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清风关, 立于连苍山山脚,乃是由京城入剑南道的第一重关卡。
连苍山山高万丈, 一侧是花开万里, 崇岭叠翠,一侧是悬崖万丈,陡峰峭壁, 犹如一道天然屏障护佑着蜀中千万年来的安宁与祥和。
苍山山脚的清风关内,芙蓉树连绵于街,坊内市集如潮, 往来剑南道的游人商贩皆汇于此,或是交易货物,或是休整商队, 又或是得闲玩逛。在清风关内最热闹的地方, 莫过于城东的芙蓉阁。
芙蓉阁阁高九重,阁内无论白天黑夜沸反盈天,食宿,青楼, 赌场, 应有尽有。在最高的九重阁上,乃是几间私密的茶室, 檀木檐, 琉璃窗。夜半时分, 人坐在琉璃窗边上,似乎伸手便能揽月。
茶室内,滚水击觞, 面容姣好的茶娘子素手翻杯, 将沸水注入茶盅。茶气清香在屋内四溢开来。
剑南王晁烽从茶娘手中的托盘上取过上好的白玉茶盅, 细细啜饮。
晁烽今年五十有六,少年时陪着大圣皇帝北征突厥,中年封王,又在剑南与吐蕃各族周旋,明明是马上英豪,周身气质却仍保持着京中少年公子的文雅雍容。
玉冠束发,青衣风流。他朝晏泉微微一笑:“上好的蒙顶甘露,虽过了季,保存得却还不错。”
“的确。”晏泉一笑,将手中茶盏放下,“本王幼时在宫里,每到春分时间便会见皇兄收到表哥供上的蒙顶甘露。这么多年了,味道却是丝毫未变。”
剑南王晁烽乃是大圣皇帝与晏泉的亲姑姑,建宁大长公主独子。建宁大长公主夫妇死得早,晁烽便是在宫里与大圣皇帝和平西王晏樊一起长大的堂表兄弟。
晏泉出生之时,晁烽已被封剑南王,久居蜀中,非诏不得入京。因此晏泉对于晁烽的一切认知都来自大圣皇帝的回忆。在大圣皇帝口中,晁烽是心怀社稷江山的纯良之臣。也正因为此,晏泉在借兵之时第一时间想到了晁烽。
听见他提起大圣皇帝,晁烽笑了笑,放下手中茶盏,眼中流露出些怀念情绪。
“当年本王入蜀中,没承想一走便是二十年,每年只能寄些小东西进宫,好让他别转头将我这表弟忘了。”
“怎会。”晏泉道,“皇兄时常想起与表哥和平西王幼年情谊,中秋醉酒之后,一不留神还会将出些糗事来,第二日又下旨令我不得外传。”
“哦?什么糗事?本王怎么记不得了。”晁烽微微一笑,眼中狡黠像是少年抵赖一般。
晏泉道:“皇兄既然下旨,本王自是不得外传……只是王爷可记得宫里阚庆池的水有一年是如何变成墨黑色的?”
闻言,晁烽又是一笑。
那是他们幼时做下的恶作剧,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也还记得。
微风拂过窗棂,琉璃窗外的万里艳阳透过窗户映入屋内,化作片片彩光。他微微垂眸,敛下眸中笑意怀念,在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已然严肃起来。
他挥挥手,身后的侍从便带着茶娘子离开了茶室。
晏泉看了一眼昆仑,昆仑心领神会,也退了出来。
眨眼间,茶室内只剩下了晁烽与晏泉两人。
他这才道:“雍王说当今天子并非皇室血脉,我知你为人素来稳当妥帖,但此事听来实在骇人,你……可有证据?”
晏泉点头。
他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了一沓证据画押,又道:“家难忘若还是不幸,我还有一个人证,乃是当年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婢。那夜之后,凤栖宫里便传出她暴毙而亡的消息,实则是被皇后灭口。只不过这婢子命大,天生心脏位置在右,这才逃过一劫。”
晁烽一边听他说,一边将手中证据一一看过……
剑眉微皱,他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似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岂有此理!”
晏家的江山,竟被孙家余孽鸠占鹊巢,还害得真正的皇室血脉被断了手脚,困于幽山。
“他好大的胆子!”
晏泉见他愠怒模样,心知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适时道:“不知表哥可否愿意出兵京城,拨乱反正?”
晁烽看他一眼。许多年前,他离京入剑南之时曾承诺过大圣皇帝要捍卫晏氏,久护京都。如今皇庭血脉凋零,肃王尚且年幼,眼前的晏泉既是先帝钦定下的储君人选,他自当尊崇圣命。
思及此,他凛然道:“鹊巢鸠踞,本王自当拨乱反正。不过……”
“表哥可还有什么顾虑?”
“剑南离京山高水远,中间还有山南道的连城大营。若贸然出兵,只怕并不可保十成胜算。”
晏泉点头,晁烽的顾虑他来之前已经思考过了。
他道:“只要表哥有意出兵,我们只需等一个时机。河南河北大旱,民心不稳。按照晏无咎的行事之法,只要河南河北出现动乱,他必定从连城大营调兵平乱。介时……”
“便是我们的机会。”
晁烽微微眯眼,对晏泉的策略十分满意。
正事既定,晁烽眉宇之间的肃然散去,脸上浮现出些笑意。
他又道:“表弟这是第一次来清风关吧?”
听他改了称呼,晏泉微微一笑,点头道:“之前路过两次,都未进城。”
“城内还算热闹,民风民俗与京城大有不同。表弟若是感兴趣,可在这里多呆几天。”
晏泉拱手一礼,笑道:“多谢表兄好意。只不过京城形势复杂,我此行专为表兄而来,既已见过,今晚便离开。”
他即使笑着,清俊眉宇间也透露一股冷意。晁烽听他言,想起关于幽山别苑的传闻,心中了然。
他点点头:“卧薪尝胆,定有厚报。表弟乃成大事者。”
他话中似是安慰,晏泉勾唇一笑,墨瞳冷厉如华:“表哥谬赞。”
晁烽带人离开了芙蓉阁,后脚昆仑进了茶室,脸色却有些难看。
“殿下,别苑那边送来了消息。”
晏泉眉头轻拧:“宋姝怎么了?”
昆仑看向自家主子一脸担忧神色,声音有些干涩:“宋大姑娘,宋大姑娘被皇帝接回皇宫了。”
握着茶盏的手倏然收紧,上好的白玉盏就这样在他手中化为一阵齑粉散落一地。
“你再说一遍?宋姝,怎么了?”
“宋大姑娘,被,被皇帝接回了宫中,宫里的探子说,似乎,似乎是余情未了,金屋藏娇……”
昆仑越说,声音越小,望向晏泉黑炭似的脸色,只想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团儿,以躲避自家殿下四溢怒火。
晏泉深吸一口气,白玉似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他从桌旁站起身来,快步往茶室外走去,声音冷得像是雪国极夜,万里封冰:“回别苑!”
幽山别苑内,正是夏日最甚时,蝉鸣高歌此起彼伏。
晏泉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里,洒下的草种已经发芽,旁边的茉莉栀子也都竞相开了,馥郁香气弥漫满园。然而平日里在小花园端坐着的姝丽身影却不见了踪影,书房里,寝室里,空无一人。
她倒腾的那些胭脂水粉还摆在梳妆台,莫名其妙的话本们三三两两地放在八宝架的隔间里。大木柜中,还剩着厚厚一沓画好的黄符。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离开之时并无两样。
只是宋姝人不见了。
没人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唤他“小舅舅”,用揶揄的口气问他行程可还一路顺畅。
她走了,什么也没带,就这么走了。
书桌上,放着一封信纸,似乎是匆匆留下的,连信封的口都没封上。
晏泉将信拿起,正欲打开,昆仑却拎着吴全的尸体来到了他面前。
“殿下,这阉人……”
吴全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青紫的身体上布满血污,脖子从中断开,一剑封喉,刀法干脆利落。
这是拂珠的手笔。
想必是离开别苑前将他灭了口。
晏泉攥着手里的信,思绪有些复杂。
手微微颤抖着,他竟有那么片刻的害怕。
害怕打开书信,发现一切都是又是她作下的一场戏,发现他到头来又被她骗了一遭,将藏着证据的地点告诉了她,再中了她的计。
然这害怕只是一瞬。他闭了闭眼,回想起宋姝那张笑脸。
真有如何?假又如何?
她救了他是真,在他最狼狈痛苦的时候陪着他也是真。
难道还不够吗?
长睫微垂,他打开书信,见上面的簪花小楷有些潦草,看得出来是匆忙写下的。
她在信上写着,晏无咎忽派郁纵疏来别苑接人,她无奈之下只好跟随。
吴全已死,别苑里的事情她不知还能瞒多久,让他看到了信赶紧带人离开。
字字句句,晏泉读着,心里那颗隐隐悬着的大石头稳稳落在了地上。
手指爱怜似的拂过信上的字迹,宋姝还让他带着人去江南找钱知晓。只说自己一切都打点好了,钱知晓会为他安排落脚的地方。
她在匆忙离开之时,竟还想着为他打点后路。
“小傻子……”
眉眼间泄出一丝温柔笑意,转瞬间却被担忧取代。
晏无咎将她接回宫中,生死未卜……
“昆仑,你手下还有多少死士?”
昆仑闻言,瞬间便知自家殿下动了去皇宫劫人的念头。
“殿下,正是关键时候,您万不可以身犯险!您若相救宋大姑娘,属下带人前去便是。”
晏泉皱眉:“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昆仑刚想再说些什么,陈何年也赶来了。
他似乎是一路狂奔而来,站在回廊里气喘吁吁的模样狼狈得不像话。
“大老粗,你不是在河南为殿下办事吗?怎么回来了?”
“我事情已经办妥,我今日刚,刚回医馆,就,就收到了”
说着,钱知晓从话里掏出一封信件,是拂珠送来报平安的。
“拂珠说,说新帝将人关在未央宫里,暂时无碍。”
拂珠虽说靠着宋姝的傀儡符,在大内行走,然大内高手如云,她也不敢贸然行事,只在月前抓到过一次机会往陈何年处送了一封信,简单说了一句两人性命暂且无虞,让他们赶紧往江南道走。
读罢信件,晏泉心慌之意稍缓,沉声道:“与河南那边传信,让他们抓紧时间,快速引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