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甜醋 萌晞晞 1 万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十四章

  不若求此生朝暮

  吃喝玩乐这事儿当然不需要什么人来教,除了不沾红尘的沈仙君外,纵使是呆头呆脑的燕无二,都懂得找几个衙役来陪练刀法,消遣时间,愉悦身心。

  周粥呢,毕竟是女扮男装,若总是在官驿、府衙内与地方官周旋应酬,觥筹交错,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就担负起了出门玩乐的“重任”,遛着身后的“尾巴”满崇州瞎逛——柳凌志也是只老狐狸了,表面上接风宴办得隆重,推杯换盏间客客气气地给唐子玉塞了不少银票但扭过头却依旧不认人,唐子玉这一行但凡有离开官驿的,暗地里都要派人盯梢,可见还不是全然放心,怕被摆一道暗度陈仓,谨慎得很。

  崇州街头之景与京都炯然不同,少了半城冠盖如云的华贵气势,多了一两生气盎然的市井气息。一碗泛着茶沫的热茶汤,一包甜甜软软的桂花糖,一只被桥边卖艺的把式高高抖向头顶的空竹,一段夹着西南腔子的评书,铺成了一幅绘声绘色、百看不厌的画卷。

  置身其中,周粥第一次发现原来江山社稷有着千万种模样。或许只有帝王在宫中活成一块枯燥乏味的磐石,百姓在宫外才能过出诸般不同的快活。

  “粥儿,母皇给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你常怀一颗施粥以济天下之心。你要记住,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同样的,天子之恩,哪怕只是粥碗之量,对天下子民而言都将是江海福泽……”

  一阵晕眩袭来,恍惚间,母皇驾崩之前最后的谆谆叮咛再次回荡在周粥耳畔,紧接着脑海中嗡鸣作响,对着唇形,她才费劲地听清了燕无二关切的询问。

  “陛——周御史,您怎么了?脸色有点难看,是不是逛太久,累了?”

  燕无二时刻谨记着守护天子安全的己任,所以周粥出门,他必找理由同行。这一连出门溜达了三四日,他眼见着周粥眸中含笑的次数越发多了,可脸色却频频发白,便想拉着她去医馆看看大夫。

  “别节外生枝。”周粥拦住他,抽回手腕,低声道,“大概就是有点儿水土不服吧。我们不是正好带了好些药材吗?泡泡药浴也许就缓过来了。”

  这些日子他们对官驿中提供的饮食也都留了心眼,每壶水、每道菜都要先由握着一整把验毒针的百里墨扎过了,没变色才敢饮食。说是根据他多年的尸检经验,银针变黑之法并不能验出所有的毒,才需要调配各种药剂抹在各个针尖上,全面试毒。

  再加上她这晕眩之感,其实是在客栈晨起时就犯过一回,所以周粥猜测多半也和符印被从体内取出有关。之前她算是凭借着符印这道外力,才能在被万巫鼓反噬的情况下,那么快就能恢复如常,如今乍一离了,产生了依赖的身体难免会有些不适,也说得过去。

  “那我们赶紧回去!”燕无二说风就是雨,立刻调头就回。

  周粥无奈:“别急啊。等晚上再泡也不迟,现在这样突然回去,反而会引人猜忌,以为我们有所行动。”她可不想岔子出在自己身上,于是顿了顿,又板着脸交代道:“回去以后你也别咋呼,你一个人知道就行。我沐浴时候,你就守在外边把风,别让任何人靠近。”

  被委以重任的燕无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耳根一红,成了个没主意的,讷讷地点点头:“是,属下遵命。”

  自从看了那两本禁书后,进了燕无二脑子里的那些废料就没再倒出来过,简直比她的龙袍着色还持久鲜亮。周粥嘴角一抽,忽然很好奇沈长青当时到底往脑子里装了多少进去?

  就这样,周粥怀揣着这巨大的疑问,逛完了今日份的市集。

  回到官驿中,她经过沈长青房门前,看见他那盘膝而坐的身影是那么的清心寡欲,就知道自己是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知道答案了,不免油然而生出些许悲伤,最终只能捧心发出一声长叹。

  燕无二还道她身子更不舒服了,将她催回榻上躺好,自己就急匆匆地踏着暮色去准备药浴的事儿了。

  约莫是怕有人在药浴里头动什么手脚,燕无二亲力亲为地折腾了足有一炷香多的时间,才有些灰头土脸地重新出现在周粥房门外。

  周粥见他脸上灶灰,好笑又窝心,忙把他拽进屋来,拧帕子给他净了面,可把燕无二给感动得虎目盈泪,默默把这帕子给揣进了袖子,像是偷到了什么明知偷不来的心意,不给周粥再开口的机会,只匆匆转身又去把两个浴桶一扛一拖地往内室走。

  “陛下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两个浴桶并排摆好,药汤兑着热水将其中一个及膝高的木桶灌了大半,剩下一个则盛着清水,用来药汤后沐浴的。

  屏风后一股难闻的药味伴着雾气蒸萦而上,周粥皱眉捏着鼻子对燕无二道了声辛苦。

  “那、那属下先出去了,陛下安心泡着,有事一定——”

  话还未说完,燕无二的瞳仁便是一阵骤缩,一抹猩红毫无预兆地冲入视野!

  “呕!”别说燕无二了,就是周粥自己也当真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心火烧上来,甜腥从喉间难以抑制地涌了出来,随即五脏六腑都被灼得锐痛难当!

  “别……别慌……别声张……”她透过血红一片的眼前看到了燕无二惊恐的神色,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常年习武让燕无二的身体反应先于中断的思绪,他箭步上前,一把将周粥接了个满怀!这一接,他才发现周粥的体温高得吓人,他还记得她晕倒前的叮嘱,死死咬住了牙关,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血还在顺着周粥的嘴角不断溢出,刺得燕无二很快找回了些理智,将她打横抱起,放回榻上,将自己沾了血迹的前襟那帕子微挡着,绷住一张全无表情的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从屋里出来,关好了门,视线在各个厢房间一扫,强压着只想再快些的步子,走向了其中一处。

  燕无二推门而入的时候,沈长青刚从入定中醒来,见他神色不对,也没有同他计较闯入的失礼。

  “怎么了?”

  “沈长青——”燕无二的声音好像压在了嗓子眼里,“陛下,陛下出事了……”

  “别跟来!”

  寒霜凝进沈长青的眼底,只丢下三个字,人便已经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了屋中。

  他靠着本命醋的感应,根本不需燕无二再多说,周粥房中地面上那摊血迹尚未干涸,枕边又已斑驳了许多殷红。

  不省人事的周粥像是全身都疼,整个人不知是在痉挛还是在发抖,已然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脸色惨白,眉心痛苦地蹙着,印堂间压着沉沉的死气。

  沈长青一贯泰然的眸光狠狠地颤了颤,半跪到榻前,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将法力顺着经脉探进去,又很快收回。不是被人用鬼蜮法术暗害,也不是魂力动荡失控,更不能是急病至此,那么就只可能是中了凡间的毒。

  “周粥?周粥?”沈长青扶她坐起,将清气从其背心处源源不断地送入体内,想以此暂时缓解她的痛苦,同时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是哪里出了纰漏。

  百里墨这些乱七八糟的银针,他自然信不过,所有的饮食他都自行留意探过一遍,确实并无不妥。至于其他下毒手法,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沈长青,更是无稽之谈。莫非是有人专门挑在她出官驿的时间里下手?那燕无二又是干什么吃的?大周第一摆设吗?

  清气入体,便犹如汩汩清泉浇在了肺腑之上,灼烧之感褪去大半,只剩下些隐隐作痛,反助着周粥疼醒了过来。

  “沈……长青……”她几乎没什么生气,张口的第一个字音轻到几不可闻,听起来就好似亲昵地只唤了他的名。

  沈长青忙从愠怒中回过神来,沉声应她:“吾在这里。”

  “是阿燕找你来的吗?他们……”

  “吾让他留在吾房里了。其他两个还不知道,也没惊动官驿里的人。”沈长青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抢过话答了,才又问,“你可知自己着了什么道?什么时候着的道?”

  “应该是什么慢性毒发作了,从……从到崇州起就时不时有些头晕耳鸣……但我在外边……都很小心,想吃什么也是买回来找百里墨验过毒才吃。”周粥摇头,强撑着心头的一丝清明回忆,话音断续无力,“而且也不止……不止我一个吃了……每次我都带四份儿回来……”

  被她这么一提,沈长青也想起来了。周粥到了宫外就不再特意掩藏自己的偏好,总是会买些桂花糖、桂花酿、桂花酥之类的吃食回来,所以他都只能远远瞧着众人分食,自己心领了。

  周粥原意也是想专门为他买些不带甜的,但西南一带百姓的口味好似就是酸酸甜甜的,做什么都得放点儿糖进去,唯恐沈长青又吃坏伤了元神,这才作罢。

  寻不出什么东西带毒,是什么毒,解毒就会变得十分困难,无法对症下药。这是沈长青之前从太医院“借”来翻过的那些医书里的说法。

  “吾去找大夫来试试。”

  “不行——”周粥用尽全力一挣,拽住了他的衣袖,生怕自己慢了一步。

  沈长青皱眉:“为何不行?”

  “生病便罢了,中毒说不清……况且大夫一诊就会知道我女扮男装……大夫的口风未必多严……”刚才拿一够,把周粥的力气消耗掉大半,只听她顿了半晌,才喘匀下一口气继续道,“柳凌志谨慎又敏感,万一觉察什么,闹不好会徒生事端……”

  “所以呢?你想躺在这儿等死?”沈长青静静听完,竟怒极反笑。

  “当皇帝嘛,都会有这种风险。我学过一点,偷偷去抓点儿药熬服下去,应应急……这种毒一时三刻,一般要不了命,就和烧蜡烛似的……可以拖到离开崇州……”

  周粥这听上去居然还有几分骄傲的语气,却只换来沈长青冷冷的回应。

  “你倒是会做梦。”

  是啊,她真像是在做梦,从昆仑山巅敲响万巫鼓,从他重回自己身边起,就好似只是在看一场隔着雾气的梦。周粥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绪一样,变得有些轻飘飘的,抓不住。

  “沈长青……你到底……到底气我什么呀?”她再也没气力像平日一样瞻前顾后,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问出来。

  闻言,沈长青微愣,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知道,这些时日,周粥一直在因自己的绝口不提而小心翼翼。他不知道是否有人生来便懂得如何去付出与体味这世间的情爱,曾经他只相信自己在姻缘镜中看见的听到的。可而今,他愈发明白这世上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之物,情爱必占其一。

  虚言之下,未必没有真相,也未必没有真心。

  时间在沉默中变得漫长,正当周粥以为沈长青不会回答她时,眼角余光里青裳微动,沈长青侧坐到了榻边,将她揽在身前,不答反问:“你相信转世吗?”

  “相信啊。”倚着沈长青,仿佛比之前靠着枕头要舒服许多,周粥不再抵挡倦意,轻轻缓缓地阖上了眸,话音也变得虚渺,“我神仙妖鬼都信……怎么会不信来生呢?”

  “那想象过吗?来生也许你不会有帝王的尊贵地位,却能长命百岁。”沈长青继续问着,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掌心相合间隐有青光闪动。

  似乎有两股暖流自掌心探入,一路向上护住了心口处存着的那一点儿热气。周粥眉头松开些,歪了一下脑袋:“嗯……没什么好想的。都说转世投胎,转世投胎……都投新胎了,那个人又不是我,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你就不是你了?”

  也不知沈长青这一句是在追问,还是单纯在重复自己的话。周粥只觉原本越来越轻的身体似乎又找回了些带着实感的重量,困意却愈发强了,启唇如梦呓:“对啊……千年万年,天上地下……周粥就只是这么一个,就是现在的我……”

  而后恍惚间,她听到沈长青好像是自嘲地轻笑了声,又似是喟叹:“是啊,你只是现在的你。也只有现在的你才是你。”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周粥很想再睁眼看看他的表情,可下一瞬,虚无的混沌已经铺天盖地地吞没了最后的意识。

  沈长青微微抬首,下颌便垫在了她的发顶上,那么柔软,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你说的对。是吾痴了……”明知道周粥的心神已经在他探入其体内的元神温养下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感知不了周身任何存在,沈长青却还是自顾自地低喃。

  仙凡有别亦殊途,究竟是否该迈出这无可退却的一步,给她这一世可即的幸福,也成为她这一世难测的变数?还是守在命数之外,守着她此生如期终了,于千万载中无数次新生里修全魂魄,望着她终有一世能顺遂康健,寿终正寝?

  后者虽于他而言固然漫长无望,她却能循着既定的命途得望平安喜乐。

  凡人书册中,似乎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说法,沈长青自诩仙生无涯无边,从前只道自己更应能体悟此间心境。可周粥的三言两语,却才是真的将他点醒了过来。昼夜更迭,便已不再是昨日昼夜;江河流过,便也不再是昨日江河。所谓的久长,或许只是一场诡谲的骗局——

  他生朝暮,又岂还会是此生所求的朝暮?

  周粥的魂力先天不足,命数未卜。他又何苦再为那虚无缥缈的挂碍,无端蹉跎她这本就须臾的一生呢?沈长青只恨此前的朝夕就这么被自己堪堪辜负!

  心绪几经翻覆也不过数息之间,沈长青微一阖眸,片刻后复又睁开的眸底已换做了一片笃然之色。他袍袖一挥,屋外四下便有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迅速朝着厢房正上空拱卫交汇,形成隔绝结界。

  随即沈长青起身,将周粥重新放平在榻上,自己则立在床头处,一手并指抚在眉心,另一手结印覆掌,青色的巨大法阵就在周粥身下旋转着光芒炽盛起来,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其中。

  与此同时,天边突然毫无预兆地滚过几声闷雷,沈长青薄唇紧抿,唯恐不及似的加紧催动法阵。片刻后就见有黑气从周粥心口而出,缕缕而上,只堪堪飘至半尺来高,便被什么力量碾碎不见,消散在法阵之内。

  烛花跳了几回,周粥气色大为好转,沈长青松了一口气,收了法阵,抚在眉心上的指尖移开,竟隐隐有一缕黑气从那处没入。

  尽管方才心中的所思所愿对仙而言,已称得上离经叛道,但沈长青也无意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与天威叫板。用仙法解去凡毒,不过是弹指一挥的工夫,但他却大费周章只将那毒引至自己体内生受着,便是赌周粥这一难就算他不出手,最后也是有惊无险,并非死劫。

  他没有直接解除这劫数,只是将其代受,从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插手改了凡人命数,违了天道。故此引得几声天雷干打,聊以震慑,便也罢了。

  现在还不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的时候,纵使终有一日要为自己今日踏出这一步的选择拼去一身仙骨,那也得是他沈长青握着周粥的手走到了最后一刻的穷途末路之时——

  不是凡人这一生凄短,而是仙神的岁月太过漫漫。

  沈长青不想做第二个灵威仰,只情愿用数万年来日方长的枯井无波,换一场去日苦多的良辰美景。

  “咳……”

  一声轻咳唤回了沈长青又有些飘远的思绪,他坐回榻边,正与周粥睁开的眸子对上,不由轻挑嘴角,言语间却还是讽得毫不客气:“蜡烛烧短一截了?”

  “好像——”周粥闻言,抬手按住心口体会了片刻,五脏六腑都没异样,火烧火燎之感全无,撑身就坐了起来,“好像不烧了啊!你给我解了毒?”

  沈长青没打算与她细说:“算是吧。”

  “这么一说,醋好像确实也能解些毒。”周粥先是故意玩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看清了烛光下沈长青的脸色后,脸上顿时笑意全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中毒了?”

  也不知是不是和沈长青这个她心中的“待定醋仙”呆久了,周粥竟也自觉能看出些神神道道的门道来了。此刻,她只觉沈长青面色灰败得很,印堂好像还有点儿发黑,心中禁不住一紧。

  “无妨。凡毒对吾不起作用,过几日便好。”

  萦绕在周遭的人间浊气都尚且会对沈长青造成侵扰,更何况是将这至浊之物留滞仙体之内,运息受阻,元神不适,也很正常。待过几日逐渐化解便无事了。

  “那也不行——”周粥哪里肯信他这轻描淡写之辞,忽地想起了那桶药浴,起身就将他往屏风后拽,“正好大热天的,药浴还热着,你泡一泡也许能好受些。”

  沈长青觉得周粥才从毒发的摧残中缓过来,这脑子还不太灵光,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也有意观察她体内是否留有余毒,或是还有其他不适,便任由她拉着自己到了浴桶边。确定她现在手脚灵活,四肢协调且还有几分蛮力,沈长青才放心地抽了袖子:“毒对吾无用,凡间的药自然也是。”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那凡间的糖当初不也弄得你神魂颠倒?”周粥白他一眼,转过身子,换了方向,由拉变成把人往浴桶里推。

  沈长青竟一时被驳得语塞,只能用行动抗议,只杵在那儿,不管她怎么推就是巍然不动。

  “算了算了,你不泡,我自己泡!”周粥推了几下,像是终于罢休地一摆手,自己走到浴桶的另一边,赶人出去,“出去,出……啊!”

  燕无二也是个没伺候过的人的,一通忙活顾头不顾尾,居然带落了一块胰子掉在桶边,周粥没留神踩上去,就直接往浴桶里一个倒栽葱下去了!

  “周粥!”

  沈长青本能地勾指想用术法一托,将人托住站稳,却不料心口一滞,竟只为周粥缓冲了半息不到,那道弧光就从中直接给她砸裂了!

  “哗啦——”

  水花登时激起一片乱响,周粥呛进好几口难闻又难喝的水,双手胡乱扑腾着想把脸朝下的姿势调整过来。下一刻,带着熟悉醋香的有力臂膀圈住了她的腰身,天旋地转后,周粥才得以靠坐在了桶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在看到对面沈长青的一脸郁色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了衣袂飘飘,没了仙风道气。他一头飘逸的墨发与一身出尘的青衣此刻都泡在褐色的药汤里,看起来黏糊糊的,好不狼狈。

  没由来的,她觉得这一刻沈长青才离得自己最近。

  “这就高兴了?”沈长青松开手,绷着一张脸。

  “得逞了当然高兴啊。”周粥倒是一点儿不粉饰自己的得意,伸长手去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现在既然都下来了,还是安心泡一会儿吧!”

  她这一探身前倾,药汤也随着动作起伏波动,水面时高时低间,少女衣裙湿透后裹出的曲线便隐约可见了。

  浴桶本就不大,此刻两人离得这般近,沈长青没有瞥不见的道理。

  周粥的手僵在他的肩头,一时间竟不敢动了,只是怔怔地与沈长青四目相对,药汤的热度不降反升似的,蒸得这方寸之间的气氛陡然暧昧。

  沈长青从来冷淡的眸光也沾染上了深沉的温度,灼得周粥脸颊发烫。

  “我、我先出去换身衣服,你慢慢……”

  “等等!”

  她撤身欲起,却被沈长青一把握住了腕子。他掌心的温度也比平时要高,仿佛能透过肌肤烙进周粥的心里,激起又羞又喜的酥麻。

  “虽然但是……这……这不好吧。”她承认自己有些双腿发软,只得咬紧牙关,用最后一点理智和骨气来拒绝沈长青。

  鸳鸯浴什么的,要泡也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大汤泉啊!药浴什么的味道太冲,容易坏了兴致。她堂堂一国之君,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语气谈不上义正言辞,神色却算得上浮想联翩,沈长青就知道她想歪了,不由眼角微抽:“这药汤有问题,你呛进去多少?”

  “有问题?不可能,这是阿燕准备的,他——”周粥扭回脸,才说了半句,就从沈长青肃然的神色中明白过来了,“你是说这汤药的方子?”

  她沉吟着蹙眉,随即又摇了摇头:“也不太可能,不说冯老太医是从我母皇还小时就在后宫当值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异样。单说这太医院的流程,所有方子都要经同僚誊抄后存档,若真有毒药混杂,其他太医怎会看不出来?”

  “吾也看过方子,是赤凰竭。”

  “赤凰竭只是……只是那种有利于绵延子嗣补药,寻常人用不起,宫中存量也不多。”

  “但它的药性若和另一样同样单用无害的草植大量且长期所混,就会产生致命的慢性毒。”

  “什么?”

  “心酉草。”

  两人一来一回对答极快,直至沈长青吐出这熟悉又颇有久远陌生的三字,周粥才愣住了。

  “有一事,吾始终没有机会与你详说。”

  沈长青端详着周粥脸色,再次凝气在体内勉力运转,施术将二人的衣发都恢复如常,才扶她出了浴桶,重新坐回榻上,才继续道:“吾为周琼望过两次气,一次是她带点心进宫那回,一次是她在别院送你离开之时。”

  周粥问得有些艰涩:“结果呢?”

  “浊气颇重。”之后的话,沈长青没有再往下说,他看到周粥仿佛疲惫地闭上了眼。

  良久,他才听到她极低的话音:“我知道了……”

  说这话时,周粥没有睁开眼,睫毛轻颤,像是在压抑着某种猜测所带来的情绪。沈长青知道她此刻内心复杂,多说无益,于是无声地熄灭灯烛,扶她躺下盖上锦被。

  周粥也只是配合着他,仿佛怕冷一般,整个人缩进被褥,魂儿却不知飘回到了多久之前……

  那是周粥不到二十余载的人生里,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灵花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母皇与父后都在,小姨也还住在宫里的琼花殿,与她的东宫隔得不远。不用上书房和做功课的时候,周粥总会往琼花殿跑。有时两人会磕着瓜子看同一本话本子,有时周粥会纵着不敢在母皇面前放肆的野性子,在小姨院里“不成体统”地捉瓢虫捉蝈蝈来玩儿。

  玩儿累了,琼花殿的小厨房里总有新奇的糕点能一饱口福,都是心灵手巧的小姨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周粥便央着与她一道动手创新,试做出来的东西无论好吃不好吃,都是份能消磨一整日的乐趣。

  “哎,咱们小粥儿这回可是亏了,在桂花糕里加上心酉草末的法子分明是你想出来的,却叫外边那些铺子名利双收!”

  “母皇每日辛苦理政,我还帮不上什么忙,这下也算为大周的美食事业做了点贡献嘛。只要百姓爱吃,铺子生意兴隆,我就不亏——”

  “你呀,人小鬼大,这么快就开始忧国忧民了?小心少白头……”

  或许只是巧合吧?又或许心酉草的秘方传了这么多年,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传到有心之人那里被利用来暗害于她,也不无可能……

  可那次送糕点进宫,当着她的面指鹿为马,又当真只是在为她试探沈长青的忠心吗?

  浑浑噩噩间,与小姨相处点点滴滴仿佛都化作了飞逝着的光怪陆离的碎片,碎片锋利的边缘一下下割过她的心口,阵阵抽痛。

  “别想了,睡吧。”察觉到她的气息微乱,昏暗中,沈长青抬手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沈长青……”

  “什么?”

  她多希望是望气术不准,是沈长青看错了,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又怎会错看?周粥启唇,又自嘲地默然地缄了口,最终在一室的静谧中倦然睡去。

  周粥入睡时,夜还不算太深。

  柳凌志刚在酒楼应酬完,回到自己的歇处,书房里已经等着一人了。正是他白日在州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师爷。

  “不是说了,最近衙署之外,少往本官这儿跑吗!”柳凌志当即眉头一皱。

  师爷一脸的愁眉不展:“柳大人,小人也是没办法啊。那王老大又派人来狮子大开口了——要这个数儿!”

  他说着,张开一掌在身前,前后一翻。柳凌志见了,怒极反笑:“他倒是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他说什么担了罪名担了风险,之前我们给的那一点儿不够安抚寨中兄弟的。”师爷顿了顿,才觑着柳凌志愈发阴沉的脸色继续道,“言语间还有点儿威胁的意思,要是不给够钱……”

  柳凌志挑眉截断他:“好啊,你给他回个信,就说这钱本官答应给。但数目太大,得容本官些时日筹措,让他再等等——”

  “可这拖着也不是办法……”

  “怎么不是办法?再等等,本官奏请剿匪的宁天府府兵可就该到了。”柳凌志冷笑。

  师爷一愣后会意,面上的愁色一扫而空,半张脸在烛火的阴影里阴恻恻的:“原来大人早先是为此计啊!大人高明!这西南山岭中最不缺的就是匪寨,少了吴老大一个,再扶他个李老大、郑老大做大来替我们挖矿便是,如今还不都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儿?”

  “嗯。该怎么稳住他,你自己看着办。”柳凌志像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中多纠缠,转而问道,“这几天唐子玉有什么动作吗?”

  “没有。我们的人全天都盯着官驿,那个周御史每天逛的街铺也都派人清过场子打点过,他们没可能往外和什么自己人传递消息。”师爷答得很肯定,哪里知道这一行人里沈长青想做什么,凭几个凡夫俗子哪能察觉?

  柳凌志闻言,面带讥讽地冷哼一声:“都道当朝御史中丞是个硬茬,京官都不敢随意招惹他,搞了半天也就是个欺软怕硬,沽名钓誉之辈。既然他在这件案子上没打算和我们对着干,也就不用京里那位出面了。过两天早点把人送走,省得夜长梦多叫他发现山里的事。”

  师爷搓手一笑:“是,送客的法子多了,小人有数!”

  柳凌志此番送客,倒正中了周粥下怀。

  一行人在沈长青的传送下,进出官驿有如无人之境,故此山中矿场的情形基本已被摸透,至于一批批的铁矿开采出来后,被秘密送往何处又做何用处,单靠几人在崇州地界待着也查不出所以然,回京等御史台遍布各地的情报网传回消息就行了。

  于是转日一场送行宴后,唐子玉很是识趣地顺坡下驴,启程返京了。为了做戏做全套,周粥让沈长青把一行人传送到京中附近的大城镇里转了大半天,采买了些吃食和特色小玩意,当做此前答应为周琼带的礼物。

  见一行人不到一旬便折返,周琼颇有几分讶色,询问缘由,周粥只道外边不如想象中好玩,客栈住不惯,身旁也没人伺候,索性就早早回来了。

  这理由对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帝王来说,合情合理。

  周琼只是不免疑惑,自己这个外甥女居然当真只是兴之所至去游玩,而非借机去崇州探访。京城与崇州之间路途遥远,来回一趟,将马催得再急,也得花去半个多月,这会儿只怕她飞鸽命人送去崇州的信都才刚到,更别提他们此行还驾着马车。若这几人真去了崇州,绝对不可能在一旬之内就回来,更别说能逗留查探案情了。

  看来还是自己将这双十年华都未到的小姑娘心思想得太深了……

  如是一番思量,周琼便也放下了戒心,专心致志地拣回了一个疼爱外甥女的小姨该操的心,衣食起居,一日一问,花样翻新的糕点可口与否,解渴的饮子会否太凉伤脾胃。周粥也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全盘接受她的关心,在别院中消着暑泡着温泉,看花逗鸟地消磨时间,偶尔批复几本裴老丞相拣选过需圣意定夺的折子,日子过得倒确实比在宫中时惬意自在多了。

  只有那每日按时按点送来的一桶药浴在提醒着周粥,此刻的温馨与安逸,或许不过是一场粉饰极佳的假象。

  直到这日入夜,唐子玉将密报面呈,周粥的心终于不可抑止地彻底沉了下去,仿佛沉进了传说中海外极北之地的冰潭,在这大夏天里激起一阵冷颤。

  “陛下,你……”唐子玉忧心地上前一步,想扶住她,却被周粥侧身避开了。

  她走到书案前,将那一纸密信伸向烛火,火苗瞬间就沿着一角贪婪地舔舐而上。片刻之后,信纸燃尽,只余空气中一点儿灰烬的味道。

  “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是……陛下若有吩咐,随时派人叫臣一声。”唐子玉也知她与周琼感情深厚,谈论对策也不急于这一时,虽然很想留在她身侧宽慰,但见周粥神色冷然,语气不容分说,也只得应诺退了出去。

  唐子玉走后,周粥在书桌前定定地又站了许久。

  书桌后便开着一扇圆窗,窗外月色明亮,竹影依稀,一缕夏夜的热风吹进来,烛光随之晃动了一下,周粥却抬手搓了搓胳膊,好似有些畏寒。

  “有结果了?”熟悉的暗香自身后萦来,沈长青拂袖将窗子落了。

  周粥像是并不意外他的到来,收回视线垂眸,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那两样东西合起来就会成毒的?”

  “闲来无事,吾便找了些太医院里的藏书来读。有本被火燎过的《毒经》,放在角落积灰,吾用术法大致复原后碰巧读到了。”

  周粥闻言眨眨眼,似乎回忆了片刻,才点头道:“我小时候似乎是有个医正,不知为何在太医院当值的夜里自尽,打翻了烛台,烧了不少藏书。母皇怜恤他亲人伤怀,赐了世代的恩荫。至于具体的,那时我病得正重,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了……”

  说罢,她又转身,抬眸望着沈长青沉静俊逸的面容:“闲来无事,可看的书很多,为什么偏偏选太医院里那些枯燥的医书?你说过,凡间药石对你也没什么用处。”

  “想找找会不会有灵花的记载。”沈长青目光笔直地回视她,竟没有一丝躲闪,也不打算遮掩。

  心中一动,周粥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还记得……”

  “在吾面前,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沈长青抬手,指腹抚上她微微发红的眼角,触到了微凉的泪。

  “魏贺无意间发现了柳凌志一党勾结山匪,私采铁矿,锻造兵器谋利。他不愿狼狈为奸,甚至暗中收集了证据想上报朝廷,这才被斩草除根,累及满门。”周粥阖眸,顺势将侧脸贴近他温热的掌心,话音仿佛梗在嗓子里发着颤,“而那些兵器,尽数被秘密卖到了小……琼亲王的封地。昌西府是大地方,没人能长期买入这么多刀兵私藏却不被府衙发觉,除非……”

  沈长青默然。亲情一词,于他而言太过陌生,既然无法感同身受,那么再多的言语宽慰便都会显得索然无味。

  “你帮我从宫里取个东西来吧。”好在周粥似乎却没指望他能劝出什么感人肺腑之辞,很快就再次张开眸子,拜托他道,“就在勤政殿的匾额后,有个匣子。”

  “好。”沈长青应下的同时,右手已隔空做探取状,眨眼间,一个黑色木匣就出现在了他掌中。

  那匣子不大,正好装进一道圣旨。

  周粥将它接过,放在书案上打开,取出那道圣旨缓缓展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首正中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遗诏。

  “小姨从前总说,像母皇那样活着太累,大小朝政,殚精竭虑,头发白得快也老得快,她只想当个闲散王爷,过快活日子。还叫我也别那么早就上赶着操心国事民生——”周粥自嘲地摇摇头,“我竟真的以为她是不愿的。还想着自己能撑几年是几年,别太早就把天下这一大摊子丢给小姨,能让她多得两三年的自在也是好的……”

  沈长青的视线在遗诏上扫过,只觉很是刺目地皱了皱眉。遗诏的前半段周粥以寥寥几语自言以凉德缵承大统,然天不假年,难与天下更新,愧对祖宗之托,后道是身后无有子嗣,故此在大行之后,将皇位传予琼亲王。

  “所以我早早备好了这遗诏,却只是藏在勤政殿的匾额后边,并没有告诉她。要知道是这样,倒不如朕一开始就与她言明,兴许也不会走到今日这难堪的境地……”周粥伸手抚过绫锦的墨迹,这一笔一划都是她自己亲手在夜深无人时写下,自以为用心良苦,而今却成了天大的笑话。

  “欲壑难填,更何况等之一字,最是多变。”沈长青语调平淡,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夜长梦多,她未必会等。你心里也很清楚。”

  他的话音落下后,是一段长久的静默。

  直至几滴泪无声地砸在遗诏上洇开淡痕,周粥才低哑着嗓音开口:“沈长青……你帮我把它毁了吧。”

  “好。”沈长青应着,甩手放出一团青焰将遗诏付之一炬,不过转瞬,就连一把飞灰都没留下。

  “你不问我,就这么毁掉遗诏的后果吗?若不打算传位给她,我后继无人,又该把江山托付给谁?”这话与其说是在问沈长青,倒不说是周粥在问她自己。

  为夺帝业,周琼触犯律法,不择手段,甚至包庇纵容党羽草菅人命,周粥不可能放心将大周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中。但这两代皇族的子嗣单薄,旁系中都再无成年女子……

  “没什么好问的。只要吾还在,无论你决定怎么做,都可以放手去做。”沈长青答得不假思索。

  周粥闻言,浑身不禁一震,一时间欢喜与悲凉交错着漫溢过心口。

  她这一生,困于短寿,囿于帝位,与情之一字的缘分甚是寡淡。

  起先唯独几份亲情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却是大梦一场。后才幸知所爱,却终究如高天悬月,可望不可即。

  对于周琼,她亲之信之,却被欺骗被背叛,已是苦不堪言,却又不能只想着自己心头的那点儿苦,还得念着他日所托莫再看错,免让百姓受苦。

  而对于沈长青,初初欢喜时,周粥也曾肆意撩拨,无所顾忌,懵懂莽撞竟至险些错失。及至如今,失而复得,便只剩下爱而不敢言的患得患失。

  周粥不知道沈长青如今对她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这句毫不犹疑的诺言又在暗示着什么。她分明已再经不起一次打击,却又在这一刻听到了自己心中的渴求在沸反盈天!

  见她忽然僵在那儿,肩脊都绷得直挺挺的,一言不发,沈长青怜惜地将手搭上她后背轻拍了几下,等她放松些许,才将她扳向自己,放柔了语调:“怎么了?一时想不到人选也无妨。天下之大,泱泱众生,只选一人最是艰难,也最是容易。”

  对上那如清潭幽澈的长眸,周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而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认真问他:“沈长青,你能不能……能不能分一点点喜欢给我……很少很少也没关系,少到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伤心那种就好……”

  她话音低怯,卑微如同乞求,沈长青的心口竟似被人狠狠掼了一拳,片刻间似有千言万语想要答她,却都因疼痛蜷在了心口,难以吐露,只下意识抿紧了唇。

  可他的这一反应,看在周粥眼里,却成了一种无言的抗拒。她神色一黯,忽地想起了那日在崇州,沈长青曾问起过的来世。

  曾经她以为自己可以自私地占有他漫长一生中的弹指一瞬,哪怕他难过个百年也就是抹去了寿数中的一个零头罢了。然而现在,即便只是想到沈长青会因自己的身死而皱一下眉头,她都于心不忍。

  周粥垂下眼,自己先摇头反悔了:“那还是不要了……哪怕只有一点的喜欢,也会伤心吧……”

  好似全程都是她一个人的自说自话与自怜自伤,沈长青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抬手抚上她的发顶,袖间带出一缕幽光,沉声道:“你累了,别胡思乱想,先睡一会儿吧。”

  “我……”周粥还来不及抬眼,浑身的倦意就骤然袭来,眼皮发沉地往前跌去。

  沈长青不动声色地将她牢牢接住,抱向榻边轻放,为她掩好薄被后,才转身对着虚空淡淡开口:“下仙已施术令她昏睡,上神可以现身了。”

  他第二次不答周粥,任由她黯然,只因在那刻忽地感知到了神的威压,自知不是说话的时候。

  果然,他话音甫落,一段绣烫金星斗纹饰的袍袖便在眼前抖落了身形。

  来者是南斗司命星君,主天子寿命,也主宰相爵禄之位。

  沈长青这等仙班的末流只曾远远在天庭盛会上见过被从天外重天请下来赴宴的这位上神,并未有过交集,但听其他同僚都称赞其性子温文,不像很多上神要么端着架子生人勿进,要么就是一副臭脾气。

  “下仙见过南斗司命星君。”对他的突然下界相见,沈长青只是宠辱不惊地先施了一礼,“不知上神此来所为何事?”

  南斗司命星君也客气地颔首还了一礼,才徐徐道:“沈仙君,你可知自己随时都可能越过违背天道的那一条界线。”

  “下仙知道。”沈长青神色坦然。

  “你此番下界只因为这女帝解决后宫吃醋一事,不该再插手其他。”南斗司命星君听他应得全无愧惧,竟也不讶不恼,只是好言劝止,“人各有命,天子亦有其寿,吾等守序天道,不可轻改。好在此前之劫,原就只是其命数中的一段小波折,她的应劫之期还在三月之后。万望沈仙君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若来的是个态度蛮横的上神,高高在上地叱他堕落,讽他暗生凡心,与蝼蚁为伍,令他即刻返回天庭自省,沈长青或许还会为了留在周粥身边,强忍着虚以委蛇一番。

  可南斗言辞恳切,无论这相劝之情因何而来,沈长青反倒不愿相欺:“请恕下仙不——”

  “沈长青,本君不需要知道你的决定。”像是知道他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南斗抬手截断了他。

  “是下仙考虑不周。”沈长青当即了然,自己若当其之面言明,南斗就不得不采取行动来维护天道秩序,“多谢上神提点。”

  心中暗承了这一分情,沈长青转又起了思量,觉得自己一个仙班之末,为凡人转移劫数之事虽不算小,但若说到了直接惊动天外重天的南斗星君出面,似又有些过了。随便派下两三位身持法宝的天将,都足以将他这个修行阻滞多时未破瓶颈的小仙押回去处置了。

  “只是下仙仍有一事尚不明,想请教星君。”

  “你说吧。”

  “这一代大周女帝周粥,是否就是上古浩劫时为苍生登闻,力竭而死的大巫女周氏转世?”

  南斗星君未料他会有此一问,目光微闪,只默然以对。

  “下仙明白了。”沈长青见他如此,便知自己是言中了。

  先天神看似自在,无所不能,却也有一点比不得小仙自由,那便是受着天劫约束,不可诳语。南斗想是不愿道破,但又碍于约束不能否认,便只得沉默不答。

  “当年青帝以先天灵气化花,为她此世留下一线生机。”沈长青追问,“如今便没有别的法子,能将她的魂魄与寿元就此补全吗?”

  南斗皱眉:“沈仙君,事有其时,此世难成,他生未必不可为,何必强求眼前?莫要执着太甚。”

  “在长青眼中,周粥就只有这一生一世。”沈长青看似恭敬地拢袖垂眸,话音却铿然坚毅,“他年之约,便已非她,亦非我。”

  “哎……痴人。罢了,你好自为之吧。”摇头一叹,南斗清雅的身形渐隐,最终消于无形。

  沈长青对着虚空处执礼相送,待上神的威压彻底弥散,才缓缓直起身,神色如常,未有分毫动摇。

  榻上传来衣物窸窣的响动,和衣而卧并不舒服,周粥拧着眉辗转反侧,没个安分。沈长青见状轻笑着坐回榻边,衣袖一拂替她解了法术。

  “嗯?”周粥抬手摁住脑袋,迷迷糊糊地撑起眼皮,入目是床顶的绣锦帐子,“我怎么忽然睡着了?我……”

  对了,沈长青——

  她昏睡之前还在和他说话,要他试着给她一点点喜欢,他不肯回答,然后她眼前就浮过了一片青光,他是不是不愿再与她纠缠不清,才施法让她睡下的?

  “沈长青!”

  仿佛兜头被浇下一盆冰水,周粥一个激灵猛地弹坐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头。

  周粥迟疑着转过头,望向他的目光中犹如潮汐起落,太多情绪如惊涛拍岸,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含泪的浪花:“沈长青……你没走啊……”

  沈长青直直地回视:“吾一直在。”

  “我不问那么多了,没有答案也没关系!”周粥如同再次经历了失而复得一般,欢喜地牵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只要你能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可以——我这样的身子,也不会让你陪我太久了……”

  沈长青却摇摇头:“不是没有答案,只是吾方才不知该如何说与你听。”

  “方才?”周粥紧张地一咬唇,“那现在呢?”

  像是故意要让她悬着一颗忐忑的心,沈长青好整以暇地另挑了个听起来全然无关的话头:“你说吾曾为你把天境搬到人间,但那次吾不记得了。”

  “那是你自己想不起来,还怪我喽?”周粥想起自己在那一夜上还私藏了点记忆,下意识嘀咕了句。

  “自然不怪你。”沈长青失笑,“只是忽然想到该带你看看真正的星河。”

  说罢,他也没等周粥应声,长臂将她揽入怀中,便化作了一道青光飞掠过夜空,像一颗倒坠的流星,落进了星云密布的苍穹深处——

  “你的法力进步了?能带我上天了?”

  短暂的晕眩过后,周粥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已置身云端,四周星辰如屑,荧荧闪闪,如梦似幻。正想跳起来伸手够下一颗,却被沈长青箍着腰按住了。

  “这星子比你想象中要重。不可摘。”沈长青冲她微一摇头,拥她老实就着一片层云坐定后,才解释道,“此处只是星河。星河之上才是天,天之上,还有天外重天。”

  “这样啊。我们凡人都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那我以后要是变成星星了,应该和你住的地方还挺近的吧?”周粥歪着脑袋,双脚在云外一荡一荡的,对着无数流萤般的星子憧憬了一会儿,又很快收回视线,严肃地盯住他道,“不过前提是你没骗我,你得真是神仙!”

  沈长青无可奈何,怕她又找自己要为仙的证据,忙转回之前的话题,正色道:“周粥,接下来是吾的回答,你听好。”

  一颗星子从身畔擦过,却静得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而后,周粥屏住呼吸,听清了他的一字一句。

  “吾不会分给你一点点的喜欢。”

  “嗯……这样啊,我有心理准备的……”周粥的双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强忍鼻间酸涩,笑着点了点头,“我、我明白了……”那晚沈长青毕竟吃错了糖,和喝醉了就说的胡话一样,作不得数。

  “你不明白。”沈长青却带着几分强硬,用双手托起她低垂的面容,“吾的意思是,吾既为你动了情,便是倾尽了这颗心中十成十的欢喜——”

  他深色的眼瞳中本就盛着浓稠夜色,此时更是将星芒都连带着锁进了眼底,深沉无边也温柔无垠。

  脑海中一片空白,周粥好似听懂了每一个字,又好似什么都没懂。

  她呆呆地与沈长青对视,好像被卷入星河的漩涡,身不由己,也不愿由己,只看着他一点点向自己靠近,低下头,凑近她正徒劳无功地翕动着的唇。

  “还不明白吗?你要的太少了……”

  呢喃散进醉人的醋香中,指腹摩挲过周粥的侧脸,沈长青单手托在她脑后,拉近了最后一寸距离,以吻为讫,繁星入怀。

  阖眸搂向沈长青脖颈的那一刹,周粥想着纵使脚下浮云骤散,哪怕从万千星河跌入万丈深渊,她也不想挣扎了。

  那一定是最灿烂的坠落,和陨星一样。

  这一吻寂静而绵长,周粥脸颊微红地与他分开后,就将脑袋靠在沈长青肩头,继续看星星。

  沈长青侧头凝视着她唇边的弧度,笑问:“在想什么?”

  “嗯……”周粥眼珠一转,“我在想星星真好看——”

  还有,被一坛醋吻过之后的味道,居然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