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甜醋 萌晞晞 1 万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十五章

  一梦黄粱一枕空

  今年的盛夏随着暑气消去如飞,去得有些早,还未至流火七月,周粥就已携了后宫诸人自京郊琼王府别院摆驾回宫。

  临行前的那晚,周粥和小时候一样抱着鬼怪话本,在周琼的屋里秉烛夜话。周琼亲手给她打着凉扇,会认真地听,会宠溺地笑,也会亲密无间地同吃一块糕点,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可她却悲哀地、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小姨,我明天就要走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臣这别院太好,舍不得了?”

  “是啊,舍不得……”

  “若真这么喜欢,陛下叫人按着这景致在后宫再打造一处便是。”

  那夜的周琼只是掩扇轻笑,将依偎进自己怀里的周粥揽过,拍着后背,还当是小女儿家撒娇,并不知这是一场怎样的告别,也未预料下次再见又是何等光景。

  周粥的不舍,是回首已惘然,是终究要走出的年少时虚幻的梦,是再不舍也要抽离的那段与小姨间温馨美好的过往。

  若周琼只是对她自己用毒,那么她可以不吝啬自己的命,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偏偏周琼不止——一个深藏在魏贺满门命案背后的刽子手,几十条无辜的性命枉死,周粥做不到视若无睹。

  圣驾回宫的转日,早朝之上,御史中丞唐子玉铿然谏言,自禀赴崇州暗查,同知柳凌志贿其款项三千两,质西南巡抚并宁天府上呈崇州一案卷宗中疑点重重,其中未尽未实之处,足有二十一条,奏请三法司介入,重查魏贺灭门案!

  由此龙颜震怒,当即下旨彻查,任命唐子玉为钦差御史,抽调三法司数名四品以上官员协查,还死者清白,严惩案犯,决不姑息!

  入七月,唐子玉持钦差金令并巡按官员一行快马加鞭抵达崇州。

  当夜,同知柳凌志于家中畏罪悬梁,留下遗书一封罪己,尽书自己勾结山匪,私采铁矿,牟取暴利,贿赂命官,诬陷并杀害忠良的桩桩罪行,自知难逃一死,但求陛下对其家眷能网开一面。唐子玉虽不信他是出于本愿自缢,遗书的交代也是露九藏十,藏下的那一条才是京中的“大鱼”。

  不过巡按使一行由柳凌志遗书所供,顺藤摸瓜,一路深查,也颇有所获,竟牵连出了笼罩在崇州乃至整个西南大半地区的一张巨大的利益网,上下勾连,官官相护,官匪相护官绅相护——

  多年来匪患难平,百姓困苦,朝廷拨款赈兵无数,却不知中饱了多少西南官员的私囊!

  下到笔吏衙役,上至知州府丞,除去已经自尽的柳凌志,其余涉案官吏三十四人均被押回京城下狱候审。

  一时间朝野震动,大周已有十几年不曾办过这样轰动一方的大案,两袖清风之臣心中快慰,山呼万岁,藏污纳垢之官则惶然自危,噤若寒蝉……

  唯有封地距着崇州最近的琼亲王宠辱不惊,径自守着京郊的别院,不问世事。好似朝堂上的风雨飘摇都与她无关,封地再近,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无甚好上表陈情,自述清白无干的。

  事实也仿佛确然如此。私采所得铁矿一路贩运至崇州与昌西府交接处的山中秘密冶炼锻造,炼出的普通铁器散卖,但多数所炼都是禁止民间私造的刀兵,这些利器一锻造出来就会被一个神秘的买主买下,低调地送入昌西境内。这是唐子玉此前便已查得的,只不过时机未到,怕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才并未将耳目深入昌西一探究竟。

  此番他借着巡按使一行,顺理成章地进了昌西调查取证,这才见识到周琼做事可比柳凌志之流要缜密得多。那些被分批运入昌西府的兵器可谓“蒸发”得彻彻底底,官衙内刀兵的出库与入库,借外与收回,再加上运输途中与剿匪过程中的耗损,左手转右手,再右手转左手地这么一倒换,账面上便抹得很平平整整,不留一点儿破绽了。

  望着那一库的刀兵火器,唐子玉心知肚明,这就是从崇州山岭里采出的铁矿所造,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些究竟被藏在了何处。

  昌西府幅员辽阔,除东部繁华的城池外,大半都是山地交错,沟壑纵横的广袤山林,整个大周朝过半的木料使用都出自这一带的林地。纵使唐子玉有耐心抽丝剥茧,掘地三尺这场兴师动众的大案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若将一次雷厉风行的突袭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反是涨了他人气焰。

  故此当朝御史中丞与琼亲王的这一次交锋,最终是前者败下阵来。但唐子玉却也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以退为进先定案,结束明查后立刻转为暗中推进,留了人继续潜伏在昌西境内,自己则随着其余官员一同返京。

  唐子玉抵京时,正值七月末。

  他离宫在外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搅动得前朝风起云涌,挣出了一派明镜高悬的新气象,可谓官场得意,然而后宫情场的情势却有些不容乐观了。

  主张联合争宠的主心骨不在,四侍君中的另外两位实在没什么作为。百里墨本就是瞎掺和,图个热闹有趣,于周粥并无男女间恋慕,没人鞭策,难免懒怠,至于燕无二则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典型,结结巴巴开口说句喜欢都说不出来,更遑论自荐枕席了。

  因此,一句被改得不伦不类的俗谚,就在热衷于嚼舌根的宫人们流传开了——“宫中无亚相,仙君称大王”。

  沈长青不知道自己哪点气质像那山大王,但念着这词儿背后暗喻着后宫正主的地位,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忍了这帮凡人的有眼无珠,只一心一意地与周粥过着凡间恋人那样相爱相守的神仙日子。

  什么后宫吃醋问题,早就和那张满意度问卷一起被他留在了那夜吻住周粥后的九霄云外。

  初与周粥情定时,沈长青还忧心她与自己此前波折不断,惊心动魄时难免情深意笃,但若只是平凡相守,会否真得了那朝朝暮暮,才发现着实无趣。毕竟他当了五百年的醋仙每日只知修行打坐,偶尔俯仰之间,看看苍穹与山河壮阔,便也再没旁的可做。

  不过很快,沈长青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太过多余。

  哪怕只是午后一道阳光斜照进一室静谧,她枕在他膝上,他为她在指尖催出一线青光随意变幻花样,周粥眸里的光芒都会诉尽千言万语,双颊上的笑意也终日不知疲倦。

  仿佛他只是为她做了一点,她就已得到了全部……

  当年青帝自持神凡有别,与大巫女周氏相念千年无言,也相别千年不见,最终蹉跎岁月,空留余恨。沈长青既已决定不重蹈灵威仰的覆辙,便不愿在两人间留下任何遗憾。

  他总问她想去哪儿,想看什么,三界之内,凡所能至,他必倾尽全力许之。可周粥却也每每只答他一句,她只要能看着他就很好。

  原来这就是仙神眼中不值一提的情爱,即便是旁人听来痴傻的甜言蜜语,在情人耳中都会变成最烈最醇的酒,惟愿一醉方休。

  可沈长青还没能放任自己醉上多久,碍眼的就回来了。

  唐子玉回京的第一晚就连夜入宫,周粥单独召其在御书房觐见复命。魏贺案虽已算得上水落石出,沉冤得雪,但西南情势与昌西府的勾连却比想象中要错综复杂许多。所以君臣这一谈,便近了子夜时分。

  尽管周粥临走前就交代过,说唐子玉此行必然带回千头万绪,恐怕要有一番长谈,可沈长青催着内息在经脉里都游走了好几个周天了,还不见人回来,便放出神思在御书房外逡巡,只见屋内灯烛明亮,窗纸上两个人影交叠,靠得极近,心下不由愈发吃味。

  普通人吃醋不打紧,可沈长青不是普通人啊,他这一吃味,整个皇宫的人都得陪着他一起酸!

  偌大的皇城都像是被倒扣进了一个巨型醋坛子里头似的,可怜了离得青月殿最近的那些侍卫与宫人,一个个的胃里泛酸,满口牙疼!

  御书房虽离得远,但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依微臣看,昌西府中必有秘密的藏兵练兵之处。但凡是人就得食五谷,要养那么多兵就得供出那么多粮来,所以微臣离开之前,已命手下从大宗粮食买卖入手探查,应该很快就……阿……阿嚏!”

  唐子玉对醋味很不待见,正说着呢,就忍不住一连打了个好几喷嚏。

  “嗯,昌西府那边谨慎为上,不必操之过急,只探清虚实便可。她会放着朕微服离开时不下手,就说明她要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临大统,如今崇州案刚毕,正是朝廷大获人心之际她不会莽撞发难。”周粥也觉得这柠檬醋太倒牙,揉了揉腮帮子,暗道沈长青这是变相在催她回去呢,只得长话短说了,“倒是有另一事,朕需要你去办。”

  “陛下只管吩咐。”

  “朕要你动用御史台的暗桩查一查,东平王是否如初。”周粥食指在书案上轻叩了一下,没什么语气地说。

  唐子玉拧眉:“陛下怕他也……”

  “那倒不是。”周粥摆摆手,打断他,“先帝在时,曾叹过皇舅不是女儿身,母皇也常在朕面前赞许皇舅的仁义与智勇兼具,是她年少崇敬之人,也是极宽厚的兄长。只是朕那时还小,与他关系不亲,这些年也疏于联系,想关心关心他身体是否康健,治理封地是否遇到难事罢了。”

  “是,臣会尽快去办的。”唐子玉心知周粥不曾坦言,但帝王心思本不该揣测,当下便要领命退下。

  周粥却起身喊住了他:“等等。”

  朝政既已议罢,天子却还想再留他。唐子玉回身时,眼中的光变了变,带着几分期许:“陛下可是还有话想与臣说?”

  “这份诏书,你若同意,朕就择个日子发下去。”周粥故作轻松地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卷圣旨,递给他。

  “陛下是一国之君,有什么还要臣来同意?”唐子玉笑着接过,展开看清时,不由面上一僵,默然许久,才抬首问道,“陛下……心意已决?”

  “是。你回来前,朕已与百里和阿燕都谈过了。”周粥点点头。

  越是欢愉的时光,逝去时就越是难以捉住一息半瞬。周粥也不想迷信所谓直觉,但她真的感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她愈发感到沈长青似乎是急于想用他万年寿命里的短短一刹,来圆她一个至为漫长也至为短暂的幻梦。

  一种清醒而又幸福的悲伤在周粥心头萦绕不去,但她依旧满足。

  她希望在有限的时日中能与沈长青没有旁骛地相守,除去不能诞育儿女,再累得他在她身后百年还要困于凡尘与朝堂纷扰……其余的,周粥只愿与他一如民间一对平凡的夫妻,朝夕相伴,再无旁人。

  以充盈后宫来暂时维系前朝与后廷那所谓的稳固,本就是权宜之计,眼下初登基时的动荡已经过去,无论这后宫诸君中有多少存了真情,有多少敷衍假意,又或只是被家族送来邀宠的一个工具,甚至是小姨塞进来的眼线,她不愿继续拿宫墙与位份框住他们的自由。

  她对那些见过寥寥几次,记都记不住的面孔都尚且心怀一丝亏欠,更遑论对唐子玉他们三人了。

  历经崇州一行,他们于周粥而言,是君臣,更是知交。既是知交,便更要坦然相对。

  “他们都同意了?”唐子玉握着圣旨的指节有些发白,仿佛手中的并非一道轻飘飘的卷轴,而是千斤的磐石难以承托。

  “对啊,虽然他们两个年纪也都还轻,但良缘总要花点时间寻觅,早日恢复自由身,也好早日找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嘛。”周粥似是没看出唐子玉的异常,轻拍一下他的胳膊,做足了一副开解臣下的君王样,“唐爱卿也是啊,也不要总想着那位已经成亲的姑娘了,出宫去看一看,咱们大周的好姑娘还很多呢,总能碰到有缘分的——”

  唐子玉垂眸,视线仍在那圣旨上停留着,话音很低:“陛下说的是……那位姑娘如今身边已有相爱之人伴着,比从前欢喜许多。臣见了也不由跟着欢喜,是不是与臣在一起,也不那么打紧。”

  “什么时候真遇着了可别害羞,尽管和朕说。”周粥一挑眉,话意十分慷慨,“朕替你们赐婚!”

  “那微臣就先谢过陛下厚爱了……”唐子玉扯了扯嘴角,终是把目光从那诏书上那“自今放还,各生安好”八个字上生生揭了下来,将圣旨重新卷起,双手奉还。

  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躬身递得极为认真,一个低头接得目不斜视。至始至终,周粥与唐子玉的视线都不曾再交汇过。

  “爱卿此去崇州查案辛苦,奔波多日,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臣告退。”

  匆忙入宫单独面圣复命,唐子玉没来得及除去上朝时所着的紫袍金带,转身融入御书房外夜色时,那背影竟晃眼得有些刺目。

  强撑在唇边的笑意终于偃旗息鼓,周粥闭上眼,思绪飘回了几年前,十四岁的自己在中秋宴上初遇唐子玉,正好是他的弱冠之年。

  那年裴老丞相还不太老,唐子玉还是个刚刚立功擢升,意气风发的少年谏官。

  灯火通明的宴会上,周粥还记得自己随母皇坐于阶上,他就立在阶下与群臣一道举杯遥敬,清明澈亮的眼底映着一簇小小的烛焰正越烧越烈——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心焰,烧着对未来仕途的无限憧憬,对匡扶社稷与辅佐明君的无尽热忱。

  自与二十岁的唐子玉初见起,周粥就笃信这个五品的小小侍御史总有一天能站在朝堂中上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

  如今她料想成真,可有一事,周粥却是想错了。

  那晚御书房中,唐子玉口中提及的那个及至近来才发觉可爱的姑娘,从不是旁人,只是那一番倾诉衷肠于彼时的周粥而言还太过晦涩,竟至误解。

  也就是与沈长青在一起后,周粥体察人心的功力才突飞猛进,比之前糊里糊涂近二十载人生中的心思都要细腻了百倍不止,这才在回顾过往这段时间唐子玉的种种言行表现后明白了他那份被自己视若无睹的心意。

  但她终究没有什么可回应他的,便只能继续选择视若无睹。只盼唐子玉在陷得还不算太深之时,早早淡忘,再觅佳偶……

  周粥也怕自己会等不及那日,曾想过要为唐子玉留下一道空着女方姓字的赐婚诏书。可提笔才写了个开头,转念思及哪有活人奉死人之命成亲的道理?算办喜事还是办丧事呢着实晦气,便及时悬崖勒马了。

  “陛下?”

  小灯子见周粥在御书房的门前阖目立了许久不动也不言,忍不住出声轻唤。

  跟在天子身边这么多年,他能观察到她近日的眉宇间总掂着几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思量。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般神色,却不曾这么频繁显露于面。

  仿佛山雨欲来的不安前兆。

  “无事。”周粥睁眼,对上小灯子隐忧的目光,勾唇轻笑间,笼在面上的愁纱又如同海市蜃楼般不见了,只余促狭,“沈侍君想必是等急了,赶紧摆驾青月殿吧。可别整出一出醋漫皇城来——”

  “是!”小灯子也笑应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单音听来都明朗许多。

  她家陛下与沈侍君呆在一处时总格外欢喜,他也就跟着沾光。

  但今夜的沈侍君脸色奇黑无比,殿内那么多琉璃宫灯都没能照亮多少,小灯子可不敢掺和,动作熟练地为自家陛下关紧殿门,非礼勿听地招呼着手下宫人都躲远点儿伺候。

  “现在几时了?”这是沈长青开口问周粥的第一句话。

  特别像是那民间小丈夫等着外出应酬深夜未归的妻子,一脸气势汹汹的幽怨与醋意,倚在自家的小破屋门外质问,就差手里再拿个搓衣板了。

  “都是我不好,让沈仙君久等了——”周粥也不慌,给他倒了杯水,坐过去到榻上,给人递到唇边,笑得特别欠收拾,“来,喝点儿水去去酸?”

  沈长青冷笑一声:“君臣彻夜商议这么久,想必口干得紧,还是你自己喝吧。”

  “哎,再这样下去,明儿这附近的宫人都得去看牙了!咱们别伤及无辜呀。”周粥于是把杯子搁到一边,又去拽他衣袖,委屈巴巴的,“再说我牙也疼了,晚上牙疼睡不好觉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沈长青总算收敛了些,并赏给她一个眼角余光:“真的?”

  他问的自然是她牙疼的事儿,周粥心虚地凑过去在他唇边啄了一口,一本正经地企图蒙混过关:“现在不疼了——刚才想你想疼的!”

  但别说,毕竟是个清修了五百年的纯洁醋仙,沈长青还真吃土味情话这一套,再加上唇边温热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更是把他本就硬不起来的心肠给点化成了绕指柔。

  “以后莫要再忙到这么晚。睡吧。”他面色和缓下来,轻叹一声,正想熄了灯烛,却被周粥一把拽住!

  “我想看一会儿书再睡——”周粥轻车熟路从枕头下摸出本披着《格物论》外皮的话本子,竖起一根手指在脸前央求,“就看一章!”

  “不行。”

  “不看我就惦记着故事后面的发展,惦记着就睡不着,睡不着我就不舒服——”

  “只一盏茶,不管看到哪儿。”

  “成交!”

  交涉毫无悬念地成功了,周粥欢喜地抱着话本子,大咧咧地仰面往榻上一躺,那被施了改良过的“死缠烂打”的锦被就灵活地把她裹好了。

  “这本是百里墨前几日买来送你的?”沈长青盘膝坐在榻尾,扫了一眼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

  “是啊。到底是仵作,手巧,造假做旧起来比小灯子效率高。”周粥起先也没留意他话意里的那股子酸味,只想着抓紧时间往下读,唰唰翻过两页后,才察觉鼻间萦绕的醋香里又泡进一筐子柠檬了。

  看来今晚只能使出杀手锏才能哄好这醋了!

  周粥不舍地暂且放下话本子,也不起身,只抬起纤细的足踝亲昵地挨了挨沈长青的后脊。于是某人原本僵直绷紧的脊背松了松,扭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她,仿佛在问这家陛下又有什么幺蛾子。

  “你不吃醋会不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呀?”周粥笑眯眯地调侃他,“后宫里只剩下你我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沈长青愣了愣:“这话是何意?”

  “嗯——”吊人胃口似的,她把一个“嗯”字拖得老长,“意思就是,朕拟了道遣散后宫的旨意,只留了今年新进宫的沂州沈氏继续在身边伺候。择日便会颁旨。”

  她话音落下后,沈长青抿唇默然了良久。

  “怎么了?朕独宠你一人还不开心啊?”周粥故意用调笑的语气问他,又拿足踝蹭了蹭他。

  这一次,沈长青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足踝。

  由夏入秋,周粥的体质根基差,才不过初秋,这双足就已比旁人要凉上许多了。

  微凉的双足被沈长青这么突然地捂在掌中暖着,周粥先是打了个激灵,随即耳根也开始跟着升温,字音飘得没有一丝重量:“你、你做什么呢?”

  “吾很欢喜。”沈长青思量片刻,才又斟酌着补充,“只是怕你无趣。吾并非真的想你终日只对着吾一人……只不过,只不过是有时心中难免……”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仿佛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周粥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就算你想,也不可能啊。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唐子玉和百里墨是后宫不见,前朝也得见的。阿燕也还得可着劲儿带着侍卫们巡逻呢!”

  “如此,甚好。”沈长青听她这么说,反而舒展了眉头,也跟着笑了。

  “等崇州案稍微平息几日,朕就把旨意传下来。”

  周粥见这醋坛子的盖儿今夜算是彻底封住了,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得意,正重新把话本子举到眼前,翻到下一页继续读,眼前却忽地一黑!

  “一盏茶到了。”

  “啊,什么嘛……”

  对沈长青这过分严谨且不近人情的时间观,周粥很不服气,自己起码把半盏茶都是在他身上浪费了好吗?

  “睡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黑暗中传来沈长青难得的柔声哄劝,周粥只觉一股暖意从足心传入经脉,周身放松下来,很快就睡去了。

  将她的双足重新塞回被中,沈长青探身打算将她手里还抱着那话本子抽出来放到枕边。指尖碰到那书卷时,一丝异样却从心底升起,还等不及他抓住又仿佛从没出现过似的消失了。

  沈长青蹙眉,谨慎地将那话本子拿到眼前用望气术仔细察看了一番,就是本普通的凡间书卷,不由自嘲地摇摇头,暗叹南斗司命所言的三月之期将近,本以为自己能以平常心待之,却竟然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于是他将书卷重新放回周粥枕侧,便守着她盘膝入定了。

  入秋后虫鸣不再,四下寂然无声,月光转过朱阁,低低地挂在雕花的窗上,透进些许如水的凉色,映上周粥枕边的书卷,似照出了一道如练如烟的银光,只见那银光一闪,转瞬没入枕上人的眉心……

  遣散后宫的旨意这一择日再发,便拖入了八月。

  沈长青初时倒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听小灯子说,中秋夜宴将至,阖宫上下都要布置准备,前朝也不消停,毕竟是团圆节,身为皇亲国戚的亲王、郡王很多都陆续从各自的封地早早启程,赴京参宴了。

  那些为客套寒暄上的奏表个个都是又臭又长,比唐子玉参人的本子还丧心病狂,但亲族中多数都是长辈,一年难得上一次表来请龙体安康,自陈赴宴上京之情,周粥总不能视若罔闻,总得言辞恳切地批复上几句。

  这么一来,周粥每日在御书房的时间渐长,去青月殿的时辰便日短了。到了青月殿也是一脸疲倦的样子,到头就睡,几乎没怎么与沈长青说过几句话。再到后来,她甚至也不来就寝了,只托小灯子来传话说忙,直接宿在御书房了。

  如此这般三五日,饶是沈长青再迟钝,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从前赌气冷战,周粥都恨不能也把他搅得不得安宁,连路过都要指使着辇车在青月殿外绕上三大圈才肯罢休。如今这般能不见则不见的架势,太反常了。

  白日里他偶尔出青月殿闲转,也发现宫人们背地里对他的那些指指点点不仅故态复萌,还有变本加厉之兆,尤其是当那些个以前全不受宠的小郎君们,个个都面含春风,眼含讥诮地斜睨他时,沈长青心中愈发难言滋味。

  然而回到青月殿,宫人们又都老实本分得紧,一整天下来都不会有几句人声,像是刻意在守着什么口风。

  沈长青此人有了怀疑,就会立刻去证实。

  这日亥时刚至,小灯子照常来青月殿传话,正迎上一副打算出门模样的沈长青向外走来,不由一愣,脚步下意识挪了挪,挡住对方去路地行了一礼:“奴才见过沈侍君!您这是要出去?有什么事吩咐下面人一声便是了,不必亲自去办。”

  “何事?”沈长青挑眉。

  “陛下今晚朝务繁忙,还有很多折子没批,所以就宿在书房了,让您自个儿休息吧,不用等她……”

  小灯子的说辞无甚新花样,还以为沈长青也会像前两日那样神色复杂地抿抿唇也就作罢了,谁知眼前竟是一花!

  “无妨,吾去陪她也一样。”

  丢下这话,沈长青行迹已逝,瞬息间就掠至了御书房内。可目之所见,房中无人,昏黑一片,连支灯烛都没点上,莫非是鬼在批阅奏折不成?

  于是沈长青面上染了薄怒,一眨眼又掠回了小灯子身前,冷声喝问:“是谁让你假传这话给吾?”

  “这、这假传圣意奴才可担待不起!”小灯子一惊,说话带了点磕巴,“这话确实是陛下让奴才来传的啊!”

  “她不在御书房。”沈长青强压怒意,皱着眉又强调了一遍,“吾要听实话。”

  小灯子一脸为难:“哎,这……这圣心难测,陛下有陛下的道理,奴才只是照办。沈侍君就别为难奴才了!”

  “是她让你骗吾?”

  自打周琼一事后,为防周粥有被身边亲近之人所害的可能,沈长青早用望气术把小灯子也鉴过了,没有问题,清气还更多些,是个忠心耿耿的总管太监。

  因此小灯子越是遮遮掩掩,目光躲闪,沈长青就越是觉得不妙,当即也不与他纠缠,略一感应本命醋所在,就再次原地消失了。

  下一刻,一抹青影落在了一处宫灯璀璨,丝竹不绝于耳的殿阁之外。

  这座殿阁距离青月殿很远,一东一西,几乎要横穿整个后宫,沈长青从未来过。然而此刻令他感到全然陌生的,并非眼前这座不曾见过的“无极宫”,而是正在殿内满堂的缭乱罗衫间寻欢作乐的那道娇小身影。

  灯盏荧煌中,有小侍郎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或起或坐,或歌或舞,只为博得圣上一顾,也有的如唐子玉那般服色淡雅,安然一处的,衬得自己与旁不同。但最出挑扎眼的还是百里墨那条明晃晃的大金腰带。

  一身常服锦裙的周粥此刻正斜倚在矮榻上,燕无二在侧,将一杯斟满的酒递到她的唇边,她便眼波微媚地扫去,就着杯沿饮下了。不知是不是朱唇不小心碰着了抚在杯沿的指尖,燕无二红着一张受宠若惊的脸,像被火给烫了似的手一松,酒杯就“叮”一声滚落在地了。

  美酒喝一半洒一半,周粥也不恼,只是安抚地对燕无二微微一笑。

  百里墨适时从另一侧近到御前,剥了一颗饱满莹亮的葡萄,笑盈盈地献上。还有个小侍郎看准时机,殷情地拿着帕子跪到跟前,匍匐着替周粥拭去脚边地上的酒渍,只盼一只玉手垂怜。

  然而那手才堪堪挑起他的下颌,一道琴音幽幽荡来,当即吸引了天子的注意。

  眼见玉手的主人站了起来,毫不留恋地从自己身侧越过,小侍郎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这弹琴之人,正是四侍君之首的唐子玉。

  周粥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薄笑,又一连越过了好几个上前邀宠的小侍郎,玉指轻点便打发了他们,最后停步在一人一琴旁,俯身抚上正阖眸弹奏的男子侧脸。

  肌肤相触,唐子玉指下琴音微顿,先是睁眼抬首,冲周粥款款一笑,随即陡然腾出一手将她拉入到身前,执手合奏。

  天子似有些意外地低呼一声,但不知唐子玉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很快便顺意地与他一道拨弄琴弦。只可惜两人并没有什么默契,好好的一曲弹得乱做一团,周粥泄气地要起身离去,唐子玉却追上几步将她的腰身一揽,转入了坐榻之后的织锦屏风——

  烛光在屏风上细细地剪出了两人交叠的侧影,与相触在一起的唇。

  风拂起一层纱幔,屏风上剪影的一举一动变得愈发模糊而暧昧。

  沈长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妒火是冷的,心头烧得愈烈,周身就愈寒,竟在一瞬就将他散逸出的真身气息完全凝固住了!

  “哗啦——”

  等不到理智回巢,沈长青身形倏忽已至殿中,青色广袖往后一扇,那座屏直接飞出三丈之外,在无极宫外摔了个四分五裂!

  殿内刹那死寂,屏风后的唐子玉似还来不及与周粥分开,一手仍不知廉耻地揽在她腰后,另一手却十分衣冠禽兽地整了整微乱的衣襟。

  “给吾一个解释。”强压下想把唐子玉也当做屏风掀出去的冲动,沈长青死死地盯住周粥,嗓音沉得有些吓人。

  被撞破的惊讶与尴尬之色很快从周粥眸中划过,又消失不见。末了,她只是拧了拧眉不语,看不出是不悦,还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沈侍君,你这就无理取闹了——陛下白日政务繁忙,夜里召我等后宫诸人前来服侍,放松放松,有何还需向你解释的?”之前那擦地的小侍郎自认乖觉,察言观色后,直接上前抢白,笑得不怀好意,“啊,是了,这几日陛下都没召你来,我们也都觉得很奇怪呢!不过咱们身为后宫郎君,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能恃宠而骄,失宠了更不能怨怼,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哪能像你这么找陛下讨说法呢?陛下,您说是不——啊!”

  沈长青忍耐再三,终是没忍住把这呱噪的家伙扇出去与屏风作了伴。

  “跟吾回去说。”

  但这小郎君的一番搅和,也反叫他稍稍冷静了下来,意识到此处众目睽睽,许多话不方便说。

  于是他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攥过她的腕子拉到自己身前,默念口诀,转瞬间将人带回了青月殿。

  “吾已施术。”两人一到殿内,沈长青又立即将袖一挥,打出一道青光向外,将整座内殿拢进了屏障,隔绝声息,“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是压根不明白他的别有所指,周粥摊手一笑,就着那小郎君的逻辑解释道:“你又不能适应那种场面,宣了你去也是像刚才那般扫兴,还不如不宣。”

  “吾问的不是这个。”沈长青眉头直接拧出了一个“川”字,语气不由加重几分,“周粥,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周粥仿佛毫不在意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挑起一边眉毛,长长地“哦”了一声才问道:“沈长青,你不会还想着那天朕随口哄你说的那道放还后宫众人的圣旨吧?你当真了?”

  “只要是你对吾说过的话,吾字字当真。”沈长青深深地望着她。

  心头蓦地一颤,周粥险些维持不住面上那轻慢的笑意,当即借着去倒水的姿势,转身背对他,才勉强稳住语调:“或许吧,当时可能有几分真心。只是后来下旨前,朕突然想通了,左右命不久矣,辛辛苦苦当什么明君?史书上美名骂名都是身后名了,与朕何干?倒不如声色犬马,自在逍遥地走完这一遭,才不算白活——好郎君那么多,只守着一人多无趣。”

  话音落下,身后人默然良久,再次沉声开口,竟无半分周粥意想中的愤然:“你不会这么想。”

  “那你是还不够了解我们人。”周粥依旧背对着他,忽视掉手指轻颤带来的茶面波动,将杯子举到唇边啜了一口,“自古人心最易变,很多人自诩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因为没有生变的机会罢了。未必当真是痴情痴心。之前对你说过什么,其实朕也记不太清了,无非就是看你皮囊极佳,又与后宫别的男子有几分不同,值得花点心思征服罢了。”

  下一瞬,沈长青的身形就闪至了她的面前,与她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几对视。

  “那看来你是自认征服成功,如今已不屑做戏了?”他问。

  周粥放下茶杯,用孺子可教的神色笑道:“嗯,沈侍君倒比从前有自知之明了。”

  “既然不在意了,那吾的本命醋你也不必再留着了。”沈长青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语调也不见起伏。

  低头盯着他摊掌缓缓地伸到自己眼前,周粥忽地抬眸笑了:“那可是朕征服过你的战利品,得陪朕一起合葬皇陵的”说罢,她还绕过圆几,倚到沈长青身前,微微仰头用食指指尖将他的下颌轻浮地一挑:“再说了,朕相信沈仙君对朕是一片痴心,怎么舍得收回赠给朕的定情信物呢?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青月殿,你就还是朕的宠君——帝王需得雨露均沾,你且把妒意收收,左右一有时间朕就会来陪你的。”

  “不必。”沈长青扭开脸。

  周粥低应一声,指尖转而往下划过他的心口,去向他的腰间:“哎,别使性子了,今夜朕留宿你这儿便是了。”

  “你——”

  从回青月殿起,周粥就一再出言激他,可沈长青早就不再是当日那个从姻缘镜中初窥情爱的懵懂醋仙了,哪里还会被她这三两句刻意轻忽的虚言所骗,以为自己真心错付,再次负气离开?

  也是直到周粥将手伸向他腰间系带欲解,沈长青心头才真正起了怒意,狠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肯她再进分毫!

  “怎么了?”周粥好像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又像是立刻明白了,“都这么久了,还是害羞啊?你知道朕为什么最近都不愿来你这里吗?因为你都不让朕碰啊,欲擒故纵也要适可而止,你要知道,那些小郎君可都——”

  “出去!”

  他看不得周粥在自己面前这般自污,也气她有什么隐衷不能与他明说,偏要如此将他逼走!截断她话音的两个字几乎是从沈长青牙缝里挤出来的!

  被自己的侍君如此不给面子地下了逐客令,这位大周天子立刻变脸,笑意骤然收了,重重一声冷哼,拂袖而去,走到殿门边时还不忘透着厌恶地诽了句“不识好歹”,这才快步离开。

  周粥确认自己这声临时起意的低骂必定能传到沈长青耳中,从前她还真没发现自己是个如此注重细节之人——或许只是在做戏一事上颇有天赋吧。

  她没有在青月殿再多停留半刻的勇气和力气,几乎是埋头在往外疾走,也不搭理迎上来要随驾掌灯的宫人,及至迎面撞上一人。

  “唐爱卿啊……”唐子玉手中执着的那盏宫灯中烛光安然,也为周粥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唐子玉不答,只是侧身让出路来:“陛下要去哪儿?臣陪陛下走一段吧。”

  于是君臣二人并行在宫道上,时不时便有巡逻的大内侍卫与步履谨慎的宫人相向而来,短暂地驻足见礼后又渐行渐远。

  一如这天地尘世间,谁不是谁的匆匆过客呢。

  “陛下既心属沈侍君,当日也曾想遣散后宫只为他一人,如今为何不肯与他道出实情?中秋宴时若有他相助也会更为妥帖。”唐子玉先开了口,不消在场,他也曾猜到一二。

  “他本不属于这里,朕不能太自私。”周粥摇摇头,似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敛了情绪转而问道,“朕已罢朝数日,可有什么动静?”

  唐子玉也不再追问,语调透出几分寒意:“朝臣都道陛下日渐被妖君迷惑了心智,沉溺美色,无心朝政,颇有怨言。清君侧这把刀,已经磨得差不多了——有人迫不及待想借这把刀来杀人了。”

  “嗯,宫里都准备好了吗?要降低对方警觉就得一切如常,但群臣与皇亲的安危也不能不顾。还有降兵切不可扑杀,都是大周子民。”

  “都安排妥当了。只是……”

  唐子玉也不知周粥为何一觉醒来忽地换了雷霆手段,不愿再等御史台的人慢慢探查昌西府中所藏私兵的位置与人数,似乎等不及从长计议,竟决定趁着中秋宴前,演一出昏君无道,引得周琼按捺不住,赶在宴上动手逼宫,好反将其党羽一网打尽,彻底拔除。

  “只是什么?”周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略显犹疑的眼神。

  踌躇片刻,唐子玉还是压下了心中不详的预感,神色又变得笃定:“无论发生何事,臣都在陛下身边效死。”

  “你死了对朕可没什么用。”周粥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来,拍拍他胳膊,“走吧,去御书房一趟,朕有东西要交代给你——”

  唐子玉一脸凝重地离开御书房时,月还未攀至中天。

  刚心平气和地交代完后事的周粥脸上尽是倦色,她好像没有气力再回寝殿,只是吹熄了烛火,在昏黑的书房里枕着胳膊,伏在案上阖眸浅憩,睫毛时不时轻颤,像是在抵御某种潜藏在夜色中的不安。

  她已经有很多个夜晚都睡不踏实了。

  那晚在青月殿中合卷睡去前,周粥从没想过那一觉会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可她却偏偏做了个梦,一个在之后的这些夜里总是支离破碎地重演着的梦,梦里那个神仙的话也一遍遍在脑海回荡……

  “什么人?朕不会就这么睡死了吧?你不会是白无常来勾魂的吧——但衣服颜色不太对?”

  “……本君乃南斗司命,不便现身凡尘,故而栖了一缕神思在你枕畔书卷中,与你梦中相见。”

  “呼——在做梦啊,还好还好。”她就算要死,也得最后睁眼和沈长青道句别,叫他抱着自己才甘心蹬腿啊。

  “此间虽为梦境,但本君相授之事皆非梦幻,你且看好来……”

  周粥记得那夜的自己在梦中又陷入另一个真实到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谁的梦境里,梦里她再次身处昆仑之巅,看到了千年前的那场天地浩劫,敲响了万巫鼓两个日夜,然后她倒在一个男人怀里,可视线太过模糊,她奋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记得她唤他“青帝大人”,他则叫她“阿周”。

  “你曾是千年前的大巫女周氏,为登闻请愿,解救苍生,而遭万巫鼓反噬,亡故时魂魄受损。如今虽已过了千年,但补全之期未至,这一世本应已寿尽,只是靠着青帝以先天灵气所幻之灵花封存体内续命。然而先天灵气终究不能长久离开大道之中,重回之日便是在下月十五,此乃天命不可更改——沈仙君若执意阻拦相救,逆了大道天命,只会伤及自身,且徒劳无功。”

  南斗司命的话音虚渺似天外传来,周粥早就做好了短寿的心理准备,却未料大限之期竟如此迫于眉睫。

  “我明白……我不会让他插手进来的。”似浓烈又似浅淡到抓不住的伤怀,在周粥心头飘飘悠悠的,难以落地。

  “如此甚好。”南斗司命的身形在梦境的混沌中飘忽着渐隐渐远,语气浅淡中带着一丝悲悯,“天地不仁,万物有命,你的短寿之苦亦会有尽时,还需善自珍重。”

  “司命星君您等等!”周粥急忙追过去。

  “还有何事?”

  “沈长青的法力好像比较弱,修炼一直不太顺利……我想在自己离开之前,为他再做点什么。我身上的先天灵气既然是天帝留下的,能帮到他吗?”

  虚空中的那道白影似乎顿了顿,才开口道:“先天灵气对仙神的元神来说都是极好的滋养。至于其他,皆有缘法,不可强求……”

  又一次三更梦醒,周粥没有睁眼,只是隔着衣料攥住心口前那滴本命醋的手又紧了紧,希望能再多温养它些时日。

  纵然早知所求所爱,失而复得,也不过是黄粱一梦,她却还是忍不住怪这梦实在太短,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