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千年浴火共赴劫
天外重天上有一处星罗台,那是重天的最高处,三垣二十八宿犹如一个巨型的棋盘亘立于此台的上空,将万象映入星河,千载如一地昭示着衰亡流转,循环往复。
此时人间四季已过半,天上一日也已入长夜。
南斗司命星君立在星罗台的正中央,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则在虚空中划出无数道荧荧星光,操纵着夜幕里的斗转星移。
他身后的云遮雾绕里,是暗合大道的四十九级阶梯,阶梯之下,沈长青好像已经在那儿站成了一盏长明灯,执拗地等待着一个开口详询的机会。
上神若想掩藏气息,他一个小仙自然察觉不得。周粥走后,沈长青思来想去,便想起了还搁在枕边的那卷话本子,疏离似乎就是从那晚之后开始的。周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一反常态地要将他逼走。而天上仙神众多,唯一插手管过一遭的,便只有此刻星罗台上的南斗了。
沈长青仰头望向棋布的星宫,北方紫微星垣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眉心越锁越紧。
天上难觉岁月,离开人间的时间越久,他就越难推算下界过了几个朝暮,他不敢再多耽搁下去,当即不再犹豫,硬是顶着高不可攀的威压迈向了第一级台阶!
“司命星君,下仙有一事请教!”
南斗司命的背影动都未动,恍若未闻。
不是什么人都能登上星罗台的,沈长青等不来南斗司命回应,再次咬牙迈上第二级台阶的同时,素来笔挺的背脊迫不得已地被压弯了一截!
“司命星君,下仙有一事请教!”他顿住缓了口气,再次将法力贯注在这一声呼告中。
像一把插进岩壁的利刃,终于破开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这一次,星罗台上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南斗司命将袖袍轻挥,沈长青便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千斤重量卸去了大半。
“大周天子之事,本君上次就已言尽,沈仙君无需再问,回去吧。”
沈长青重新站直,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下仙想问的不是她。”
“哦?”南斗微讶地转回身,垂眼,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下仙想请教星君,东方青帝的下落。”沈长青回视他,眼底有锋芒一闪而过。
纵使是先天之神窥视天机,欲晓未来,也会遭到一视同仁的强烈反噬。可南斗司命如今周身神力浩然磅礴,面色如常,全不似受过反噬之苦。那他又是如何在三月之前就预料到周粥的应劫之期的?除非这位司命是由着自己本就知情之事推算而来,也算是钻了天命的空子。
那么唯一和周粥,又或者说与千年之前的大巫女周氏有所牵连的,便是销声匿迹多年的东方青帝灵威仰了——
八月十五这日的夕阳正缓缓向沉去,祠堂内的光线昏暗下去,周粥半立在阴影中拢袖,对着壁上高悬的那幅东方木德青帝灵威仰的画像一躬到地。
画像上的老者白须白发,眉宇间染着悲天悯人之色,右手掐诀在身前,左手则执了一支灿然盛放的桃花。
这是从周氏巫灵族祖辈那里代代传下的青帝像,都这么画。凡人嘛,总爱让神仙与“老”字沾个亲带个故,像什么太上老君啊月老啊,都是“老神仙”的形象,所以东方青帝这种大神也合该是个老头子。
然而周粥那日在梦中尽管看不清皮囊,可从身姿来判断,那青帝绝对是个挺拔颀长的青年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哪一代或是哪几代传得不尽不实,以讹传讹的,画师作画时就给其变了模样。不过从小到大,周粥每回见着都觉得那支桃花在他手中开得格外美好。
孤零零的一支桃花尚且能开出如此动人的生机,周粥便自勉着哪怕一生短暂,也要努力活得更像那么回事。
只不过人力终有尽时,周粥争了这么些年,也累了,不想再争了。可她不为自己争,也还得为大周臣民争出一个太平年代来——如今周琼养兵千日,虎视眈眈,一旦天子驾崩,后无子嗣,朝权必然旁落其手中,那么周粥苦心留下的遗诏就会成为挑起腥风血雨的第一把长戟!
但若叫周粥就此将皇位传于周琼来饮鸩止渴,却也是万万不能的。母皇郑重以待的江山,自己珍之重之的子民,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早晚都会沦为其权势之欲的牺牲品。
与其百年之后再成为大周皇族的半个罪人,倒不如在今夜于青史留下最后的一笔浓墨重彩。
“青帝大人,若您真能感知我族人世代虔诚的供奉,请您一定要保佑我今夜顺遂,得偿所愿,为新君即位扫清一切阻碍,留给大周一个盛世之基——”
周粥喃喃低语,直起身后又静立了半晌,才听到祠堂外小灯子的声音。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唐大人他们来等您一道去御花园赴宴呢。”
闻言的周粥推开门,望着唐子玉、燕无二与百里墨三人全心追随的坚定面容,她最后往青月殿方向投去留恋的一眼,再回眸时,唇角边已勾起了一个拭目以待的弧度:“走吧。好戏该开场了。”
御花园偌大的空地上,君臣同乐,藩王起坐喧哗,近臣觥筹交错,近地的琉璃盏铺照之处恍若白昼,似夺了天边的星月光华。
周粥端坐在上位,一一接受了各地皇亲国戚与群臣在阶下的遥祝,只等着酒过三巡,宴至酣畅,一支鼓舞阵势恢弘,鼓点急促如瓢泼,咚咚咚——四面八方地泼洒在御花园内,一时间将周遭所有的动静尽数掩盖!
包括一声短匕出鞘的锵鸣——
寒光直刺进周粥的瞳仁,刺客从舞者间越众而出,甩开腰鼓的同时,一把足有三四寸长的匕首已瞬间划破升平的歌舞,夺命而来!
“叮!”
燕无二的身形却更快三分,往周粥身前一挡,刀未出鞘,只反手横带出一个弧度,乌金鞘身便朝那匕尖狠狠撞了上去,登时擦出无数四溅的火花!尖锐的金石之音听得人心惊!
“砰——”
不知是谁先在慌乱中带倒了一盏琉璃灯,仿佛碎成了一声进攻的号角,潜藏在暗处的甲士呼喊着一跃而起,扑向场中,席间立刻乱成了一片!
“快跑啊!”
“别杀我!别杀我!”
“后宫多妖君惑主,国将不国,还不随本王将他们一举格杀,以清君侧,以正朝纲!”
始终在席间安坐的周琼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真面目,她将手中杯盏一摔,直至阶上,数名精悍甲士闻声低喝,满脸肃杀地举剑冲了上去,不管不顾地砍开赶上前来护驾的大内侍卫——
这哪里是要清君侧?分明是要趁乱弑君!
与此同时,喊杀声从每一面外墙传来,不知何时潜入皇城的琼王私兵出其不意,一举夺下了四方的宫门,势如破竹地一路杀将进来,仿佛是承平日久养出了禁军的散漫,这些将士竟无多少反抗之力,稍失了点先机就节节败退,丢盔弃甲,无心抵抗。只有燕无二统领下的大内侍卫始终整肃有序地护卫在皇帝与一干藩王、重臣身边。
“陛下,快走——”
下界的哗变只在瞬息,天外重天之上却是一段漫长的寂然。
“帝君自在闭关,你问他下落所谓何意?”南斗司命沉默地审视沈长青良久,这才徐徐出声反问。
“青帝隐匿神迹已久,仙班中诸多猜测。下仙不久前曾斗胆潜入木德宫中,意外被青帝所留的一缕神思引入千年前的虚境中,亲历了那场天地浩劫。”沈长青目光不躲不闪,平静地将自己的猜测道来,“下仙以为,青帝当时现身承下这一劫,自感必然魂消九天,却不料只是被天劫打落神位历经,并未陨身。仙劫以五百年为期,神劫则是千年一期,如今千年之期在望,青帝这一世无论在哪一界哪一道中,都即将顺应大道,重归神位,所以那朵灵花所蕴的先天灵气才必须应劫从周粥体内抽还至他元神之中——”
南斗司命静静听完后只略一颔首,便将天界讳莫如深千年的这段旧事一口认下了:“不错。你既已推知,就该明白此劫历时千年应落,不可改。”
“纵使不自量力,下仙也想尽力一试,为心系之人破出一线生机!”沈长青面不改色,长身揖下,字句铿然,“请星君指点,青帝这一世如今现在何处!”
“轰隆!”
几乎是追着沈长青最后一个字音,天边一道惊雷挟着天威发出怒吼。
“存乎心间便也罢了,尚有回转余地,如今你却宣之于口……”南斗司命侧头望向森白的电闪,蹙眉摇头,“何苦。”
“回去吧。”这是南斗司命第二次劝他离开,绣星斗金纹的苍色广袖一挥,威压重新没顶,沈长青的背脊被压得比之前更低了几分,却还是万分艰难地抬眼上望,眼中尽是决然的固执。
“万物生于世间,苦乐自当,哪怕身死魂消,长青亦甘之如饴——请星君指点!”
南斗司命与他的眼神一对,竟有片刻失神,没头没尾地慨叹了句:“还真是像啊。”
沈长青用尽了一身仙力才能勉强在上神的威压下分毫不退,五感却因此受扰太大,一时间竟只瞧见南斗司命启唇张合,却好像一字都未能入耳。
而正当沈长青想要再上一层,听清南斗司命所言时,瞳仁却骤然一缩!
他的视线穿过南斗司命的肩头直直落在那方“棋局”上,一道彗尾正以无可抵挡之势斜坠向了紫薇垣——
客星入紫宫,光白如枯骨,有国丧!
“咳!”
分入本命醋中的元神剧震,沈长青再站立不住,单手支地跪倒在了阶上,一条刺目的血线自嘴角溢出。可下一瞬,他却拭去血迹,强提一口气,单手掐诀,化作青光跃下了重天。
几乎是同一时刻,又一道彗尾光黄似抔土,自天边而来,是地动将至之兆。
南斗司命并没有回身去看那星象变动,却似有所感般面带悲悯地阖了眸。
“啧,这是要把不断修正的大道天命拧成麻花吗?我看着都别扭!”这时暗处忽地落下一道身影,装束乍看起来与南斗司命并无不同,但细瞧之下,其袍袖上却是七杀将星的金纹,面容肃杀,神色暴躁,“其他三尊天帝也没他这么能折腾!千年前就是这样——”
“混沌初开时,一切都如大道无形。如今这天与地,不也曾是他同那样的神折腾出来的吗?”南斗司命似不以为然地笑而置之。
南斗七杀皱眉,不喜欢这话藏三分的交流方式:“大哥,你到底站哪边啊?”
“生机处处皆无,也处处可寻,端看如何抉择了……”
半炷香之前,大周皇宫里一场兵变刚刚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收了场。
此番周琼化整为零,令私兵陆续以贩夫走卒的各类身份秘密潜入京城集结,再在中秋夜宴上带兵逼宫的全部行动,始终都未脱离过唐子玉的暗中监视。
禁军的失措后撤,周粥的仓皇避逃,也不过是为这出瓮中捉鳖的好戏,准备好一个足够大的“瓮”罢了!
自己从来循规蹈矩治理着江山的外甥女,竟突然展现出这样大气的手笔与魄力,是周琼万万没有想到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琼自以为带兵步步紧追深入宫闱,实则却早已落入了禁军在内,京畿卫在外的包围圈中,只待其安插朝中与宫里的势力都自以为押对了宝,将队站好时,一场游刃有余的平乱之征,才在大周第一快刀燕无二跃上飞檐的振臂一呼下,真正开始——
拼杀并没有持续多久,叛将叛兵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当朝天子早就设计好的引蛇出洞,为的就是将琼亲王的势力全部钓出、拔除。
周琼见势不妙,在亲兵的护送下在一片混乱中浑水摸鱼地撤至了琼花殿。殿中有一口枯井,井下藏着一条人为修通的密道,直通向皇宫西门外的围场,是她早年就未雨绸缪,为自己备下的后路。
只要逃出京城,逃回昌西,她就还有割地为王,卷土重来的机会!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了!
可她才狼狈地从密道中爬出来,外边却已有百里墨领一队禁军等在那儿了。
“你怎么发现这条密道的?”被堵截的周琼心中一沉,自知没了逃出生天的可能,反而彻底冷静下来,自持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
“你们都怕燕无二那个‘武疯子’,却没人搭理我这个‘仵疯子’——”百里墨单手搭在自己的大金腰带上,“哎,我也是太无聊了,想着各宫里会不会有什么陈年的抛尸悬案,所以每口井里都找了找。这不,意外发现的。”
周琼冷笑:“依本王看也并非意外,是皇帝早对本王起了疑心。琼花殿怎会不被掘地三尺?”
“你也可以这么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百里墨无所谓地耸耸肩,侧身让开路来,“琼亲王请吧。陛下想见你。”
“也好,该做个了断了。”
周粥从不曾想过,再与周琼一道坐在这琼花殿中时,会是这般物是人非的光景。来时满腹怨怼,相顾却只余一腔彷徨。
“小姨——”
“成王败寇,我当不起陛下的这一声称呼。”周琼打断她,仿佛已经从周粥的神色间猜到了她想说的话,不屑一顾道,“也不必与我叙什么往日温情。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我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你母皇的信任,取得你的信任,好夺得皇位。”
眼见着曾经那么可亲的一副温良面容,如今竟目生得还比不过陌路,周粥启唇却没能出声,倒是周琼还在兀自往下说着。
“只可恨你母皇在位时,根基太稳,我无从下手,只能装出一副无心政务的模样,消除她的戒心。原还想着她自你之后,再没诞下过皇女,你又体弱多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你早夭之后,姊终妹及,也该轮到我了。那我等上几年,名正言顺地继位也无妨——呵,可谁想到,我一等再等,等来的却是你突然痊愈了!”
周琼脸上的笑意逐渐扭曲,怨恨与不甘在她眼底交织成一片浑浊的暗光,她还在继续,话音变得尖利:“你知道吗?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我整宿都没有合眼!我恨自己怎么那么心软,不争不抢,以为等就可以等来皇位?我恨自己为什么只是庶出,连东平王一个皇子都比我更受母皇的青眼,给了他一块那么富饶的封地!”
闻言的周粥默然良久,才艰涩地低声道:“我登基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未彻底好转,于是留了一封诏书,藏在勤政殿的匾额后面……是要传位给你的遗诏。我一直记得你和我说过不喜欢忧国忧民,操心朝政,所以我很努力地想要再多活几年,却原来……”你一直在盼着我死。
“那好啊!你现在就把那封诏书拿出来,传给我!”周琼霍地起身逼近,引得周粥身后的燕无二防备地握紧了刀鞘。
周粥却一抬手,示意燕无二莫要上前,同样起身直视她:“已经毁去了。崇州案过后,我就下了决心,不能把江山交给你。”
“哼,冠冕堂皇。什么病弱什么短寿,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们母女两个的手段吗?”周琼讥诮地扯动嘴角,“你今夜筹谋的这些,不还是为了自己能在皇位上坐得更稳吗?”
说来说去,总离不了皇位二字。周琼的执念已经太深了。
周粥忽地兴味索然起来,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抱着最后一丝窃盼,问她:“假如今夜赢的是你,你会杀了我吗?小姨……”
“不会。”周琼答得很干脆,双臂交抱在身前,语调刻毒,“我没必要杀一个毒入骨髓的将死之人。留着你驾崩后我再继位,才省得有些自诩忠臣的人嚼舌根。现在我虽然输了,但奈何桥边,说不定也还能等到你。”
“赤凰竭和心酉草吗?”
周粥此言一出,周琼面上那始终倨傲的笑意终于犹如久旱的大地层层皲裂开来,变得无比丑陋!
“你——你早就知道了?!你从回宫起的身体不适也都是装的?!”
周粥大限将至,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哪里用得着装?只是她此刻也不愿再多解释什么:“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让冯老太医替你下毒的?她始终没有成婚,甚至没有还在世的家人。”
“哈,原来陛下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周琼抿唇半晌,忽地仰头大笑了三声,肩头抖动得厉害,末了才用循循相授的语气道,“我没有拿任何人和事胁迫她,是她自己想毒杀你。我不过是用了点法子不着痕迹地把心酉草的存在,透露给了她。”
“她想杀我?”周粥不解地重复。
周琼挑眉,不着痕迹地又靠近了半步:“太医院当年那个徐医正与冯太医同出一门,师妹爱慕师兄,师兄却另有眷属,很常见的戏码。冯太医要杀你,是为了给她的师兄报仇。他自尽时留了一封遗书,自陈医术不精,无力回天,只能以死谢罪,请求你母皇宽恕他妻女就在你九岁病重的那年。”
“可他没必要死啊,就算治不好我,母皇也不会——”
“你母皇当时关心则乱,天子当久了,那些问罪陪葬之流的话气急时难免冲口而出,自己不当回事儿,却不代表谨小慎微的臣子会不放在心上啊。当年徐医正也算是大周的杏林圣手,束手无策本就羞愤,又恐累及家人,一时想不开自尽了也能理解。”周琼说着,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只是谁知道,他才刚死不久,你母皇就请了一朵皇族传下的灵花出来。你好端端地活了下来,冯太医的好师兄却就这么不值当地死了,像个笑话似的——这要换了我是她,我也得起杀心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周粥攒紧了眉,一时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哦,对了,先帝后虽然确实有些积劳成疾,忧思过重,但没几年就病重到英年早逝,我想多多少少应该也有这位冯老太医的推波助澜吧。”
周琼却好似在乘胜追击般,视线犹如一条毒蛇缠上她的脖颈,说出的话令周粥不由胸口一窒!
“陛下!”燕无二急忙上前横臂虚扶在她身后。
对上燕无二忧心的眼神,周粥微扯了下嘴角示意自己无事:“走吧。”
周琼喊住她:“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琼花殿就此封宫。”周粥转过身也能背对她,“终其一生,你都不得再踏出半步。”
身后传来周琼的一声轻笑:“到头来还是狠不下心,妇人之仁。不过既然陛下肯留我一命,作为回报,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必。”
“关于你的沈侍君——也不必吗?”
周粥的脚步一顿,她心底明镜似的,并不认为周琼一个醉心权势的凡人可以得知什么神仙的辛密,可事涉沈长青,再怎么谨慎都是不够的。
“你说吧。”于是她呼出一口压在心口的浊气,神色尽量默然地回过身。
周琼瞥向燕无二:“此事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这不行!”燕无二登时急了,“陛下千万别——”
“怕什么?!”周琼截口打断他,冷笑,“你们押本王回来时,浑身上上下下不都搜过了?连根簪子都没给本王留!”
“你——”
燕无二嘴拙,被她这么一堵哪里还驳得出话来,周粥安抚地拍拍他握在刀鞘上的手,淡笑道:“无妨。阿燕,你先出去吧。”
自打得了那个南斗司命星君梦中相授死期,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时辰过一刻就少一刻,周粥本以为自己会活在终日凄惶的恐惧与自怜里,可实际上却没有。她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坦然许多,得灵花续命这么多年里,她得了知己,得了忠臣,高坐过明堂,也行走过世间,甚至还寻到了自己一生所爱,已经赚到了——现在把那一缕先天灵气还回去给人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不在乎是今夜就寝后长眠不醒,还是在兵变中不慎闪失,只要所谋达成,左右都是一句“天子驾崩”终了,无甚不同。
燕无二见周粥这一声嘱令音调虽低,神色却是不容二话的,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殿内,与其他几名侍卫一道守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情况。
周琼也不在意他的视线,兀自笑道:“你果然很在意他啊。可今晚这么凶险的一局,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周粥心中莫名有些浮躁,不想与她绕弯子。
“沈长青那种修士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就没想过要长生吗?”周琼突然问。
周粥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什么?”
“从前我总觉得那些修士神神道道的,都是故弄玄虚,说什么周氏先祖曾是巫灵族人,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可自从那回在宫中见识了沈长青的几分本事,我忽然就起了兴趣——于是我遍寻海内修士,找到了个走丹道的,从他那里弄到了颗炼化过的五百年狐妖内丹。”周琼慢条斯理地说着,抬手到眼前端详着自己手背,“别说,服下之后还真有些作用。那修士还说,只要妖丹一日在我体内不耗尽力量,我就一日不会死,哪怕重伤濒死,那玩意也能救我一命。”
周粥的双眸微微睁大,她这才发现周琼那些细微处的异常,年近三十,保养再是得宜,一双手也不可能比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细嫩,整个面上哪怕眯眼笑起来,也没有一丝皱纹。
“所以啊,你要是把我软禁在这宫里,恐怕等这琼花殿都塌了,我都还活着。呵,我周琼怎么可能甘心在这宫里当个被世人渐渐遗忘的活死人!”周琼的神色逐渐介乎森然与疯狂之间,“还好,那修士在妖丹里埋了一道咒,只要我不想再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无聊了,就念动咒诀,轰的一声——什么痛苦都没有……”
“你疯了!”周粥大惊,几乎立刻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我周琼就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哈哈哈——”
周琼双唇极快地张合出一串听不清的咒语,同时追上前一大步,想用双手牢牢箍住周粥同归于尽!
可周粥却压根没打算逃,口中高喊着示警,整个人已反应极快地反朝她猛扑过去,拽着人一起砸进通往后堂的帘内!
“外边的人快跑——”
“趴下!”
“轰!”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像一支利箭直接穿透耳鼓,仿佛有整座火药库被炸毁,卷着烈焰的光柱直冲云霄,自光柱向外倾泻的妖力摧枯拉朽,顷刻间就将琼花殿无数的砖石瓦木全部碾作了齑粉!
爆炸带来的冲击将守在院内的一干人等全部掀出去打了个好几个翻,才远近不一地重重摔回地面,个个都头晕目眩耳中轰鸣不止,胳膊腿折上几处也是在所难免,但总算都还觉察得到痛苦,便是保住了性命!
出事时,燕无二的第一反应不是往后退而是往里冲!
一迎上那妖丹自爆的力量,他身上的铠甲眨眼间分崩离析,整个人被卷上了半空!亏得他轻功卓绝,摔下来时还是摔了个头破血流,五脏六腑都好似要被震出身体,赤膊上还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
“陛下!”
他扶着裂开一般痛的额头,也不知凭什么力气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还想往光柱中心冲。但双腿却很快被人一左一右给抱住了,低眼是同样满脸血污,狼狈不堪的两个侍卫。
“放开我!陛下还在里面——”
“那里头危险……不能去!”
燕无二目眦欲裂地踢开最先开口那个:“闭嘴!要不是陛下把周琼往殿里头扑,我们现在还活着吗?!就是死也要把陛下救出来!”
被踢开的那个也不挣扎,受了这一脚闷哼着,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仰倒在地上,像垂死的鱼,带着哭腔大喊。
“可这么大的爆炸,陛下……陛下早就没了啊!”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连呻吟声都被众人咽进了肚里。
燕无二踉跄了一下跪在地上无声地呜咽。他自幼双亲都死在战场上,是先帝后领他进宫中抚养,与周粥一同长大,从未想过分离。自懂事起,燕无二就在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永远都要像块盾牌一样护在周粥的身前,一步不退。
唯一可能的天人永别,也只是他死,她活着……
“燕统领,你快看!是陛下——”
不知是谁叫破音似的大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片废墟扬起的灰色尘土深处,有一团青光正缓缓自地面升起,双目紧闭,昏迷着的周粥就被裹在那一团光晕中,鬓发有些散乱,裙摆上也不知沾染的是自己的血污,还是爆体而亡的周琼的。
“是陛下!陛下还活着!”
一时间,动弹不得的便在原地热泪盈眶地欢呼,能爬起来的,则相互扶持着朝那团光晕落地的方向艰难靠近。
“别乱动!虽然我很想把你剖了,但不完整的尸体我可不要啊——”离得更远的百里墨此刻也已经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把挣扎着还想起来的燕无二一把又摁回了地上,“我去!”
百里墨跑进废墟近前时,周粥正好被青光护着安然落了地。他把她扶坐起来,那青光就像是耗尽了力气般重新缩做一小点,周粥的心口上转了半圈后就没入其间不见了。
“咳……”与此同时,周粥呛咳着清醒过来,眼中尽是迷茫。
方才生死关头,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归宿没想要避,只是怕殃及殿外无辜,奋力一扑将周琼带往殿阁的更深处。本以为会被炸得惨不忍睹,却不料眼前忽地青光大炽,整个人就在剧烈的震荡中失去了意识。
是沈长青留在本命醋里的元神冲出来护住了她!
“沈长青——”周粥顾不上浑身酸疼,心里咯噔一下,忙把那“坠子”从领口翻出来捧在手里察看,上边果然多出了道裂痕!
结果那本命醋居然开口说话了:“吾没事。”
“你听到它说话了吗?”周粥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扭头问百里墨。后者眼角微抽地抬手指了指她另一侧:“是他在说话。”
双手被一只大掌包裹着紧握住,周粥愣了一下,看向那只手的主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悲。
“怎么回事?!不是炸完了吗?!”
而就在众人都以为今夜最大的惊险过去时,先是地上细碎的瓦砾发出不安地颤栗,接着连片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不是爆炸!是地动——”
顷刻间,如天折地裂的震响声仿佛淹没了世间的一切,尘土木瓦四面飞集,房屋梁椽如落叶般纷落!
亏得周琼之前那一炸,琼花殿附近都被夷为平地,没什么可掉下来砸伤人的,可这喘息也不过须臾,脚下的地面就开始毫无预兆地断裂、塌陷!
“陛下小心!”
燕无二此番奋不顾身地扑过来,非但没遭殃,还因祸得福地进到了沈长青施术的范围内,被青色浮光一道带起升至半空。
然而入目所见,却叫人生不出一丝劫后余生之喜。
地动不过持续了短短数息,便已是颓垣裂屋,满目疮痍。宫内几座倾摇,震压冲击,蹂踏至死者,掩埋者无数,宫外房舍崩塌,多少阖家团圆成了生离死别——
周粥死死地盯着皇城内外的景象,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一个字音,眼眶生疼想要恸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是我……是因为我还活着……那个神仙说过,天命就是如此,拦不住,躲过了一劫就要用旁的劫来偿……”
天边风雷涌动,本应盖过周粥的话音,可沈长青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陡然一凛。她果然是什么都知道了。而此情此景,也确如她所言,是大道自行在为即将偏离的部分做出的修正。
他为救一人,本也只想以一己来担,大道却偏要还在这十万人家的身上!
凭什么?
“大道为何只能是任由劫雷降世令凡界生灵涂炭,而不是滋养万物令秋菊与春桃同绽?大道是谁定下的?是天,还是我们这些神?”
虚境中青帝的质问忽地窜入脑海,耳边充斥着凡人在这场无妄之灾过后的嘶声哭喊与痛苦呻吟,他的神思在城内一扫而过,有父母在大梁压下时把孩子护在了身下,有腿脚不便逃不动的老人还保持着最后将儿女推出屋外的姿势,有恋人至死紧扣十指没有松开……
三界之内,比起身负法力的妖仙神魔,这些凡人有如蝼蚁,经不起任何一方施为的殃及池鱼。可短暂的无声与绝望过后,第一个人徒手刨开了砖瓦,一声婴儿的啼哭从下方传来——
沈长青好似被惊醒般重新睁眼,迷惘的目光转为决然的坚定。
凡人这一世,经历满面喜怒哀怖、一心七情六欲、半生爱恨情缠……
有人放纵沉沦,就有人坚守不悔;有人机关算尽,就有人赤子丹心;有人可当千刀万剐,就有人应得无尽相酬……纵使天道不可逆,纵使力量微薄,也有人永不肯就此陷入绝境!
众生芸芸,至浊至恶却至清至善,至苦也至乐,至情亦至性。
这一刻,沈长青真正看清了苍生的模样!
大道虚无缥缈,谁都不曾得见,苍生却近在咫尺,鲜活如斯。仙神舍近求远,求的究竟是道,还是一副如止水的铁石心肠?
“看好她。”沈长青沉声叮嘱着,挥袖送出浮光,载着将其余几人缓缓向下落去,自己却尤自立在半空。
周粥整个人都被这惊变后的狼藉与疮痍刺痛得近乎麻木了,可她还没能任由自己在自责的泥沼险进去多深,忽地发现四周光景变换,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够住沈长青在风中翻动的衣袂,才发现自己已离得他太远了!
“沈长青你要做什么?!你和这事本就无关,不要你插手——我现在把那劳什子灵气还回大道!”
燕无二从方才起身体就已是强弩之末,甫一落地就昏了过去。
百里墨喊来太医院的人给给他止血疗伤,一个没留神竟叫周粥抽走了自己仵作腰带上的小剖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厉喝道:“住手!别忘了你的身份!京中十万人家,多少人生死未卜,你要置皇城内外这么多百姓于不顾吗,陛下!”
被唐子玉荼毒久了,百里墨这一喝还真就像模像样地把周粥喝住了。
只见她手中一松,那小剖刀叮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随后她怔然地抬头仰望沈长青。他也正垂眸将视线流连在她身上,唇边浮起浅笑,双掌翻覆间青光迸耀,似正结着某个极为复杂的咒印。
周粥有片刻的恍惚,只觉此刻沈长青在风雷中巍然不动的身影,竟依稀与在梦境里所见千年浩劫中悬立天地间的那道青影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始终不肯离开他分毫,启唇却是在冷静地吩咐百里墨:
“传朕旨意,皇城禁军、京畿卫立刻点清还有多少兵士可用,一条街一条街地搜救被压在废墟下的百姓。京兆府并水龙局调集所有可用之人前往城中各大粮仓清理点数,以备发放。太医院所有医官医女未伤者,半数留在宫中救治,半数去往京中医署汇合,并抽调民间各医馆人手……”
“是!那陛下你自己小心,臣顺便把唐子玉找来,等着——”
百里墨不敢多耽搁,俯身捡起那小剖刀就跑,想着唐子玉说话比自己更好使,还是得找他守在周粥身边才妥当。
滚动的惊雷携着万钧威势往皇城上空逼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对空中那道身影施以灰飞烟灭的极刑。
明白沈长青想做什么后,周粥心中反而却释然了,只是牵动唇角,弯起眉眼,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想将这一幕刻进心神的最深处。
一界区区五百年修行的小仙自比不上拥有磅礴神力的青帝,但好在,沈长青要救的不是天下苍生,而仅仅只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隅。
他回忆着虚境中青帝所结之印,手中动作并不滞涩,居然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稔然。随着结印完毕,周身仙力源源不断地涤荡开去,在空中化作片片泛着青绿微芒的嫩叶,飞向四面八方,在街头巷陌打着璇儿落下,仿佛润物无声的细雨,滋养罢旧的枯败,又浇灌下新的生机。
孩子重新唤醒了父母,儿女合力扶出了老人,恋人间紧扣的十指微微动了一下……
“大夫,他还有气!快救他!”
“快!搭把手,这下面的人还活着——”
无数人在这一刻热泪盈眶,却只有周粥一人含着泪,望见了沈长青的青丝化暮雪。
“沈长青——”
周粥攥下心口前的那滴本命醋,奔向从空中跌落的那道青影,如同奔向了自己一生最后的归宿。
方才的咒印几乎耗尽了沈长青全部的元神之力,他摔得结结实实,扬起一地尘埃,再抬首连视线都已模糊不清,只能狼狈地撑起身子凭本能张开双臂去拥住她。
可温热的鲜血先一步溅上了他苍白的面容。
“周粥!”
“陛下!”
赶来的唐子玉冲上来一脚踹翻刺客,沈长青同时上前一把接住了倒下的周粥。
“哈哈哈——我报仇了!师兄,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是在混乱中乔装成普通医女的冯老太医。
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灰头土脸,为了救人来来回回地奔走,行色匆匆,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在袖中藏了把淬毒的匕首,更没人想到她会在经过周粥身后时忽然行刺!
然而冯老太医那快意又癫狂的呼喊很快就低弱了下去,只剩下喉头里还在呵呵作声,等旁边的太监反应过来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时,才发现她这一跌不凑巧,被废墟中烛台的尖钉斜刺进了太阳穴。
死在冯老太医手中,这或许已经是最圆满的因果。
心口被人从后头捅了个对穿的窟窿,周粥痛得连龇牙咧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中攥着的本命醋也滚落在了身侧。
“快!快找太医来!”唐子玉只愣怔了一瞬,立刻高喊着命人把在附近的太医都带了过来,围着周粥挨个把脉。
“哎,这回总算是要死了……”周粥见那些太医一个个皱眉摇头,转而冲沈长青笑得如释重负,“太折腾了,你千万别再救我了……”
沈长青瞥了眼天边将成的雷殛之势,轻轻点了点头,抽空自己体内最后一点儿法力来凝聚清气,汇入她的伤处减轻疼痛:“吾陪你一道。不救了。”
于是周粥就着清气的缓解,艰难地喘了口气,唤住还在逼迫太医想办法的唐子玉,话音断断续续:“唐爱卿,朕大限已至……心中早有准备,你也该有所觉察到吧?让他们去救旁人吧,别再逼出第二个冯太医……”
“陛下,是臣来迟……”唐子玉跪倒在她跟前,悔恨自己为何要去校场处置叛兵,之后又为何转去小灯子处帮忙安抚赴宴受惊的皇亲国戚与朝臣。如果他能一直守在周粥身侧,如果他能早来一步——
周粥笑着摇摇头,又问:“皇舅如何?”
“王爷只受了一点擦伤,立刻就带着身边亲随出宫救人去了。臣已派了一队禁军护送,确保万无一失。”唐子玉很清楚她此刻因何读只问起东平王一个。
“做得好。”周粥闻言欣慰,忍痛将闷哼咽了回去,“趁朕现在还有一口气,朕想听你把……把遗诏宣了……”
唐子玉眼眶已然全红了,双手死死攥紧了又陡然松开,将怀中取出一卷圣旨,起身走向众人,颤抖着手将圣旨托平,展开,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奉天承运,大行皇帝,诏曰……”
在场之人伏跪接旨。
唐子玉的目光落在遗诏那熟悉的字迹上,思绪重回了那晚御书房中自己第一次从天子手中接过它时的情景。
“这……陛下,大周自开国以来便是世代尊皇族女子为帝,东平王虽有贤名,也曾深受先帝青睐,但这与祖制不合啊!”
“但朕记得,其实从未有任何一条祖宗家法写明过只能由皇女登基继位,不过是陈俗罢了。皇族中若有德才兼备的男子,可堪江山大任,也没什么不能为帝的。朕看皇舅就很好,若朕有一日不测……就由你代朕将大周托付于他吧。”
“臣做不到!”
“这社稷交到谁的手中,该看准的是人,是谁能周济天下,而不应囿于是男是女,甚至也可以不囿于某一血统、某一姓氏。子玉,你辅佐明君、匡扶社稷的信仰,从不是只因朕一人而生——朕相信你。”
“臣此生有幸为陛下驱策,不敢相忘!若这当真是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臣定当遵领,不负所托……”
“大哥,这一道劫雷再劈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
天外重天的边缘,南斗七杀将种种都看在眼里,看得是急火攻心,还不等为此时烦恼许久的大哥司命开口,就已经反手把心头的那把火给甩下去界了!
此举真可谓完美地诠释了他在天界那能动手就绝对不动口的暴脾气将星形象。
南斗司命也是始料未及,见那神火居然正巧与天雷齐下,神色几变,最终竟是若有所悟般地笑了:“千般思量,便有千种大道。原来如此。”
神火伴着劫雷落地,惊响如裂帛,白色的火焰立时将沈长青与周粥二人吞噬其中。
这火好似没有温度,烧在身上也并不疼。周粥隔着白焰与沈长青安然相拥,却惊讶地发现他白发浴火之处竟又一寸寸变回了青丝,那天火烧得越烈,他周身的光华就愈发炽目给人的感觉也全然变了!
仿佛浴火重生,沈长青的面容眉目都没有变,眼底却染上了与那南斗司命如出一辙的悲悯之色。
千年之前,他以东方青帝之身,殉了自己悟得的为神之道;而千年之后,他又以沈长青之名,走完了自己寻得的为人之道。
而今历劫浴火重归东方帝位,他仍是那个曾悯众生挽浩劫之神,却也同样不过是一个甘为挚爱而付尽百转千回之人。
一半是物我两忘的神性,一半是牵肠挂怀的人性,看似矛盾,却在这位东方青帝的身上顺理成章地融合了。
一时间,身体里有一半的自己好像是长眠方醒,与万事万物都隔着千年的疏离,沈长青连看向周粥的眼神都掺杂了些迷惘的陌然。可仿佛是出于某种本能,他的双手却始终拥着周粥,没有松开。
他感到自己的元神还缺了一缕,最重要的一缕,就落在周粥的手边,那滴本命醋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周粥轻笑着向他伸出手,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剥离出自己的身躯,无形地凝聚成一簇没入沈长青的眉心。可惜她伸向他脸侧的手已在白焰中渐渐化为透明,带不去任何温度与触感。
“我早该相信你是神仙的,你这样子真好看……”
那寄留在外的一缕元神似与沈长青心底的某处产生着微妙的共鸣,有什么情愫在怀中人即将消散的瞬间挣开了重重束缚,从千年时光的阻隔中破出!
“周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