁人其实都没太当回事,昵称嘛,叫成玉皇大帝都不犯法。因此大部分人对沈长青身上那些神道的地方,要么就理解为变戏法的障眼法用得巧,要么就和唐子玉一样,认为他是个学方术的修士罢了。

  周琼见她似不愿多说,也不追问,眼底一道精光在低头轻呷茶水间隐没,只笑道:“这陛下可就冤枉小姨了,亲王不在封地本就已惹人闲话了,哪里还敢胡乱刺探宫中事?”

  “哎,朕不是那个意思!”周粥怕她敏感多虑,以为自己话里有话,赶忙扯开话题,“小姨想必也猜到了,得重新安排身份的人多半是不方便说由来的,但他绝不会对朕不利,小姨只管放心……”

  “也罢。只要身份清白,能安分守己地呆在陛下身边服侍就行——反正只是纳君,又不是封为皇夫,还是你自己中意最要紧。”周琼放下茶杯,语带宠溺,“不知陛下想何时办纳君典礼?”

  “越快越好!”

  “大人,琼亲王奉召入宫,只和陛下在御书房密谈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被陛下亲自送出宫了。”

  “本官知道了。”

  明玉殿内,昨夜被浇的金炉已收拾妥当,重新焚起了沉香。轻烟袅袅旁,唐子玉对着一盘残局自弈,却始终找不到破局之法,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挥退前来禀告的耳目。

  亲王无召不得入京,是大周的祖制。琼亲王因养病破例的这几年里,始终深居简出,十分谨慎低调,除了之前在充盈后宫一事上颇多出力,前朝事务是从不逾越妄议的。入宫也多半是因着宴饮集会,到场皇亲国戚众多,甚至有从外地专程赶来的,故此她的出席也就并不那么惹眼了。

  那么唐子玉几乎可以断定,周粥忽然召见这位亲王小姨的目的为何了。

  看来沈长青成为侍君,已是板上钉钉,左不过是得等些时日,等琼亲王把他的身世都编造妥当而已。

  知道什么事得用什么人,至少在这点帝王之术的运用上,周粥的成长令御史中丞唐大人略感欣慰。

  但身为四侍君之首的唐侍君,心里就不是那么好受了。

  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管他是燕无二那个武痴还是百里墨那个怪人,好歹都是知根知底的忠良之后,随便哪个承恩得了圣心,先入为主,位份稳固,不都比那邪门的沈长青强上百倍吗?现在倒好,处处被动……

  唐子玉把棋子丢回棋盒里,起身负手,来回踱了几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也只能找人去争宠了。

  “来人,去请燕侍君来一趟。”

  从昨夜周粥的反应,唐子玉也算看出来,大约是碍于平日里过分严谨的君臣关系,一时难以转变。所以他转而寄希望于与帝王关系更为亲近的燕无二,再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总会念着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之情,不至于断然拒绝吧。

  只不过燕无二这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并不开窍,始终懵懵懂懂的,自然是入宫已久都没能承得龙恩垂怜。

  犹豫再三,唐子玉还是选择翻出了两本压箱底的书,等燕无二一来,就将其塞入对方怀中,交代道:“这两本书你拿去好好研习。”

  “什么书啊?”

  燕无二的第一反应就是武功秘籍,但当他乐呵呵低头看清封皮后,不由大惊失色,仿佛拿了烫手山芋般又给唐子玉丢了回去:“这、这是禁书啊!你哪来的?!给我干嘛啊!”

  《争宠三十六招》与《侍寝七十二式》是大周宫闱知名的传奇禁书。据说是两百年前的某位宫廷画师穷极无聊,就压不住沸腾的热血,写写画画,搞出了这两本图文并茂、深入浅出的艺术小册子。

  起初只是请相熟的宫人品评一二,给点建议,后来不知怎的就被人誊抄临摹出副本,传开了去,且越传那内容就越是露骨,完全超出了“始作俑者”的想象,继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别说下边的奴才与婢子心照不宣,就连各宫有位份的主子们都有偷偷收藏,用来愉悦身心的。

  直到一日,某侍君偷看册子被皇帝发现,这才东窗事发,引得龙颜大怒,下令查抄这等秽乱宫廷之物,全部堆于一处焚烧处理。据说当时那书都堆成了个小山包,好几个时辰才彻底烧完。

  然而这禁书的特点就是从来禁不住。

  也不知是哪个宫人在那次的大查抄中使了什么手段,竟还悄悄藏下了几套,就这么低调地流传至今,还传到了宫外。唐子玉手里这套就是有一回盯着个京官嫖宿,从那官员的家中抄来的,那书封上还印着个女子红唇,一看就是青楼中相好的所赠。

  至于查抄之物为什么没被封在御史台存档,或是集中销毁,唐子玉自己也觉着诡异。真不知当时那主簿是怎么想的,神秘兮兮拿油纸包着就往他跟前送,道是为其得封四侍君之首而准备的贺礼,叫他入了宫再拆看不迟。

  唐子玉当然是转头就拆了,然后又默默包好,鬼使神差就带进宫压了箱底……

  见燕无二那线条刚毅的五官此刻在脸上慌得几乎都错了位,唐子玉也有点儿外强中干地清了一下嗓子,并不是那么有底气地训诫道:“为了提醒你。燕侍君,你一心只惦记着你身为侍卫统领和大周第一快刀的颜面,可曾还记得你也是陛下的男人?前朝诸多政务本就令陛下烦忧,身为后宫中人,怎能非但不想方设法替陛下纾解心情,还反令其为难?你仔细想想,入后宫这大半年,你可曾尽到过一个侍君的本分,承欢龙恩,开枝散叶?”

  “我……”燕无二被问得哑口无言间,那两本禁书就又回到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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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你从前一心只记挂武道,但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不止一个。”唐子玉此刻的义正言辞,不比参奏贪官污吏时弱气半分,“侍卫统领白天该做什么事你就做,但到了晚上,侍君该做的事也同样不能懈怠!”

  燕无二听得动容,就差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了,激动地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两本书:“唐侍君,你说得对!之前我居然从没意识到自己身上除了保卫皇宫和陛下的安危外,还有这样的重任!”

  “嗯……这两本虽是禁书,但我已经将其中不堪入目的部分为你撕去,就当入个门吧。否则我怕你什么都不懂,伺候不好陛下。”唐子玉不着痕迹地别开了目光,和贪官污吏周旋时手段只要好用有效就行,但这哄骗老实人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唐侍君冒这么大的风险赠书给我,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好好学习的!”燕无二急忙又松了点儿手上的劲儿,把怕书捏坏了,把边角抚平后严严实实地藏进了怀中,还特别义气地补了句,“如果不小心被人发现,我就说是我自己出宫时偷偷买来的,绝不连累你——”

  唐子玉露出老大哥看傻弟弟般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学完了得会用,才叫真的学会了。无论什么法子,只要能早日得了陛下临幸,尽好侍君本分,都是好法子。”

  “是,我一定会尽快的!唐侍君身为侍君之首,也要多多努力啊!”

  “彼此彼此。”

  就这样,两位侍君一个客套,一个真诚,在相互祝福中道了别。

  殿内,唐子玉温润的职业假笑在燕无二走后垮掉,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下肚,还是浇不灭糟心的郁火,重重“啧”了一声。

  “这家伙是没听说还是没眼力?当本官昨晚没努力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