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雾影中, 熟悉的声音传来,那黑衣人揭下了面罩, 宋姝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
心下却一阵狂喜。
“拂珠!”她低声唤道。
透过水雾, 拂珠走上前来,面容一点点在宋姝面前清晰起来。
“真的是你!”宋姝脸上扬起喜色。
拂珠从一旁衣架上取了薄巾递过来。
“姑娘,时间紧迫, 雍王已经安排妥当,您快随我走。”
“雍王?”宋姝眉头一皱,裹着薄巾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她似是不敢相信似的颤声问:“晏泉……还活着?”
“自然。”拂珠皱了皱眉, 眼中露出一丝不解,“雍王一直藏身在清风道总舵。他……未曾寻过您?”
如被雷击中般,宋姝身子僵直, 乎回想起那一身黑袍和晏无咎莫名其妙的话。
拂珠开了窗, 屋外雾气渐渐散去,拂珠看了看窗外夜色,隐隐约约中,金戈厮杀之声缓缓传来。
她寻来外衫大氅递给宋姝, 忙到:“姑娘, 来不及了,快走!”
宋姝应声, 随着拂珠从窗外离开。
夜景溟蒙, 大宅四方雾锁烟迷。宋姝跟在拂珠身后, 绕过回廊,听见的只有一片死寂和两人匆忙的脚步声。
平日里守在回廊上的仙官仆役都不见了踪影,宋姝心下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若晏无咎已经知晓晏泉还活着, 他怎会算计不到今晚拂珠会来?
果不其然, 两人刚刚行至大宅门口, 宋姝只听一阵劲风之声,拂珠带着她向后闪躲一步。
一抬头,只见惨白朦胧的月光下,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石阶之下,夜风缓缓吹起袍脚,似是幽灵鬼魅。
晏无咎声音徐徐传来:“我的好阿姝,若是不喜这宅院,孤为你换一间便是,如何急着要走?”
宋姝闻声一滞,知晓晏无咎功夫远高于拂珠,轻声在她耳畔道:“你不是他对手,快走!”
拂珠自是不肯,两人僵持一瞬之际,却听得晏无咎一声轻笑。
“拂珠,既来了,便留下罢!”
话罢,他掌风已至——
拂珠迎头上前,雾雨拂面,堪堪接下一掌,却被掌风击退数尺。
晏无咎见状,勾唇一笑:“不愧是大圣皇帝养的影卫,难怪能入孤的总舵如入无人之境。”
话里嘲讽之意宋姝听得分明,拂珠默然一瞬,忽暴起向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拂珠的剑更是其中佼佼者。剑出残影,真身不见,宋姝只隐隐看见空中一道暗影,而后却是一声闷响—
拂珠应身而落——
砖石地上匝起点点水花,她目光有些涣散,地上的水洼映出不远处的白色身影,拂珠心下大骇。
朝野上下无人知晓,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废帝竟是如此高手。
血色在深色石砖上洇了出来,刺红了宋姝的眼。
“住手!”她喝道。
声音是冷的,像是寒窖里的一块硬冰。晏无咎似乎并不在意,望着她微微一笑,道:“阿姝,同孤走吧,你不喜欢这宅子,孤为你换一间便是。”
宋姝余光看了看拂珠狼狈的身影,似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京郊的那一夜。
大雨满天,拂珠也是一身黑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起来过……
二十余年的天机变化,二十余年的处心积虑。
她以为重来一次是命运对她的眷顾;她以为重来一次,这天下走势便如她手下的一张棋谱;她以为重来一次,晏无咎必定是她的掌中之物。
到头来,她与二十年前似乎是别无二致。一样的傲慢,一样的无知,又一次一步步地将自己和拂珠送进了一场死局。
“好……我跟你回去。”她声音干涩,“放了她,让她走。”
“没问题。”
晏无咎答得干脆,刚要上前,却忽然拧了拧眉。
宋姝见他表情不对,凝神细听,只听得外头蒙蒙的杀伐声似乎愈演愈烈——
嘈杂声中,一群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赶来。
晏无咎半倚着门槛,忽而哂笑一声,似是揶揄道:“阿姝,这回他可晚了一步。”
说着,还不等宋姝反应,晏无咎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桎梏在怀里。
宋姝来不及反应,已随他一同凌空,在劲风中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破门而入,领头者身袭一身黑袍,一张金面在火光中折出微弱的光来。
晏无咎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宋姝只听耳旁风声呼啸,几个呼吸间便随着晏无咎穿墙过檐,往总舵深处的墙院而去——
头顶的月色被浓雾遮掩,墙影惝恍,茫茫荡荡之中,宋姝不知道晏无咎究竟将自己带往了何处……
宋姝双脚落地之时,已到了一处似乎已经废弃的宅院内。
宅院四处瓦梁衰败,回廊残破不堪,借着微微月影,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的辉煌,只可惜黄杨木梁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颓败,似乎一碰就能裂开。
晏无咎缓缓将她松开,宋姝抬头,茫茫月光下,她似乎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双同她七分相似的琉璃瞳里倒映出晦暗不明的夜色,夜风呼啸,带起他衣袂翩跹。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便以为自己读懂了他,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她在他身上瞧见了她不曾见过的灰暗。
此时此刻,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从一开始,他便不是自己应该招惹的人。
“你想干什么?”她问。
这一次,声音里的冰冷似乎少了一些。
她抬头,目光坦荡,似乎是让晏无咎有些惊讶。
他顿了一瞬,忽然笑了:“我以为你会怕我。”
”我是怕你的。
心思如斯缜密可怕的人,她怎能不怕。
晏无咎眼神暗了一瞬。
“那你可怕他?”
“他?”
宋姝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晏无咎是在说晏泉。
“不曾。”她道。
晏无咎嘲讽一笑:“自然,你不曾见过他在长街拔刀杀人,衣袍染血的时候,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的,从来不是那个。”她微微侧头,脸上的表情被夜色笼罩,晏无咎看不清楚。
她怕的,从不是生死,而是自己那颗从不曾安宁的心。
那颗心,曾短暂地在晏泉那里有过归属,却很快再次失迷在了晏无咎为她所设的牢笼陷阱之中。
她与晏无咎两人之间病态的纠缠不足与外人道,只有她知道,他是如何像藤蔓一般将自己层层包裹,用虚假的爱意与温柔浇灌,又用真实的痛苦和恨意滋养。
两人或许不是天生一对,可似乎没什么能将他们拆散。就连生死,也不曾。
她微微垂眸,忽问:“为什么是我?”
天下人海泱泱,想要入东宫,入后宫的女子不计其数。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可话音刚落,她却又笑了,似乎是在笑自己问的白痴。
怎么会不是她?
同父异母,血海深仇,这般矫情的故事,怎么会不是她?
晏无咎听懂了她的话,沉吟一瞬,半响道:“我也不知道,可偏偏……就是你。“
说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略微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温热的面庞,宋姝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瞬。
”同他比,我们更是一类人,血缘相同,性格相仿,孤望着你,好像在看半个,孤自己……“
他话音飘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句砸在宋姝的耳膜上,却如鼓声隆隆。
“所以现在,你要用我要挟晏泉?”她问。
晏无咎一笑:“阿姝,你说……他会拿命换你吗?”
宋姝一愣。
她知道答案,答案是,当然。
晏泉没死,她从拂珠的话里猜出来了个七七八八。
晏无咎螳螂捕蝉,晏泉黄雀在后。
这些日子,他只怕一直用勇敬仙官的身份藏在总舵,就是为了与其他人里应外合,一举端了清风教。
她藏在花瓶里的符咒,只怕也是被他发现,拿去毁了。
想起那人,宋姝恍神。
晏无咎说得对,她与晏无咎才是一类人,睚眦必报,轻而易举的被仇恨迷了眼,觉得天下都欠自己的。
可晏泉不一样,纵而遭遇苦难,纵而一路坎坷,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自怨自怜,心里永远都怀着一丝善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断送在她和晏无咎这段孽缘之中呢?
她笑了,道:“他若是不愿意,你便要带着我一同赴死吗?”
晏无咎瞥了她一眼,没回答。
过半晌,宋姝才听他道:“他来了。”
风声簌簌,晏无咎话音刚落,宋姝便又被他拉着往后跃出数丈——
待到宋姝站定,只见晦暗月光下,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又来了一人,黑衣劲装,脸覆金面。幽暗月光在那金面具上折射出一道浅浅微光,映出男人眼中风暴。
“皇叔,许久不见,怎的连礼数都没了?”
晏无咎像是没事人一样寒暄着,好像两人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在铜雀大街前寒暄一般。
“放开她。”晏泉道。
声音一如那日在通天殿里一般嘶哑……
宋姝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
晏泉话很少,远远地站在那里,面具遮住了他脸上表情,宋姝也瞧不见他眼里情绪。
三人相对,站了良久,却谁也不曾说话。
半响,还是晏无咎先开了口,笑道:“皇叔爱美人不要江山,孤,正好相反。”
他话音落,晏泉立刻领会到了他话中之意,唇边扯起一丝薄笑。
宋姝看着,只觉那笑像是冬日晨起屋檐上的冰凌,又冷又利。
“你爱什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放了她,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之间算数。”
晏泉说起”她“的时候,宋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声音太冷,太硬。
宋姝听出其中分别,就连晏无咎也听出来了。
他低头看了宋姝一眼,轻笑了一声,亲昵似的在她耳边低喃道:“阿姝,听见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他倦了,不喜欢你了。”
长夜渐明,天边地平线上忽扬起一泓浅金,冥冥之中微光渐亮——
宋姝仰头看他,忽然认真道:“既然如此,你便把我放了吧,让我们俩继续回去折磨彼此,不是很好吗?”
晏无咎表情一滞,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
宋姝又道:“你一开始将我送去别院的时候,不正是打的这种主意吗?如今正好,你快逃命去,留我和他继续相互折磨,皆大欢喜。”
这话说得真挚又诚恳,半响,晏无咎笑了。
“阿姝,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样有意思?”
宋姝微微偏头,没回答,却也学着晏泉的模样扯唇一笑。
晨光熹微,暖橘色的光透过层层树影打在晏无咎眼上,却照不暖那眼中颜色。
他似乎是忽然被宋姝的回答激怒,一把拉过她禁锢在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把长剑,放在了她的修长的脖颈上。剑锋冷厉,只轻轻一触,宋姝脖颈上的皮肤便被划破。
血珠子顺着象牙似的颈脖像是珊瑚玛瑙串儿一样淌了下来……
晏无咎声音冷硬:“晏泉,你的命,还是她的?”
话落,一阵大风刮来,卷起晨间大雾,宅院内尘土飞扬。
晏无咎月白色的长袖被风刮起,在大风中似风帆飘摇。
他抬起一只手来遮住风烟,注意力却一动不动地放在不远处的晏泉身上。
晏泉仍像是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半响,宋姝听他道:“我的。”
两个字,像石锥一样扎进宋姝心里。
她被风迷了眼,眼眶通红,高声道:
“晏泉,你从头到尾都在被我耍,为何到了如今,还是这样愚蠢……”
阻拦的话还未尽,三人却同时一愣。
只见冥冥雾影中,凝起一阵奇特的青烟,缓缓在雾中飘荡。
不过片刻,那青烟之中第四个人身穿一袭黑袍,缓缓现身——
禾嗣法师,或者宋姝该叫他,孙孤鸿。
显然,这位神出鬼没的法师是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不速之客。
在此之前,晏无咎从未见过他。
眉头轻皱,放在宋姝脖颈上的利刃却稍微松了松。
“法师?”宋姝唤他,却是欲言又止。
禾嗣身上有太多秘密让她好奇。
不远处,晏泉看着禾嗣亦是一脸戒备。那日禾嗣从宫中消失,昆仑带人封锁四方宫门,掘地三尺都不曾将禾嗣找出来。
晏泉从前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
禾嗣还是往常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宋姝,似乎不曾察觉她脖子上那把利刃。
他道:“王妃,你瞧,一切正好。”
见鬼的一切正好。
宋姝皱了皱眉,干脆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禾嗣?还是……孙孤鸿?”
闻言,晏无咎一愣,似乎是想起了列宗堂里头那幅画像,眉头一拧。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他低声喝道。
禾嗣,又或是孙孤鸿闻言笑了笑,看向晏无咎,眉宇之间隐隐闪过一丝无奈。
他低声喃喃道:“昌旺衰败天理有时,想来我孙家灭绝于此,亦是天意。”
这话无疑是印证了宋姝的猜测,她凝视着孙孤鸿,想要弄清楚他说的刚刚好究竟是何意。
三人僵持之间,晏泉见晏无咎分心片刻,动了——
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身上前,手中三尺青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剑光。
剑锋微侧半尺,宋姝被晏无咎裹挟着往后退去,眼前恍惚过后,只听“撕拉”一声,晏无咎手臂被晏泉的剑划出了一道口子,殷红鲜血瞬间在月白袍子上渗出一大片。
晏无咎负伤,换了一只手拎剑,那剑再次架在了宋姝脖子上。
只此一动,宋姝心里默默有了猜测——
晏无咎许是无意杀她。若不然,依照他那偏执性子,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虽是如此,晏无咎放在她脖子上的剑却是又往深处压了些,鲜血像是小溪一般从宋姝脖子上往下淌。
晏无咎话里多了两分狠戾:“皇叔,你若再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晏泉闻言,身子微微一僵。
“把剑放下。”晏无咎又道。
眼见晏泉躬身便要扔剑,宋姝急了。
“别放!”她道。
声带震动,脖颈处剑刃与血肉摩擦,脖颈处皮开肉绽。
晏无咎握剑的手霎时之间青筋暴绽,隔着两人的衣衫,宋姝隐隐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
她有些不可思议,片刻之后却又了然。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最后,还是赢了?
做戏,做的太假骗不得人;做得太真,却又容易骗了自己。
孙孤鸿此时开口言道:“王妃那日向我求解缘之法,如今答案就在眼前,王妃为何视而不见?既然已经走到今日,可切莫要被人世浮华迷了眼,误了道。”
话音刚落,火光电石之间,宋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恍然明白了什么……
脖子上火辣辣的痛楚越发明显,像是有人用火蛇燎灼她的皮肤。
她静默片刻,既没有去看晏泉,也不与晏无咎说话。
她想起了孙孤鸿在皇宫里对她说过的话:
“由因及果乃是万物之道,由果逆因,却是人法倒转。”
“人法……倒转。”她小声喃喃。
孙孤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来王妃已然了悟。”由果逆因,需求人力。只是她没想到,这人力并非她自己之力,也非晏泉之力,而是晏无咎。
那一刻,她被晏无咎挟在怀里,忽然之间,不知恐惧,不觉愤怒。
天边朝晖渐露,金灿灿的阳光跃过破败的屋檐,打在了轻瞳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里。
宋姝忽然笑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注定是要与晏无咎同归于尽的。
“孽缘,真是孽缘。”她喃喃道。
“晏无咎,你不是想让我陪着你吗?”她轻声道,“我答应你。”
话罢,她以迅雷之势捉住了晏无咎握着剑柄的手,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刺了下去——
“扑哧”一声,利刃穿透她的胸口,也穿透了她身后之人。
恍然之间,她听见了两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一个很近,一个很远。
剧痛从胸口传来,她感觉自己后背心是一片灼人的暖意。
晏无咎的怀抱,从来没有这样暖和过……她昏沉沉地想。
片刻之后,两人失去支撑,一同摔倒在地。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迷雾之中,她瞧见一个狼狈的身影向她扑来,她开口,想要安慰那人两句,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一汪鲜血。
正明初年秋,摄政王晏泉带兵北进,征讨清风道。
次年春,清风道内讧,道主孙青书为亲子无咎所杀,摄政王攻打妫州总舵,清风道全歼,无咎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