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晏无咎跨入殿门, 只见宋姝立在屋中间,像是要吃人一般地怒视德喜, 德喜却魂魄出窍似的一动未动。她身后, 大宫女邀月脸上的巴掌印是那般明显。
“这是在干什么?”他冷声问。
宋姝侧头睨他一眼:“没什么,长公主今日带着德妃来我殿中做客,聊了两句而已。”
“不过, 陛下与长公主正当是亲兄妹,连来我殿中的时间都一前一后踩得正好。”
方才宫人来报,说德喜硬闯未央宫。他担心她被德喜伤到, 这才急忙赶来。
不过看着样子,她身上倒是没有一点儿伤痕。反观德喜,一脸被吓蒙了的表情。
“德喜, 孤说过未央宫不许见客, 还不快回去。”
德喜在晏无咎进来的时候,渐渐回过神来,看他一眼,表情却有些仓皇。
她指着宋姝问:“皇兄, 你何故将她再接回皇宫, 她,她……”
“她”说了几声, 却再没下文。
晏无咎看她一眼, 冷漠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可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瞧见晏无咎越发冷漠的表情,未能组织成句子的话语就这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晏无咎回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佟落雁,皱了皱眉:“孤以为你是个识趣的, 怎么也跟着德喜胡闹?”
佟落雁身子一僵, 请罪道:“陛下息怒, 雍王妃久未回京,臣妾与长公主一早便想要一见,这才昏了头,还请陛下恕罪。”
佟落雁的声音很清脆,像是高山流水,听者不由自主地便能被安抚。
然,晏无咎却并不买账,冷笑一声,对兰亭道:“吩咐下去,以后没有孤的旨意,闲杂人等不得踏入未央宫一步,违者,杖毙!”
连辱带吓,德喜眼眶盈出了些泪光,忽觉得面前的兄长很是陌生。
“皇兄……”她低声唤他。
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雏鸟似的眷恋。无咎看她一眼,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无奈。
眼前的人,也是他的妹妹,是与他相依相伴一起长大的,唯一的家人。
晏无咎声音放缓了些,道:“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一天到晚还尽胡闹?快回去吧,晚上孤来看你。”
“是,臣妹遵命。”
德喜带着佟落雁灰心丧意地离开了未央宫。
正殿里,无咎正要离去,却被宋姝喊住。
“陛下。”
已经跨出门边的步子一滞,他回过头来。
“有事?”
“方才长公主问了个问题,臣妾深以为然,也想要问一问陛下。”
“有事就说。”他冷睨宋姝一眼。
“长公主问,臣妾既已被陛下送去幽山别苑,陛下又何必再将臣妾接回皇宫?陛下究竟想要怎样?”
宋姝脸上没了在德喜面前的疯魔劲儿,声音算得上是温柔。
晏无咎痴痴一笑,却是转身走到她的面前。
冰冷修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他道:“孤若真想要怎样,还用得着过问于你?”
男人的手指冰凉却有力,身上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宋姝微微抬眼便可瞧见他那双狭长的眼,琉璃瞳冰凉如夜水,近在咫尺,她可以感受到无咎的鼻息拍打在她的鼻尖,只要她微微靠前,便能触上那双红润的唇。
那双唇是无咎脸上唯一的亮色,若只是单单看去,是一张俗媚近乎妖异的唇,然与他那张温柔面孔相加,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美感,温柔却妖媚,当他说话,红唇轻张的时候,似是不自知的引诱。
很多年前,宋姝曾很想尝尝这双唇的味道。
那本是个大晴天,两人本在京郊的莲清池赏荷。莲清池内,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灿灿骄阳下她挽着无咎的手臂行过莲池,穿过长亭。
那日,不过是众多寻常下午的其中之一。
也就是那日,天忽降大雨。
瓢泼大雨说下便下,两人被雨水浇透。无咎攥着她的手,领她进长亭内避雨。直至今日,她犹记得无咎那日穿了一身浅色蓝衫,在汹涌暴雨中,变成了靛蓝色,湿哒哒地勾勒出男子清瘦却舒展的身躯。
她与无咎站在亭内,身上的水很快便在地上积攒出了一块小水潭。宫人还未找到他们,她却已冷得发颤。
也就是那时,无咎忽抱住了她。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两人湿透的衣衫一点点透进了她的肌肤,透进了她的心。
她一抬头,便能看见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沉重地垂挂在那双狭长的眼上。
他低头看她,问:“可还冷?”
冷,却又不冷。
她冰凉的皮囊下,心像是被那温热的触碰点着了一团火,熊熊滚烫。
他的唇泛着些微的紫,像是夏日里熟透的浆果,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诱着人去品尝。
她像是沙漠里的旅人,误入了绿洲之源。望着那颗熟透的浆果,满心渴望。于是,踮起脚尖,想要加以品尝……
那日,他说了什么呢?
宋姝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意思是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想委屈了她。
他话语温柔而诚恳,她当下便信了。所以那个雨天,那个他在她心里种下情蛊的雨天,她什么也没做。
如今想来,所谓“乘人之危”与“委屈”只怕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无咎不想她宋姝“乘人之危”,更不想要“委屈”了自己,与她这仇人做亲密之事。
宋姝微微垂眸,遮下自己瞳孔一丝冷光。
无咎将自己捉回皇宫想来不会是为了儿女情长,再有可能,便只能是因为晏泉。
难道,晏泉的行踪已被他发现了?
宋姝皱皱眉,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无咎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曾经,爱人的碰触有多让她欣喜,如今便有多令她恶心。
可她压下了眼里的厌恶,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无咎当年不想在她这里受委屈,如今,她偏偏要让他委屈。
她微微抬眼,扯出一个堪称娇媚的笑来,伸出一只手来勾出了晏无咎落在肩膀的发,吐气如兰:“陛下将臣妾接回宫中,原来是喜欢些刺激的。恰好,晏泉那废人也没能如我的意,不妨……”
她媚眼如丝,笑着在无咎耳边吐了一口香气。
正殿内光影明灭,门口那棵梧桐的树荫落在宋姝脸上,似是将她那张姝丽的脸切割成了万千碎片。她笑着看他,那笑意里不见柔情,却是冰冷的揶揄,冷漠的嘲讽。
她在耻笑他,笑他曾那般忍辱负重,用尽心思讨好自己;笑他身为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昭如日月的东宫储君,却要用这般下三滥的法子,用一个女人的感情去谋得权势。
她在笑他,笑他即使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却一如既往,不堪一谈。
那阵出口兰风掠过晏无咎的耳畔,却像是带起了一阵烈火,带起晏无咎眼眶骤然血红。他攥着她下巴的手越发收紧,牙关紧咬,像是一只被套上枷锁的恶兽,即使欲念重重,却也被脖子上那根名为“伦常”的铁链狠狠制住了她脖颈,动弹不得。
宋姝对此一无所知,只道自己是踩到了无咎的痛处,笑得越发得意。即使下巴像是要被男人捏碎了似的,她眼里却渗出痛快的光来。
“陛下,怎么了?难道您千里迢迢将臣妾诏回宫里,不是为了男女那档子事?不是为了和你皇叔的妻子,你的皇婶,在这人间天阙颠鸾倒凤,云雨一场?”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寒暄似的询问,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将无咎心里最大的秘密拖拽到了青天白日之下。
他的恨欲,集于一人,一个他永远也不能触碰的人。
他微微抬头,见到宋姝眼里那毫不知情的冷光,甚至有一瞬冒出了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若是宋文栋没有将那件事告诉他便好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人掳回皇宫,关在这未央宫里,日夜相对。
皇婶又如何?他不在乎。
若这只是皇婶便好了。
然,只是一瞬。他极力平息下心中黑暗的欲望,松开了攥着宋姝的下巴。
“怎么?陛下不敢了?”她还在挑衅。
横眉冷对,似乎是吃准了他不会做些什么。
她凭什么来挑拨他?
她凭什么可以毫不知情地肆意嘲讽?
明明,她也对自己动过心不是吗?
明明,只差一步,他们便可以做一对受天下人耻笑,违逆人伦常理的恩爱夫妻。
凭什么,他要在欲念里煎熬;而她却可以一身轻松地抱臂站在一旁,高高在上不干己事?
无咎眼里的深红更甚。
他死死地看着宋姝,想要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她,想要拽着她一起在这欲念耻辱里沉沦。
可最终,他却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便再次,逃也似的离开了未央宫。
宋姝以为,以晏无咎睚眦必报的性子,被她这般挑衅后定会有所动作。她心怀着一种古怪的畅快,在未央宫里等了三天,等着他气急败坏地报复。
然而三天过去,未央宫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便是宫门口的守备增加了,来了许多看守的金吾卫,那架势就像是在幽山别苑一般,守卫严密得连只苍蝇似乎也飞不进来。
对于此,宋姝已经有了一套轻车熟路的应付方法。她重新画了傀儡符给拂珠,让她如在幽山别苑一般隐秘出入未央宫,在大内行走,调查些消息。
拂珠调查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就连宫里最八卦的老嬷嬷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晏无咎是余情未了,这才将宋姝从别苑接回。
对此,宋姝一笑置之。
余情?
连情都不曾有过,哪里还会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