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康熙撤藩
一、尚可喜上疏要求归老辽东
汪士荣风尘仆仆归来。
吴三桂得知西藏达赖喇嘛同意自己万一失败,可撤往西藏,并答应不帮朝廷对付自己时,吴三桂更加踌躇满志,甚至有胜券在握的感觉。
他立即将方献廷、胡守亮叫来,与汪士荣和自己一起商量下一步如何走。
吴三桂环视三人一眼,心中十分愉悦。他觉得有此三人作自己的谋士,有众位大将作自己的先锋,自己定能成就大事。
吴三桂将近来已策反孙延龄和与西藏达到某种默契的事告诉胡守亮和方献廷二人。方胡二人闻之,大为吃惊,以异样的目光凝视着平西王身边的汪士荣,心想: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难怪这段时间平西王多次倚重他。只是,心中有了一丝酸涩。
吴三桂问众人:“既成今日之势,下一步该如何走?”
方献廷看了看汪士荣一眼,说:“方某认为下一步该试探皇上对于三藩之态度。”
吴三桂心中暗笑:历来沉稳的方兄今日也沉不住气了。看来是被汪士荣给逼的。吴三桂笑着问:“如何试探?”
方献廷说:“方某认为让平南王尚可喜上疏乞请归养,将王爵之位袭于尚之信,皇上之态度便可一试而知。”
吴三桂叹服方献廷之计,但他为了让方献廷有展现之机会,同时也令汪士荣不可小看方献廷,便故作不解地问:“为何要选尚可喜一试?我吴某便不能试么?”
方献廷说:“公子一试有三害:一是万一皇上准了,大权旁落他人;二是万一皇上准了,矛盾会集中于公子一人;三是皇上准与不准,公子都一时没有发动之理由,而让尚可喜一试恰恰有三利:一是平南王府这权本已落入尚之信之手,皇上同不同意,对平南王的倾向均无影响,尚之信与我们同心的;二是如果因皇上准奏而引起不良反应,首当其冲的是尚之信而非公子;三是皇上准与不准,公子都无关系,因为公子进可攻,退可守。”
汪士荣本是漫不经心地在听方献廷说着,当方献廷说完之后,汪士荣为之心惊。我道吴三桂为何能有如此局面?原来身边竟有如此杰出的谋士!
吴三桂斜乜汪士荣一眼,见汪士荣对方献廷满是敬佩之色,心中渐慰。他知谋划之士多是文人书生,而文人书生之间又多歧视。这也正是他一直让汪士荣的活动处于秘密状态的原因。如今见汪士荣对方献廷并不敢轻视,心里怎能不高兴。
吴三桂又问:“此次试探,到底有无必要?”
方献廷答道:“有!”
吴三桂问:“为何?”
方献廷说:“依方某看来,皇上撤藩之心甚坚。至于是否同意,其原因并不在于他是否真心,而在于他目前之势力。方某推知,皇上若有必胜之把握,必会同意撤藩,皇上若无取胜之把握,必不会同意撤藩。我们正好趁此机会调整自己的方案。”
吴三桂问汪士荣与胡守亮意下如何?汪士荣与胡守亮齐声称好!
吴三桂便说:“我看要尚可喜上疏乞归养老并非易事,方兄老成持重,就走一趟吧。”
方献廷得到旨意,便火速赶到广东。
尚之信在自己的密室接见了方献廷。他知方献廷在平西王府的地位非同一般,是少数几个可以称平西王为公子的人之一。所以,尚之信便开门见山地问:“方大人此来,有何指教?”
方献廷说:“之信贤侄,我观你父平南王已近耆耄之年,身体也日趋虚弱,该到归养之时了!”
尚之信不知方献廷此来之真实目的,又见他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便拿话噎他说:“家父早就在家静养了!”
方献廷一怔,又说:“你父虽在养老,但未奏知朝廷。”
尚之信说:“奏知朝廷干什么?”
方献廷说:“若奏知朝廷,贤侄可袭王爵。”
尚之信说:“尚某虽未袭王爵之位,但已与王爵无二。尚某贪图这虚荣干什么?再说,这王爵之位,已是煮熟的鸭子,它还能飞走不成?”尚之信见方献廷说话仍然是吞吞吐吐的,便拿话继续编派他。
方献廷说:“话可不能这样说。难道贤侄不知皇上已有撤藩之意,如果皇上撤藩,那贤侄又哪能世袭此位?”
尚之信笑道:“若皇上真有撤藩之意,尚某即使让父亲请求将王爵之位传给自己,又岂能长久?”
方献廷没想到尚之信有此一着,顿时被尚之信的话噎得不知如何说了。方献廷不得不认真地打量起尚之信来。心想:都道尚之信奸猾异常,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尚之信见方献廷没词了,心里觉得好笑,但他并不敢太作难方献廷,便对方献廷说:“尚某与平西王早就亲如一家了。方大人说话不必闪闪躲躲的,尽管直言便是。”
方献廷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说:“平西王之意,让平南王以乞归养老,将王爵之位传于贤侄来试探一下皇上。”
尚之信轻吁口气。原来平西王的目的在此!他沉思片刻,然后问:“可是试探皇上对于三藩之态度?”
方献廷说:“正是!”
尚之信问:“若是皇上趁此机会将尚家这藩撤了,平西王会如何办?”尚之信对平西王将自己推到浪尖之举甚为不满,故有此一问。
方献廷说:“唇亡齿寒,三藩历来都是唇齿相依,若撤平南王之藩,平西王之藩还会远么?所以,平西王表示绝不袖手旁观!”
尚之信问:“平西王是这么说的么?”
方献廷说:“贤侄若不信,方某有平西王的手谕在此,贤侄拿去一观便知。”
尚之信接过方献廷递过的书信,就着微弱的灯光逐字逐句地将平西王写给自己的书信读了,尚之信心中的石头才放下来,说:“既然如此,方大人明日随我去见家父。”
第二日,方献廷随尚之信去见尚可喜。
一见曾经叱咤风云,大名鼎鼎的平南王竟然住在一幢烂楼之中,方献廷心中忍不住感叹起来:尚之信这小子对父亲也太刻薄了一些!这小子肯定是势利之徒。回去得告诉公子,此子只能利用,不能长处。
方献廷随尚之信进入尚可喜的寝宫,只见昏暗的阳光之中,平南王蜷缩着身子窝藏在宽大的虎皮椅里,王者的风范早已荡然无存。方献廷暗自心惊:难道这就是王者的归宿?想到此处,方献廷不由悲从中来。
方献廷几乎想阻止尚之信对尚可喜提起那事。然而,他终究没有勇气阻止尚之信,只能让尚之信对尚可喜说。
尚可喜几乎没有听完尚之信的话,便摆手示意尚之信别说了。
方献廷以为尚可喜没答应,心中虽惊,但不知是喜是忧。
尚可喜却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我知道你们耐不住的。”说完,便在方献廷与尚之信为他准备好的奏折之中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方献廷不忍再待,赶忙走出。然而,方献廷走出好远还听见尚可喜反反复复只说着那句话:“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二、康熙帝同意尚可喜撤藩之请
自从诏见王辅臣之后,康熙帝在心中酝酿着撤藩之腹案,但等他心中有定见之后,他却并不敢轻举妄动,他觉得自己年轻识浅,所以将自己最亲信的一帮大臣,包括索额图,遏必隆、杰书、莫洛、熊赐履、米翰思、明珠等召来商议,等达到共识之后再作决断。
康熙帝没有料到大臣们的意见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根本无法统一。当他说完开场白之后,众臣便纷纷议论起来。
明珠说:“天下大势已定,边疆安宁,三藩应撤。”他身为兵部尚书,对神州大地竟然还存在着那么一部分军队自己无法插手是十分不满的。
遏必隆说:“昔年先帝与平西王杀马盟誓,令他世守云南。如今仅过十几年,便言撤藩,只怕对朝廷之威信有所损伤。”遏必隆身为大将军,征战一生,如今对战争已经厌烦。
米翰思说:“三藩在所辖之区内欺压百姓、横征暴敛、巧取豪夺、敛尽藩内之财富。且拥兵自重,名为守卫边疆,实与朝廷抗衡。三藩不撤,必生祸乱!”米翰思为户部尚书,对大清之国中竟然还有自己管辖不了的人口是十分不满的。
杰书说:“三藩是否会酿成大乱尚未可知,而如果撤藩,必授三藩以反之口实。臣认为撤与不撤,当慎重些!”杰书玩了个花枪。
莫洛说:“三藩之内,强权横行,法制无用,百姓痛苦,民不聊生。三藩不撤,便是国家无法度,宇内不同天!”莫洛是刑部尚书,他觉得在大清国竟然还有法度管制不了的地方是对法律的践踏。
大学士熊赐履学富五车,声望极高,说话历来有一言九鼎之用。他见众人所议,言辞颇为激烈,但有失偏颇,便说:“依老臣看来,问题不在于该不该撤,而在于能不能撤。”
康熙帝笑着问:“熊爱卿此话何意?”
熊赐履说:“撤除三藩有几利:一利是减少财政支出;二利是便于国家管理;三利是铲除乱国之源。但亦有几害:一害是令朝廷之信誉有损;二害是恐引起兵乱。权衡其中之利弊,利大于弊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应该撤藩。但是问题在于朝廷是否具有撤藩之实力,若无,便不能撤,若有,便可以撤。”
康熙帝问:“熊爱卿之意,到底是能撤,还是不能撤?”
熊赐履说:“臣观国家除去鳌拜未久,元气刚复。若提出撤藩,只恐引起战争,那军饷粮草之类的事是难以应付的。”
康熙帝见索额图一直沉默不语,便笑着问:“索额图,你认为该如何办?”
索额图说:“皇上知道,臣一直是主张撤藩的。但臣观三藩势大,尤其是平西王。臣担心国力不够,不仅撤不了三藩,反为其害!”
康熙帝问:“这么说,你也是不同意撤么?”
索额图说:“臣认为须等条件成熟之时。”
康熙帝问:“何时才是条件成熟之时?”
索额图说:“正如大学士所忧,须先筹足军饷粮草才行!”
康熙帝说:“你既知三藩势大,更应知再等不得。你只论自己早作准备,难道三藩便不能早有安排么?朕担心等我们做好准备时,三藩之势更大了。”
一听皇上之言,众人便悄无声息了。因为从皇上之话中可知皇上撤藩之心甚坚。
明珠见时机甚好,立即进言道:“如今鳌拜已除,内患已消,外患暂无。除三藩之后,天下民众归心。臣认为,此时正是皇上立撤三藩,再造辉煌之良机!臣料定吴三桂不敢违旨。”
熊赐履说:“明珠大人之言谬矣!”
明珠问:“大学士何出此言?”
熊赐履问:“明珠大人凭什么料定吴三桂不敢违旨?”
明珠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康熙帝问:“大学士所虑不是军饷与粮草么?”
熊赐履笑道:“正是!”
康熙帝便问米翰思。说:“你是户部尚书,当知国家有无钱粮对付撤藩之用!你说说看?”
米翰思说:“奏请皇上,户部尚有钱粮。据臣估计,可支用四到五年!”
熊赐履说:“臣有一请,望皇上恩准!”
康熙帝问:“爱卿说来。”
熊赐履说:“臣请皇上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康熙帝一惊,急忙问:“米翰思何来欺君之罪?”
熊赐履说:“去年京中地震,宫中建筑多处破损,皇上令米翰思拨银修殿,米翰思以无钱拒绝。”
康熙帝一听,恍然大悟,然后问:“米翰思对此事作何解释?”
米翰思笑着说:“皇上若言撤藩,臣便说有钱;皇上若言修殿,臣还是说没钱!”
康熙帝一听,大喜,纵声笑道:“国有良臣如此,朕有何忧?米翰思,朕赏你黄马褂和双眼孔雀花翎。”
米翰思大为惊喜,伏地而呼:“谢主隆恩。”
众人没想到康熙帝不仅没治米翰思欺君之罪,反而赐给他黄马褂和双眼孔雀花翎,一时怔在当场。当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不禁对皇上又增加了几分崇敬。
康熙帝环视众人说:“你等均是朕的爱臣,不管观点如何都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朕要告诉各位爱卿的是:朕决意撤藩!朕认为三藩久握重兵,若任其壮大,非国家之利。既然三藩迟早都要撤,便是迟撤不如早撤!”
康熙帝的话刚刚说,尚可喜的奏折便被送至宫中。康熙帝将奏折看了,微微一笑,便将它递与群臣。
群臣依次看了,一言不发。
康熙帝见群臣看了,便问:“众爱卿有何看法?”
明珠说:“平南王此折有戏。他为何不迟不早,偏偏在此时提出归乡养老,让其子尚之信沿袭王爵之位呢?”
熊赐履说:“臣认为平南王此举是三藩试探朝廷之举!”
康熙帝问:“爱卿何出此言?”
熊赐履说:“据臣所知,尚可喜名为平南王,而手中之权早已让其儿子剥去!平南王早已形同虚名,与三藩并无必然之联系。故臣猜知,这必是三藩的投石问路之计。”
康熙帝问:“此计用意何在?”
熊赐履说:“其实,皇上撤藩之意,京中之人早有耳闻,而三藩更无不知之理。故臣以为三藩正让尚可喜请求归乡养老,让其儿子沿袭王爵之位来试探皇上对待三藩的态度!”
康熙帝大笑一阵,之后对众臣说:“众爱卿看看,朕撤藩之旨未下,三藩倒先将鼻子伸到宫中来了!”
熊赐履说:“臣倒认为皇上当深思之!”
康熙帝问:“爱卿何出此言?”
熊赐履说:“臣认为依此奏折看来,三藩犯上作乱之心已居。若立刻撤藩,只怕是火上浇油,立刻引起天下之乱!”
康熙帝笑道:“朕倒认为,撤藩,三藩会反;不撤,三藩亦会反;与其不撤等他反,倒不如撤之让他反。”
熊赐履说:“是否让下部议议再定?”
康熙帝说:“下部所议难道还会有不同的结果么?”
于是,平南王尚可喜接到圣旨:同意其尽撤藩兵,回籍养老。
三、吴三桂释尚之信心中之疑
尚之信接到皇上圣旨,得知皇上同意父亲所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当时,他之所以答应方献廷之请,并非完全因受吴三桂的手谕所影响,而是因为他认为皇上绝不敢轻易同意撤藩,让父亲一试未尝不可!如今,皇上竟然真的来个顺水推舟答应了,自己如何是好?
尚之信来回不安地在密室里走。他暗骂自己不小心,一世打鹰,却被鹰啄瞎了眼睛!他想:自己一定得想法挽转这种局面!不然,自己苦心经营的成果岂不会付之东流?
尚之信尽量使自己安静,然后梳理自己的思路,考虑一下自己在撤藩之中的利弊以及与平西王的关系。
弊大于利是显然的:若任其撤了,自己的世界完了,自己从此便变得一无所有!金钱、权力、地位、女人以及自己心爱的酒都会一去不复返。
然而,凭自己之力量是无法与朝廷抗衡的,只能任朝廷宰割。唯今之计,便是看平西王吴三桂到底会不会帮自己。而平西王会不会帮自己的关键不在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如何,而在于此事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损害!
尚之信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得出几个结论:
一、若平西王置自己于不顾,平西王确有唇亡齿寒之忧;
二、若平西王置自己于不顾,平西王的力量会有所损失;
三、若平西王置自己于不顾,平西王必失信于天下。
尚之信心中有了这三个结论,便对与吴三桂谈判充满信心。于是,他立即奔云南而来。
吴三桂见尚之信来了,急召方献廷一起来商量。
尚之信一见到方献廷,便以埋怨的口吻说:“昔日听世伯之言,逼家父上书乞请归乡养老,没想到皇上竟然答应了!弄得小侄今日不知如何是好。若撤了,自己此生岂不完了?若不撤,又是抗旨不遵,朝廷必派重兵围剿自己,朝廷势大,自己势弱,自己唯有失败一途!故侄儿特奔云南而来,求救世伯,请世伯指点明路。”尚之信故意只对方献廷言说,却对吴三桂手谕之事只字未提,其意便在试探吴三桂待己之诚心。
吴三桂当即便说:“之信别急,本王不是早就有言在先么?今日你家有事,本王岂能袖手旁观?”
尚之信说:“怎好劳平西王操心?”尚之信想进一步试探吴三桂之真实态度。
吴三桂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所谓唇亡齿寒,本王便是想撒手不管也做不到!”
尚之信说:“平西王之言令之信感动!”
吴三桂知道尚之信对自己尚有疑心,便索性说:“其实,这并非本王为了帮你,也是为了帮自己!”
尚之信说:“此话之信更不明白了。”
吴三桂笑着说:“若任朝廷将你藩撤了,对本王有三大隐忧!”
尚之信心中一怔,但外表却不动声色,问:“有哪三大隐忧?”
吴三桂说:“一是唇亡齿寒之忧。你想想,皇上既然能撤平南王之藩,平西王之藩又岂能长久?二是实力受损之忧。本王历来将你二藩视为自家兄弟,是今后共举大事的中坚力量,若让其撤了,三藩之力不是已损其一么?三是丧失民心之忧。本王素以信义取信于天下,若置你于不顾,民众必会怨我失信于你而从此不归附于我,岂不是损失更大么?”
尚之信听到这里,对吴三桂哪里还有半分怀疑?立即跪于吴三桂面前说:“平西王在上,尚之信此后必唯平西王马首是瞻。”
吴三桂牵起他,笑着问方献廷:“方兄可有妙计渡过此关?”
方献廷那日已对尚之信产生不愉之心,认为尚之信是势利小人。今日得见尚之信在自己与公子面前的一番表演,更觉得尚之信只可利用,不可深交。因为心中对他有着鄙视,本不想出什么主意来帮他,但见公子对他执礼甚恭,便知道自己不可造次。
所以,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权当是为了公子这大业而出的主意吧!方献廷手捋胡须说:“妙计倒有,只要公子肯行!”
吴三桂立即说:“说来听听!”
尚之信也立即将目光投到方献廷身上,心想:看他出什么主意。
方献廷说:“公子即刻上书请求撤藩!”
尚之信闻之一怔,心里骂道:这叫什么主意?一只脚被朝廷套住了还不够,还要将另一只脚送进去?他怔怔地看着吴三桂,看吴三桂有何反应。
吴三桂知道方献廷为人稳重,绝不会胡言乱语,所以十分平静地问:“方兄此计何意?”
方献廷说:“其意有三:一是分散朝廷之注意,缓解平南王之急。”
吴三桂笑着点头。
尚之信问:“如何能解我之急?”
方献廷说:“平西王没上疏之前,朝廷之注意必集中于平南王之身上。平西王上疏之后,朝廷之注意力必集中于平西王身上,而平南王之撤藩是否有行动,大家都不会关注!”
吴三桂问:“那第二呢?”
方献廷说:“二是可以给朝廷以压力。”
尚之信说:“什么压力?”
方献廷说:“皇上之所以敢顺水推舟同意平南王撤藩的原因有二:一是平南王势弱,撤之,不会有大动荡;二是平南王之藩本是朝廷所封,现在撤之亦是理所当然的。”
尚之信听到这里,便有些不舒服,问:“难道其他之藩会有所不同么?”
尚之信的其他之藩自然也包括平西王了。吴三桂听了,却像未听见一般。
方献廷却以揶揄之口气说:“岂止不同,而是大大不同。”
尚之信涩着脸问:“不同在何处?”
方献廷佯装没看见一般,笑着说:“像平西王之藩,兵多势重,历来为朝廷所看重,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朝廷不敢轻易许之。况且,皇上若同意撤除,必会陷皇上于不义之境地。”
吴三桂与尚之信同时一惊。吴三桂问:“怎么会陷皇上于不义之境地呢?”
方献廷笑着说:“难道公子忘了?公子之藩是顺治帝所赐,后经大学士洪承畴所请,已被顺治帝御准世镇云南。如今,皇上若要撤之,岂不是失信于天下,陷入不义之境地么?”
吴三桂听后大喜,说:“方兄所言极是。”
尚之信心中不得不佩服,但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问:“那第三呢?”
方献廷不以为然地说:“给自己创造机会。”
吴三桂也有些不解,问:“创造机会?”
方献廷点点头说:“依臣看来,朝中之臣对撤藩之事本来是各执一词,无法统一。要不,凭皇上青春年少的血气之勇,早就下令撤藩了。现在公子若上疏请求撤藩,便会使朝廷更加陷入混乱之中。”
尚之信问:“怎么会混乱呢?”
方献廷说:“因为主张撤藩和主张不撤藩之间会争得更厉害。这样,我们便赢得了时间。有了时间便是创造机会,我们可以作好充分之准备。”
吴三桂听到这里,心中再无顾虑,便对方献廷说:“便依方兄之意上疏。”
四、康熙帝勇骑老虎
公元一六七三年七月(即康熙帝十二年)。
与所有炎热的夏季没有什么两样,今年的京城依然闷热,令京城之中的人酷热难耐。
然而,压在康熙帝心中的石头比酷热更使他难受。他没想到同意平南王尚可喜撤藩的圣旨刚下数月,朝中还没来得及派人去监视平南王撤藩之虚实,而平西王吴三桂与靖南王耿精忠竟然一同上疏请求撤藩。
刚接到吴三桂与耿精忠的请求撤藩的奏折时,康熙帝心里确实舒服过一阵。面对奏折,他轻吁了口气。心想:三藩同意自撤,事情总算了结了,但随即他心中便疑惑了。他在想:按吴三桂之为人,绝不可能如此顺从和屈服,甚至不打自降的。否则,多尔衮也不会费那么多周折才将其折服,而父皇也不会始终对他存有疑心了。
想到此处,他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吴三桂有什么阴谋?一想到其中可能有阴谋,康熙帝不寒而栗。此时的康熙帝刚好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且在十四岁时有过除去逆凶鳌拜的壮举。按说,此时面对吴三桂,不应该有惧怕之心。然而他明白这是两回事!如果说自己在少年时期是凭血气之勇除了鳌拜的话,而今日却是无法用同样方法面对吴三桂了。虽然自己已经比那年大了好几岁,变得更强大有力了。然而,自己此时面对的吴三桂绝非鳌拜可比!鳌拜专横跋扈、勇猛凶残,但同时也锋芒毕露。俗话说至刚易折,这是鳌拜之弱点。而吴三桂却阴险狡诈深藏不露,刚柔相济且大智若愚,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抓不到他的弱点。他给你的感觉是认为他毫无特长也毫无短处。况且,吴三桂手中有那么多虎将和勇兵,一旦发动起来,必有铺天盖地之势。
康熙帝觉得自己必须慎之又慎。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又拿起吴三桂的奏折读起来。
“……臣自顺治元年,以猥琐之身从龙行空,附骥绝尘,即受先圣主不次之恩,委以专阃之任,膺以无尚之爵,仰恩俯叹,泪湿重枕……唯当以犬马之年效命于当今,报忠于先帝,本不应惜身爱命,惮劳畏巨,然近年来精竭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耆耄庸聩,误圣上臻隆治化大图,有伤先帝知人之明,则臣罪不可逭矣!请辞藩国之位,退养辽东,庶几朝廷不虑西南之忧,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则圣主爱我深焉……”
康熙帝经过琢磨吴三桂的奏折,立刻看出问题来了。康熙帝在心里骂道:好个吴三桂,原来是绵里藏刀!名上是请求辞藩,实上是在威胁朕。康熙帝仿佛看到了吴三桂那双慵懒而又锋利的眼睛,心里立刻腾起万丈豪情。心想:吴三桂,你便是只老虎,朕也要骑一骑。
康熙帝便向内务府走去。
自从打算撤藩以来,康熙帝命索额图、熊赐履、明珠三人成立了专门处理有关事务的小组,并设在内务府。
康熙帝走进他们办公的房间之时,吓了众人一跳。众人连忙行礼,让康熙帝挥手止住。康熙帝说:“想必众爱卿已将吴三桂之奏折看过?”
三人躬身答道:“是的!”
康熙帝问:“各位有何想法?”
熊赐履说:“若能如平西王所请,自动撤藩自然是社稷之幸,民众之福!”
康熙帝听出熊赐履话中有话,便笑着问:“大学士何必假设?难道你从平西王的奏折中看出什么异端么?”
熊赐履连忙说:“为臣并没有看出异端,只是猜忌罢了!”
康熙帝在心里笑骂熊赐履:这个老滑头!连朕都看出了平西王的奏折中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他既为大学士,岂有不知之理?
康熙帝问:“索额图认为如何?”
索额图说:“臣觉得平西王的奏折之中是话中有话!”
康熙帝饶有兴趣地问:“爱卿觉得那些话有弦外之音呢?”
索额图说:“像奏折之中的‘有伤先帝知人之明’便是话中有话。”
康熙帝问:“话中之话是什么?”
索额图说:“分明是提醒皇上,他是先帝御准世镇云贵的,皇上若撤藩,既是有诽先帝失察之意,又陷皇上于不义之境。”
康熙帝点点头说:“索额图说得有理。明珠,可有话说?”
明珠说:“臣觉得平西王在威胁皇上。”
康熙帝笑着问:“何以见得?”
明珠说:“奏折之中的‘庶几朝廷不虑西南之忧,三桂可免敝弓之愆’一言,便既有对朝廷不信任他而发牢骚之意,又有威胁朝廷须担心因此而引起的祸乱之威胁!”
康熙帝极有兴趣地看着三人。若论水平,当然是大学士熊赐履独立鳌头了,次之要论索额图,最后才是明珠。然而,从他三人阅读吴三桂的奏折所发表的看法来看,熊赐履仅知其皮毛,索额图已及皮肉,明珠才揭其精髓。不是熊索二人不知,而是熊索不说也。由此可知三人的为人之道与为官之道。
康熙帝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若论年龄排列,熊赐履年长,索额图次之,明珠最年轻。结合三人刚才所发之议论,康熙帝不禁要在心中问自己了,难道真如世间所传说那样,为官愈久,棱角愈少,处事愈圆滑!于是,康熙帝觉得要逗逗大学士。
康熙帝喊:“熊赐履。”
熊赐履连忙说:“喳。”
康熙帝说:“你身为大学士,学问较之明珠必深。岂有明珠读懂平西王之奏折而你不懂的道理?”
熊赐履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康熙帝突然大笑起来,之后对吓得如乌龟般的熊赐履说:“不是你不知也,而是你不说也!”
熊赐履赶忙叩头请罪说:“罪臣该死!”
康熙帝笑道:“死罪没有!但略施惩罚还是有必要的。熊赐履,下面朕问你之事,你须从实回答。”
熊赐履不知康熙帝要施加给自己的惩罚是什么,只得赶忙答应:“喳。”
康熙帝问:“依你看来,三藩该不该撤?”
熊赐履说:“若撤,三藩必反,皇上势必如同骑虎;若不撤,三藩虽暂规矩,但皇上却有防范之虞。”
康熙帝摇摆着说:“熊赐履,你不能跟朕作官样文章!你们这些官油子就喜欢以模棱两可的话哄骗朕!自今日起,朕不允许你们这样做!熊赐履,你说,朕到底撤不撤藩?”
熊赐履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皇上若不怕骑虎,便撤!”
康熙帝笑道:“朕听大学士一言,这虎朕骑定了。”
熊赐履才矢口否认,众人已大笑起来。
于是康熙帝便叫人拟旨,其旨如下:
“王心可鉴,王志可嘉,所请照允。朕已令大员往任云贵总督,必能承王之志,理好黔滇。王与国同休,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国家岂肯为兔死弓藏之举,王之虑多矣!王尽可放心北来,朕扫百花之榻,设醴相待。”
五、康熙帝与吴应熊做戏
康熙帝决定同意吴三桂所请之后,心里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虽然他知道吴三桂请求撤藩之举是假,等待自己的将是更为严峻的挑战,但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决定,不可畏畏缩缩,而且他也喜欢更刺激的游戏。
康熙帝走出内务府,来到洒满月光的庭院之中。庭院里到处是白生生的月光,给人一种寒意。尤其是那些石狮子,蹲在宫殿门口的狮子,在月光下都变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康熙帝心里的轻松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和警觉。
康熙帝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个不该忘记的人,即吴应熊。吴应熊在京城中表面上看来是无所作为,其实却能通天。要使他对自己撤除他父亲的藩国而无动于衷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自己撤藩之成败与吴应熊有相当重要的关系。
所以,康熙帝认为自己得对吴应熊有些防范。至少得先去看看他,给他一些慰藉,也敲敲他的警钟。
于是,他喊道:“魏东亭!随朕前往额驸府!”
魏东亭口称:“喳!”心里却忙乱起来。因为他知道吴应熊虽是皇亲国戚,但与皇上一直处于一种面和心欺的状态。其实,不能说康熙帝与吴应熊认权不认亲,凡是进入官场之中的人为了权力都会是尔虞我诈的。
康熙帝带着几个侍卫直奔额驸府。
吴应熊此时的心比康熙帝更烦乱。京城之中虽然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而吴应熊却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自从父亲上疏请求辞藩之后,他一直在注意宫中之动态,但当他得知两派势力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之时,吴应熊心中便担心了。因为他明白此时的关键在于皇上,而皇上年轻,如初生牛犊,所以,他认为皇上一定会撤藩。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仍没得到确切的消息,所以他心里也乱了。
康熙帝进入额驸府时,吴应熊正在园中来回不安地踱步。突见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出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吴应熊心中一惊,立即喝道:“是谁?”
魏东亭赶忙说:“额驸,皇上驾到!”
吴应熊一怔,然后慌忙行礼。
康熙帝立刻扶起吴应熊说:“是天气闷热,还是人心烦躁,额驸竟然此时还在园中踱步?”
吴应熊先是一惊,等明白皇上的话外之音后,立刻答道:“皇上不是也没睡么?”言下之意是,我吴应熊因烦躁而难入睡,你皇上不也如此么?
第一个回答输了,康熙帝心有不安,立即说:“朕是担心额驸的身体呢!”
吴应熊说:“皇上还是担心自己的龙体要紧。”
康熙帝便轻笑道:“朕的龙体是要紧,但额驸的身体令人更担忧!因为朕毕竟比额驸年轻些!”
吴应熊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正在此时,和硕公主来了,给皇上行礼之后,便说:“皇上和额驸都在说什么胡话?你们的身体都好好的,说什么你担心我,我担心你!”
康熙帝与吴应熊同时一愣。康熙帝以轻笑掩饰自己的失态,吴应熊也连忙以笑躲了过去。
和硕公主说:“皇上进凉亭坐坐?”康熙帝点点头。和硕公主便在前面引路。来到凉亭后,大家便都坐下。
和硕公主喊:“给皇上来杯碧螺春。”
康熙帝问:“公主有女儿红么?”
吴应熊顿时警觉起来。
和硕公主说:“女儿红是酒可不是茶!”
康熙帝说:“朕知是酒不是茶!”
和硕公主问:“那皇上为何还要女儿红?皇上可从来不喝女儿红的,今日怎么问起女儿红来了?”
康熙帝说:“不是朕想喝女儿红,而是有人说公主家中有女儿红!听人说,想让朕喝,所以朕才问起!”
吴应熊听出了康熙帝的话外之音,知道皇上是暗指自己用兰子的身体毒害他一事。但他不知皇上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还是胡乱猜疑的。
和硕公主说:“皇上又说胡话了!额驸一般不喝酒,到不得不喝之时,也不喝女儿红。所以我府上从来没进过女儿红,又哪来的女儿红给皇上喝呢?”说到这里,和硕公主转过头对吴应熊说:“额驸,你说是不是?”
吴应熊正在想着心事,被和硕公主突然问起,顿时慌乱了一下。然后,他立刻调整自己的情绪说:“那是,那是!”
康熙帝注意到了吴应熊的失态。
和硕公主说:“额驸怎么啦?”
康熙帝笑道:“额驸有病呢。”
和硕公主一惊,连忙问:“额驸真有病么?”
吴应熊难堪地笑道:“皇上说笑话的。”
康熙帝笑道:“朕没说笑话,额驸有心病呢。”
和硕公主问:“什么心病?”
康熙帝说:“平西王近来欠安。”
和硕公主问:“额驸,真是这样么?”
吴应熊点点头说:“父亲眼疾越来越严重了,近来几乎到了目不视物的地步了。”
和硕公主说:“你怎么没告诉我?”
吴应熊说:“我见父亲是故疾,所以没告诉。”
康熙帝见吴应熊一滑又溜了过去,心有不甘,突然问:“额驸近来与平西王有书信往来?”
吴应熊陡然明白自己刚才的话让皇上抓到了把柄,只得含糊地说:“父亲与吴应熊时常有书信往来。”
康熙帝说:“朕于前段时间也收到平西王的奏折,是请求撤藩的。朕让下部议了一段时间,没有个结果。朕思之再三,觉得还是撤除的好。所以,特来告知于你!”
吴应熊只得答道:“皇上圣明。”
康熙帝知道他言不由衷,便笑着说:“其实,朕同意平西王撤藩,可给平西王带来几个好处。”
吴应熊本想问:“能带来什么好处?”但他不敢问,所以显得局促不安。恰在此时,和硕公主解了他的围。和硕公主问:“有哪些好处?”
康熙帝说:“一是堵小人之言。现在朝里朝外都有人在议论平西王,说他心怀异志。这都是小人之言。他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看到平西王拥有重兵。若将藩撤了,小人之言便不攻自破。朕是信任平西王的,但小人之言也不得不防。”
和硕公主觉得康熙帝说得在理,便点点头。同时因为看到康熙帝越来越成熟了,心里充满了愉悦之情。
康熙帝又说:“二是可以让平西王安心养病。平西王是我大清的开国元勋,为大清的社稷操劳了几十年,已弄得满身是病。再不让平西王安心休养,朕于心难安!额驸,你说是吗?”
吴应熊苦涩地说:“应熊代父谢过皇上。”
康熙帝笑着继续说:“三是可以让平西王与额驸共享天伦之乐。平西王为朕操劳了这么些年,朕应该为他盖座好宫殿。朕打算就在辽东盖,辽东有他的亲朋好友,朕还打算让额驸回去与平西王同住。额驸说好不好?”
吴应熊连忙答道:“感谢皇上关怀!”
康熙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心里舒了口气,然后起身对吴应熊说:“额驸可要好好管教府中之人噢!明明没有女儿红,却欺骗朕说有女儿红,弄得朕差点上了当。”
吴应熊脸涩涩的,又不得不点头答应。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
康熙帝走了,和硕公主也睡了。
吴应熊在闪烁的灯光下给父亲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