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丢帅保车
一、永历帝给吴三桂写信
经历了近两个月的颠簸,仍然没有到缅甸使节所说的风水宝地,永历帝心中开始疑惑了。永历帝问:“缅甸国王为朕所建的宫殿到底在哪里?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到?”
小太监说:“也许那确实是个好地方,要不怎么还没有到呢?”
其实小太监已经知道皇上是被押到云南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这回事,但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告诉永历帝。虽然他们在离开永历帝时都变得悲悲戚戚的,但一旦与永历帝相处,大家便又变得欢欢喜喜的。仿佛永历帝真是要到那快乐的老家去一般。
所以,受蒙蔽的便只有永历帝一人。
永历帝说:“早知道如此,倒不如不离开理草殿的好!免得这样颠来颠去的,皇太后怎么受得了。”
小太监说:“理草殿虽然好,但毕竟是异国他乡!”小太监是脱口而出的,但说完之后,他便后悔了。
永历帝似乎没有觉察到小太监的弦外之音,抱怨地说:“这样颠来颠去,不照样是到异国他乡去么?”
小太监突然来了感情,战栗地说:“皇上,奴才想问你一句话,不知行不行?”
永历帝有些奇怪地看着小太监。他今日是怎么啦?平日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今日怎么变得畏畏缩缩了?永历帝说:“你什么时候说话请示过朕,你说吧!”
小太监怔怔地看着永历帝,欲言又止,然后又怔怔地看着永历帝。
永历帝见小太监吞吞吐吐的,不知他心中有鬼,以为他突然变得啰嗦了,便怒道:“你有话快说!别让朕难受!”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皇上愿意回到大明去么?”
永历帝哈哈笑道:“废话!朕怎么不愿意回大明呢?朕做梦都想回大明来!”
小太监说:“如果皇上回来不是来做皇帝的,皇上还愿意回来么?”
永历帝笑道:“蠢话!朕本来就是皇帝。朕回大明来不做皇帝做什么?”
小太监突然不忍心再看到永历帝那种毫无城府的神态,便别开眼睛看到一边。
永历帝突然预感到什么,人惊呆了,笑容僵在脸上,永历帝的脸于是变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脸。
小太监与永历帝都不开声。
天沉默着,地沉默着,风沉默着,雨沉默着,一切都沉默得凝固起来。
唯有永历帝坐着的马车碾压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小太监突然觉得这种气氛压抑得人难受,他想说话打破这种沉默,但他努力了几次,终于没有说出口。
永历帝似乎在对某种东西进行思索。突然他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
小太监实在忍不住了,心不在焉地说:“要是天能下场雨该多好啊!”
永历帝依然没有理睬他。
小太监从没有见过皇帝这样地笑,所以他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他朝车外看,想向别人求援。可是,他突然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路上的行人虽然很多,但是却像没有人听到皇帝的笑声一样仍无动于衷地走着。
永历帝突然止住笑,问小太监:“你们都知道了这事?”
小太监只得点点头。
永历帝又说:“唯独没有告诉朕?”
小太监仍然只得点点头。
永历帝说:“你们是怕朕受不了?还是想多给几天快乐?”
小太监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永历帝戏弄自己说:“这么说来,你们是怕失去我这个皇帝!你们比朕更怕朕不当皇帝!”然后又是一阵震动天地的笑。
永历帝又归于宁静,小太监小心地陪着。
队伍终于到达一个驿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一行人得在这里住宿一夜。
小太监服侍完皇帝后,便陪坐他身边,安慰说:“皇上别太过忧虑!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永历帝对小太监说:“给我研墨。”
小太监依言研了。
永历帝铺开纸,用毛笔蘸了浓墨,然后在锦帛上颤颤巍巍地写起来。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
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民众。将军态兴楚国,饮泣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先。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臣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亡,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立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变自幸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饕文章,能不惨然必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既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奕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微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之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永历帝一气呵成写完此信,已感到疲倦,内心的激情也倾泻一空,如同朽木一般。
小太监怔怔地看着永历帝和风中摇曳不定的灯光,一言不发。
二、吴三桂捧了个热山芋
吴三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初,他采取敲山震虎之计目的在于想使缅甸将永历帝擒来,所以,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天到来。现在,永历帝确实被缅甸人送回来,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尤其是当他看完永历帝写给他的信以后,他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崇祯皇帝那双焦虑又无奈,且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眼睛,也仿佛看到了永历帝那忧郁而哀伤的目光。
吴三桂一遍又一遍地品味着永历帝信中的话。尤其是:“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呼?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这些句子一次又一次地撞击他的心灵,令他难安。
现在,永历帝已成为自己的阶下之囚,但是,自己却不知如何处置他!很显然,让永历帝长期待在自己这里肯定不行。一是自己没有理由这样做;二是会使朝廷对自己猜忌。然而,将永历帝送回朝廷更不行,一是因为这会成为大明最大的耻辱;二是因为自己不能忍受这种结局,怕永历帝遭受朝廷非人般的折磨。
正因为这样,吴三桂像手捧着热山芋,吃了也不是,丢掉也不是,不知如何办才好!
其实,吴三桂对永历帝存有怜悯之心,并不是因为永历帝在信中说:“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奕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对于自己是智是愚,他历来都挺有信心,对于自己是好人坏人,他从来都不想去计较,他只问成功与否,不计较过程与手段。
那么,他的怜悯之心源自何处呢?细细推敲,不是源自明廷的懦弱,而是源自清廷的霸道,不用说永历帝,吴三桂自己一直也处于一种被迫之中。
吴三桂思前想后,还是难以决断此事,便派人叫心腹之人来商量。众人来齐后,吴三桂首先将信递给众人看。大家便一个接一个地将信看了。看完之后,谁也不说话,各人思考着各人的问题。
吴三桂说:“大家说说吧!”
马宝说:“让永历帝留在云南!”马宝对永历帝的感情仍在,所以他不想将永历帝推出去送死!
杨珅问:“为何要这样?”
马宝说:“有了永历帝,我们便有了与朝廷抗衡的筹码!”
杨珅说:“可是,这样会激化我们与朝廷的矛盾。我们势单力薄,朝廷势重力大,我们与之抗衡,不利的是我们!”
马宝觉得杨珅所说的有理,便不知如何办了,反问杨珅说:“那你说怎么办?”
杨珅说:“杀了!”
随着杨珅说完,众人的目光立即凝聚到杨珅身上来了。
马宝问:“为何要除?”
杨珅说:“朝廷对我们的猜忌之心来源于我们对永历帝的态度。我们若名为囚之,实为保之的话,朝廷不可能不知。若知道,便等于我们树起了反旗。权衡利弊,只有杀之方为上策!”
胡守亮说:“我倒与杨珅兄的看法有些不同!”
马宝以为胡守亮支持自己的看法,立刻问:“为什么不同?”
胡守亮问:“现在还不能杀!”
杨珅说:“为何不能杀?”
胡守亮说:“我们引清兵入关,灭李弱明,已冷天下人之心,若要成事,已失势于先。永历帝虽弱,但他却可系万民反清复明之心。我们若杀之,便是绝天下义士反清复明之望!那么我们将会成为天下义士的仇敌。不用说我们将来能否成其大事,我看到时候我们会无处藏身。”
杨珅说:“我觉得胡兄之言有失偏颇!很显然,大明历经数百年,其势已衰,有如朽木,否则,绝不会因李自成振臂一呼而灭。我们若勉强支撑大明,与清廷对抗,就目前来说,是逆天意之举,恐难有成。倒不如杀之,以绝人望,众人必择贤主而事,我们倒可以趁机以成大事!”
方献廷说:“我觉得胡兄与杨兄之言都有道理!”
众人一听,立即将目光投到方献廷身上。因为他们素知方献廷为人稳重,不轻易发言,若发言便能击中要害,所以,大家都看着他。
马宝却说:“方兄讨什么好!哪里有两人都有道理的事?”
方献廷笑了笑,又说:“同时,我又觉得两人都没有道理!”
马宝说:“这倒奇了!先是说两人有理,让我一吓,又说两人都没有理!”
众人一听,顿时大笑起来。
马宝以为众人是赞叹他的意思,便越发得意地说:“说话切不可自相矛盾!”
众人笑得更欢。
吴三桂即时制止他说:“马将军切不可再打岔,请方兄说下去!”
马宝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方献廷笑着说:“没关系!我倒觉得马将军人如其言,快语快人,甚合人意。”然后话锋一转,便归了正题说:“胡兄之理在于恐失人心,杨兄之理在于要绝人望,仔细思之,确实都有道理,且并不矛盾。只是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但我为何又觉得二位又都错了呢?原因在于众人忽略了一个重要方面。”
众人齐声问:“什么方面?”
方献廷说:“就是永历帝。”
众人不解其意,怔怔地看着他。马宝问:“你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方献廷说:“对于永历帝之人,我们没有见过,不知其人如何?唯有马宝兄弟见过,你能说出永历帝之人如何么?”
马宝憨笑道:“我只知行军打仗,哪管永历帝是什么人呢?”
众人见其憨厚可笑,心里越发喜爱他。
方献廷说:“我们既不知永历帝之人,却在妄论其生死,岂不是在草菅人命么?”
吴三桂问:“依方兄之意,该如何决断?”
方献廷说:“杀与不杀,决定于永历帝本人,而不是决定于我们!”
吴三桂问:“此话怎讲?”
方献廷说:“依方某看来,若永历帝宽厚仁德,机敏过人,既有帝王之态,又有帝王之资的话,我们便不能杀他!因为杀之,一是可惜,二是确实会犯众怒。所以,不如拥其为君而招呼天下,必成大事。即使会有不可逆料之灾,也在所不惜!”
马宝赞同说:“方兄此言确有道理!”
方献廷又说:“若永历帝昏庸无能,德不能服人,智不能过人,我们救他又有何用?拥立此人有如拥立枯木,难有生发壮大之机,不如连根拔掉,以绝人望。同时还可让平西王立奇功一件,宠信于朝廷,不愁将来不成大事!”
众人见方献廷分析精辟,见解深刻,大为折服。
吴三桂说:“我能否立功不要紧,关键在于能否成其大事!”
胡守亮说:“我倒有一忧!”
众人问:“何忧?”
胡守亮说:“如何得知永历帝之人品?”
方献廷说:“让人去试他再说。”
胡守亮说:“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岂能在一时之间窥人之德?”
吴三桂说:“我亲自去看看永历帝,再依天意而定。”
三、吴三桂与马宝探视永历帝
其实,吴三桂在看永历帝的信时,既对他有怜悯之情,又对他有鄙视之心。尤其是永历帝信中的“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和“倘得与太平草木,同雨露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等语令吴三桂不堪忍受。
吴三桂心想,你身为大君皇帝,本是万民之君,怎么可以一口一个“仆”。再说,你怎么能够唯我是命?你若不是想置我于绝境,便是一个十足的奴才。如果真是这样,留你又有何用?吴三桂本有除他之心,但此心仅仅是一时之念头。他怕此念头会伤了马宝等明将之心,故不敢轻泄。现在,经众人商量,大家取得共识之后,他决心认真地与永历帝谈一下,若行,自然得保留他条性命,若不行,只得杀了。
吴三桂独自一个来到大牢中探视永历帝。狱卒指着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人对他说:“那就是永历帝!”
吴三桂见之,心头大颤。只见永历帝蜷缩着身子躲在屋角处,哪里像一个皇帝?分明是一个乞丐!地牢里昏暗暗的,吴三桂眼中的永历帝更显得有几分可怜和邋遢。
吴三桂喊道:“掌灯!”他想看看永历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灯光来了,地牢里一片明亮。
地牢里虽然明亮,但给人没有生气的感觉。狱卒轻声说:“永历帝,平西王看你来了!”
永历帝睁开了眼,看了看,又闭上了眼。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吴三桂会来看他。狱卒又说了一句,他又睁开眼看,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穿着华丽,且有富贵之气,才知站在自己面前的果真是吴三桂。于是,他立刻向吴三桂扑来,抱住吴三桂的脚说:“将军救我!”
不知为什么,吴三桂对永历帝的怜悯之情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作为堂堂的大明皇帝怎么能这样呢?皇帝应有皇帝的威严与气魄,岂能如此的向自己求救?
想到此处,吴三桂痛楚之余,又有了另外一个念头:皇帝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皇帝至高无上,自古以来,无人敢仰视皇帝。人们把皇帝比作老虎,所以有伴君如伴虎之说。可是,如今的永历帝在自己面前怎么像一条狗?吴三桂心中有了更深一层的想法:皇帝之所以为皇帝,并非由于皇帝自身本来是皇帝,而在于人们抬他为皇帝。人们敬畏皇帝,是敬畏人们自心的偶像。也就是说:人们只是敬畏自心,而非敬畏他人。若皇帝之威已失,便如丧家之狗无异。因此,吴三桂心中无由地生出一种悲哀:做着这样一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
吴三桂冷冷地说:“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并非他人!”
永历帝说:“我兵衰力弱,无依无靠,何以能够救自己?”
吴三桂说:“能够救你的不在于力而在于心!”
永历帝哭泣道:“请将军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吴三桂说:“一个人可以失力,却不能失心。因为失力之后,可以等待体力恢复,也可以借助他人之力;一个人若失心,便无为人之精神,也无为人之灵魂。你身为大明皇帝,是大明臣子之所盼,岂可失心?”
永历帝茫然无知地说:“我并没失心啊!”
吴三桂说:“你身为皇帝,却求救于人,是失其气;你身为皇帝,却无帝王之威,是失其神;你身为皇帝,却不求进取,是失其锐。你已失去雄浑的气魄,不灭精神,坚强的锐气,不是失心是什么?”
永历帝说:“我写给将军的信,将军看过了么?”
吴三桂点点头。
永历帝说:“将军既然看过我的信,自然应该知道我的心。将军若是能助我完成反清复明之大业,让我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哪怕让我把皇帝之位让给你,我也心甘情愿。”
吴三桂听了,大笑起来,笑声振动屋宇。
永历帝让吴三桂笑得浑身的不自在,但他并不知道吴三桂笑什么。因此,等他笑完之后,永历帝问:“将军何故发笑?难道是我说错了么?”
吴三桂说:“你已成我阶下之囚,怎么还以你的假皇位诱我?”
永历帝说:“我虽已成阶下之囚,但我毕竟贵为皇帝啊!”
吴三桂问:“你是哪国皇帝?”
永历帝说:“大明皇帝。”
吴三桂问:“大明的土地在哪里?”
永历帝无言回答。
吴三桂又问:“皇帝的御林军又在哪里?”
永历帝更是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勾着头。
不知为何,吴三桂见自己的锋言利语击垮了永历帝,心里并无快感,相反填满了酸楚。
永历帝突然说:“朕虽然是个假皇帝,但将军若要反清复明,必须以朕的名义,因为大明的江山是我朱姓人家的。”
听到这里,吴三桂更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绪,讪笑道:“好个江山是朱姓人家的!俗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宋朝赵家天下取之于唐朝之李家,你大明之天下取之于谁不用我说,为何能说这天下便你朱家的呢?即便是你朱家的天下,你能拿过去么?”
永历帝一听,头更低了。
吴三桂心里彻底绝望,他觉得没有再与永历帝谈下去的必要。出于同情,他再问永历帝:“你若有什么要求,告诉我吧!我尽量满足。”
永历帝说:“你让大将军来陪我几天吧!”
吴三桂一怔,他身边还有什么大将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吴三桂问身边的狱卒,狱卒告诉了他。吴三桂得知永历帝最后的要求竟然是要一个小太监陪着他自己,吴三桂心里实在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他不再看着永历帝,扭身走出潮湿阴暗的地牢。
吴三桂回来之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众人。众人听了,心情异常沉痛起来,同时对李定国又增加一份敬佩之情。因为他们无法想象李定国竟然为拥戴这样一个皇帝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且仍在为之孤身奋战!不知李定国是为朱家的江山而战,还是为自己的幻想而战?
马宝突然说:“平西王,我想去看看他!”
大家都知道马宝所说的是指谁,便齐齐整整地地看着吴三桂。
吴三桂点点头。
马宝便走了。吴三桂对众人说:“马宝真是义士也!”
马宝走进地牢,当狱卒告诉他谁是永历帝之后,便扑过去跪在永历帝面前,颤抖地喊道:“臣马宝参见皇上!”
永历帝正在想吴三桂怎么还没有让小太监来陪自己,突然听到马宝的声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傻傻地坐着。
马宝又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句。
永历帝迷惑地问:“是马爱卿么?”
马宝说:“正是奴才!”
永历帝哭泣着说:“我以为今生今世难见马爱卿的面了!谁知还能在此相见?看来我福分非浅!”
马宝哭道:“奴才没有保护好圣上,真是死罪!”
永历帝笑道:“马爱卿何罪之有?”然后再问:“你为何还来看我?不怕吴三桂怪罪么?”
马宝说:“马宝与皇上有君臣之义,前来探视是人之常情,怎能管人怪罪不怪罪呢?”
永历帝沉默片刻,突然说:“昔日我与邓凯谈起过马将军,你猜朕说过什么?”
马宝问:“说过什么?”
永历帝说:“马宝没有封为郡王,我对不起他!”
马宝看看永历帝,又看看昏暗潮湿的地牢,心中感慨很多!
四、吴三桂密杀永历帝
二月的昆明虽然已有春意,但冬的韵致仍然执着地裹着大地。
苍苍茫茫的夜空之中,细小而黯淡的星星显得越发高远而渺茫,细密而浓重的天帷越发低重而令人难于呼吸。
永历帝与小太监被吴三桂的部下从地牢里押着出来,向城外走去。
永历帝和小太监都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但他们不愿意朝这方面多想。只想说说话排除寂寞。永历帝问押着他的兵:“你们押朕到哪里去?”
兵说:“到草萍驿去!”
永历帝问:“远不远?”
兵说:“不远!就在郊外。”
小太监问:“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么?”
永历帝说:“大将军真傻!”
小太监说:“皇上为何说我傻?”
永历帝说:“再美的地方沾了血污也不美了。”
兵说:“美与不美都不要紧!只要那里人烟稀少便行!”
小太监说:“为何要选择人烟称少的地方呢?”
永历帝说:“还不是因为怕人看到!”
兵说:“你说得对!”
小太监说:“这么说,平西王怕皇上么?”
兵不解地问:“平西王为何要怕他?”
小太监说:“不怕他,为何不敢在白天?为何不敢在热闹的地方?”
永历帝说:“平西王不是怕朕!”
小太监不解地问:“那他怕谁?”
永历帝说:“平西王怕天,又怕民,就是不怕朕!”
小太监和兵同时说:“不懂!”
永历帝说:“平西王弑君,是弥天大罪,因此他怕天!”
小太监说:“所以他选择天老爷在睡觉之时杀皇上么?”
兵说:“这还用问!”
永历帝说:“平西王弑君,是见不得人的事,因此他怕民!”
小太监说:“所以他选择人烟稀少之处么!”
兵说:“这还用问!”
永历帝说:“其实平西王想错了!”
小太监问:“为何想错了?”
永历帝说:“天老爷虽然睡觉了,但他的眼睛却仍然睁着!”
小太监说:“皇上是说星星么?”
永历帝赞叹道:“大将军越来越聪明了!”
小太监说:“可是,我觉得天老爷的眼睛并不亮啊!”
永历帝说:“天老爷的眼睛是不亮,可毕竟是睁着!睁着的眼,不可能看不到人间的事,即使是天昏地暗的夜晚!再说,还有人呢!”
小太监问:“人又怎么啦?”
永历帝说:“平西王总以为夜深人静之时,人们都睡觉了,不会看到人间的事!”
小太监说:“难道不是这样么?”
永历帝说:“人是睡觉了,看不到人间的悲剧!可是人的心仍在跳着!心的律动总能感受到刀的寒气!”
兵突然说:“到了!”
永历帝与小太监同时问:“就到了?”
兵说:“怎么,嫌近么?”
永历帝说:“是近了点!”
兵说:“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永历帝听后,身子颤动起来。是啊!再远的路也有尽头。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却让一介武夫道破天机!永历帝不再说话,仿佛在思索一个极难思索的问题!
小太监问:“就在这里?”
兵说:“就在这里!”
小太监看了看青草铺就的大地,空中仍流淌着青草清香的草萍驿,再看了看夜幕之中仍有闪闪烁烁的星星,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杀人的地方!而且是杀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说:“不对!”
兵说:“什么不对?”
小太监说:“这或许是杀人的地方,却不会是杀皇帝的地方!”
兵说:“对的!”
小太监说:“为何对了呢?”
兵说:“皇帝也是人嘛!”
永历帝的身子又颤动了一下。对!皇帝也是人。可是,自己为何总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呢?而那些文武百官为何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呢?是自己害了自己?还是那些文武百官害了自己?他突然想起小女孩的爷爷,他爷爷的臣子说的那句话来!那人说自己并非百姓之奴,而是皇帝之奴!今天看来,这句话真深刻!他觉得自己要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
永历帝说:“就在这里,挺好!”
小太监不解地问:“什么挺好?”
永历帝说:“我说这地方挺好!”
小太监说:“这地方怎么好?”
永历帝说:“这地方杀人好!”
小太监说:“这地方杀我挺好,可不能杀皇上啊!”
永历帝说:“既然能杀你,为何不能杀我?”
小太监说:“我是奴才,而你是皇上!是天子!”
永历帝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不能告诉人。”
小太监说:“遵旨!”
永历帝说:“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天子!”
小太监问:“那他们为何说你是天子呢?”
永历帝说:“那是他们恐吓人的!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吓下来的。”
小太监说:“那皇上为何不准我告诉别人呢?”
永历帝说:“因为世世代代还要恐吓下去的。”
小太监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这么回事!”
永历帝说:“大家都知道这回事,你也不能说!”
小太监问:“这是为何?”
永历帝说:“那些文武百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小太监说:“我看知道!”
永历帝说:“这不得了!他们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奉我为天子呢?”
小太监说:“不知道!”
永历帝说:“想必你也不知道!因为他们要构筑一种虚幻的东西来恐吓民众!”
小太监说:“这我就不懂了!既然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又怎么能以此吓人呢?”
永历帝笑道:“此道高深,我也是刚才悟到的。”
小太监说:“皇上能不能说给奴才听听?”
永历帝说:“其实说起来非常简单!这就好比有一个王国,能走进去的人就能够享受荣华富贵,但走进去的人必须认为国王是神灵。所以,那些为了荣华富贵的人都说国王是神灵。即使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也都愿意这么说。王国之外的人凭着这样说而进入王国之内,王国之内的人凭着这样说而世居其中。谁不这样说,谁就得遭受贫穷与宰割。所以能吓住人。”
兵突然说:“你俩还有没有完!天都快亮了。”
永历帝看看天,见天空中果然透出些亮色,便说:“是时候了!”
小太监说:“皇上,那星星真的能看到吗?”
永历帝说:“不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太监说:“那沉睡的人心能感觉到吗?”
永历帝说:“不感觉得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兵说:“尽是些胡话!”然后挥起刀砍下了永历帝的脑袋。然后问小太监:“你想活么?如果想活,我放你一条生路!”
小太监说:“不想活了。”
兵问:“为什么?”
小太监说:“皇帝都没有了,还要太监干什么?”
兵挥起一刀又砍下了小太监的脑袋。于是,皇帝的脑袋与太监的脑袋睁着眼对视着。
五、吴三桂哭帝,李定国殉主
吴三桂焦急不安地在房中踱着步。
摇曳的灯光将他的身影一忽儿夸大,一忽儿缩小,就像在奏着梦幻般的变奏曲。
吴三桂在等着一个人。即让他派去密杀永历帝的李佐领。本来,永历帝已是身无缚鸡之力,要李佐领率兵二百余去杀他,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但吴三桂心中仍是着急。因为他知道这毕竟不是杀一个一般的人,而是大明的皇帝。所以,随时都可能有意外情况出现。尽管他一再强调不要走漏风声,免得惹麻烦,然而,他还是惴惴不安。
其实,吴三桂此时并不想杀死永历帝。他知道永历帝已难成大器,自己无法借重他。但他仍然想留着永历帝以作急时之需。若不是儿子吴应熊的那封信,他是绝不会断然处决永历帝的。
原来,在吴三桂与马宝探视永历帝的第二日,吴应熊来信说:顺治皇帝在驾崩之时曾对康熙帝特别嘱咐过要特别注意吴三桂,并要求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四个辅政大臣在危急之中要协助康熙帝除去吴三桂。
本来,顺治帝新亡,康熙帝即位,对吴三桂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由于顺治帝在生前已有周密的安排,所以,康熙帝虽然年幼,吴三桂却无懈可击。四个辅政大臣一个个都很老练,他即使想有番作为,也不敢轻举妄动。权衡其中的利弊之后,吴三桂觉得自己应该先求稳。而要想稳,便必须得到朝廷的充分信任。而得到朝廷充分信任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永历帝杀了!
于是,吴三桂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了丢帅保车之策。
让他觉得惶恐的是,怕自己此举引起明朝降将的非议甚至兵变,所以他焦急不安。
突然小六匆匆进来,告诉吴三桂说李佐领来了。吴三桂便急忙坐下,整肃面容,等待李佐领的到来。
李佐领朝吴三桂行礼之后说:“参见平西王。”李佐领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若不是吴三桂要他密杀永历帝,也许他这一生都不可能与平西王打上交道。他一个小小佐领算得了什么!所以,他觉得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尽管他极力抑制自己的激动心情,但还是忍不住而在吴三桂面前有些失态!
吴三桂问:“事情办完了么?”
李佐领说:“办完了!”
吴三桂说:“那你把令牌交给我!”为了使李佐领办事顺利,吴三桂把自己的令牌交给了他。
李佐领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掏出来了。
吴三桂展颜一笑说:“你办事得力,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然后,手一挥,佣人便一拥而上,用刀砍向李佐领。
李佐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魂归西天了。
吴三桂对小六说:“你将众大将叫来,我与他们有要事相商。”
小六匆匆忙忙去传言了。吴三桂让佣人将场面伪装一下。然后,便坐在那里哭。
先是假哭,因为是他要李佐领将永历帝杀的,现在又来哭永历帝,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那份感情都是假的。
后是真哭。后来他觉得自己若不是被朝廷一再相逼,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同时,若不是明朝腐败无能,永历帝昏庸懦弱,自己也不会被清朝所逼,永历帝也不会死于自己之手。他既悲自己,又悲明朝,悲从中来,便哭得悲悲戚戚起来。
正哭得起劲之时,马宝、李如碧、高启隆、刘之复等明朝降将与杨珅、方献廷、胡守亮等人先后到来。一见平西王在伤心地哭泣,不知何故,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平西王历来都是刚强勇猛,何曾见他皱过一下眉头,更不用说伤心落泪了。吴三桂今日之哭,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倒是方献廷沉得住气,轻言细语地安慰着吴三桂。吴三桂好不容易止住哭,沉着脸对众将说:“永历帝已登仙了!”
马宝明知有这一天,还是忍不住问:“那天去看他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吴三桂说:“是那贼子杀害的。我本是让他带人去加强紧戒,谁知他却暗地里将永历帝杀了!”
马宝问:“那贼子是谁?”
吴三桂说:“我将人抓来了,现在让我的侍卫看着。”接着,吴三桂便准备带众人去看。
突然,小六匆匆忙忙地走来说:“那厮自杀了!”
吴三桂大惊说:“他为何自杀?”
小六说:“那厮说他自己本来恨永历帝昏庸懦弱,所以将他杀了,免得丢人现眼。但他因此觉得自己无颜再见明廷将军,所以自刎了。”
吴三桂带着众人匆匆忙忙去看,果见李佐领自刎于地,便长叹一声说:“死无对证,我吴三桂有口莫辩矣!”
方献廷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即说:“公子勿忧!我们都已随公子多年,难道还会信不过公子?再说,永历帝是无用之人,留之无益。”
众人纷纷表态,说自己相信平西王。
平西王说:“那厮已处决,再无话说!只是永历帝之死的消息暂时不可外泄!”
众人称是,然后离他而去。
且说李定国自从得知吴三桂要入缅擒拿永历帝以来,便多次率兵入缅,向缅甸国王索要永历帝。缅甸国王总是以各种借口加以搪塞,令李定国大为恼火。
于是李定国率兵大举进犯缅甸,遭到吴三桂与缅甸兵的狙击而失败。后来,李定国屯兵安龙,打算休整一段时间再进攻。
突然听说永历帝已被缅人所执送给吴三桂,是死是活尚未可知。李定国闻之大惊,心想,吴三桂那贼本就想灭永历帝而后快,现在落入他手,岂还有活路?联想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缅甸人不将永历帝还给自己而送给吴三桂,所以,他的心里对缅甸充满了刻骨仇恨。他决心要报此仇。
他与白文选率领精骑一万,昼夜奔袭,侵入缅甸,见人就杀。
缅甸人见李定国与白文选的兵如此杀人,以为见到了一群疯子,纷纷避之。
李定国在将所到之处的缅甸人几乎杀尽时,心里的仇恨才缓缓有所减轻。
李定国望着遍地的缅甸人的尸首说:“我恨不得将缅甸夷为平地!”
白文选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沉默着。
李定国又重复说了一遍,见白文选没有反应,便问:“白将军为何不开言?”
白文选说:“即使将缅甸夷为平地,也不可能救出永历帝了!”
李定国闻之一怔,心想,白文选之言有理,便也沉默起来。
白文选说:“我在想:我们是做得对,还是做错了?”
李定国看着天!
白文选说:“若说我们做对了,为何我们屡战屡败,最后连皇帝也丢了?”
李定国仰天大笑起来。
白文选看着李定国。
李定国望着苍天喊道:“是苍天负我,非我负苍天!”说完,挥剑自刎。
白文选赶忙扶着李定国即将倒下的身躯,慢慢地放下来,然后守候在李定国的身边。
白文选非常平静,仿佛李定国不是死了,而只是睡着了。白文选一遍又一遍地说:“是苍天负我么?”
白文选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