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1)

赐嫁 无溃 282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四十二章

  “阿咎……”

  随着她一声低喃, 汤池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四婢急忙退至一旁, 恭敬行礼。

  “参见陛下。”

  水花打在晏无咎明黄衣袍上, 沾湿了他的袖口衣襟,男人微微偏头,笑意一如宋姝印象中的那般温柔, 却不带丝毫暖意。

  “太医院来传话,说雍王妃受了暑气身体不适。孤如今看起来,雍王妃身体倒是好得很!”

  宋姝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只有池中密密麻麻的花瓣将她的身体掩于其下,这才没让无咎一眼看尽。

  她皱了皱眉,轻道:“见过陛下。”

  水珠顺着鬓角流淌而下, 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 成了汤泉里唯一的响动。声音不大,却让宋姝莫名有些心烦意乱。睫毛上沾了水,视线有些模糊,她伸出手来将自己脸上水珠拂去。

  时隔二十余年光景, 她终于再次看清了无咎的面孔。

  青年错落有致的眉眼直鼻不似她隐约记忆里的温润, 反倒多了些阴郁棱角,似是开在暗地里的藤蔓倒刺, 隐藏在看似鲜艳的花瓣之下,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静静蛰伏, 只等待哪个蠢货被花朵美丽所吸引上前采摘,它便能伸出自己尖锐的刺,痛饮一场鲜血。

  曾经, 她便是那个蠢货, 毫无所觉地上前欣赏, 妄图将之占为己有,结果便被那暗刺伤得体无完肤,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再次见面,她讶然于无咎眼中显而易见的阴冷和沉郁,就那么明明白白地躺在那双狭长的眸里,她从前却从未看见过。

  她静默地凝视让无咎不自在。

  他原没想来见宋姝,他让郁纵疏将人接回了宫,只叫兰亭好好安置。

  他还没想好,该以何种心思面对她。

  然太医院却来报,说是宋姝受了暑气,身体不适。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到了未央宫里,听见汤池一阵莺歌燕语。

  一年未见,她似乎,胖了些……

  “一年未见,王妃可还好?”他问。

  宋姝整个身体都浸在汤泉里,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下,只露出一张面容姣好的小脸,似是在繁花之中长出的精灵。

  她抿了抿唇:“臣妾甚好,劳陛下挂念。”

  冠冕堂皇的寒暄话,谁不会说。

  晏无咎见她一脸平静,玩味一笑:“看来幽山别苑是养人之处,一年未见,雍王妃气色倒比在京城之时更好。”

  他话里带刺,宋姝听了个分明,微微侧头,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无咎将她接回宫中的缘由来。

  她道:“臣妾在幽山别苑怡然自得,不知陛下将臣妾诏回宫中,究竟是有何等要事?若无必要,臣妾愿回去逍遥了。”

  “逍遥?”

  无咎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挑眉一笑,出口的话却专往宋姝的痛处戳。

  他道:“看来王妃与雍王相处得甚好,在别苑里成了一对眷侣。”

  轻描淡写的声音,在无咎嘴里,幽山别苑仿佛是什么世外桃源,她与晏泉在那里做一对神仙眷侣,夫唱妇随,好不快活。

  可是真相呢?真相却是他命人在将幽山别苑变成了一座刑房,变成了晏泉走不掉,逃不出的活地狱。宋姝忽想起大婚之时晏泉被吴全关在墙里的模样。

  无咎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团衰坏腐败的肉,在人性最阴暗处被虐打折磨,逐渐沉寂消亡。

  他将自己指婚给晏泉,无论是否让吴全手下留情,终究是抱着折辱她的目的。

  若她不是重生而来,若她还未放下心底的执念,若她还对晏泉仇之入骨……她可以想象自己与晏泉被关在一处,在刻骨仇恨中与他深渊沉沦,最后变作一具心中只有怨气和恨意的行尸走肉……

  这便是无咎的赐婚的初心。

  她紧了紧喉咙,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暗色,红唇紧抿,她忽然不想再说话了。

  这副模样落在无咎眼中,以为她是想起了幽山别苑中不如意之事。

  他冷笑一声:“看来雍王妃与皇叔并没做成一对眷侣。”

  “眷侣?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由陛下一人造就,我们能不能做成眷侣,陛下一早不该心知肚明吗?”

  心中沉睡已久的愤怒渐渐苏醒,随着一池温热的池水细细密密地渗进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她以为上辈子一纸黄符,二人同归于尽,因果已了。

  她以为,再次见面,她对无咎只是陌路。

  然而却并非如此。

  汹涌澎湃的血流声掠过她的颈侧,奔过她的鬓边,在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瞳中染上丝丝血色。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所谓放下,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谎话。

  她仍在恨着无咎,只是那恨意埋得太深,她又太急于忘却,于是故作潇洒地视而不见,于是天真地以为它真的消失了。

  这便是动了心的下场。

  一旦掺和上心这种软弱可欺的东西,便没法再冷静地算账,便没法再清楚地计较得失。

  无咎眼睁睁的看着那丝丝缕缕的红漫上宋姝的眼眶。他终于第一次在她那双明媚如春的眼里看见了如此触目惊心的情绪。

  他曾经最讨厌她这双眼,清澈眀烈的一眼便能看到底。即使这双眼看向他的时候永远都是笑意盈盈,永远都是柔情似水,他仍是止不住的厌恶。

  那是一双未经世俗磨难的眼,那是一双受尽万千娇宠的眼。那双眼里,永远不见罪恶,永远不见阴暗,永远不见他拼命克制的暴虐和仇恨。

  曾几何时,他曾迫切的希望在宋姝那双明媚如永春的眼里染上阴霾。他要那双眼里盛满凄惶无助,盛满绝望恨意。

  现在,他看见了。

  现在,他后悔了。

  宋姝眼里的恨意太分明,太热烈,像是熊熊烈焰,万丈火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在她静默的愤怒下站立不安。

  凤眼微垂,他错开了她灼灼目光,沉声道:“既然在别苑住得不如意,便在宫里好好呆着。”

  话罢,他甚至忽然失去了再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急转了身子便要往未央宫外走。

  碧水蓝天下,明黄锦袍发出猎猎声响,晏无咎脚下生风,就像是一头被猎人刀尖慑住的猛兽,仓惶外逃。

  身后汤泉中的人,是他恨之入骨的仇敌,是他藏于心底的软肋,是他不可言说的爱与恨,欲与,她是他的……同父妹妹。

  这混乱的关系让他的大脑近乎停转,太阳穴突突生疼。烈日骄阳下,他逃也似的奔离了未央宫,奔离了她恨入骨髓的视线。

  晏无咎离开之后,兰竹菊三婢纷纷上前,却被宋姝摆手挥退了。

  “你们先下去,让我自己静静待会儿。”她道。

  兰幽打了个手势,一众侍婢纷纷退下,只剩拂珠还站在角落里静静守着她。

  “拂珠,你也先去休息吧。我,脑子有点儿乱,想清醒一下。”

  她声音里透着一股迷茫疲累,听得拂珠皱眉。

  “姑娘……”拂珠张了张口,却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能劝她的话。

  她从八岁起便跟在宋姝左右,亲眼见过她情窦初开时的羞涩,知晓少女心意朦胧的彷徨,见证她年少爱慕痴狂,又目睹着她梦醒之时惶惶无措。

  她知道,从赐婚圣旨传到宋府的那一日起,宋姝便将她对晏无咎的所有爱恨都埋进了心底的箱子中,又亲手为它上了一把坚不可摧的锁。

  如今,那把锁找见了钥匙,那些深深埋藏的东西翻滚汹涌,或许再也埋不住了。

  又或许,这样也好。

  拂珠心想着。

  毕竟,腐肉若是不清,只会溃烂成触之即痛的疤,倒不如将那些痛处统统都抖出来,一一清断,唯这样,伤口才会结痂,新肉才会慢慢长出来。

  自晏无咎那日从未央宫中离开后,一连半个月,他再未来见过宋姝一面。也就是这半个月间,宋姝重新回到未央宫的事情私下在宫里流传开来。

  长乐宫里,如今已身为长公主的德喜一袭鹅黄宫裙坐在上首,青葱如玉的手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一颗硕大的东珠,她问得似乎漫不经心:“你说,皇兄当真将宋姝接回了未央宫?”

  佟落雁身着一身翠色宫裙,端庄坐在下手,微微颔首道:“应当没错。我差手下的人去未央宫打听过了,应当是半个月前被陛下悄声无息接回来的,没有知会旁人。”

  “啪”的一声,德喜将手里的东珠砸在了木桌上。脆弱的东珠与坚硬的桌面相击,在流光溢彩的表面留下一道伤痕。

  千金难求的珠子,就这么毁了。德喜却并不在意,随手一扔,将它抛到了角落。

  那双素来温柔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意,她嘲笑道:“不愧是和她娘一样的狐媚子,嫁去了幽山别苑那种地方还能博我皇兄怜惜。”

  佟落雁垂下眉眼,遮住自己眸中计算,笑道:“就算接回来了,左右也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长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过些日子,等陛下倦了自然没她什么好下场。”

  “玩意儿?”德喜冷哼一声,“这你就错了,宋姝那种祸害,进了宫便绝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逗乐玩意儿。”

  回想起无咎在处理宋姝的事情上一次又一次地反常,德喜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惶恐。

  她讨厌宋姝,好不容易才将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娇女踩进泥地里,她绝不允许宋姝有一丝一毫的机会翻盘。

  她思虑片刻,忽然起身,对佟落雁阴沉道:“走,咱们今日便去见见那阴魂不散的狐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