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在险途:惊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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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这副样子,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么?”
市刑警大队的审讯室里,冷阳在白光下抬头看向沈岸,少见地调皮一笑:“我相信你。”
沈岸头一次没有接他的茬,冷着脸换了话题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奇怪陈立升的案子会是吴耿干的?”
“和他在老家杀害徐发强时类似的作案原理,手法不奇怪,动机有些牵强。但存在即合理,肯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隐秘原因……”
“冷阳……”沈岸打断对方,拿出一个文件推到他面前,面无表情道,“关于为什么你会在一个星期之前,成了四方地产占股百分之五十二的最大股东,不给我解释下么?”
冷阳惊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把资料仔仔细细确认好几遍,甚至怀疑是沈岸在故意拿自己开玩笑,但此时是坐在刑警大队的审讯室里,沈岸是以警察身份在对他进行审讯。
“你别告诉我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情。”沈岸一顿,冷阳脸上的惊诧之色让他莫名愤怒。
“虽然警方没有实际证据,但你我心知肚明,从陈立升失踪那天开始,之后所有的案子都和四方地产脱不开联系。
“冷阳,是不是这些事从头到底都是你自导自演的?你胆敢把人民公安的力量捏在手里利用?”
“沈队,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消化一下?”冷阳捏着文件夹的手在发抖。
他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这些事情要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那必须是能全权代理他,并能拿得到他一切身份证件的人。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这件事发生的太离奇了,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完全不知情。”
“所以呢?”
“沈队,只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搞清楚真相,”一向从容自持的冷阳从椅子上蹿起来,“看在我们多年相交的份儿上……帮帮我。”
“苏子珍的案子依然悬而未破,你现在还是犯罪嫌疑人。”沈岸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才意识到此时是在严肃的审讯室里,只得又揣回去。
他拿起桌案上的文件气冲冲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将两块巧克力扔到桌上:“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速度找到苏子珍坠楼的真相,你好自为之。”
“我……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线索。当晚我去找苏子珍时,在她家小区楼外的水果店里买了个果篮,当时有个戴帽子的年轻男人曾看到楼顶上站着人,还特地指给水果店老板看。
“当时我还没上楼,只要找到人证,就能证明我在没上楼之前,苏子珍就已经在天台上了,不可能是我逼迫她坠楼的。”
沈岸顿住脚步呵斥道:“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怎么现在才说?”
“之前一直在想陈立升的案子,没顾到其他的。”
“搞不清楚重点!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沈岸皱着眉冷哼,转身去开门。
“谢谢你,沈队!”
“不用,我又不是帮你!”
冷阳拿起桌上的巧克力晃了晃:“我是说,谢谢你的巧克力。”
2
和上次的案情讨论会不一样,这次的会议气氛稍微松快了些,陈立升之案得以圆满告破,给了全警队一颗定心丸,在苏子珍坠楼事件的调查权限上,沈岸也有了在领导面前争取的底气。
“不管怎么说,冷阳的嫌疑依然很大。”在案件进程上没有突破的李正浩,却紧紧揪住冷阳和四房地产的关系不放。
“事情不是明摆着?冷阳是该公司最大股东。为了利益,杀人灭口就是最充分的动机!”
“杀人灭口?”沈岸将茶杯重重跌在桌子上,起身走到投影屏幕前。
“据查陈立升确实是四房地产埋在尚宁集团里的内线,但他之所以成为这个内线,是因为他和四方地产的法人吴倩有着胜过同学的情谊,由于这层原因,他才会一步步陷入这场商业阴谋中。
“加之陈立升性格孤僻,心思缜密,我们走访了他身边的关系网,他的妻子苏子珍是个居家主妇,可以说她对丈夫的事情一无所知。
“而且除了节假日陈立升会回到凌霄花园的家,工作时间都在公司为他配置的公寓里。
“根据这两个原因来看,苏子珍到底会知道什么秘密才会被冷阳杀人灭口,这个动机怕是有待佐证吧?”
“沈队,我确实自愧不如,您在这么紧迫的时间内,不光能破获陈立升的密室自杀案,还能有精力为我们组的案子殚精竭虑搜索证据,真是操碎了心。”
李正浩绷紧肩膀,逼迫自己直视对方射来的炯炯目光,虽然还不能做到从容不迫,但那种冒尖出挑的感觉实在让人上瘾。
沈岸其实对这位精明能干的下属是抱有很大期望的,平时工作中也处处留心教导。
但李正浩脑子太过活泛,在有些原则性问题上喜欢打擦边球耍小聪明,沈岸有心让他在边缘工作上沉淀沉淀,但由此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不过沈岸向来是个神经大条的直男,一切以工作为重,对于这些办公室关系根本就不放多少在心里。
但自从和冷阳合作破了几起案件,沈岸也察觉到了李正浩的刻意疏远。
苏子珍坠亡案发生后,他突然冒出头在冷阳的问题上有些过分偏执,沈岸承认自己也有些感情用事,两人的意见分歧就越发明显了。
“小李,你这话就不对了,都是为了尽快破案,搞什么分裂,有了线索就应该合作共享,何况这两起案件本就是联系在一起的。”
领导就是领导,关键时刻的圆场话还是到位的,戴局长往椅背上轻松一靠,仰头看看李正浩,又看看沈岸:“你继续!”
“关于冷阳现在成了四方地产的股东这件事,确实让我意外,我也深刻检讨之前自己的感情用事,但我们公安干警也不能想当然破案,凡事要讲究证据。”
“双耳烛台上的指纹和血迹难道不是证据吗?”
“请问这柄烛台是致苏子珍死亡的直接凶器吗?”
李正浩被问得噎住,立刻换了个方向反驳:“那也能证明苏子珍在坠楼之前和冷阳发生过激烈矛盾……”
“别跟我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我只看证据,”沈岸十分强硬地打断李正浩,“冷阳已经被拘留,你只要能找到决定性的直接人证物证,我就不会再反对你结案。”
戴局环视会议室满座的众人,眼看没谁敢出头劝解下剑拔弩张的两个队长,只好敲敲桌子亲自下场劝解:
“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一句,这案子错综复杂,牵扯的东西太多,上级给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我背着上面的压力,只希望你们俩能各展所长,竭力侦破案件。”
对比以前又臭又长的繁琐会议,现在这种特殊时期,领导的发言像是被剥了老叶的白菜心,光剩下精华部分了,不到半小时便散了会。
沈岸暗自庆幸又节省下不少时间,分派好各人任务后,等到天刚擦黑,他就去了凌霄花园4栋天台的案发现场。
这栋大楼的天台空间呈一个“T”字形状的空间。“T”字尾端的电梯井房紧挨着楼梯,“T”字左端的西南角就是苏子珍坠落的地方。
沈岸爬上天台,最近距离是“T”字的中心点,苏子珍坠楼地点与楼梯间是较远的斜线距离,而且中间还隔着过一个电梯机房。
假设是她被人逼迫坠楼,凶手舍近求远,选择热闹的中央大街这么个风险系数较高的地点作案,到底有什么意图呢?
但苏子珍确实没有任何自杀的动机。
据家属交代,当晚坠楼前一个小时,她给在外婆家过夜的女儿打了电话,母女还相约好第二天在殡仪馆安排陈立升的葬礼事宜,她只是临时回家取证件。
沈岸举着手电在坠楼点一寸一寸仔细搜索,天台四周是一人多高的钢筋围栏,外面还有宽半米的延伸外围。
当时苏子珍应该是翻到外延上背对围栏,才会以匍匐的姿势落地。但苏子珍身高165,体重60千克,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普通人是无法强制将她翻过栏杆,还保证她不反抗的。
沈岸将手电含在嘴里,索性越过围栏,站到苏子珍曾经的位置上。
脚下是星辉璀璨的街道,行驶的车辆变成了缓慢移动的光点,一阵冷风掠过耳畔,他的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蹲下身去。
突然,他眼风扫到围栏下方的凹槽里躺着个小小的银色圆柱体,像一节老式手电里的干电池,上面还系有一根很细的橡胶弹力绳。
沈岸拿起来仔细研究了一番,才搞清楚这竟是个魔术道具拐杖。
估计是哪个小孩子扔在这里的玩具,沈岸正要把它放进口袋,突然转念一想,这种隐秘且危险的地方,哪是小孩儿能来的呢。
3
兰溪蹲在刑警队门口,秋夜的冷风一阵阵袭来,冻得她直哆嗦,好心的门卫大爷给她借了件军大衣。
等沈岸驾车赶到的时候,隔老远就看到一个圆柱形的肥粽子在门口窜来窜去。
“兰溪?你怎么不进去等我?”
“在里面不方便说话,”兰溪吸了吸鼻子,变魔术似地从军大衣里掏出一盒热乎乎的点心,“沈大哥,我来给你献殷勤的,能让我先上车不?都快抖成筛子了!”
沈岸握着方向盘,一手拿起一块芒果奶酥三口两口吞下:“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沈队,我想求你件事,关于冷阳父亲冷子兴在13年前被杀的案子,只有你能看得到档案局的资料。”
沈岸惊得一顿,瞬间觉得嘴里的蛋糕就不香了:“你……你是让我给你去公安局的档案室里偷卷宗?”
“不是偷,你能带我去看看就行,冷阳这次被陷害,我总觉得和那件旧案有关系,要想帮冷阳脱罪,必须先从源头查起。”
“兰溪……”沈岸欲言又止,沉默着嚼完了嘴里的东西,“你真的就那么信任冷阳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就是觉得凡事不可过高期望,也不可过高笃信,不然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我信他!”兰溪垂眸一顿,再抬起眼睛看沈岸时,目光里满是坚定,“我和他共事这么多年,知道他性格冷清,孤傲疏离,是一块捂不热的冰,但他却有一颗比谁都火热都慈悲的心。”
“看来你喜欢他,真不是看上了他的脸。”
“不不……要不是因为那张脸,谁会去琢磨一个丑八怪的心?”
兰溪没脸没皮地嘻嘻笑着,仰起脸傲娇道:“我可是外貌者协会的骨灰级会员,真佩服我自己啊,居然吃他的颜吃了这么多年还没腻。”
沈岸摇摇头,一副古板父母的嫌弃神情翻了个白眼,一边调转方向盘:“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档案室有严格规定,我不能犯原则性错误。”
兰溪一把拽住沈岸的胳膊不放手:“今天你如果不带我去,我就开门跳车,不……我拉着你一起跳!”
“姑奶奶!我是说你乖乖回家等消息!”
沈岸把兰溪送回家,转头回到警队档案室,幸好他早有打算,白天骗来了管理员老吴的钥匙。
2004年5月6日晚间11点51分,江宁市刑警队接到110转报,江宁市红卫区三环中路的“玖福”珠宝店遭遇抢劫。
刑警队副队冷子兴带领值班小组紧急出动,到达现场时两名女店员被打晕,一名保安牺牲,一名重伤,店内丢失大量珠宝及金饰。
四名抢劫犯乘坐一台无牌的黑色桑塔纳超越A3小型汽车逃离现场,在来不及等待增援的情况下,市刑警大队副队长冷子兴协同两名警员一路追击至江边,发生激烈枪战。
两名队员谭杰伟和周肖身负重伤,劫匪分陆水两路逃窜,冷子兴独自继续追踪,他的手机信号最终消失在318国道上。
但6天零8小时后,却在江宁市武夷大桥下发现了他的遗体。
经法医鉴定,冷子兴的致命枪伤在背后,被弹口直径为9.2毫米的子弹穿透肺动脉,死后抛尸江中。
由于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尸体腹腔腐烂,周身肿胀,面部被水生物啃食,导致五官特征模糊,显然从尸体上提取不到任何关于凶手的线索。
“玖福珠宝”系港资进驻江宁,本地企业“贺氏金业”以经销商的模式代理“玖福珠宝”品牌,成立品牌专柜销售。是本土企业和外资品牌的一次成功合作案例。
而抢劫案就发生在“玖福珠宝”挂牌销售的国庆活动期间,而被劫走的珠宝中,有估值800万的一批D级裸钻,是从香港总店运来的展览品。
江宁市公安局即刻成立专案组,由当时的刑警大队李青山任专案组长,对506重大抢劫案展开严密调查。
警方通过追踪冷子兴出现在318国道上的信号,最终找到一名匪徒向雄伟的踪迹,但在抓捕过程中殊死向雄伟顽抗被击毙,追回一部分珠宝金饰品,其余三名匪徒的踪迹却神秘消失……
沈岸窝在档案室的角落里,卷宗在暗光下更显陈旧,连灰尘都被隐没在发黄的纸张上无人打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虽然尽显克制隐晦,但背后蕴藏的案情却极其曲折复杂。
此案高开低走,从后面的记录中看,调查过程一度陷入胶着。
那个年代没有发达健全的天网系统,但沈岸隐约能从简短的资料中推测出来,那名被毙的劫匪只是另外三个放出的烟雾弹而已。
不过幸运的是,506案件中,失窃的大部分珠宝都以“玖福珠宝”公司企业的名义在惠泽保险公司投了保。
因此抢劫案发生后,在当地政府的大力督办下,惠泽公司一次性赔付给“玖福”高达986万的理赔金,皆由投保方“贺氏金业”公司受益。
资料中简介,“玖福珠宝”的法人兼老板贺一鸣,家中三代世居江宁经营家族店铺“贺氏金业”,到他接手掌舵时,曾几度想改变传统经营模式,最终觅得“玖福”这个品牌合作。
却在挂牌营业的第一个活动期就发生了这样恶性的抢劫案件,对于贺氏来说是致命性打击。
,更离奇的是,就在保险理赔金额到账才一个星期,此人在从江宁去往青山县城的途中发生车祸,车子侧翻掉落山崖,人也当场死亡。
当年506抢劫案发生时,沈岸还是警校的大四学生,刚好在警队实习,曾听到办理此案的同事们分析过贺一鸣之死的原因。
传说“贺氏金业”其实经营不善,到贺一鸣接手时已经入不敷出,他借了几千万高利贷才拿到“玖福”的品牌代理。
大劫案发生后,车祸极有可能是高利贷追债所致,因为贺一鸣所得巨额保险理赔金在他身亡后也不知去向。
另有分析称贺一鸣与其前妻曾有一女,在案情调查陷入胶着、高利贷又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他很有可能把这笔钱交给自己的女儿,然后自己带着满身的欠账制造车祸自杀,来个人死债销。
而惠泽保险赔付出该公司进驻江宁市以来的最大一笔保险金额,此事的风头早把506抢劫案本身盖了过去。
随着时间流逝,江宁市民的注意力被转移到那一大笔钱上面,从此惠泽保险以近1000万的代价在江宁打响名气,变相提高了当地人的保险意识。
随着案情受害人的死去,此案渐渐成为一桩烂尾悬案,再没得到其他三个匪徒的任何线索。
负责侦查的专案组在两年后解散,以刑警大队副队长冷子兴牺牲,刑警大队队长兼专案组组长李青山被撤职为代价,算是给了506大劫案一个惨淡的结局。
过后十几年里,江宁市的发展乘着时代的东风一路高歌猛进,GDP历年来翻了十倍不止。
无数个像“玖福”这样的外资品牌进驻江宁,许许多多的富人应运而生,也成就了这座城市的商业传奇。
当年的506大劫案就此被淹没在轰轰烈烈的历史巨轮中,再无人问津。
“这件案子就这么搁置了吗?那么大一笔损失财产,还有死去的保安和警察,难道就没人继续往下查了吗?”
沈岸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在走进这间咖啡店之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事透露给兰溪。
毕竟年轻人的世界非黑即白,恩怨分明,一旦知道背后的曲折,冲她这股折腾劲儿,想要帮助冷阳脱险,必定要把这件尘封多年的悬案重新抖出来的。
“这件案子发生在江宁市经济转型的拐点上,加之受害者遇难,留下的烂摊子谁也捡不起来,还不如放一桩未了的公案能堵住各方缺口。”
沈岸那刚毅的侧颜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沉默一顿后,他叹气道:“当然,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现在的。”
“可是涉案的另外两名匪徒,徐发强和吴兴旺的身份都解开了,就没打算重启这件案子吗?”
“但他们都死了,和13年前被毙掉的那名匪徒一样,什么线索都没留下,”沈岸顿了顿,迟疑道,“有件事我真是很想不明白,为什么徐发强和吴兴旺两人恰恰是冷子兴的同乡。”
兰溪听出了沈岸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试探着反问:“你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兰溪,你要帮冷阳,必须得先找到涉案的关键人物。”
“作案的四名匪徒只剩下最后一个,连警察都找不到的线索我一个普通人上哪儿去查?”
兰溪颓丧地跌坐回沙发里,捂着脸哽咽道:“现在老大还被拘着,我到底该怎么办?”
“既然找不到匪徒的线索,那就换个方向,”沈岸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这个人是‘玖福珠宝’几代东家的会计,知道的内情肯定很多,所以他也许是个切入口。”
兰溪眼神一亮,接过照片眼巴巴望着沈岸央求道:“沈队,我现在只能仰仗你帮我指个方向了。”
沈岸无奈地摇摇头:“兰溪,目前我最重要的,是把苏子珍的案子搞清楚,冷阳才能洗脱嫌疑。
“况且,公检法赋予我们的权力仅限于对涉案之人有调查权,其他的就属于越权违规了,我倒是建议你找江逸飞帮忙,借助江家的财力和势力,你们会方便很多。”
“江逸飞……”兰溪一顿,垂下目光道,“因为四方地产的关系,他现在指不定多恨冷阳呢。能帮忙吗?”
4
第二天清晨,沈岸刚走进办公室,法医组的同事已经在门上等着了:“队长,我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呢,”
“只要你们法医组在主动找我,就一定有好消息!苏子珍的遗体解剖是不是有了新发现?”沈岸把提着的豆奶顺手递了一杯给对方,推门进屋,“喝完再讲,还热乎着呢!”
“我们通过二次尸检,在苏子珍的胃溶液里提取到了化学物质乙二醇的成分。这种物质能致人昏迷。
“队长,如果大胆假设死者在坠楼前已是昏迷状态,那李副队之前的侦查方向就完全错了。”
一提起胃溶液,沈岸下意识放下准备入口的豆奶,但这个鉴定结果让他两道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如果死者坠楼时处于昏迷状态,那她是怎么上楼去的?刺伤冷阳的又是谁?”
“发现这个线索后,我们和痕检组的同事合作又做了一次现场试验。
“虽然人在主动跳楼和意外坠楼时造成的高坠伤大多一致,没有什么鉴定依据,但人在昏迷中坠楼造成的伤残还是有细微区别的。”
法医小姐姐吞下一大口豆奶,接着解释道:“在没来得及二次尸检之前,我们都认为死者坠楼之前和嫌疑人曾有打斗,不会是昏迷状态。
“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她落地时的姿势比一般坠楼者要分散很多。”
沈岸从办公桌上找出现场拍摄的死者照片铺到地板上,两人趴在地上一张一张精确对比:“队长你看,苏子珍是匍匐向下,头先着地。
“这类坠亡者会下意识用双臂护住头部,加之惯性和压强作用,四肢多靠拢躯干,造成粉碎性骨折及骨肉组织外裂,四肢呈内向扭曲状。
“死者由于是头部朝下,损伤程度很重,颅骨严重粉碎变形、脑组织重度挫裂,颅底、枕骨大孔周围及颈椎也有骨折存在。
“这么严重的高坠伤,死者的四肢在落地时呈自由散开的姿势,只是普通骨折及摩擦伤,比起死者的头部及内部脏器,是身体受伤比较轻的部位了。”
“哎……这是什么?”
沈岸的手指划过一张尸体特写照片,照片的尸体下颚处有一个圆形褐色尸斑,直径约有20号左右的戒指大小,但印记模糊,不易察觉。
“不对呀,这张照片是二次尸检后拍的,如果是尸斑怎么还能保存这么久?”法医小姐姐掏出专业眼镜戴上,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照片,头也没抬地道:“沈队你等等,我去看看尸体……”
沈岸目送着法医走出办公室,正准备关上门把已经冷掉的包子啃完,忽然听见隔壁李正浩办公室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警官,我儿子在四方地产所有的股权都是我转给他的,难道这种正常的商业行为也要向警方报备么?”
这是冷阳母亲欧阳梅的声音。
李正浩果然在从冷阳身上入手找突破点,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据他对冷家的了解,欧阳梅曾是高中教师,后来辞职开了家花店,她哪儿来的钱购买这么多股份?
“在四方地产成立之初,我就是最早的合伙人之一,当然我只是经人介绍投了钱,从来不参与公司经营。
“但后来它不断做大,甚至并购了‘杨氏集团’,成了江宁数一数二的大公司,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后来我手里的股份也就越来越值钱,就想把这笔财权转到冷阳名下,李警官,我这个解释可以吗?”
李正浩不可置否地点点头,“那么关于四方地产最近的一些传闻和动向,您也是一无所知的咯?”
“我说过我一概不管公司。”
“夫人您可是占股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最大股东,要说整个公司都是您的也不为过,十几个亿的身价,您一点也没参与到公司营运中去,试问哪个员工能兢兢业业为他人赚钱做嫁衣?”
“那你就去查吧,查到任何我的犯罪记录,我都认罚。”眼前这位衣着朴素、气质冷清的老妇人有着和冷阳相似的五官神韵,虽然面色上仍然平静如常,但那双眼睛里却看得出愠怒之色。
“阿姨,我和冷阳也是很好的朋友,我请您来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情况好早点搞清楚真相,这样也是在帮冷阳对不对?”
“我丈夫曾经也是一名警察,我儿子从小立志要做一名警察,可我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警察逮捕的对象。”
欧阳梅将手边的茶杯重重跌到桌边:“你们到底有什么证据,就说冷阳是杀人犯?”
李正浩不急不躁,依然露出他习惯性的微笑:“我还是想知道,您做的这些,冷先生是知情的么?”
“不知道,我怕他跟你们警察一样问东问西,于是偷了他的证件及资料,以全权委托人的身份替他办的。”
沈岸听壁角正听得入神,忽然听见有人隔老远就在喊他:“队长,有消息了!”
出外勤的小同志火急火燎地跑到队长办公室跟前,根本没发现沈岸正蹑手蹑脚地躲在门背后朝他连连摆手。
“队长,你站在门后面干嘛?”
小同志不明所以地摸摸脑袋,声音依旧高亢:“你让我找的那个水果店老板才从老家回来,所以耽误了一天时间,他说坠楼案发生那晚,他确实看到天台上站着一个人。”
李正浩从隔壁办公室探出头来,脸色阴沉地要关上房门,欧阳梅见是沈岸,急忙出来打招呼:“沈队长,原来你在呀。”
“阿姨,我正准备忙完去看你……”
见到沈岸,欧阳梅瞬间红了眼眶:“冷阳他还好吗?我现在都急死了,沈队长,请你一定要帮他。”
“冷阳他现在很好,这位李队长是冷阳案件的主要负责人。您有什么情况尽管和他反映。
“阿姨您放心回家等消息,我向您保证,咱们全警队一定会全力以赴侦破案件,也要还冷阳一个清白。”
李正浩和沈岸目送欧阳梅进了电梯,两人带着出外勤的小同志一起回到办公室,李正浩忍不住道:“队长,还冷阳一个清白还为时尚早吧,你就这么笃定他是无辜的?”
沈岸抬手打断他的话,对那小同志道:“你现在说说具体情况。”
“我们找到水果店老板后,拿着嫌疑人冷阳的照片给他指认,他说在坠楼案发生约10分钟前,冷阳确实在他店里买过一个果篮,其人当晚的服饰特点也对得上。
“他交代说在冷阳买东西时,有个戴帽子的年轻男子发现对面大楼的天台上站着个人,依稀能分辨出是个穿裙子的长发女人。
“年轻男子还指给他看了一眼,当时没觉得不妥,哪想到十分钟后她就从楼上掉了下来。”
“也就是说,苏子珍早在冷阳上楼之前就已经到了天台上,并不是我们推断她是在冷阳的逼迫下上楼的。”
“如果是这样,那和冷阳打斗的人到底是谁?”
沈岸把之前法医送过来的二次尸检报告递给李正浩:“加上发现了苏子珍体内的乙二醇成分,就足以证明我们之前的推理完全错了,如此以来,冷阳的杀人依据根本站不住理。”
一直阴沉着的天气终于放了晴,几束光线穿透云层落到身上,温柔的触感像极了刚出壳的小鸡崽被捧在手心里拱来拱去,轻轻用小嘴儿啄着皮肤。
微风吹过耳畔,鼻尖弥漫着淡淡的秋菊香味,被关押的这五天里,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自由的空气。
冷阳在母亲的院子里停留了一会儿,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家,小小胡同院儿里始终留着父亲的印记。
他从峪口村移植回来的千岁松已经长大,他用过的那套茶具还摆在客厅里,他睡过的床、看过的书、坐过的沙发,都原样摆在屋子里,十几年不曾变过。
冷阳原以为在这世上只有他还在执着真相,执着为父亲讨一个公道,却从没体会过母亲的苦心。
她虽然一直反对他追查旧案,却日日夜夜活在父亲的气息中,小心翼翼保存着父亲的点滴。母亲对待父亲的情意,要比他更多了一份深沉。
“儿子!”
“快让妈看看瘦了没有!”欧阳梅冲出来扑进冷阳怀中,高兴得直掉眼泪,“沈队长一早就给我来了电话,他不让我去看守所接你,我就在家做好饭菜等你回来。”
“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的胳膊怎么了?”欧阳梅拉着冷阳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到底还是发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
“没事的妈……”冷阳按住母亲的手,岔开话题,“有件事情我得向您求证一下,沈队说我名下被转入四方地产百分之五十三的股份,我想除了您,没人能瞒着我做到。”
“咱进屋边吃边说。”欧阳梅前脚进去,冷阳跟在后面。忽然发现母亲难得穿着那件大红色灯芯绒旗袍,那是和父亲结婚时的敬酒服,冷阳只在小时候的木箱子里翻到过。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躲进了云层,饭厅里光线昏暗,满桌子的饭菜侵染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但柠檬醉虾和腊肉馅饼的熟悉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冷阳忽然有种隔世的恍惚感。
仿佛又回到以前母子俩做好饭菜等待父亲下班回家的日子,往后的十几年仿佛一场梦。
“我知道现在瞒不住了,其实早就该告诉你的。”欧阳梅给冷阳的碗里夹了一只虾。
“当年那件抢劫案发生后很久,直到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才知道单枪匹马追击匪徒的那名刑警是你爸爸,当时我就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后来你爸只回来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当初要不是还有你,我就跟着你爸去了。”
欧阳梅絮絮叨叨说着,冷阳垂眸听着。
“之后‘玖福珠宝’的老板贺一鸣找到我……”
“贺一鸣来找您?他怎么会来找您?”
“贺一鸣是我高中兼大学同学,关系非常好,直到我和你爸结婚,才和他疏远了。
“那次他主动找上门,你爸爸刚因为这案子出事,我是有些不情愿的,但他跪下来求我,说除了我之外,他找不到人帮这个忙了,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
欧阳梅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贺一鸣说早在他父母去世前,家里生意已经是负债累累了,这次劫案更是大伤元气,铺子眼看要倒。
“银行和外高利贷正四处找他,他把一个旅行箱暂时交给我保管,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去寻找被前妻带走的女儿。”
“那之后呢?”
“之后江宁市内传出贺一鸣的死讯,我一直等到警方消息证实,才将他留下的那个箱子打开。”
欧阳梅抬眸看向冷阳,一向淡漠的神情里突然闪现出一种从没有过的扭曲和激动:“谁知道那个不起眼的破箱子里居然装着整整一箱子人民币!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
冷阳“腾”地从椅子上蹿起来:“他……他怎么会把这笔钱随随便便就交给了您保管!”
欧阳梅垂眸缓缓摇了摇头:“也许当时他确实走投无路了吧,后来我雇了一个私家侦探追查贺一鸣的死因,结果死因没查到,倒是查到另外一件蹊跷的事情。
“在506抢劫案发生当天下午,金店的监控摄像坏了,当时有店员联系安保人员上门维修,但不久后老板打电话推迟了时间,当晚就发生劫案。
“后来我的私家侦探查到该安保公司,从工作人员口中得知,金店监控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人为破坏监控,所以导致午夜抢劫案发生时,根本没有摄像头拍到匪徒的身形外貌,”冷阳瞬即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试探着问道,“您是说贺一鸣他……”
“以前我也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根据私家侦探带回来的一系列资料来回头纵观全局,结合‘玖福珠宝’亏空的财务状况……
“更重要的是,贺一鸣父母去世,前妻带着女儿离婚,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来个监守自盗、金蝉脱壳也未尝不可。”
“所以您在四方地产投资的那笔钱原是贺一鸣托给您保管的对吗?您既然查到了这么多线索,为什么不把它们交给警察?难道这笔意外之财比还爸爸一个真相重要吗?”
“你爸已经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欧阳梅怒目看向冷阳,目光里尽是无奈和哀伤。
“贺一鸣死无对证,我找警察有什么用?除了交出这笔钱,匪徒还是逍遥法外,这并不是个难破的案子,只是杀人凶手难抓。
“再说,贺一鸣他欠我们母子俩的,欠这个案子中所有无辜死难者的。我用他的钱来赚钱,我不靠警察也能找到凶手,也能替你爸爸报仇,冷阳,你要相信妈妈!”
“妈,您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您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到底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够关心您,还是您演技太好、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欧阳梅垂眸避开冷阳的目光,上前拉起他的手:“儿子,不管妈妈做什么,我都是为你好,现在我把四方地产的所有股权都转给了你,将来情形怎样发展,都牵扯不到你身上。”
“不……这段时间内发生的太多事情都隐约和四方地产都有关系,您如果说什么都不知情我一定不相信。
“妈,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您老实告诉我,陈立升和苏子珍的死到底和您有没有关系?”
“没有!”欧阳梅坚定地摇头,“陈立升确实是我安排在尚宁集团的内线,上次地皮中标之后,我们只是让他暂时躲一躲,他们夫妻的死确实跟我没关系。”
“您已经有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可为什么还要处处和江氏作对,而且四方地产目前的动作可谓是急功近利,有一种和尚宁集团不死不休的势头。”
“这是公司的安排,妈妈也做不了主。”
“那么杨雄被抓后在狱中自杀,之后四方地产吞并杨氏集团,这个您也不知情吗?”
“在其位谋其政,四方地产是一家以盈利为目的公司,这种正常的商业行为有什么不妥吗?”
“最后一个问题,您当年挪用了贺一鸣的那笔钱,之后有没有去找过他的女儿?”
“冷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别为难妈妈行吗?”
“妈,您到底想做什么?”
欧阳梅拿起桌上的白酒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喝下,顿了良久,她忽然转了个话题道:“你从看守所出来也不给兰溪打个招呼,她这几天为了你都急疯了。”
“我打过电话了,她和江逸飞去了知青县,才没能和我一起来看您。”
“他们去知青县干什么?”
欧阳梅警觉的神情让冷阳感到诧异,他索性实话实说:“他们找到了一些关于贺一鸣死因的线索。”
“江逸飞……”欧阳梅嘀咕了句,“尚宁集团的少东家,你们关系很好对吧?”
冷阳点头,却随即神情落寞地又摇了摇头:“有了四方地产这档子事,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冷阳,有些人注定是做不了朋友的。”
“什么……”冷阳正狐疑着母亲这句没由来的话,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一下子打破了屋子里沉重压抑的气氛。
电话那端沈岸的声音是少有的冷肃:“冷阳,我还有二十分钟就到凌霄花园的案发现场。”
“我马上就出发。”冷阳挂断电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欧阳梅递给他一碗甜汤:“赶紧喝了去洗个热水澡,再急也得去去身上的晦气,还有……等苏子珍的案子结束了,你带着兰溪出去散散心,这里的事情就不要再插手了。”
“妈……”冷阳欲言又止,他呆呆看着此刻在他面前的母亲,却像在看一团迷雾。
这世上还有什么笃定的事情呢?连自己母亲的面目都看不透。冷阳开始怀疑,自己执着笃信了半辈子的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少是值得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