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殿下, 殿下,陛下有令, 您不能进去……”
“滚出去!”
“殿下且慢, 您不能进。”
“走开!”
未央宫外,层层宫人拦截,却仍没能拦住德喜与佟落雁。德喜一早有备而来, 领了一众宫女宫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宫门,直抵未央宫正殿。
宋姝正在饮茶看书正是悠闲之时, 梅落忽然急匆匆地走进来禀:“王妃,长公主带人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个低哑女声:“雍王妃人呢?多少年的交情了, 回了宫怎么就锁在未央宫里闭门谢客, 也不与本宫一见?”
这声音如此耳熟,恍惚之间,她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容——身材娇小的女人总喜欢穿一身鹅黄,头发盘成飞天髻, 发髻上一颗东珠熠熠生辉。
那便是无咎的同胞妹妹, 如今的德喜长公主晏玉珠。
宋姝朝一脸焦急的梅落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德喜已经带着佟落雁进了殿门。
宋姝并未见礼, 背靠在椅子上抬眉笑道:“长公主许久不见, 可还安好?”
德喜似乎没料到她时至今日还能这般猖狂, 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有劳雍王妃挂念,本宫好得很!”
明晃晃的阳光她头冠上, 宝石玉翠发出闪耀的光芒, 光彩明媚的模样与昔日的德喜公主判若两人。
彼时, 德喜最爱在先帝面前作出勤俭之状,常日里惯爱戴的头冠是十岁生辰那年先帝赐下的,一带便是许多年,为自己在朝中博了个克己简朴的好名声。
那时宋姝还不知事,只以为德喜天生便是那样一个温柔无华的人,与她铺张高调的性子虽是南辕北辙,但却格外相和。直到今日,见到德喜的这一刻她方明白,哪有什么天生无华的帝女,一切不过是她和无咎韬光养晦的无奈之举。
思及此,她眸子微垂,心情难得有些复杂。
德喜走到殿中,也不待她招呼,自顾自地坐下了。
一年未见,德喜亦诧异于宋姝的变化。
宋姝没有变化。
在幽山别苑那种地方呆了一年,面色红润,气势张狂一如当初。德喜拧了拧眉,不由怀疑晏无咎是将宋姝私下送去了别的地方将养,掩人耳目罢了。
她道:“本宫听闻幽山别院里鲜少有照看之人,今日一见,王妃气色倒是不错,想必下人照顾得十分妥帖。”
头上的珠翠随着她的话语不断摆动,发出阵阵烦闷轻响。
宋姝一笑:“幽山别苑山清水秀,自然是个好地方。”
“既然是个好地方,王妃老老实实呆着便是,何故返宫?徒留雍王一人在别苑里,只怕是寂寞得很。”
德喜脸色越发难看,宋姝面目含笑,回话的模样就像是逗猫逗狗似的。
久未出现过的屈辱感逐渐漫了上来,不过她一句笑言,德喜似乎又回到了无咎仍是太子的时候。他们东宫之人不得大圣皇帝欢心,就连无咎这个太子之位也一直坐得摇摇欲坠。
彼时,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在宋姝身上。
晏无咎曾不止一次与她说过,要她忍。忍受宋姝的愚蠢轻浮,霸道张狂。只要他们兄妹俩一日将宋姝攥在手里,大圣皇帝便一日不会彻底厌弃他们。
有时候德喜回想起来都觉得何其可笑!
明明他们才是大圣皇帝的嫡子嫡女,明明他们才该是大景国的最为尊贵的存在。然,他们却要仰仗一个外人去留住自己父亲的慈爱,留住自己的身份地位。
曾经,宋姝便是这样与她说话的。
对待她一个嫡公主就像是在对待自己手边玩宠,毫无恭敬。
夏风吹过,带起竹帘发出“哗哗”声响,屋内一片寂静,唯有德喜宽大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琥珀镶嵌的华美的甲套戳破了她的掌心,湿润一片,她却恍然未觉。
德喜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宋姝却丝毫不怵,缓缓道“我也好奇,在幽山别苑住得好好的,陛下何故将我宣召回宫?长公主莫不如帮我去问问你的好哥哥,这回的葫芦里究竟又是卖的什么□□鹤顶红?”
她嗤笑一声,瞧着德喜屈辱羞愤到了极点的表情,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快意。
瞧瞧,这才是这对兄妹的真面目。
哥哥绵里藏刀,手段阴毒,妹妹忍辱负重,恨她入骨。
宋姝,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才是你的心上人,你的知己密交。
蠢材,愚不可及的蠢材!
佟落雁坐在下首,看着德喜与宋姝交锋却始终未发一言。
终于,她道:“幽山别苑山高水远,不知雍王与王妃一切都还好?”
听她提起晏泉,宋姝愣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因为这句话,她终于第一次正视起坐在晏玉珠身后的女人。成国公的爱女,京中姝丽,德妃佟落雁。
她那日在成国公府遥遥见过佟落雁第一眼,彼时她一身长裙翩然,抚琴似仙音流水。宋姝那时觉得她姿态缥缈,仙姝奇草,不似人间富贵花。
而如今,这仙姝天妃穿上了宫装,露出了算计,便也不复出尘,缥缈不再。
佟落雁上辈子位至皇贵妃,八面玲珑,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离尘脱俗,反倒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宋姝微微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却并未回话。
佟落雁万般没想到她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忽视自己,正在尴尬之时,德喜帮她道:“怎么,与雍王那废人住了一年,雍王妃也变哑巴了不成?”
听见德喜骂了晏泉,不知为何,宋姝有些不悦。
她未回话,反而问德喜道:“我居深院,听闻长公主喜事渐近,不知可是真?”
“自然。”
提起自己的婚事,德喜脸上沉郁之气散去些,脸上浮出笑来:“前两日皇兄刚下旨赐婚于本宫和秦将军。”
不算十分白皙的脸上红唇轻翘,宋姝看得出来,德喜对于这桩婚事是十分满意。
也是,自豆蔻年华起,德喜苦恋了秦川十余年,这份感情做不得假。
听宋姝提起秦川,德喜眼神里多了些畅快得意。
她将要嫁得心上良人,而宋姝这辈子也只能蹉跎在幽山别苑的废人身上。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赢了宋姝一次。宋姝再如何算计,顶天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帝王外室,而自己,却是帝国明珠,身后有身为帝王的兄长撑腰,嫁的是天纵英才,战功赫赫的一品大将军秦川。
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思及此,她心中得意更胜。紧捏着的掌心缓缓松开,她慢条斯理地拍打了一下裙摆处不存在的灰尘,笑道:“王妃也是初初成婚,倒不知雍王是否良人?”
宋姝没说话,静静地看了德喜一眼。
人常说兰因絮果,是非报应,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
德喜以为无咎登基,自己便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殊不知……
德喜,爱惨了秦川。
却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将军志比天高,欲登九五。
上辈子龙宣七年,宋姝远居边陲,却也听说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安西门之变——
秦川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安勾结,联合西突厥谋反,却被无咎在剿灭于安西门。
阿史那元安被赐腰斩,秦川更是在斩首之后被鞭尸于安西门外,连同当时秦川身旁的秦,刘两大氏族男丁斩首,女眷充奴,就此覆灭。
她听说,德喜在承乾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祈求无咎饶恕秦川性命,可终究只是徒劳。在那之后,她便被无咎送去了道馆修养,世上再不闻德喜长公主之名。
宋姝看向德喜,似是在看向一场既定的厄运。
德喜被她这目光触怒,呵她:“王妃,为何这般看本宫?”
宋姝眨了眨眼:“我看殿下近来气色似是不错,这才又多看了两眼。”
德喜与她相识多年,自是听出她话语敷衍,脸上怒气更甚。
她今日本是来看这女人落魄的,怎料她已沦落至如此地步,却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高傲模样?
见宋姝满脸不在乎的模样,德喜冷笑一声,唤来了身旁的大宫女邀月。
“邀月姑姑,本宫这位小皇嫂初回皇宫,还不知规矩。姑姑上前去教她该如何与长公主说话罢。”
邀月与自家主子一样厌恶极了宋姝这目下无人的模样,点头上前正欲掌她的嘴。
怎料刚刚挥手,却被拂珠制住手臂——
下一刻,皮肉相击的声音在正殿中回响,邀月捂着自己发红的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拂珠。
“宋姝!”德喜厉声喝道。
宋姝却冷冷一笑:“我嫁入幽山别院,本已是半个疯子死人,长公主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骄狂模样却比从前更甚,像是见了血的剑锋,更加尖锐,更加危险。耳畔的珊瑚珠子相碰撞,发出轻微声响,宋姝眯了眯眼,像是丛林中饥饿已久的母豹,眼中眨着嗜血的光。
她静静地凝着德喜,那目光却让德喜害怕起来。
那双眼里目光太冷,恨意太深。
她从那双琉璃似的眼底隐隐窥见了深藏其中的毁灭狂恣。那是一种怒到极致,不惧于同归于尽的癫狂,是冰山下埋藏着的烈火地狱,是克制到了极点即将爆发的山呼海啸。
德喜被这目光吓住了。
她终于看清,眼前的宋姝并非一年前那个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之间的宋姝。
唯有此刻,她却是相信,宋姝是从幽山别苑那种活地狱里出来的人。
唯有那样的地方才能淬炼出这样一双令人害怕的眼。
“你……”她怯懦的嚅动着嘴唇,却只发得出半音。
前殿一室寂静,就连素来长袖善舞的佟落雁也被宋姝这不要命的疯魔模样惊住,说不出话来。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疾行脚步声,下一瞬,宫人跪了一地:“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