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她看过了, 确定他们这一行人也不过百来人。
百来人乍看或许不少,但放进群山之中不过沧海一粟。
只要她藏得够好, 他们未必就能找到她。
再者说, 她实在搞不懂林晏为什么要这样做。
抓到她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北靖与南朝是千山万水的远,他不好好回南朝去做他的侯爷,非要将她捉住, 是打算干什么?
过往他不是一直想要甩脱她吗?
反正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南乐有些担心林晏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抓住她去威胁卫博陵或者沈庭玉。
但她更担心的是沈庭玉得知她被林晏接走后的反应。
以沈庭玉的性子……一定会来找她。
等到这些人找不到离开,她可以再往北走。
眼见着天明了, 南乐终于凭借着往日的经验,在山间寻到了一处被荒藤掩埋的山洞。
南乐小心翼翼的爬进山洞,确定洞中并没有其他什么动物, 这才哆哆嗦嗦的寻来些枯枝在山洞深处升起火堆, 又重新用枯藤将入口处掩住。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又困又累,蜷缩在火堆旁,疲惫得沉沉睡去。
火焰燃尽, 南乐从睡梦中醒来, 闻见浓重的血腥味,揉着眼睛看过去, 却见到火堆旁横七竖八堆了几只死兔子死鸡。
她大惊失色, 抬头往入口处去看, 却见那枯藤仍旧好好的掩着洞口,不见有被人拿开的痕迹。
不是林晏找上来了,谁会往洞中给她送这些东西?
南乐正困惑着, 忽听见洞口的藤蔓簌簌响动, 一只大鸟叼着半大的兔子撞了进来。
它见到她竟没有丝毫畏惧, 反倒收了翅膀,顶着南乐惊诧莫名的目光,如走地鸡一般叼着兔子走到她身前,低头将兔子丢了下来。
南乐迟疑的看着死兔子,又看了看这只鸟,“这……是给我的吗?”
鸟似乎能听懂她的话,用爪子将死兔子扒拉了两下往她面前又推了推。
冬日山里的猛兽大多都在休眠,就算没有休眠,大多数动物见到火光也会逃走。
但这只大鸟似乎并不怕火也不怕人?
四目相对,南乐看着它,它也歪着头看着她。
南乐不由得轻声道:“那一堆也是你要送给我的吗?”
鸟当然无从回答,南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认真的对它道谢,“多谢你。一晚上就抓了这么多,你真的好厉害,辛苦你了。”
大鸟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似乎也蛮开心的。
南乐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从角落里拖出两根干柴点燃。
大鸟扑闪着翅膀往后飞,想要躲开火焰。
南乐怕它撞在石壁上折了翅膀,连忙捞了一把,大鸟倒也不挣扎,挺沉一只鸟任由南乐捞进怀里。
南乐没想到这鸟这般乖顺,忍不住笑着揉了几下它暖烘烘的前腹,将它放回地上。
她抽出小刀,处理兔子皮,大鸟安静的往她身边凑了凑,用暖烘烘的翅膀挨着她,看她把兔子处理一番,插着树枝慢慢烤熟。
烤好的兔子,她笑眯眯的先切了一只腿给鸟,“这只兔子好大,如果是活兔子的话就更好了,先放血再烤出来会更好吃。”
看着鸟低头吃肉,南乐忽然发觉它翅膀下似乎绑着什么。
两口吃完肉,大鸟仰头盯着她手里的兔子,南乐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它的翅膀,见鸟无动于衷,她才小心翼翼翻开它的羽毛。
果然见翅膀下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大鸟十分温驯的展开翅膀,似乎在示意她可以取下竹筒。
竹筒中是空的,南乐的心跳却加快了。
这只鸟十分亲人,还会主动叼回猎物给她。
她知道关外的异族素来有训练猛禽的习惯,靠近关外的权贵人家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一些胡人的习俗,至少金平城本地的大户人家们就很喜欢养胡姬,也挺喜欢从胡商手中买驯养好的猛禽。
它的主人是谁似乎不言而喻。
只是可惜此处没有纸,她会写的字也不多。
南乐将竹筒重新放回去,摸了摸鹰的脑袋,“你的主人是谁呀?你为什么会跟着我?是他让你跟着我的吗?”
鹰当然不会回答,它只会吃得满嘴流油。
·
王城大定不过三日,便收到战报。
原来自北靖动乱,边关便又烽火狼烟起,柔然趁着内乱之机,渡冰河来攻,三日之内一举攻下数城。
前去御敌前后三位将军皆被斩于马下,一时北靖士气低落,两军再遇,从上到下皆望风而逃。
沈庭玉收到战报之时,柔然军队已经长驱直入,逼近王城,仅剩三百里。
另一面,襄州又传来消息,贺羡得知自己的爱子陷于敌手,怒不可遏,点兵三万从东来攻。
一时之间,柔然与襄州,一北一东,竟形成了两面包抄之势。
沈庭玉看着镜中的自己,晨曦的黯淡光芒勾勒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
一袭崭新的圆领短袍,脚踩乌皮靴,锦缎净黑的如鸦,赤红火纹,金龙随身飞,怒目圆睁的龙眼无端压得人心头生寒,
刚入殿的赵小虎眼见着镜前的人一怔,下意识揉了一下眼睛,这才确定没看错人。
跟在沈庭玉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可她什么时候见沈庭玉穿过男装,便是太子的衮服便也从来只是压在箱中落灰罢了。
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往年沈庭玉不着男装是难以面对,如今着男装,大抵是因着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女子情窦初开有了欢喜的意中人,便要开始绣嫁衣,好生打扮,学着做个漂亮的女人。大抵男子也相同。
只是这有过心爱的女子,却又生生失去,再一次成了孤身一人,滋味想必好受不到哪里去。
镜中人神色凌锐,再无过往的半分无害妍丽的模样。
赵小虎压下心头的诸多感叹,低下头,“殿下,今日朝中有几位大人一起上书,说那贺羡贼势汹汹,为保天子,请求迁都。”
沈庭玉轻瞥她一眼,眼底的阴鹜好似已凝成霜。
赵小虎被瞧得脊背生寒,将头低得更狠了一些。
东宫属臣都心知贺羡为了一个儿子怒不可遏未必是真,想要趁虚而入却绝做不得假。
柔然与北靖是多年的死敌,但沈吞云私下里却与柔然不清不楚,此番柔然来攻,多半是收到了沈吞云的求援。
沈吞云一条贱命当然没那么大的面子能够请得动柔然,他的求援信中必定向柔然许下了割地甚至是称臣的条件。这才能让柔然来的这样快,好像一条闻见肉味的狗。
跟在她身后入殿的几人之中,一个性急的武将高声嚷道:“为保天子?我看是他们是吓得快要死了,迫不及待想要弃城而逃!沈吞云真是养出了一帮好奴才。这才过了几年?先帝当初靠什么立国?靠的就是痛击诸胡。如今倒是要被一个柔然打的要迁都了!滑天下之大稽!”
另一个文臣笑道:“殿下,按照您一早的安排。宁国公何固当街毁掉了自己家中所有的车马。受到他的感染,许多勋贵这会儿都在毁车。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又一人忧心忡忡,“殿下千金贵体,如今方才新立为君。就此亲征是否太冒险了一些?”
沈庭玉面无波澜,系上腰间十三环金带。
少年人转过身,一双嗜血又不驯的眼睛扫过众人,眼底戾气浓重,“乌合之众罢了,此来一扫而尽也算干净。”
赵小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作战安排。
沈庭玉一一将职责与工作分发众人,又是一番战前动员。
一群人无不正色慨然,各自领命退去。
独独留下两人,瘦削的男子从怀中抽出一封密信,“匈奴传语,可借兵祝殿下一臂之力。”
沈庭玉淡淡道:“代价呢?”
“殿下他日登基,可与匈奴结为兄弟之盟,对匈奴开虎关,一同南下。”
若是一年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应下这桩无异于与虎谋皮的交易。
匈奴一旦入关想要再将他们驱逐出汉地,便不是轻易能够做成的事情。中原腹地,乃至于南方,这片土地上的汉人都会在异族的马蹄下遭受灭顶之灾。
可他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生灵涂炭,也不在乎会死多少人。
那时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就像是漆黑肮脏的血池,他在乎的只有踩着所有人的尸骨登上最高点,他想用无尽的鲜血填满这个血池,为他换来一刻的欢愉。
可现在不行。
沈庭玉艰难的克制着心中的愤懑与杀意。
他能让这世上再死那么多人,这个世界的人要多一点,再多一点。才能让南乐看见她心中所愿的太平繁华。
“信放下,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要一点时间考虑商议。”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
赵小虎躬身道:“殿下,已经查明南小姐被林晏所掳,一路被挟持着南下。此时已至新京。”
贺羡与柔然的来攻早在沈庭玉的意料之中,但南乐的被掳绝非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庭玉长久的沉默,垂在身侧的手在袖中用力攥紧。
一直以来隐约的猜测变成了现实,沈庭玉难以控制自己胸口中横生而出,几乎要沸腾的怒火与杀意。
林晏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出身落魄士族的废物罢了!这等废物在他手中并不比杀一只狗更难。杀他十次都难抵他对南乐造成的伤害。
他竟敢!他怎么敢?
赵小虎觉得这种沉默比沈庭玉大发雷霆还要让她更心惊胆战。
沈庭玉起身,拿起桌上的宝剑。
“将此剑交由卫博陵,告诉他南乐的去向,贺羡交由他,他必须荡平襄州为我开一条南下的路。三日,三日后,我会击退柔然南下与他合力。”
此时当然不是取江南最好的时机。
北靖长于骑兵,但不善水军。此行又如此仓促,未曾提前做足种种准备,粮饷是个极大的问题。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速战速决,以最快速度打进襄州贺羡的老家取尽襄州粮草,以骑兵南下击破安州,再破扬州,破南朝门户而直入一途。
这是注定艰险万分的一条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好想南乐,想要再见她一面,想要抱一抱她温暖的身体,告诉她别怕。
无论为了再见她一面,需要他支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不想让她伤心,也不想让她等太久。
就算是踏着尸山血海,万劫不复,他也一定是要去见她的。
赵小虎悚然一惊,难言心中的惊慌。
如此一来,留给沈庭玉御驾亲征击破柔然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三日。
短短三日,差不多只有一次交锋的机会,沈庭玉必定会在第一刻就将所有的筹码压上桌,这简直就是在以命相搏。
但不得不说,面临这种挑战,想到几乎已经可以预见的险境。
赵小虎反而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兴奋与期待。
若非天生嗜血,期待冒险,她又怎么会如此肝脑涂地的跟随沈庭玉。
若这一战真能如沈庭玉所愿,必定震慑九州,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为千百年后的世人所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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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询问,光看苏唯回来时的神色,林晏便已经知道今日又是一无所获。
房间内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林晏的眼睛。
林晏目光扫到谁身上,谁的头就低的更厉害一些,他慢慢收回了眼神,散漫的垂下眼,将桌上的一封已经封好的信推向了苏唯。
“你明日不必再找了,这封信替我送去渝州长史刘微府中。他家离此只有八里。”
苏唯本是流民,为讨一条活路,投到晋州都尉许海的麾下,靠着一笔又一笔实打实的军功才混出了头。
其实这一趟护送之路他走的称不上心甘情愿。
更别提这寻人寻了两天,他找林晏的女人找的每日灰头土脸,受尽了窝囊气,却是一无所获,心中更是窝火。
这女人好像长了翅膀一般,就这么飞了。怎么寻都寻不着。
冬日按理来说,最是好寻人,漫山遍野的花木不见草叶,一眼望去哪里能藏得住人,偏偏这一次就是寻不到。
此时听见林晏说不必再找,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听见他要送信,马上驳斥道:“此次护送林公子南下,许将军多次叮嘱我要一路小心,切忌不可引人注目,不能走露风声。林公子,我们已经在此地耽搁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那位如夫人,她说不准早已经跑了,您还是速速动身回到南朝去吧。这封信也实在没有送的必要。”
南朝过江之后就偏安一隅,对于北方根本没有实际掌控之力。
渝州虽已临扬州,名义上尊奉帝室,但实际上只能算是南朝外镇,南朝的政局对此地难以产生什么直接影响,更无法施加控制。
甚至可以说,据守于此的柳垣一直防备着南朝,两相暗暗对峙。
若林晏这封信送出去,怕不是马上柳垣就会知道林晏在渝州的消息。
这样的消息隐瞒都来不及,他还要主动告知吗?若对方将他扣下,该如何是好?
林晏眼底倦色浓重,扫来一眼,却冷得好似塞外的冬雪,“不是如夫人,而是夫人。”
苏唯亲眼见林晏如何费劲心力的让他们寻找,若不是他阻拦,他甚至自己都要入山去寻人。
便是整日待在这旅舍之中,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消沉,心中不虞,“夫人也罢,如夫人也罢。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林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为了一个女人让自己陷入危险。天下女人多得是,这女人能半夜将你砸昏攀了窗跑,可见就不是什么简单善良的好女人。”
“林公子与其执着于这样心不甘情不愿,总想要跑的女人。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冒险,不如再去买几个漂亮女人,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最是看不上此等为了一个女人而做荒唐事的男人了,未免也太没出息。
林晏神色淡淡的听完了他这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只用指尖扣了扣信的封皮,“刘微与我兄长当年交好,他性情刚直,不会出卖朋友。”
苏唯心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写这封信呢?
但这话在林晏憔悴落寞的面色之下还是没说出口。
他收了信,转身点了个小兵马上去送信。
反正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都劝了,林晏要是真被扣在渝州也怪不得他。
刘微听到下人的通传,稍稍皱了一下眉,“你说的当真?那人自称是替关中林氏的林晏送来的信?”
下人连忙递上信,“小奴也觉得这人实在是可笑。那位林公子怎么可能来渝州呢。已经将他打发走了,但这封信他非要塞给我。您瞧。”
刘微看着信封上雄逸墨迹,却是久久都未回过神来。
下人见刘微这般反应,心下一沉,“主人?”
刘微急得站起身,“去,速速将这人追回!这字颇有伯玉当年之貌啊!一定是伯玉的弟弟没错了!”
林晏起身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山野。
此处的山已经与塞外的山大不相同,低矮的丘陵连绵起伏,连风都要温柔许多。
他失神的望着山野,想起的却是过往。
山野中,她一个人背着足有她半身高的背篓,擦着汗水一步步走过那样崎岖的山路,登上小船,从背篓中拿出一捧一捧的鲜果塞进他手中。
那果子不算好吃,很酸涩,现在回想起来仍叫他酸得牙齿痛,痛的想要落泪。
她已丢了两日,他寻不到她,怎么都寻不到她。
从恼怒到愤怒,再到只剩下忧愁与担心,焦躁成了钝刀,慢慢的一点点磋磨着他的骨头,让他尝到连绵不绝的,难以去除的痛。
过往不开心的时候,他可以喝酒,将自己灌醉,再是天大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介怀。
可他此时喝不下去,那些酒太苦了。
他怕自己喝醉了会错过她的消息,会让她回来的时候又撞见他的醉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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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在窗前站了不知多久,远远见到旅馆外来了一行人。
苏唯推门进来提醒他,“那位刘大人来了。”
林晏理了理衣冠,打起精神,走下二楼,亲自迎到了旅馆外。
刘微见到林晏在旅馆外等候,整个人都是一惊。
他曾经与林骏友情甚笃,常常去林家拜访,因而对林晏也有所了解。
林晏自小便与林骏不同,许是因为身为幼子得到长辈格外疼爱的缘故,他与兄长的持重完全不同,因放荡不羁而闻名。
林骏在世之时就对这个聪明又不听话的小弟颇为头疼,但越是管束,他反倒越发离经叛道,常常行大胆之事。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数年之前,林骏的葬礼。
当时林晏在葬礼上不见踪影,陆夫人说他伤心得一病不起,无法出来招待客人。
但他转过头,却在新京的酒馆里见到了喝的烂醉如泥的林晏。
这些年,林晏放浪形骸之举也时常传入他的耳中。
关中林氏本是旧贵,当初族人之中人才济济,每一位放在朝局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林晏本也该入仕承接起先祖的荣光,但他这些年的行为举止分明已经表现出他无意于仕途。
这些年他从未收到过林晏的书信,从前与林氏有着千丝万缕密切关联的那些权贵也几乎对这孩子死了心。
此时林晏会站在这里等着他,实在是让刘微受宠若惊,他连忙下马。
一番寒暄过后,刘微听到林晏郑重其事的请求,只挥手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你放心。我这就传令下去,调上三千人,再带上几条犬,一日之内就能将人给你找回来。”
听到刘微应允下来,林晏才觉得浑身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一点,冰凉的手脚慢慢一点点回温。
他面上彬彬有礼,耐着性子继续周旋,“若能寻回内人,某一定登门拜谢。”
刘微从怀中掏出几把素绢扇子,笑道:“我不要你如何谢我,只求你的墨宝。不知二郎可愿全愚兄此愿?”
林晏一怔,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也没有挥袖离去,接过扇子竟当真挽袖一幅幅的开始写。
往上推个二十年,不,就是推个十年,他都有不写这副字的底气。
可如今的他有求于人,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无权,无势,再无长辈庇佑,此刻他一旦依着性子肆意妄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一直都很清楚。
小时候他清楚身为林家的儿子,又是幼子。
兄长是大宗,他是小宗,不可与兄长争辉。林家的门楣,家族的希望全都在兄长一个人的肩膀上。
母亲宠爱他,并非因为看出他生的比兄长伶俐,只是因为兄长自出生起便养在了祖父膝下,形容举止,言谈进退,读书识字一应都是祖父在教。
他是次子,不必承担家业,可以留在妇人怀中,以抚母亲的心。
他已经习惯事事居于兄长之下,更习惯事事退后,习惯不用脑子,只凭开心过活。
可兄长的亡故太过突然,他无法,也根本没有勇气担起原本属于兄长的一切。
见到南乐的第一面,他就清楚,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太清楚他给不出,给不起她想要的东西。
他清楚他们不该有交集。
所以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没有碰过她,他逃避他们可能会产生斩不断的联系的可能。
从前他可逃,可避,可做尽荒唐事。
此刻为了南乐的安危,他却不得不拿出所有的心力,再无可逃之路。
或许从他发觉自己对南乐割舍不下,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起,他便再无路可逃。
南乐在外一日,生存下来的希望就更渺茫一些,也更折磨着他。
刘微看着眼前人,他身上只一件月白的宽袍,乌发玉冠,只站在这里,便是朗朗如玉山般的风姿。
何为峻貌贵重,便是此情此景。
他不由得心中感叹,当初不懂事又让人头疼的顽劣小子,几年未见却是长得比兄长还要更出众三分。
这林家二郎当真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若是林骏泉下有知见到自己一直挂心的幼弟这般出众,此时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心绪呢?
过往只听闻林晏浪迹万花丛,片叶不沾身。今日来寻他却是为了让他去寻一个女子,口口声声的内人。
刘微越想越是好奇,“二郎真是情深,不知那女子是何家的女儿?”
林晏笔尖一顿,“只是小家女。”
他重新写了下去,话音微顿,“却实在是某心头所爱。”
三千人马入山,便不再似之前好似泥牛入海一般,浩浩荡荡的人马,又牵来不少猎犬,几乎将周围的山地都细细翻过了一遍,这才终于寻出了人迹。
南乐躲在山洞之中,整整躲了两日,饿了鹰会衔来猎物,渴了便饮兽血。
她一点不敢轻易松懈走出山洞,就怕会留下进出的痕迹,亦或者撞上上山来寻她的人。
整整两日,只有一次她隐约听见洞外传来马声,她吓得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但那蹄声很快就过去,这才让她放下心来。
这样等待的日子很是煎熬,洞中漆黑又阴冷。
她怕出去捡柴会被发现,每次烧火用柴都很吝啬。
没有火光的时候,是最难熬的时候。
黑漆漆的安静就好像死亡,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不能动弹,湿冷的气息从地面顺着人的骨头往血里钻,她只能去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生命中快乐的明亮的日子。
沈庭玉的面容就那么清晰的映在她的脑海深处,他的一颦一笑。
闭着眼睛,静静的想,南乐想到恋人,总会笑起来,好像已经回到了他在她身边时候。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这么沉得住气。
南乐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很害怕孤独的人,自从爷爷死后,船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安静,怕没有人跟她说话。
可那时候虽然没有人能跟她说话,至少她还能看一看无边无际的江水,她还能看看辽阔的山野,碧蓝无际的天空。
但此时什么也没有,她还能沉住气,让自己耐住性子等。
因为她的眼前没有火,心中却好像跳动着另一团火焰,外界越冷越暗,那团火便越是温暖着她。
她必须耐住性子去等,她相信她能等到林晏死心,然后她会顺利的离开,只要忍过这几天,她可以带着鹰往北走,让它带着她去找它的主人。
眼见着时间逐渐流逝,她也一点点放下心来。
这么久林晏都寻不到人,应当死了心才是。
却不妨这一日正在睡梦之中,忽然被声音惊醒,听见洞外嘈杂的人声与犬类狂吠的叫嚷声。
南乐熄灭了火堆,火焰的余温褪去,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马上冻得她手脚冰凉。
她一个人抱着肩膀,死死靠着石壁,在黑暗的山洞里睁大双眼,紧张的盯着洞口的枯藤,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向漫天神佛祈愿。
可上天好似并没有听见她绝望的祈愿。
很快脚步声马蹄声与犬吠声便如同一道道逼近的惊雷,撕碎了山野的宁静,震耳欲聋,越来越近。
好似山野都在震动,一道又一道声音像是细密的丝线,共同织出一章细密锋利的网,不断收紧,在她心头勒出血,勒得她难以喘息。
一道光从洞□□了进来。
南乐触及光亮,身体本能闭上眼睛,却骤然听见洞外传来一道熟悉却又是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在南乐设想中本该已经死了心的人站在洞口。
他看着洞中形容狼狈得几乎看不出之前样貌的女人,目光扫过满地腥臭的的动物残骸,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南乐。”
南乐长睫颤抖,一点点抬起眼,看着大步向自己走来的人,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几乎万念俱灰。
已经躲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是被他找到了?
为什么他就是不死心呢?
“你好好看看你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