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王妃娘娘, 殿下正在议事,您先请回去吧。”
静心斋门前, 昆仑看着宋姝, 笑得有些僵硬。
宋姝身旁,拂珠抱着剑,听着已经听过一千遍的答案, 无语望天。
“殿下政务繁忙,无妨,本宫明日再来。”宋姝意味深长地看了昆仑一眼, 朝着另一侧的兰幽挥手示意,兰幽便将食盒递到了昆仑面前。
“政务虽忙,还请殿下保重身体。”宋姝又道。
昆仑见食盒顶层琉璃盖下那碗八宝蒸鱼, 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略微机械地接下了食盒。
接连一个月,宋姝每日带着食盒来静心斋,每日都被昆仑挡住,每日都将食盒留下。
里头那位还在生气, 昆仑夹在自家主子与宋姝之间, 两面受气。
昆仑面色为难,宋姝表情微妙地瞥了他一眼, 也不留恋, 转身便走。
黑墨般的头顶上的东珠折射出春日暖阳温润的光泽, 翠环叮当,像是支乐曲。
一个月前,妫州总舵, 宋姝在轻瞳的躯壳中死去, 在自己的身体里复活。
因果既往, 晏泉却毫不知情,在妫州抱着那具尸体不眠不休守了三日,直到陈何年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到河北。
大军拔营,晏泉先行一步回了上京。宋姝见他时,那人已经憔悴得没了人模样。
他望着她,却迟迟不肯上前一步,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宋姝,耍我很好玩儿是吗?”
彼时,宋姝还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严重性,刚想上去解释两句,晏泉却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消瘦决绝的背影给她。
宋姝站在王府静心斋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初春的灿烂骄阳。天空碧蓝如洗,明媚日光掠过枝头嫩芽,俏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么好的天气,真是可惜。
她叹口气,转头见昆仑提着食盒走了进去。
书斋里,春阳透过花窗落在檀木书桌上。照亮了桌沿的精雕的钿花飞龙。晏泉单手支着下巴,长睫微眯,正在闭目养神。
昆仑拿了食盒进去。
晏泉睁眼,见那上好的黄杨木盒子,道:“放着吧。”
昆仑垂头称是,正要告退,却又听晏泉开口:“她……今日可有说些什么?”
“禀殿下,王妃嘱咐殿下多加保重身体。”
晏泉微微挑眉,没说什么,脸上却无端多了些嘲讽之气。
书斋内一片寂静,周围的空气像是浓稠的墨汁一般凝固,昆仑不敢多话,站在下首低头无言。
心里叹气:自家主子这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消。
宋姝出了静心斋,回到梧桐阁——这是去年晏泉才在摄政王府里为她辟的地方,一切仿照未央宫里的陈设景致而建。当年大圣皇帝的未央宫修了五年,这梧桐阁却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建好了。
宋姝每每站在这块檀木烫金的牌匾之下,都不禁感叹晏泉这一掷千金的阔气。
亭台阁楼,小桥流水,宋姝穿过重重回廊,还没回到抱月楼,梅落便在门口候着了,低头道:“殿下,青菱郡主的赏花宴巳时咱们便该去了……”
梅落话落,宋姝这才想起来,大长公主的长女青菱郡主一个月前便向摄政王府下了帖子,邀她前往将郡主府赏花。
青菱郡主本嫁了佟国公之子佟宇威为妻。晏泉入京后,佟府上下被抄家发配,新皇看在大长公主的情面上,在抄家之前准了青菱郡主与佟宇威和离,还特地赐下了郡主府以表安抚。
宋姝幼时长在宫中,与青菱关系还算不错,谈不上是亲近,但也不曾结过仇,因此郡主府下帖的时候,王府便应下了。
今早梅落同她讲过,然而宋姝念着那晏泉那冤家,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原是本宫忘了,一会儿去向青菱赔罪便是。”
说着,四婢便蔟着她回屋更衣洗漱。
然,方走到抱月楼下,一行人却忽见一不速之客。
黑袍灰发,鹰目红痣,正是在妫州消失不见的禾嗣。
当日在宫中之时,四婢具都见过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因此虽有些惊慌,但却很快镇定了下来。
兰幽上前道:“梧桐阁乃是王府重地,法师怎不经禀报,胡乱往里闯?冲撞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禾嗣闻言,微微一笑,躬身道:“贫道本山野村人,对着王府规矩不甚知晓,冲撞了诸位,还请恕罪。”
宋姝听他称自己为“山野村人”,眉尾不由筋挛一瞬,打圆场问道:“法师可是来见我的?”
禾嗣点头,学着兰幽的模样回道:“禀殿下,正是。”
这下倒换做宋姝有些窘迫了。她摆摆手,挥退了四婢,带着禾嗣进了小厅。
小厅是抱月楼里会客的地方,不如前边的正厅宽敞华丽,但是却景致别样。
兰幽进来为二人奉了茶便识趣地离开了。
再次见他,宋姝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把握,端茶笑问道:“我究竟是该称您为法师,还是该唤您一声‘太宗皇帝’?”
孙孤鸿笑笑,道:“不过是个称谓,殿下如何欢喜,便可如何称我。”
这便是承认了。
宋姝也不深究,又问:“不知法师今日前来,所谓何事?还是您终于愿意为我解惑了?”
转灵符也好,《万法符箓》也罢,又或是她重生之事,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眼前这位太宗皇帝而启。
宋姝知道,只有孙孤鸿能给她答案。
只不过对于这些事,不管前世今生,他素来三缄其口,老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敷衍她。宋姝不知道,他这次是不是又要给她讲一番“因果果因”的玄学大道理。
然而出乎宋姝的意料,孙孤鸿单刀直入,问她:“殿下可知道这符箓之术来源于何?”
宋姝看他一眼,便道:“我在妫州大宅里听孙青书他们说,大意该是,孙家人自古便可操控符箓之法,却在山南道偏居一隅,不与人烟相通……直到两百年前,孙家太宗皇帝横空出世,在漠北招兵买马,开疆扩土,符箓之术这才现世。”
孙孤鸿听了宋姝的话,点点头表示认同,又添道:“太宗皇帝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孙家既然身负绝技,可称霸天下,为何又要避世而居?于是十六岁那年,他来到漠北,秣兵秣马,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问鼎中原。”
听孙孤鸿用第三人称讲述自己曾经的丰功伟绩,宋姝有些怪讶,饮茶的动作随之一滞。她旋即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听孙青书说,这符箓之术唯有身负孙家纯种之血之人方能施展,可是真的?”
“没错,”孙孤鸿道,“与你施展转灵符的轻瞳便是我孙家最后一个纯血之脉。”
闻言,宋姝原本隐藏在心中的疑惑越发扩大,她忙追问道:“我虽有孙家一半孙家血脉,但我母亲该当是晏家人,我如何又能施展符咒?”
孙孤鸿微微一笑:“是我。”
“您?”宋姝偏头,眼中带着些不解。
“上一世,是我以血为媒,将我操纵符箓之力分给了你,而后助你的魂魄转世。”
孙孤鸿说得十分轻巧,但是宋姝知道,要催动魂魄转世,所需能量之巨大,纵然他在人世流连百年积攒的功力,也不足够……
宋姝皱眉,白玉似的手指在茶碗边来回摩挲,半响,才迟疑着问:“法师为何……单单要助我?”
孙孤鸿微微一笑,宋姝却从他的表情中抓取到一丝无奈之情。他道:“此事,说来话长……”
二百三十年前,前任孙家家长忽然暴毙,年仅十六岁的孙孤鸿继任孙家家长。孙家自称神脉后裔,家族内相互通婚,诞下子嗣便可施展符箓之术。
孙孤鸿年少轻狂,觉得孙家既然是神脉后裔,理应纵横天下,而非在这山野荒村安居一隅。于是,就在孙孤鸿继任家主的同年,他说服了族中老幼,带着孙家精锐来到漠北。
在漠北,孙孤鸿结识了当时的漠北王,郭开泰。郭开泰手下精兵十万,再加上孙家的符箓之术,称霸天下指日可待。
郭开泰当时年近古稀,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名唤韶恩。郭开泰知道孙孤鸿雄心壮志,便答应借兵于他,只要他答应迎娶自己的女儿为妻。
孙家数百年皆为族内通婚,孙孤鸿原本也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名唤孙宁。然而彼时中原群雄割据,纵然孙家有符箓之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郭开泰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孙孤鸿只想了一夜,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后来,便如所有人所料,孙家的符箓之术加上郭开泰的十万精兵,不过八载时光,孙孤鸿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十六国,问鼎中原。
孙孤鸿定都上京,年号“天启”;上位之后,他封了发妻郭韶恩为“敬明皇后”,又封孙宁为“奉宁贵妃”。
登基次年,孙宁诞下一子,也就是后来缔造“文仁盛世”的文仁皇帝。
按照道理,孙孤鸿贤妻美妾,坐拥天下,当是人生最快事,然而,他这一生,败便败在了“情”之一字。
说起往事,孙孤鸿似乎有些激动,手上握着腰间那块双鱼玉佩,半响都没说话。
宋姝想起孙青书在列宗堂向她提过的“太宗皇帝与敬明皇后琴瑟和鸣,却因为皇后无嗣,死后未得追封。”
她看着眼前似乎有些哽咽的孙孤鸿,下意识地觉得郭韶恩与孙孤鸿的故事,似乎远没有“琴瑟和鸣”那般简单。
孙孤鸿没开口,宋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他平复自己的情绪。
屋外阳光正好,偶尔还能听到两声翠鸟鸣叫。不知过了多久,孙孤鸿终于开口。
他说:“两人夫妻近二十载,孙孤鸿一直以为,皇后对他并无夫妻之情,只认自己是郭氏女……孙氏建都上京,郭家身为外戚自认为这半壁江山有他一半,在朝堂之上四处安插族内后辈,笼络人心。皇后在自己父亲与丈夫之间苦苦周旋,却落了个被两方厌弃的下场。”
郭家在朝堂独大,孙孤鸿便不肯让郭韶恩有身孕,命人暗地里在她的膳食里加了绝子之药,而相反,封宁贵妃却在接连诞下三子一女后,受封“封宁皇贵妃”,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郭开泰见郭韶恩迟迟无嗣,郭家外孙登基无望,最后还是狗急跳墙,在天启十四年谋反。
彼时孙家已经建国十余年,朝廷根基渐深,再加之孙孤鸿一直对郭家有所防范,有意避其锋芒,韬光养晦。
天启十四年二月十六午时,郭开泰带着郭家精锐逼宫失败,郭家旋即被株连九族,郭皇后也于当晚得知多年真相,自尽于梧桐宫内。
故事听到这里,宋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算是哪门子“琴瑟和鸣”,分明就是亡命夫妻。
她惊疑未定地打量了一番眼前道骨仙风的法师,心里暗道:难怪孙孤鸿当年能成就一番霸业,对一起打江山的发妻都能这般心狠手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不知孙孤鸿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心声,忽开口又道:“郭韶恩是在我面前死的……她生于漠北大族,从小郭家便是以天家妇之规矩培养她,因此素日里循规蹈矩,不肯逾礼分毫……自尽在承恩殿,许是她这辈子做得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我那晚去梧桐宫的时候是想要告诉她,我们夫妻二十载,不想要她性命,甚至这皇后之位她也可以留着。日后,她便在梧桐宫安生过日子,吃穿用度一律照旧。”
说着,孙孤鸿锋利的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自嘲的弧度。
他接着道:“我同她说的时候,我以为她会跪下谢恩,可没想到,她只是问我,每日的膳食里是不是被人下了药……她既然已经发现,我自不想瞒她,便点头认了。可那时,她表情就变了……”
孙孤鸿想起当日之事,眼睛微眯,似乎是在回想敬明皇后那时候的表情。
“她当时,忽然笑了,上前两步,躬身装作一副要谢恩的模样。她同我说‘陛下大恩,妾自不敢忘。夫妻二十载,妾随陛下南征北战,敬您,爱您之心从未有一日不若如是。’可怜我当时自负愚蠢,还以为她真当是对我对我感恩。”
宋姝听他话,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这男人愚蠢的时候,倒也真不聪明……
孙孤鸿身为敬明皇后的枕边人,给她下了绝子药,还杀了她全族。他还指望着敬明皇后谢恩?
得是敬明皇后大家闺秀,选择了结自己;若换了宋姝,她无论如何也得拉着孙孤鸿一道下地狱。
见宋姝表情微妙,孙孤鸿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着讲了下去。
“她躬下身去,我未曾见到她脸上表情,可她许久也不曾起身……我去扶她,手却摸到了一片湿滑温热的……”
方到那时,孙孤鸿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将敬明皇后扶起来,只见她腹间插着一把匕首,匕首上面金雕龙凤,蓝绿宝石做眼——那是孙孤鸿在漠北二人大婚之时送她的定情之物。
回想起当日一幕,孙孤鸿至今不能释怀。宋姝见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再次平复情绪。
“我喊了御医,可为时已晚。她的身体是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凉透的。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有来世,妾与陛下,再不相见。”
敬明皇后死了,可是孙孤鸿的往复绵长的痛才刚刚开始。
承恩殿,议事堂,梧桐宫……无论走到哪里,他似乎都能看见敬明皇后的身影,想起敬明皇后待他的千般好。
敬明皇后出身显贵,随他征战,粗布麻衣,清茶淡饭,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是。
当年大军当年至幽州,弹尽粮绝之时,还是郭韶恩拉下脸去与幽州的粮商米贩赊钱求粮,以为人之妻女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救大军于千钧一发之际。
郭韶恩的温柔体贴,端庄明理,不知为何,在孙孤鸿登基之后,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在权利的滤镜之下,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发妻,只见为他带来外戚之祸的郭氏女。
天启十六年,敬明皇后死了,世间再无郭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