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相大白(1 / 1)

神探蒲松龄系列 滕达 3 万汉字|9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七章 真相大白

据传数百年前寺中高僧大德圆寂,寺内本遭镇压的夜叉妖王自此挣脱束缚,将寺内僧人尽数屠戮摄饮鲜血。其后寺院就此废弃,距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如今夜叉妖王却仍在寺内逡巡,每寻得过路住客便投之以罗刹鬼骨:此物幻化作金锭之形,若有贪财之徒留之,定遭灭顶之祸。

“正是小女,”只见那女子躬身行礼,翩翩道,“妾在此等候七年之久,今日终盼得郎君相会。”

只见蒲先生面色大变,道:“那谜题,莫非竟是招亲之……”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正如郎君所言。”

话音刚落,蒲先生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我蒲松龄早已婚配,如今膝下亦已有四子,岂敢有如此妄想?南宫姑娘乃是国色天香,自当有……”

“郎君所言差矣。妾之心意已决,哪怕身为妾婢,亦当永世相随。”

蒲先生更生惊慌,忙道:“小生一介腐儒,岂敢染指绝色佳人?何况廪生那一毫补助,又怎得养活……”

只见那女子浅浅一笑,道:“妾早有觉悟,无论纺布、作画,自可补助家中,无须郎君烦恼。”

蒲先生闻言愈发窘急,只是答道:“不可,不可,若南宫姑娘坚持如此,与那奸夫淫妇又有何异!”

只见那女子听闻此言,登时呆若木鸡。愕然许久,方才长叹一声,继而低声问道:“既如此,郎君何故寻来此处?”

蒲先生亦叹道:“我狐鬼居士蒲松龄来此,只为探寻真相。”

“原来如此。”那女子闻言,伤心叹道。

言罢,见二人许久不出一言,我趁机问道:“蒲先生,不知方才生了什么事故?”

蒲先生闻言,与那女子使了个眼色。见那女子颔首应允,遂与我和玲二人郑重道:“佳人非宁进士侍妾,而是金华南宫赤之长女,聂小倩之姊,真正擅绘梅花之才女。”

“小女南宫爱,在此与诸位请安。”那女子淡雅一笑,行礼道。

待我与玲二人还礼罢了,只听聂小倩愕然问道:“姐姐,不知此间生了什么事故?”

只见南宫爱忙作揖道:“妹妹,此事皆乃姐姐之过。”言罢与蒲先生一笑,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小倩、采臣,我与你二人所备之言辞,正是一出谜题。”

“什么?!”聂小倩大惊失色,道,“听姐姐言称此乃万全之辞,我方才与相公逐字背下,怎会……”

南宫爱闻言,大为歉疚道:“妹妹所言甚是,此事皆因姐姐私心而起。如有罪责,姐姐亦当独自背负。”

宁采臣闻言忙道:“南宫姑娘无须自责。若非南宫姑娘出手相救,我与小倩二人恐怕早葬身荒寺,今日又怎有在此相谈之机?何况七年来除却蒲先生,并无人识破此番托词,而蒲先生又绝非不明事理之人,还请南宫姑娘将此事明说为好。”

话音刚落,蒲先生忙道:“小生来此,绝非为追究南宫姑娘罪责。只求南宫姑娘将真相道来便好。”南宫姑娘闻言连声称谢,道:“定将此事与蒲先生仔细道来。只是在此之前,可请蒲先生与小女道明,如何将此谜破解的么?”

蒲先生点头称是,并不忌讳道:“我等昨日离开此处后,先寻至本城赵郎中处相问。见赵郎中言语中颇有蹊跷,遂寻至衙门查案,了然宁采臣之父投毒之案。其后,我等思忖聂小倩才貌双全,便往馨梦阁打听,又翻查衙门文案,见得十三年前失火案,遂将二位南宫姑娘之身世寻得。其后,因宁采臣与聂小倩言中,荒寺另有四人逗留,我等方才料定寺中大致之情形:当是宁采臣之父宁广生,欲先发制人,杀害云游寻仇的宁采臣,遂遣其妻借二位南宫姑娘之手,不料反遭识破被害。不知实情可是如此?”

南宫爱闻言莞尔一笑,道:“正如蒲先生所说,荒寺中之情形,确实如是。”言罢,南宫爱长叹一声,又道,“话已至此,小女愿为诸位将万事之本末悉数道来,还蒲先生一出真相。”

蒲先生闻言登时正襟危坐,道:“请南宫姑娘落座,慢慢道来。”

南宫爱颔首称是,落座定,道:“十三年前家父葬身火海之事,想必蒲先生已有所了解?”

“是,”蒲先生答道,“我等推定,火海乃是令堂为毁尸灭迹所纵。”

南宫爱长叹一声,方才颔首道:“正是。彼时家父时常在外奔波,家母每见机会,便溜出门与宁广生私通,实乃家门之绝耻。更不提姥姥、家兄,竟助纣为虐,包庇纵容家母所为!我姊妹二人气不过,遂偷将此事报与家父知之,却不想竟遭报复。那贱妇竟与姥姥趁家父远行,将我姊妹二人反锁屋内不予饭食,欲将我二人饿杀。我见小倩饿得骨瘦如柴、不省人事,思忖我二人若就此送命,只恐贱妇一伙人更生张狂,说不准迟早与家父一同出手,遂连声认错乞怜,方才得以苟活。此后,我与妹妹议定,当避免直接参与此事,转而故作顺从以静待良机,寻机将奸夫淫妇一网打尽。却不料贱妇行事谨慎至极,每每只是只身乘马车外出,丝毫不与我等把柄。”

蒲先生听此问道:“不知令尊可曾暗中跟踪马车?”

南宫爱道:“蒲先生所言不差,小女确曾献此计于家父。只是家父一路暗中跟踪出了城外,一路奔往衢州,却只见着那贱妇看了出社戏归返。”

蒲先生闻言一愣,道:“不知令尊可曾与车夫打听一二?”

“有,”南宫爱答道,“那车夫只是言称贱妇此行去往衢州听社戏而已。”

“噫!奇怪!”蒲先生惊叹一声,遂闭目思忖。不一时,轻声道:“莫非……那车夫是由宁广生装扮?”

宁采臣、聂小倩、南宫爱三人闻言登时一愣,不由面面相觑。片刻,只听南宫爱拱手道:“蒲先生所言极是,只可惜七年前我等径直下了杀手,并未拷问通奸之事,故此无从知晓此间手段。”又长叹一声道,“若十三年前有蒲先生坐镇公堂,怎生能容那奸夫淫妇逍遥法外如此之久?”

“十三年前,我尚是一介青涩书生,腹中岂有如今这般见识?”蒲先生道,“不言此处,敢问南宫姑娘,十三年前家中终究生了什么事故?”

南宫爱长叹一声,道:“彼时家父听信县令之言,自衙门返归家中便寻贱妇动手。家兄欲加阻止,却被家父两拳打翻在地,径直闯入屋内。只恨姥姥死命哭喊救命,未及,便惹来四方邻里将家父按倒在地不得动。未经数日,家父一晚又按捺不住,直寻贱妇动手,却不料方才闯入屋内便没了动静。少顷,房中忽火光冲天,只见那贱妇撞破房门,哭喊宅中失火,径直领我二人奔逃。那贱妇将我二人一路拽至醉梦阁,称:‘如今本家付之一炬,只好将你二人送来此处安身。还请你二人切莫与外人透露真姓实名,以保全亡父家门名声。’言罢竟取了钱财匆匆而去,将我二人留在醉梦阁,发配至厨房终日生火。”

言至此处,聂小倩搭话道:“在醉梦阁,我姊妹二人极是劳苦,却丝毫不敢有所怨言,因鸨头与龟公极是残暴。小女耳闻曾有一歌伎因家中老父病危欲请辞返乡,不料遭鸨头一口回绝,那歌伎一时心急,遂出言顶撞几句,不想鸨头恼羞成怒,喝令龟公将其活活打死。那歌伎之姊见状悲愤交加,寻得机会溜出醉梦阁奔往衙门报官。惹来衙门人马突入阁中将老鸨与龟公悉数拿下。其后据传县令命衙役将龟公连打大板,至死方休;将老鸨吊在城门活活饿死,又请来陈阿婆代职,将‘醉梦阁’改作‘馨梦阁’……”

话音未落,只听南宫爱低声道:“妹妹,时至今日我亦时常想起,如今我等虽报得大仇,却实在于阿婆有万千愧疚。”

聂小倩闻言登时没了声音,须臾方才答道:“姐姐所言极是。若非婆婆搭救,又倾尽心血传授技艺,我二人何以报仇?想阿婆苦苦寻我二人七年不得,实心痛有如刀绞。”

言罢,姊妹二人皆许久垂头不语。蒲先生见此,道:“既如此,南宫姑娘何不就此返归阁中与陈婆婆相见?”

聂小倩闻言,忧郁道:“若婆婆问起七年前之事,实不知当如何作答。”

蒲先生闻言大为摇头,正欲答话,却听南宫爱道:“编个托词糊弄过关自是不难。妹妹所言亦非此事,”未及言罢,南宫爱长叹一声,又道,“而是我姊妹二人不声不响,失踪已有七年之久,如今又有何面目相见?”

话音刚落,只听宁采臣义正词严道:“娘子,南宫姑娘,依我之见,二位当务必与阿婆报个平安。”见二人正欲搭话,宁采臣当即厉色道,“莫非二位打算因一己之疚,苦阿婆担忧一世么?”

“正是此理。”蒲先生附和道。

二女闻言登时泪如雨下,只听南宫爱道:“采臣所言甚是,阿婆正因我之怯懦白受许多痛苦,小女着实罪孽深重!”

待二女渐渐平静,南宫爱与聂小倩道:“妹妹,不如明日一早,我二人便往馨梦阁,与阿婆请罪如何?我实不愿阿婆再因我二人多生一丝愁苦。”聂小倩点头道:“就依姐姐所言。”

听此,宁采臣道:“明日我当随二位共往请罪。此事,我亦难辞其咎。”

蒲先生见状,欣慰道:“好,此事便如此议定。”言罢又与南宫爱道,“南宫姑娘,且说回馨梦阁处:昨日我等与陈婆婆借问昔日之事,听闻曾有一妇人自称南宫姑娘之母,寻至馨梦阁大闹,欲与南宫姑娘相见。”

“正是那贱妇,”南宫爱斩钉截铁道,随即又讽刺一笑,“倘若泉下有知,那贱妇定在心中懊恼不迭罢。”

“何出此言?”蒲先生问道。

“若非那贱妇彼时贪恋钱财,将我二人卖至醉梦阁,而是将我二人反锁门中付之一炬以绝后患,却怎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南宫爱嘲弄道。

蒲先生闻言,试探道:“莫非彼时大闹馨梦阁之妇人,正是……”

“正是那贱妇没错,”南宫爱道,“那贱妇听闻金华馨梦阁有正值豆蔻年华的两女以擅绘兰梅闻名,遂急忙寻来此处巴结求财。”

见蒲先生正犹疑不语,南宫爱嫣然一笑,道:“小女与舍妹早在家中时,便酷好绘画兰梅,那贱妇自然知之。至于年龄,自然更不在话下。”

蒲先生闻言如梦方醒,忙抱拳道:“南宫姑娘莫非有神通?竟可看破小生所想。”

南宫爱微微一笑,继而道:“实不相瞒,小女被那贱妇投至醉梦阁时尚不知失火案真相,但在炉旁日夜生火时反复推敲,渐渐疑心是那贱妇出手害了家父,又纵火灭迹,投奔奸夫而去。而后我二人由阿婆悉心培养提携苦练技艺。待到画艺已成、在金华颇有名气时,我偷与阁内人士询问,竟得知那贱妇在失火次日,便携姥姥与家兄二人远遁,更闻得我二人葬身火海之说辞。我登时恍然大悟,料想我昔日在炉边之虑绝非多疑,而是事实如此。自彼时起,我姊妹二人便下定决心,定斩尽贱妇一家与家父报仇!

“但虽有决意,我二人却在阁内无法动身,更无从得知贱妇一家下落。却不想正苦恼间,那贱妇竟自投罗网!彼时我虽正在屋内绘画,却一耳认得那贱妇声音。我正欲动身,却思忖若擅自出门相认,定遭阿婆责备不提,若阿婆将那贱妇逐出馨梦阁,永不得踏入,岂不断了她前来送死之途?但若不相认,我又唯恐那贱妇就此打消念头,再不见了行踪。”言至此处,南宫爱忽然住了口,与蒲先生诡秘一笑。

蒲先生见状哈哈大笑,道:“南宫姑娘却有些顽皮!彼时南宫姑娘脱身之策,与七年前二位在阁内消失之法正是同一计。以我狐鬼居士之见,南宫姑娘当是在屋内装作阁中侍婢,寻机开门溜出,混入人群罢?”

南宫爱闻言一挑眉,笑道:“蒲先生既可破解谜题,此间雕虫小技自是不在话下。”

蒲先生亦笑道:“多谢南宫姑娘抬举。”

南宫爱嫣然一笑,继而道:“彼时我装作侍婢,正溜出门外查看,见那贱妇已被逐出阁外,却仍大叫不止。我又好气又好笑,忙小步追上,直至街巷无人处方才轻声搭话。那贱妇认得我又惊又喜,却不料尚未寒暄罢了,便张口言称拮据,又咬定我有王侯将相前来攀附,当早已腰缠万贯,遂与我索取银两。我满面堆笑,忙自袖中取了银两献上,又约定若有所需,当将我姊妹二人窗外街边一棵梧桐树上涂漆。若如此,次日便在午时,梧桐树下相会。”言至此处南宫爱忽一声惊叫,道,“糟了!当由蒲先生道破此处才是。”

蒲先生苦笑不已,道:“还请南宫姑娘放过。彼时距今已有七年,那梧桐如今可仍在原处小生尚不得知,又何谈涂漆之事?”

南宫爱忙道:“蒲先生所言甚是,此处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惜。”略加停顿,又道,“那贱妇彼时误以为我与妹妹二人仍被她蒙在鼓里,却不知我二人与她钱财,实是为放长线钓大鱼罢了。七年前相会时,那贱妇收定了钱财,忽命我喊来妹妹。我与她托词道我二人之钱财皆已在此,那贱妇果真中计,急迫道她遭了恶霸欺凌威胁,求我二人与她报仇。我闻言大喜过望,心中思忖或可借机斩除贱妇全家,遂忙喊来妹妹同行。”

聂小倩应声道:“彼时姐姐复仇心切:我本推辞称若我二人皆出了门,恐怕前来送饭的侍女起疑,进而拆穿我二人把戏。不料姐姐心意早决,言称此为复仇良机,绝不可错过,即使永不回馨梦阁亦在所不惜。”

南宫爱闻言叹道:“唉,明日再与陈阿婆请罪罢。”话毕二人相视点了点头,南宫爱继而又道,“待我二人一并化装混出馨梦阁,与那贱妇相见,那贱妇不容分说,径直拉我二人上了马车,直往金华北郊荒寺而去。跳下马车,我见了荒寺,与那贱妇笑问:‘莫非离家后住在此等凋敝之所么?’那贱妇一愣,忙泣道离家后生活困苦无有所依,只得沦落至此寺中苟活。我却一笑,问曾与她的百余两银子用在何处,那贱妇闻言果然面色大变,当即将我二人推入寺中一屋反锁,言称此为静待时机,又叱令我二人绝不可擅自发出声响,遂去。”

聂小倩闻言,轻声道:“若非彼时姐姐面色轻蔑、出言讽刺,又怎会苦得我一人夜半独见相公?”

南宫爱窃笑道:“若非如此,妹妹且想当夜与采臣相见之人是我如何?”

聂小倩登时涨红了脸,娇嗔道:“姐姐!”

南宫爱轻笑两声,道:“不与舍妹调笑,彼时我二人在屋内一直待到天色漆黑,见那贱妇偷偷摸摸开了锁,将一件衣装扔进屋内,命妹妹换上,再往寺北庭院相谈。舍妹见那衣装几不遮体,甚不情愿,为我好生一番相劝方才换上。”

话音刚落,聂小倩又开口幽怨道:“如今想来,姐姐彼时何不与我一同前往寺北庭院,刺死那淫妇与老鳖,再携相公返归衢州?”

南宫爱道:“妹妹岂忘传言中那贱妇与姥姥、家兄二人一并逃走?彼时我见那衣装,推定贱妇定是要妹妹迷惑某人,再伺机杀害。至于贱妇守着家兄不用,反命我二人出手之由……”“是因宁进士年轻力壮,南宫姑娘之兄与奸夫二人不敢贸然下手,方才请来南宫姑娘姊妹施行美人计迷惑加害。”蒲先生应声道,“而南宫姑娘既是摇钱树,却如此相用,足见那妇人定是下了些决心,方才施行此计。如此一来,可隐约猜得那奸夫淫妇一家定是大难临头。故此,奸夫与南宫姑娘之兄绝不会袖手旁观,而是定当参与此计,只是尚未现身。敌在暗,我在明,故南宫姑娘断定在二人现身之前,决不可贸然而行。”

南宫爱闻言又惊又喜,道:“正如蒲先生所说!彼时我吩咐妹妹,今宵之行动只许失败不许成功,定不可取那男子性命。若妹妹不得手,定可逼出奸夫与家兄二人现身。待到那时,再设计将四人一网打尽不迟。”

聂小倩应声道:“彼时正如姐姐所料,我着装去了寺北小院,见淫妇与姥姥一早等候。姥姥与那淫妇垂泪称家中遭了恶霸欺凌,家兄惨遭杀害,遂与我一支匕首,求我前去荒寺东厢手刃仇敌。”

蒲先生闻言一笑,问道:“宁夫人何不采信二人之言?”

“姐姐有言在先,淫妇定是哄骗他人来此偏僻之所杀害,故绝不可相信二人托词。”聂小倩略一顿,又咬牙道,“何况淫妇与姥姥二人信口雌黄,屡屡垂泪与家父发誓绝无通奸之举之事,小女早看在眼中,深知此二人口中,无有半句实言!”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其后之事,当是正如宁进士与夫人所说?”

聂小倩颔首称是,笑道:“彼时相公厉声呵斥,言称我当洁身自重,连声命我速去。我见状心中窃喜,悄声与相公道声谢,又比了手势告知相公此地危险,当小心行事,方才匆匆离去。待见了姥姥与那淫妇,二人早闻得相公斥责之辞,只是垂头丧气取回了匕首,将我关回屋内锁了。”

南宫爱闻言含笑点头,接过话道:“妹妹回了屋内与我道清情形,我心中大喜。待到次日天明,贱妇与姥姥一早前来,言称送我二人返归馨梦阁。正出寺门,我瞥见两男子正迎面走来,似是主仆模样。我偷偷观察,认得那扮作书生之人正是家兄;至于紧随其后的中年仆从,不消讲,自当是奸夫。我正思忖对策,却见那贱妇忽然赔笑上前,与我二人递来烧饼,言称昨日我二人辛苦,当用些伙食充饥。”

蒲先生听此惊道:“那妇人怎会先发制人?”

南宫爱答道:“事后我亦想来此中缘故:或是那贱妇忧心我二人返归阁中遭人盘问,指证曾来北郊荒寺之故。”

蒲先生恍然大悟一拍手,道:“若遭人识破在荒寺中设计谋杀,或引来官府追查,恐生无穷后患。当是如此!”

南宫爱颔首称是,又道:“彼时我接过烧饼遂与妹妹一撞,舍妹当即了然我之意图。我便举起烧饼假意进食,却忽甩手以饼掷那贱妇之面。那贱妇措手不及被砸个正着,不及叫喊,被我急拔出发簪,直扎穿了咽喉毙命。”

言至此处,蒲先生忙道:“区区一支发簪,怎会如此锐利?”

“蒲先生问得好,”南宫爱道,“我姊妹二人谋划复仇已久,早寻机将发簪打磨得尖利无比,有如钢锥。外表看来诚然仍是簪子模样不假,但事实上,却是随身携带的暗器。”

蒲先生点头称是,遂请南宫爱继续道来。

“待我又将姥姥刺死,遂招呼舍妹飞奔回寺中,偷偷探听奸夫与家兄之动静。我藏身僧舍影中,听闻家兄与采臣二人正在东厢僧舍内谈天说地,便与妹妹吩咐妥当,抽身去寻奸夫踪影。不一时,我窥见那奸夫躲在另一间僧舍,正手忙脚乱将一包白粉混入茶水。

遂宽衣解带,暗攥发簪在手,假作醉酒状颓然上前,出言撩泼那奸夫。那奸夫闻我之言喜不自胜,竟不假思索抛下手中活计,一路随我出了门,直往寺北角落的竹林而去。我钻过竹林,又一路下了台阶,便仰面躺在荷花池旁石堰上一动不动。那奸夫见状大喜过望,忙飞扑上前,却被我反握发簪在手,顺势刺入心窝。那奸夫猝不及防,当即扑通一声摔入池中气绝。”话毕,南宫爱与聂小倩使了个眼色。

只听聂小倩道:“我听了姐姐吩咐,遂敲响相公厢房之门,步入屋内,言称换取茶水。那孽子认出我正在惊讶,却遭我趁收取茶杯之机,甩手将茶水泼在面上。孽子一声叫,正欲挥袖拂去茶水,早被我一发簪刺中咽喉,一命呜呼。”

宁采臣闻言苦笑道:“如今想来,实难置信温柔贤惠的娘子彼时竟会如此决绝,痛下杀手。”话音未落,只听南宫爱一声轻笑,道:“采臣,你可知在荒寺中时,我出于何故命妹妹刺杀那孽种么?”

宁采臣闻言一愣,忙称不知。

只听南宫爱道:“当夜妹妹空手而归,屡屡与我称道采臣为人磊落,乃是真丈夫。我心想舍妹从未如此喋喋不休,遂料定她是看中了采臣。此故,次日我方才特地命妹妹前往刺杀孽种,搭救采臣于水火。”见聂小倩羞得面红耳赤,南宫爱微微一笑,又道:“而妹妹果真不辱使命,定是为救采臣心切。”

宁采臣闻言登时恍然大悟,忙将聂小倩揽入怀中,真切道:“我竟不知娘子如此心意,实汗颜之至,还请娘子恕罪。”

聂小倩只是低声道:“相公何必如此?可救得相公性命,是小女万幸。”

见二人之景,南宫爱干涩笑笑,又道:“我得手后急奔回僧舍查看,见那孽种已被妹妹刺死,而采臣却在一旁惊得呆若木鸡不能言语。我见状颇为无奈,只得上前将那孽种尸身翻动,只听咣当一声,尸身袖中登时落下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我将那匕首拾起,仔细把玩,与采臣苦笑道:‘公子惹了什么事端,竟遭歹人如此记恨?’见采臣仍惊魂未定,我遂招呼妹妹,一并与采臣道明我二人之身世,以及此间被我等刺杀之人的来历,方才问采臣何许人,因何故来此荒寺。采臣,不知详情可请亲自与诸位贵客说明?”

宁采臣如梦方醒,忙连声称是,道:“在下之父……实可谓家门绝耻。”

见宁采臣颇有踌躇,蒲先生忙道:“我等已与衢州衙门查实,宁进士之父宁广生品行不端,十三年前曾投毒欲害全家,只身逃亡之事。”

宁采臣闻言微微颔首,愁苦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在下先妻病废多年,最终不治而亡,正是因此老畜生下毒祸害之故。此后六年,在下手执官府公文四下游历查访,只为将那老畜生绳之以法。七年前,在下行至兰溪一间酒馆,手持通缉令,示与掌柜老板娘打听,六年前可有画像中人前来此地落脚时,却见那老板娘面色大变不能言语。

我见机忙问老板娘可有线索,那老板娘忙压低声音与我附耳道画像中人或是兰溪权贵府中仆从,又言称其夫人脉甚广,待与其相问确认。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我见那妇人手执通缉令匆匆而返,与我称道此间耳目众多极为不便,恐引来祸患,请我明晚前往金华北去五里的山中荒寺详谈。彼时在下不知是计,反以为是得了贵人相助,遂忙收拾行装,寻往金华北郊荒寺入住,静候线人前来相谈,不想……”

话音刚落,我惊叹道:“神了!此事竟正如蒲先生所料!”

蒲先生苦笑道:“怎是我之所料?飞,此事乃是你亲自看破,何必谦虚?”话毕又与南宫爱道,“南宫姑娘,还请继续道来。”

南宫爱见此,苦笑道:“诸位贵客实在聪慧。彼时我听闻采臣之言,忽灵机一动,请采臣前往荷花池中将尸首一看。采臣见得尸首,惊叫道那奸夫正是其父,不由痛心疾首,悔恨不得亲手将其父押解至衙门受刑。我听闻此言亦登时醒悟,了然此一家奸夫淫妇追杀甚急,正是因采臣寻仇间无意打草惊蛇之故。而后我招呼采臣寻至姥姥与那贱妇尸首,采臣一见,当即认得那贱妇正是在兰溪酒馆时相谈的老板娘,亦恍然大悟,料想自己彼时误入虎穴,险些遭人设计杀害于寺中。

“既已得真相,我遂请采臣将姥姥与那贱妇尸首搬回荒寺,弃于荒寺内没人蓬蒿之中,以免被路人见着惹来祸端;便招呼妹妹与采臣二人一同回了僧舍,对质十三年前之事。”话毕,南宫爱又与蒲先生问道,“不知蒲先生与此有何见解?”

蒲先生道:“依我见闻,先有南宫赤责难其妻;之后南宫赤为其妻所杀;再有宁广生投毒;最末四人迁往兰溪落脚。故此,我想或是因南宫赤相逼甚急,其妻见势不好,遂与宁广生商定,当各自斩除家人,再隐姓埋名,另寻住处落脚。因此,有南宫赤之妻纵火焚烧自家宅邸,宁广生投毒欲害全家之举。不知南宫姑娘所见如何?”

南宫爱听罢,点头道:“小女与蒲先生所见略同。”

蒲先生闻言自顾一笑,又道:“既真相大白,敢问南宫姑娘又如何将荒寺之事化作今日这番见闻?”

南宫爱应声道:“待我三人交谈罢了,我见妹妹与采臣二人暗生情愫,便劝妹妹干脆就此随采臣返归家中。采臣起初颇有顾虑,我却劝道我两家人受累于奸夫淫妇,背负血海深仇已有数年之久,可谓深陷泥潭不得自拔。想我两家人上辈违逆人伦结得孽缘,通奸弑亲犯下罄竹难书之罪;而待到我辈亲斩余孽,若可重新结下良缘,实可谓莫大救赎。”

“如今观之,此抉择明智无比。”蒲先生斩钉截铁答道。

南宫爱、聂小倩、宁采臣三人闻言相顾一番,不约而同点点头。南宫爱又道:“只是彼时妹妹无名无分,若径直返归采臣家中必是极为不便。不只采臣之母一关难过,更恐惹来邻人非议,败坏家族名声。而我姊妹二人彼时身在馨梦阁,无论怎生好言装饰,却仍不改我二人为青楼女之身份。若采臣光明正大将妹妹娶回,外人难免疑心采臣何故认得一身在异地的青楼女子,若传出‘采臣嫌弃先妻病废,故往青楼寻欢’之谣传,怕是败坏家门名声更甚。”

蒲先生道:“故此才有宁进士与鬼妻二人相互救助,虎口脱险之辞!”

“正是,”南宫爱应声答道,“一来舍妹与采臣有了救命之恩,便有了相随的名分。二来舍妹假借鬼妻身份有两点妙处:其一,外人不敢深究舍妹来历;其二,外人听闻舍妹为鬼,自然不敢造谣非议,唯恐遭了报应。”

蒲先生闻言大为叹服,连声称妙道:“原来如此!想聂姑娘无论假借何等身份嫁与宁进士,恐怕均难逃外人非议,更恐宁进士之母深究。事已至此,既难免编造托词,干脆更加胆大,言称宁夫人乃是鬼妻,反倒唬得外人将信将疑,却不敢妄加断言,唯恐惹怒鬼神,招致不测。”

南宫爱点头称是,得意道:“在馨梦阁时,我曾听闻阁中丫鬟相传金华北郊有座荒废千年的古刹,其中住有夜叉,其法力高强深不可测,好以人血为食,祸害过路住客无数。我正是借此谣传行事。我将姥姥与贱妇归为夜叉,妹妹化作遭二人威逼之冤鬼,奸夫与家兄仍保留伪装身份作为受害者辅证,再以我等当晚见闻为骨架,构造出昨日诸位亲耳闻得的传言。蒲先生看此计如何?”

“高明,高明!”蒲先生连连拱手道,“想荒寺奇谈中,宁进士刚直不阿,回绝聂姑娘一事正是点睛之笔,而南宫姑娘在传言中巧妙将此事留全,傲然示之天下,我狐鬼居士自叹弗如。”

南宫爱嫣然一笑,道:“多谢蒲先生赞誉。彼时我心知肚明,仅凭妹妹与采臣一面之词,自是远远不够以令众人信服,我仍需一起脍炙人口的谣传,一起与采臣、舍妹之事遥相呼应之传闻相证。”

“罗刹鬼骨。”蒲先生答道。

“正是!”南宫爱道,“彼时我思忖若真有鬼怪,当愈发骇人、愈发不可思议为上,便下定决心,将妹妹屏退,寻至家兄尸首开膛破肚,挖取心肝弃于蓬蒿中。再喊采臣在屋内……”话音未落,南宫爱又与蒲先生嫣然一笑,使了个眼色。

蒲先生见状,苦笑道:“南宫姑娘却是有些贪心:我与飞、弟妹二人曾比画过,那井字窗棂虽狭窄,但探过一女子小臂是绰绰有余。彼时当是南宫姑娘在外伸进双臂,宁进士在屋内将一门关紧,门闩卡在一侧门把手拱中,再寻来一根竹竿递给南宫姑娘,仔细校准。而后宁进士关上另一侧大门,南宫姑娘手握竹竿水平一推,将那门闩顶入另一侧把手拱中,故得以闩住两门。”

南宫姑娘闻言频频颔首,笑道:“此间雕虫小技,于蒲先生果真不足挂齿。但蒲先生可知彼时我自何处寻得‘竹竿’么?”

“荒寺中或有遭人遗弃的扫帚之类,自不在话下。”蒲先生不假思索道。“非也。”南宫姑娘含笑道。

蒲先生不由一愣,又道:“殿堂中自有毁损器具,自其中寻得一根竹竿定非难事。”

“非也。”南宫姑娘愈发得意,窃笑答道,“在荒寺时我三人曾找遍僧舍殿堂,却寻不见半支竹竿。”

“噫!”蒲先生惊叫道,“不想我大意失了荆州。”话毕忙与南宫爱拱手道,“南宫姑娘且少待,我狐鬼居士定可寻得此中玄机。”

“蒲先生请。”南宫爱盈盈笑道。

沉吟少顷,蒲先生开口道:“有了,莫不是那荒寺东北处的竹林?”

“不愧是蒲先生,”南宫爱拱手道,“彼时我等正是自那竹林中取材。”

蒲先生却眉头紧锁,喃喃道:“只是南宫姑娘无有器具,却是如何……噫!莫非是借了匕首?”

南宫爱闻言笑道:“正如蒲先生所言。我等彼时正是借了匕首截取一段竹木,又将其底端削出一处门闩大小的凹槽,以便卡住门闩操作。待采臣将另一扇门紧闭,我只一次,便稳稳将门闩推入另一侧门把拱中。事成之后,我反手将竹竿一转,插入窗棂中抽出屋外,又扔回竹林中,不留半点痕迹。”

蒲先生点头道:“南宫姑娘此计甚是稳妥,若失手,亦可打开大门重新来过。”

南宫爱腼腆笑道:“区区雕虫小技,岂担得蒲先生相赞?”

蒲先生却道:“区区雕虫小技,却唬得张大人与金华百姓皆数骇然,甚至在寺前立了牌,上书‘鬼怪在此逡巡害人,速去’数字,无人敢近半步。”话毕,南宫爱与蒲先生二人忍不住一并拊掌大笑。

笑声落定,蒲先生又拱手问道:“至于彼时金华恰逢学使案临,城中‘荒寺夜叉’之谣传四起,想必亦是南宫姑娘之计?”

“正是,”南宫爱颔首答道,“待布置完毕,我请妹妹随采臣二人趁夜色赁舟,先行返归衢州,却独自留下采臣一身服饰,女扮男装,只身混入金华城中散布谣言。”

见南宫爱眉飞色舞,蒲先生笑道:“看来南宫姑娘着实将城中学子的狼狈之相好生赏玩了一番。”

南宫爱连声称是,遂夸夸而谈:“知我心者,蒲先生也!彼时城中人满为患、喧闹震天,四下前来赶考的学子大都一早无心温习,只是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空耗时日待考,正是百无聊赖之时。我轻易混入众人之中,在席间寻机言称,此地北郊山中有一处千年古刹,据传数百年前寺中高僧大德圆寂,寺内本遭镇压的夜叉妖王自此挣脱束缚,将寺内僧人尽数屠戮摄饮鲜血。其后寺院就此废弃,距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如今夜叉妖王却仍在寺内逡巡,每寻得过路住客便投之以罗刹鬼骨:此物幻化作金锭之形,若有贪财之徒留之,定遭灭顶之祸。”

蒲先生闻言不禁脱口道:“南宫姑娘实可谓旷世奇才!若彼时我亦在金华赶考,定当对此兴致大发,必招呼几人与我一并寻至寺中探查一番。”

南宫爱闻言嫣然一笑,道:“若蒲先生昔日在此,定可当场将小女所设之伎俩拆穿才是。”

蒲先生忙道:“南宫姑娘不必谦虚,还请继续道来城中之事。”

南宫爱点头道:“我见那些考生听得入神,便刻意压低声音,言称数日前似曾有人前往荒寺借宿,如今下落不明,恐是遭了夜叉妖王毒手,直唬得在座考生惊诧不已。众人正交头接耳,忽有一考生起身笑道:‘天方夜谭,有什么好怕的!’我见那人上钩,遂故作惊恐道:‘触怒鬼神定遭天谴,所谓祸从口出,还请公子小心行事。’而那考生不知是计,只顾夸口道:‘若当真有法力高强至此的夜叉,金华全城当不得免,又岂会安然蛰伏于一间小庙!’我见状连连摇头,道:‘小生于此只是道听途说,自不敢断言。

但公子胆敢如此笃定,想必有依据相示罢?’话音刚落,只听席间许多考生纷纷起哄,与他道:‘既如此断言,何不自去寻那荒寺住上几日?’‘说到做到,才是真丈夫!’‘公子若心虚胆怯,在此道明,赔个不是便可,何必如此逞能?我等不会见怪。’那考生闻言愈发气闷,拍案喝道:‘待我收拾行装,定去那荒寺住上几日与尔等见识见识!’话毕便拂袖而去,留得在座考生纷纷将他嘲弄一番,方才散席而去。

“待到次日午时,我又寻去一间酒家用餐,不等我开口,席间一考生鬼祟道:‘不知诸君是何方人士?可有本地人么?’我应声称是,只见那人近前,与我愁容问道:‘昨晚听闻此城北郊一处荒寺中,有夜叉出没害人,甚是厉害,不知可是真有其事么?’我闻言暗暗发笑,却故作讶异,与他低声道:‘夜叉之辞小生虽只是道听途说,但本地实曾有些许人前往荒寺后一去不回,一度引起恐慌;逼得本地衙役下令:不许肆意流传此事,还请公子心中有数。’那考生闻言面色惨白,愈发惊慌,忙与我连连点头而去。”

蒲先生闻言忍俊不禁,笑道:“南宫姑娘实乃奇才!那胆怯的书生,恐怕回头便与同行之人谈起此事罢。”

南宫爱点头称是,道:“当今世风如此,但凡言称是为官府下令封杀之事,却反倒引人注目,争相冠以阴谋之名流传,唯恐有人不知一般。”听闻此言,我等纷纷点头附和。少顷,南宫爱又言:“待到次日晚,我见城中考生皆在交头接耳议论此事,或惶恐,或不屑,或好奇,或惊疑,或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推测起夜叉的来历:概而论之,荒寺夜叉的怪谈,不消一日,便成了前来金华赶考的众生谈资。又去一日,午时我正在用膳,忽见一考生上前,连称:‘祸事了,祸事了!’

我问他生了什么事故,那考生答道:‘足下可曾听闻金华夜叉之谈么?’见我点头称是,考生忙道:‘今日清晨,有几个胆大的书生寻去北郊荒寺查看,不想在僧舍内竟当真见着了尸首!’我故作镇定,答道:‘慌什么,荒郊野岭难免有强盗出没,杀人越货之事还少么?’那考生却手足无措,言道:‘在下听闻荒寺中尸首之状惨绝人寰,绝非生人所为。’我却一声冷笑:‘此事官府自会着手处理,无须烦恼。’却不料那书生闻言,登时附耳道:‘方才小生见官府之人得返,面上皆惨白无有血色,想是出了大事。’我略显诧异,却仍故作冷静道:‘无妨,若真有大祸,官府当出榜示众。’

“而当日下午,辰时几位前去寺中一探究竟的考生一经衙门放出,便遭众生围拢盘问。却不料几人死活不肯开口。又过一个时辰,竟正如我言,衙役在城中四下贴满告示,示令众人绝不可踏入金华北去五里之荒寺一步。如此一来,城中登时炸开锅,不只前来赶考的学子,城中百姓亦对此事议论纷纷,惹得满城风雨。每去一间酒馆客栈,便可见得借宿学子围在桌旁热议夜叉之事,哪有半点心情温习功课?

“听闻此景,学使不由怒火中烧,斥责县令下令,城中若有在考前当众议论此事之人,一律论罪。但众考生虽不敢明说,暗中却依旧口耳相传,惹得城中无有不知者。至于考试罢了,众生纷纷返乡,临考时身在金华的衢州考生,返归衢州后没了忌惮,自然四下与人提起此事议论,而他乡之考生亦是此理。因此故,金华北郊荒寺的夜叉怪谈,在浙江全省可谓妇孺皆知。”

话音刚落,蒲先生即刻言道:“而此谣传得以扩散至如此地步,竟是仅凭南宫姑娘一己之力!我狐鬼居士在此深表叹服。”

“不敢,”南宫爱应声道,“小女只是将一早有的传言添油加醋而已。”

我闻言略加思忖,想南宫爱已编纂出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在寺中逸闻,又辅之以一出广为人知的怪谈相证,既如此……“南宫姑娘,”我言道,“待谣言四起,宁进士与夫人已是万事俱备,却何必再向传言中加入‘燕赤霞’一人?岂不画蛇添足?”

不想南宫爱闻言登时愕然,面上得意之色悉尽消散。只见她仰面长叹一声,继而低声道:“终究问至此处么?也罢,也罢,当下小女却也该当将此道个分明。”言罢,南宫爱与宁、聂二人作揖道,“此事皆因小女私心而起,还请妹妹与采臣谅解。”

宁采臣忙拱手回礼,道:“南宫姑娘若有心结还请在此道明,我与娘子二人定尽力相助。”

南宫爱闻言却干笑三声,缓缓道:“彼时见妹妹与采臣二人情投意合,实不相瞒,小女可谓羡慕至极。”

“咦?!”听闻此言,我等皆吃了一惊。唯有蒲先生在一旁垂头不语。

“因此,小女彼时下定决心:我,亦当寻得一人,永守终生。”南宫爱平静说道。

终章 永世之憾

蒲先生便正襟危坐,与在座一一拱手,称道:“事到如今,荒寺传闻已告一段落,我众人今后当挣脱往事枷锁,昂首向前。至于金华荒寺,其使命已毕,亦当重续香火,降福于金华,引导百姓向善。古谚有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南宫姑娘可有意,将荒寺诸事重归安宁么?”

我正在惊讶,却见南宫爱自顾摇了摇头,又道:“失言,小女彼时乃是暗下决意,只为求得一绝世聪慧之人,寻得小女才是。”

见蒲先生并不搭话,我遂将拳一抱,言道:“燕赤霞三字,其中‘燕’‘霞’二字,想必是南宫姑娘取自昔日在馨梦阁时的小名么?”

见南宫爱并不搭话,只是无言颔首,我又道:“至于‘赤’字,则取自令尊之名,是为前来查证之人,了然南宫姑娘身世么?”

南宫爱微微点头,答道:“严名捕所言不差。小女心想若有彼人听闻传言而欲查证七年前之事,必选妹妹‘鬼妻’身份下手。而以妹妹的才艺姿色,若稍动脑筋,便可猜出我二人出身。参照传言中七年前,在金华北郊荒寺,采臣与小倩脱险之事,彼人自然将寻至金华馨梦阁查证。如此一来,彼人问得我姊妹二人在七年前走失,正与荒寺事发之时相符;而我二人小名中又夹带‘燕’‘霞’两字自然不难。其后,彼人当将信将疑,揣测我二人与荒寺中谜案有关,进而探寻其中缘故,遂追问我二人何时去往馨梦阁。

“依小女在阁中打探所知,十三年前家父葬身火海之事,至今仍偶尔为邻里提起。若彼人与城中百姓打探十三年前之变故,进而寻至失火一案,自当是水到渠成。其后无论自衙役,或是从邻里口中,彼人寻得失火之真相,乃是贱妇杀害家父纵火灭迹、又将我二人投至醉梦阁却谎称身故之事亦非难事。而燕赤霞一名中之‘赤’字,正是为一处佐证,助彼人断定寺中之事,与家父南宫赤、阁中消失的阿霞、燕儿二位千金均有关联,从而渐渐还原寺中复仇之起因。

“此后,彼人心中当已有些把握,遂寻至衢州,打探采臣音信。待彼人听闻宁广生十三年前曾投毒欲害全家,只身亡命,而十三年前又正是家父遭害之时;想必疑心是贱妇与宁广生二人私通,各自谋害家人以图私奔。至此,彼人于荒寺中之事故当已有些许眉目,继而将寺中之人、寺中之事与所掌握之线索一一对应:妇人与姥姥自不消讲、书生主仆二人是为奸夫与孽种或须加以联想,但此难点与追查至此的彼人,定是不在话下。待将角色一一对位,彼人便可代入寺中之事对照,了然采臣在寺中接连遭奸夫淫妇一家设计加害。

“而将此事与事发时采臣正游走四方,寻宁广生报仇之事比对,彼人便可隐约猜得,是采臣不意间打草惊蛇,方才引来奸夫淫妇斩草除根。至于下场,采臣与妹妹如今在衢州恩爱相守,奸夫淫妇却下落不明,彼人亦当一笑了然。”

听闻此言,我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拱手连声道:“南宫姑娘神机妙算,我等所行,与南宫姑娘所设想可谓仅有秋毫之差,我严飞实在叹服。”

南宫爱与我翩翩答礼,遂浅浅一笑,继续道:“小女坚信在彼人将传闻反复推敲间,必惊觉‘燕赤霞’正是此事楔子:是此名,将十三年前、七年前以及时至当下之传闻紧紧相连,指引彼人一步步寻得真相。而与‘燕赤霞’相对之人,正是七年前在馨梦阁走失的姊妹二人中,在事发后悄然消失的另一人,即是小女。

“而小女又笃定彼人调查时,必将造访采臣宅中,亲耳自采臣与妹妹口中听闻传言全貌为据,而非轻易采信道听途说之辞。故此小女早有谋划,在彼人造访时悄然现身以示,将最后一片拼图亲身与彼人奉上,完成传说全貌。待彼人将荒寺谜题彻底揭开,定将来此寻得小女,以做裁决。”

“裁决?”我应声相问。

南宫爱微微颔首,闭了目,平静答道:“小女为报家仇,心狠手辣将数人杀害,开膛毁尸,双手早染血腥;又曾广布谣言,哄骗江浙官民,苦得身负家族厚望的考生人心惶惶;更辜负陈阿婆美意,无端消失,苦阿婆忧思数年;不止于此,小女托付妹妹与采臣二人逐字记下的说辞,亦夹杂小女私念,枉负妹妹、采臣二人信赖之情。“如今小女虽报得家仇,却早罪孽深重,已是十恶不赦之人。当下妹妹与采臣二人恩恩爱爱,早已一并挣脱诅咒。但小女孤身堕入玄海,求岸不得;满腹苦闷,却无处倾诉。

“此故,小女留下线索,希冀有一颖慧绝顶之人,寻知小女平生苦难罪孽,再来此处相见,与小女做个了断:

“若彼人裁定小女罪不可恕,小女自当引颈就戮。

“若彼人断言小女仍有救赎之机,小女粉身碎骨亦当永世相随。”

此言落定,玲、聂小倩二人早已泣不成声;宁采臣面色凝重,垂头不敢相视;蒲先生则面如死灰,迟疑半晌方才窃声道:“小生愚钝自负,不知姑娘苦难却只顾猎奇私心,实无地自容。”

南宫爱勉强一笑,言道:“蒲先生何必如此?此事终乃是小女一厢情愿罢了。”话毕又转与宁采臣、聂小倩二人欠身道,“采臣、妹妹,是我借用你二人之口招来此事,实在惭愧万分。”

聂小倩闻言,哽咽道:“姐姐何必言此?是我只顾与相公卿卿我我,丝毫不顾姐姐苦闷。想七年前若非姐姐神勇相救,我与相公早已葬身荒野;更不提早在家中时姐姐与我的万千照料。如今我不思报恩,反将姐姐冷落,再无颜见人矣!”话毕,聂小倩径直扑入南宫爱怀中,号啕大哭。而南宫爱亦双目噙泪,好言安慰。

我见闻此景心酸不已,再不忍开口。待到聂小倩哭声渐止,蒲先生悄声与宁采臣问道:“宁进士,不知事后赵郎中状况若何?”

宁采臣闻言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此事中,是在下所为最有悖于人伦。想先妻未亡时,在下便擅将小倩领回家中借宿。想我曾出言‘生平无二色’讥讽老畜生,但我之所为,却也甚是可鄙!至于欺瞒家母,谎称小倩身为鬼魂之事更不消讲。所幸在下非为孝廉而举,否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宁采臣继而又道,“如今在下虽每以小倩心灵手巧,可助家母打点家务为由,自欺是为行孝。但此事之恶劣,实可谓天理难容。唉!想在下岳丈是为扬州遗民,三十一年前携孤女逃亡至此,克服千难万苦,将先妻抚养成人。而在下却无能蠢钝,竟不知老畜生耍了手段,苦得先妻惨受将近八年病痛而亡。岳丈并未喝令在下与先妻偿命已是万幸,但在下却……”

“宁进士不必如此,”蒲先生轻声答道,“我等拜访赵郎中时,赵郎中起初并不肯与我等道明宁广生所为,直至我等与衙门处寻得文案质问,方才无奈相告。赵郎中所为,定是为保全宁进士家门声誉,还请宁进士千万以礼相待。”

宁采臣拱手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在下辜负岳丈将孤女相托之意,已愧疚难当;如今岳丈并不迁怒在下不提;更是格外开恩,因念在下与先妻无后,劝在下下定决心再娶。岳丈情义如此,在下岂敢有丝毫怠慢?当今在下与岳丈以高堂之礼相事,还请蒲先生放心。”

蒲先生道声好,见聂小倩哭声渐息,遂与众人拱手道:“如今,我与南宫姑娘尚有一事相问,不知南宫姑娘可有意解答?”

听南宫爱称请,蒲先生微微颔首,言道:“南宫姑娘编纂奇谈中,夜叉最终为燕赤霞之飞剑所伤,却并未丧命,此处与寺中实情略有出入,不知是自何处考量?”

南宫爱应声道:“蒲先生可曾记得,小女将孽种尸首假扮遭罗刹鬼骨杀害之相,以印证寺中传言之事?若夜叉早在小女离去前毙命,其后却又有途经考生遭害于寺中,岂不颇有矛盾?”言罢,又道,“此外,小女亦恐外人听闻寺中妖孽已除,遂没了忌惮,一并涌入寺中猎奇查看,甚至将寺院彻底翻修一新。小女之心愿,是保全寺中情形,直至小女心所向往之人独身前往寺中查看,寻得荒寺传言之真相才是。故夜叉负伤苟活,是为威慑那些好事庸人远离荒寺之策。”

蒲先生闻言大加慨叹,颔首道:“我等在荒寺寻得一妇人、一老妪两具尸骨,那老妪尸骨旁正落下一柄银梳发饰,泥土中亦有赤色布料混入,正与宁进士言中‘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之辞相符,我等因此才得以确信传言中老妪、妇人二人彼时是真在寺中。不知此处可是南宫姑娘预料之中?”

南宫爱点头称是,反问道:“不知蒲先生可曾往兰溪打探过消息么?”

蒲先生道:“荒寺奇谈中,书生主仆二人乃自兰溪而来一事,是南宫姑娘刻意与我等留下的线索罢?我等曾至兰溪衙门查阅花名册,见那奸夫淫妇一家四人,正是十三年前得手后迅速逃往衢州落脚。”

见南宫爱称是,蒲先生便正襟危坐,与在座一一拱手,称道:“事到如今,荒寺传闻已告一段落,我众人今后当挣脱往事枷锁,昂首向前。至于金华荒寺,其使命已毕,亦当重续香火,降福于金华,引导百姓向善。古谚有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南宫姑娘可有意,将荒寺诸事重归安宁么?”

南宫爱应声而起,略加沉吟道:“一日,聂小倩眉头紧锁,眼望窗外怅然若失。许久,与宁采臣言:‘相公,燕生所赠革囊何在?’宁采臣答道:‘因娘子见之生畏,我早将其封存库中,不知娘子……’话音未落,只听聂小倩斩钉截铁道:‘小女受生人气息已久,如今已不再惧怕,还请相公速速取来,挂于床头为上。’宁采臣见聂小倩语气大不寻常,忙问:‘娘子,不知生了什么变故?’

聂小倩道:‘三日来,小女心中时常无故惊慌,定是……’未及言罢,宁采臣早关切道:‘莫不是娘子病了?’聂小倩闻言苦笑两声,道:‘相公所有不知,鬼身如何染病?但此事绝非吉兆,不可不察。’话毕,聂小倩闭了眼,掐指一算,忽惊道:‘糟了!怕是姥姥深恨小女远遁,如今正在四下寻小女报仇。相公,还请速将革囊取来。’

“待宁采臣取来革囊,聂小倩只手接过。略加审视,竟抖了个激灵,道:‘此物乃是剑仙盛装人头所用,现今凋敝至此,实不知斩杀过多少妖孽。’宁采臣闻言,忙将聂小倩揽入怀中,抚慰道:‘娘子莫怕,燕兄法力高强,定可助我二人度过此劫。’

“当夜,二人虽将革囊悬挂床头,但聂小倩仍旧梦中呓语不止,哭喊一般连声高呼‘救命’,宁采臣见得,心痛有如刀绞。

“次日,见聂小倩面色惨白,愈发惊慌,宁采臣于心不忍,劝道:‘娘子,我二人不如暂寻他处躲避如何?’聂小倩摇头道:‘躲过一时,难逃永世。’宁采臣又言:‘不如寻来道人保护。’聂小倩答道:‘姥姥法力高强,数百年前趁长老圆寂时挣破咒符,杀尽寺中僧人。待接任高僧赶来,只见得寺中尸山血海,遂自知绝非姥姥敌手,只得急招随行法僧远遁,寺中方才荒废至今。眼下相公若请来道人,无异于置人死地。’言罢,竟急得垂泪道,‘事到如今,还请相公日夜将革囊带在身旁。容小女就此别过……’不料话音未落,宁采臣早一把将聂小倩拥入怀中,道:‘娘子休出此言。如今我二人已结连理,自是有难同当。娘子勿虑,此间无须道人,自有相公在此!’

“是夜,宁、聂二人将革囊悬于户上,遂秉烛执手,对坐案前。见聂小倩战栗不止,宁采臣含笑道:‘娘子勿虑,若我就此身亡,化作鬼魂,却也与我二人讨个门当户对。’聂小倩正在惊恐,闻言却破涕为笑,轻声道:‘相公休得胡言。’不料话音刚落,门外忽一声响,似一物坠地,聂小倩登时惊得花容失色。宁采臣却拍案而起,一声断喝:‘老妖休伤我妻!’遂忙与聂小倩使个眼色,聂小倩见得,忙奔至夹幕藏身。宁采臣大步向前挡在门口,听得远处漆黑廊上咚咚声响渐近。未几,借烛光摇曳,只见一黑影高有一丈,电目血舌,两爪如钩缓缓向前。宁采臣见状面无惧色,斥道:‘老妖胆敢再向前半步!’话音刚落,只见那夜叉竟当真驻足,在门前逡巡不敢入。

“宁采臣见得,仍旧阻住门前,冷笑道:‘若惜命,速速滚回老巢!勿相烦扰!’不料老妖登时恼羞成怒,一声怪叫扑上前来。宁采臣吃了一惊,眼见急躲不迭,却见那老妖只顾抢下革囊,死命撕扯。

“正此时,只听一声响,那革囊忽变大数尺,有如一口水缸。恍惚间,只见一凶神恶煞自革囊中探半身而出,劈面揪住夜叉,喝道:‘妖物大胆!’那夜叉正挣扎不脱,凶神恶煞又转头道:‘凡夫!念在汝护妻心切分上,此次且饶过狐假虎威之罪!’言罢,竟随手将夜叉揪回囊中不见。

“又听一声响,那革囊已变回原状,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溅出数斗清水,便再没了声响。宁采臣早看得呆了,须臾方才连声拜道:‘多谢大人相助!多谢大人相助!’聂小倩见状亦小心上前,喜道:‘大劫已度,有劳相公相救!’”

话毕,南宫爱长舒口气,向蒲先生一笑,言道:“不知蒲先生可满意么?”

蒲先生早听得呆若木鸡,闻言方才匆忙拱手,应道:“甚好,甚好!今日我狐鬼居士亲眼见证‘燕赤霞’之才智,实可谓五体投地。”待南宫爱还礼罢,蒲先生又道,“方才一席逸闻,当真是南宫姑娘即兴演绎么?”

南宫爱腼腆一笑:“献丑。小女从未亲眼见过夜叉容姿,只是以道听途说的‘电目血舌’之辞糊弄。在‘狐鬼居士’面前,实可谓班门弄斧。”

蒲先生听得汗流浃背,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小生才疏学浅,却自诩狐鬼居士,今番才是贻笑大方。”话毕,蒲先生见屋内渐渐昏暗,扭头觑见窗外天色亦晚,便起身作揖道,“今日多谢诸位接待,小生实在感激不尽。宁进士、宁夫人,今后还请多加保重。”

宁采臣闻言,忙起身回礼道:“蒲先生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应称谢之人,当是在下。明日一早,我定同小倩与南宫姑娘共往馨梦阁请罪,还请蒲先生放心。”

聂小倩亦起身道:“若非蒲先生前来此处与我等道明,小女仍被蒙在鼓里,实感激不尽。”

蒲先生微微一笑,问道:“临行前,不知宁夫人可否与小生透露实名?”

“倩,小女真名乃是南宫倩。”

蒲先生颔首称谢,遂转与南宫爱,作揖道:“今日前来,小生可谓见识到了真正的高人,我狐鬼居士自叹弗如。”见南宫爱含笑答礼,却仍掩不住满面悲戚之色,蒲先生垂头道,“是小生冒失鲁莽,在此恳请南宫姑娘恕罪。”

话音刚落,只见南宫爱挥袖取下头顶发簪。随倾斜而下的乌黑秀发,只见南宫爱拜道在地,将发簪与蒲先生双手奉上,噙泪道:“小女自知此事颇为强人所难,但不知蒲先生可愿将此物收下?”

蒲先生闻言,当即接过,拜谢道:“南宫姑娘的心意,小生蒲松龄在此拜领,绝不相忘。”

言罢,我与玲二人亦一并起身,与三人一一别过,便随蒲先生步入府外,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途中,我三人并无一人开口,只顾各自垂头沉思。待返归金华衙门府而入,只见王特使与张县令二人早在公堂之上等候。蒲先生当即上前,与张县令称歉道:“在下力有未逮。方才我等与宁采臣夫妇问得,那夜叉早已葬身宁府。因此昨日张大人掘出的两具尸骨,想是非为夜叉妖骨,还请张大人降罪。”

张县令、王特使二人闻言登时目瞪口呆,与蒲先生惊问:“出了什么事故?”

蒲先生愧疚道:“那夜叉前些时日治愈伤势,遂与宁采臣夫妇寻仇,却不料葬身燕赤霞所赠革囊,化作一摊清水而亡。”

话音刚落,王特使忙道:“蒲先生之意,是彼时寺中真有夜叉出没?”见我三人无言颔首,王特使又言,“但昨日赵郎中之举,当是宁采臣已与其父做了断才是?”

只见蒲先生连连摇头,道:“此乃在下意气用事。今日听闻宁采臣之言,赵郎中乃是念宁采臣与先妻无后,方才应允宁采臣再娶,而宁采臣亦以高堂之礼相事。翁婿二人,可谓当今之楷模,是我蒲松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有今日失态。至于七年前寺中之事,正如宁、聂二人所说,是真有其事。”

言罢,我众人皆缄默许久,才听张县令道:“蒲先生不必在意。如今既知荒寺夜叉已遭剿灭,我便可放心筹划重兴香火之事。此是蒲先生之功。”

至于王特使见蒲先生失魂落魄,安抚道:“蒲先生何必懊恼至此?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请蒲先生宽心。”张县令亦附和道:“师弟所言极是,蒲先生救得文登百姓,已立不世之功。今番蒲先生虽在此马失前蹄,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卷土重来想必大为可期!”

蒲先生愈发惭愧,忙拱手道:“承蒙厚爱,小生此行实是献丑。”

言谈罢了,王特使与张县令遂招呼我三人一并用膳,席间王特使虽频频与蒲先生敬酒抚慰,却反令蒲先生更生窘迫,只是强颜赔笑。王特使窥见此情,亦不好强求,遂与张县令二人散了席,请蒲先生先行回房歇息。

我与玲二人正欲返归寝室,却被王特使拉住,悄声道:“我窥见蒲先生自责不已,犹如败军之将。想蒲先生在广平时亦曾碰壁,却绝非如此。严飞兄,不知可请稍稍透露一二?”我与玲二人相互使个眼色,遂点头道:“王特使所言甚是。”

却不料言至此处,我竟不知其后当从何说起,一时只是支吾其词。王特使见此,问道:“我无有他意,只是好奇七年前荒寺中究竟生了什么变故,不知严飞兄有意指点么?”

我颔首道:“此事却是正如蒲先生所料:十三年前与宁广生通奸之人正是南宫赤之妻。二人各自出手谋害家人后私奔,在兰溪落脚。七年前宁采臣四处寻仇,却打草惊蛇为宁广生认出。于是宁广生全家先发制人,将宁采臣骗至偏僻荒寺欲害。南宫赤之妻自阁中寻回两女,差使二人迷惑宁采臣,伺机动手;却不料为二女识破,反寻机将奸夫淫妇一家尽数剿灭,报得大仇。”

王特使大为惊叹,道:“敢问此二女是?”

“南宫赤之女,馨梦阁中两位千金,宁采臣之妻,聂小倩是也。”

言罢,王特使惊得目瞪口呆,道:“但阿婆见过聂小倩梅图,言称非为其女所作,怎会……”话音未落,我答道:“聂小倩擅绘之卉乃是兰花,并非梅花。”

王特使听罢登时恍然大悟,懊恼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见那梅花风骨颇有怪异!那梅花更偏淡雅,正当是兰花意境。唉!如此雕虫小技,我王某人竟不得看破,实是汗颜之至。”话毕,王特使自叹几声,便与我拍拍肩膀,道,“此番多谢严飞兄相告。蒲先生既有隐衷,我王某人亦不愿追问不休。但严飞兄既为蒲先生知己,还当好言劝慰,助蒲先生解开心结。”

我闻此言忙拱手称谢,遂同王特使别过,与玲二人回了寝室。

待我二人吹了灯,并排躺在榻上,我轻声与玲问道:“娘子,依南宫姑娘所言:南宫姑娘将寺中见闻流传,是为寻得一人倾诉衷肠,自往日罪孽之中解脱。如今蒲先生已寻得南宫姑娘,二人又相谈甚欢,当已尽解心结。蒲先生却何故郁闷至此?”

玲微叹口气,答道:“南宫姑娘之意,本是与前来之人成亲。相公岂不见南宫姑娘迎出门时之妆容?分明乃是新娘扮相。”

我应声道:“但南宫姑娘言称……”

“相公,南宫姑娘只是故作坚强,又不愿为难蒲先生,方才如此说来而已。相公且想,南宫姑娘曾言称识破真相之人或追其罪责,或心生怜惜。若其人真有问罪之图,凭宁采臣身份,定将兴师动众,率领官兵前来府上捉拿。若非如此,其人当只身前往,与南宫姑娘将身世对质分明,并娶南宫姑娘成亲才是。却不想蒲先生只是因……”

话音未落,我不禁疑惑道:“南宫姑娘冰雪聪明,却何故对成亲一事如此执着?”

玲不禁苦笑两声,答道:“相公,岂不闻‘只羡鸳鸯不羡仙’之辞?何况聂小倩与宁采臣二人亲昵无间,终日卿卿我我,南宫姑娘独在一旁怎遭得住?”

一听此言,我登时掩面道:“原来如此!难怪南宫姑娘如此郁闷,蒲先生亦如此自责。”言罢我又一想,哀叹道,“眼下北郊荒寺蓬蒿已除,而寺庙又将修缮一新,今后若再有某人愿追溯此间传闻寻至南宫姑娘,怕是更生困难。”

玲长叹一声,道:“正是为此,蒲先生方才如此自责。”话毕,我二人便不再言语,执手睡去。

后记

敲响家门,见香云的笑颜顷刻出现在面前,我与她轻轻一笑,遂踏入家门,在席上躺下。

只见香云小步而来,笑道:“相公所往何处,怎累成此副模样?”

我却自顾自道:“终究因我驽钝,方才如此么?”

话音刚落,香云吃了一惊,忙上前道:“相公怎了?”忽又惊道,“此行不见严贤弟与妹妹归来,难道?”

我一声苦笑,道:“我劝飞与弟妹改道,往苏州拜会高堂去了,娘子无须忧虑。”

香云长舒口气,遂在我身旁坐落。见我满面颓然之色,香云忽狡黠一笑:“原来如此!看此番模样,定是相公闯了祸罢?”

我闻言登时几声干咳,叫苦道:“果真瞒不过娘子。”

“既如此,敢问相公祸害了何人?”

“一青楼女子。”

香云一愣,却笑道:“我懂了!莫不是相公此行所拜访之鬼妻本乃先朝皇族之后,却因国破家亡,被卖入青楼飘零。其后此女虽脱出鸨头魔爪,却沦得浪迹天涯,虽为人身,却早失了生气,故此自假鬼怪相称,苦候知心之人前来拯救。”

“怎可能!”我登时大惊失色,叫道,“香云自何处晓得……”

不料香云反倒一愣,低声道:“方才只是胡言乱语,莫非当真如此么?!”

我长叹一声,遂拆开行囊,取过紧紧裹住的一支发簪示以香云相看。随即,我将浙江之行,从头至尾事无巨细统统与香云道了个分明。

香云听罢,感伤道:“南宫姑娘实在可怜!相公当真闯祸不小。”

我羞愧不已,道:“是我未得识破南宫姑娘之意,贸然走访,不只害南宫姑娘空欢喜一场,更将荒寺祸害一番。想如今南宫姑娘如今亦重归馨梦阁,恐怕日后再难有人寻至南宫姑娘相守终生罢。”

香云接过发簪,许久茫然相视,叹道:“南宫姑娘坚忍自爱,实不应落得此番下场。”话毕将发簪交还与我,“南宫姑娘彼时为成全妹妹独闯金华,四下奔走煽动谣言,又亲手毁尸,沾得满手血腥,如此之举,竟落得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只顾卿卿我我而遭冷落。若是妾身遭遇此事,怕是定将二人杀害报复。”见我接过发簪,香云又开口道,“相公,可知此发簪之意么?”

我一愣,道:“当是作为纪念罢?”

“相公怎仍如此愚钝?”只见香云颇为气恼道,“方才听相公言至南宫姑娘解下发簪一事,妾本大加骇然,以为南宫姑娘或因相公相拒万念俱灰,欲拔簪自杀。”

我听此言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南宫姑娘以此相赠,是为表明坚强度日之决意么?”

只见香云含泪称是,道:“不止于此,亦是表明绝不因相公拒绝而寻死,请相公无须自责,亦无须忧心之意。”

我闻此言登时悔恨不迭,捶胸顿足。而香云将我拉住,劝道:“相公,若有悔恨之意,还请务必将鬼妻传说录入书中,将南宫姑娘旷世之举与世人传看。”

我含泪称是,遂振作精神,起身直奔书斋,取过笔墨纸砚奋笔疾书,将鬼妻之谈一一记下: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唯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做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

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

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多,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人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

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只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

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惭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隔。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只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唯天所授。郎君注福籍,亢宗子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蛰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待将全文写罢,我反复审改妥当,便递于香云相看。不料门外正传来驿丁几声高叫,命我前去驿站领取信件。

过了半个时辰,我从驿站抱得一轴画卷而归,遂忙与香云二人一同在案上展开。

展卷相视,只见一朵梅花迎雪招展,不卑不亢。我见此,眼中登时浮现出南宫姑娘独迎风雪之景,只见她翩翩回首,与我淡雅一笑,随即纷然而灭,只留画中雪梅依旧。

书名:神探蒲松龄:成仙

作者:滕达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isbn:9787536078642

编辑推荐

惊悚+悬疑,令你脑洞大开的聊斋奇闻。

内容简介

文登县有一老少皆知的成仙传说。相传有一位大户人家,周姓。遭歹人诬陷下狱,历经磨难终被挚友救出。后挚友出家修仙,力邀周氏同去,劝说不成,竟施法术,与周氏换脸,迫使周氏外出寻他。周氏寻得挚友,从挚友处得知娇妻与家仆私通,亲自捉奸后斩妻杀仆,断了凡念,一心修道。

蒲松龄从周氏老宅入手,抽丝剥茧,还原传说真相。原来这竟是一桩精心谋划的杀人案件。

作者简介

滕达,1992年生人。自北师大实验中学毕业后,于伍斯特理工学院修得化学学士学位,日前回国就职于保险公司。兴趣多涉猎于足球、金属乐、侦探小说、古典小说、动漫游戏等。爱幻想,爱推理,爱读《聊斋》,于浮想联翩中的灵光一闪,于是有了本书。

推荐序:破解《聊斋》父子兵

20世纪90年代初,我去江南常熟拜访一位忘年交,老人家胸罗万象,在日本举办的世界篆刻大赛中,匿名投票,十万人中拿了榜眼。他的家在翁同龢隔壁,外看白墙黑瓦,里面藏书甚丰,由于时常漏雨,书架上放些遮物。临行前,他送了我一套旧版《聊斋志异》,说是一生至爱,声称此书出版以来,无人改得了一个字或一个符号,笑言或许我能破解一二。

我是个信以为真的人,回京后,真把这事当成科研项目了,经常晚上在那儿推敲。你得承认,《聊斋》真是人类最好的短篇小说,不知不觉中我上了瘾,成了铁杆蒲迷不说,人生的认识也提高了许多。至于找错,嘿嘿,您来试试?那一年,儿子两岁。

我是看小人书长大的,所以,很希望以此类推。还好儿子也喜欢,时不时提些问题,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开始读原著,有时对问,三国里有哪十个姓张的?姓李的?经常张冠李戴的,反倒是我了。在北师大附中念初中时,他和另一位同学上台讲三国,那位谈十大谋士,他则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名著中,除了《红楼梦》,他都爱看,对《聊斋志异》和《东周列国志》也念念有词。

记得有人说,对孩子的培养,最重要的是,通过观察发现他的偏好。我虽然很忙,还是发现他爱看《柯南》,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思,怎么反复也不厌倦。有回,他在门外放了个东西,然后躲在屋里用绳子拉,捣鼓了一个多小时,我问他干吗呢?这小子头都没抬,说了句:“破案呢。”

念高中时,滕达得了两次全国化学竞赛二等奖,把北大的化学基础课都学完了,后来是直接去美国伍斯特理工读的本科。临走前,他留下了数以百计的各类侦探小说。问他哪本好?他说:“你先看《y的悲剧》吧。”然后两天之内,我又读了《x的悲剧》及《z的悲剧》,并在博客里写道:“没看过这三本书的人,有白活了的嫌疑。”

毕业前,他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回国吧,再读七年博士,说好听的叫科学家,实际上也就是一理科宅男。2014年夏天,他进了一家很好的保险公司,做再保险业务,业余时间打游戏,或者看推理小说。我们都是社科院八间房足球队的,上阵父子兵算是保留节目之一,有一回我跟他说:“你为什么不写点什么呢?”

过了一个多月,大概是十月底,他忽然发来了一封邮件,是一篇《红玉》。我那段时间很忙,某个周末抽空一口气看完,感到十分吃惊:太棒了!这小子竟敢解构《聊斋》,愣生生把蒲松龄变成了一位疲懒的大叔,而且手法很是老道,没有半点生涩。当然,文字还是需要加工处理的。

到了《成仙》,滕达开始了天马行空,就故事性而言,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杀妻、隐遁、同性恋、武功大pk,直到孤胆破敌穴,比之同期的徐克《智取威虎山》,卖点要多出不少。春节前,他呕心沥血地写完了《聂小倩》,这又是一部步步设局、处处意外的复仇犯罪作品,真不知道,他的想象力到底有多大空间?年轻真好啊!

有一天,滕达跟我说:“我特想拿着出版的书,亲手送给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我很理解,因为这位老师启蒙了他,天天早自习,逼着孩子们背《论语》《道德经》。当初是那么抵触,而今却是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忘年交现在如何了,但报道里得知,他的长子已经是亚投行的掌门人了。事实上,我或其他人都破解不了《聊斋》,只是我的儿子用这种方式来颠覆,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种天意呢?

鬼神不存在也好,敬而远之也罢,只是希望滕达描写的那些爱恨情仇,还是少一些为妙。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很累了,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是为序。

滕征辉

(滕达之父,畅销书《段子》系列作者)

自序

不怕您笑话,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写出本书来。至于您当前掌中这本,全得益于站在古今中外文学巨匠们的肩膀上。这事说来话长,想我小学时沉迷奥特曼,整日在家中玩赏图鉴,比画梅塔利姆光线等等,终被忍无可忍的母亲封杀,不得已,遂转投父亲珍藏的小人书的怀抱。在黑白的图画中,走马观花一般看过了三国和说唐,这是我与古典小说的初见。那时我最崇拜的两人,一人是古之恶来典韦,另一人是天下第四杰雄阔海;另有两处伤心地:宛城辕门与扬州闸下。

随后不久,我又在电视上发现了新宠:红过半边天的《名侦探柯南》。除却几集著名的童年阴影绷带怪人、图书馆长、蓝色古堡,我印象最深的细节,莫过于使用三枚倒置的国际象棋棋子和电话答录机的磁带卷,将钥匙从门外拽入上锁门内,压在笔记本之下。非典期间学校停课,百无聊赖的我在家实践近百次,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宣布,青山老师的手法有极大问题!我发现以青山老师漫画中的布置,三枚棋子总是垫在笔记本之下,与应有效果严重不符。经过多次调试实验,我发现唯有在三枚“兵”全数放在硬皮笔记本的边缘,且突出边缘三分之一,以摇摇欲坠之势撑起笔记本的情况下,才有把握在磁带卷拖倒一枚“兵”时,避免将棋子与钥匙一同压在笔记本之下。但在青山老师的原著中,三枚棋子却在笔记本的中央,且笔记本亦是软皮,达到青山老师期待效果的几率几乎为零。

又过不久,一次偶然的机遇下,我与母亲走进一家书店选购书籍,我在无意间看到一套《亚森罗宾探案集》。因在柯南中曾听闻此人之名,遂忙求母亲购得。如今这套著作早被我遗忘将尽,只记得《双面人》一册精彩纷呈,但这套书籍却切实将我引入了侦探小说的世界。自此之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在初中至高中期间内,我逐一读过柯南道尔、克里斯蒂、奎因、岛田庄司、东野圭吾等人的著作并深深为之折服。

与此同时,在刚刚升入实验中学时,我的语文老师于晓冰先生令全班学生背诵《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大学》等著作并每日抄写练字。彼时我虽然多有愤懑,却在不经意间打下了良好的古文以及国学基础,更为《千字文》这般的绝世之作大加叹服。一次偶然,于老师提及一册书,名叫《世说新语》,言称极是有趣。当天我回到家中翻遍书柜,竟真寻得一册蔡志忠先生所画的漫画《世说新语》,看得好不过瘾。其后我翻遍蔡志忠先生作品,自然也包括了《聊斋志异》一册。对魏晋版段子着迷的我,自然极快便对狐鬼版段子产生了极大兴趣。待到高中时,随我的古文功底愈加长进,我不再满足于漫画,转而寻找原文阅读,从《菜根谭》至《封神演义》,可谓无不涉猎。

可惜高中毕业后留学四年,除却在实验室钻研,我只顾与朋友踢球玩乐,虽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却怠慢了诵经读典不假。而在破釜沉舟,欲冲入顶级名校却名落孙山后,我重返家乡,很快重操旧业,利用业余时间再度读起当年最爱的典籍,恶补这几年落下的经典与推理小说。在古今中外的交汇之中,我一时阴差阳错,竟以推理小说的思路读起《聊斋志异》,阅罢《尸变》一文后,我当即大惊失色,料定书中的神怪轶闻背后另有玄机。因此,我将书中的要点、疑点与证词证据一一列出,重新整合,推翻了原作。我兴奋不已,又将此法套用于另几篇《聊斋》文章中,竟频频得手,可谓屡试不爽。大喜过望的我又不断将疑点及证据进行整合,并适当演绎,还原出另一出故事。其后,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借用蒲先生本人之口重解聊斋奇谈?于是,便有了这本借近现代推理小说之风骨,焕然一新的聊斋奇闻。

虽然我本人才疏学浅,实写不出如蒲松龄先生所著“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这般有如神来之笔的语句,但还希望各位看官不弃;与我,以及蒲松龄大师一同,重返数百年前那刚刚经过重创的中原土地,共探神鬼妖狐奇谈的真相。

实不相瞒,写作期间我几度遭遇瓶颈,几欲放弃,但彼时我在研习《西游》时恰巧读得一篇难得之文,是宜恒先生所著《敢问路在何方》。正是此文,给予了我极大动力将本书完成,又赋予我诸多启迪。如今书作已成,我时常慨叹:我虽与宜恒先生素昧平生,却得到同为研究神鬼经典的宜恒先生之助,唯有天意才可解释罢。

滕达

序章

文登,乃是座……文登之名得以流传后世。

“蒲先生!家门怎又不落锁!”见蒲先生家门仍只是虚掩,我高声叫嚷,推门而入。

但前来迎接的,却是一声嘹亮啼哭。正惊奇,只听“嘭”的一声,蒲先生踉跄撞出西面厢房。他一脸狼狈,见了我也不答话,只是径直近前拉住我,避祸一般急拖我去另一侧厢房。

“疯了,疯了,这不更事的孩童实在可怕!”蒲先生头也不回地哀叹道。

待进了屋,蒲先生一转脸,我便窥见他左颊挂着三道血红爪印。我见此不禁哑然失笑,道:“蒲先生一届狐鬼神探,却拿区区一个儿子没法子不成?”

蒲先生大手一挥,将桌上一片狼藉扫落在地,继而示意我落座,叹道:“飞,待你结婚生子,便会体验到这番郁闷!别看箬去了学堂,篪在镇里游玩。光是笏和筠在家吵闹,便可令我束手无策。如今只得全靠香云一人照管,实在是苦了她。”说着,蒲先生不由轻抚左颊,生怕那三道血印子破了似的,口中念念有词:“我若近前,便是这番下场。唉!”

听哭闹声渐渐平息,我顺势问道:“四位弟弟,近来如何?”

蒲先生答道:“笏、筠尚不满五岁,只是无知顽童,故先不提。箬,近来在学业之余帮助家中不少,颇有长子风范。篪仍是老样子,终日只知四处嬉戏,恐怕日后志向,绝不在考取功名罢。”说着蒲先生灵机一动,笑道:“飞,篪不如去淄博衙门追随你,做个捕快维护此地如何?”

我微皱眉道:“蒲先生,淄博一地,乍看之虽太平无事,但暗中却有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捕快工作,实有几分风险。公子年幼,不可妄为。”蒲先生闻言,顿时机警道:“前些时日,我听熟识的商贩偷偷提起,近年来与本地地头蛇上贡不少,我起初不信,莫非真有其事?”

“正是。依商贩所言,但有商人抗拒,地头蛇定差手下痞子砸场。其后地头蛇亲自出马,面上虽是假借帮助邻里之名给予补偿,实则却是耀武扬威的胁迫。因偿了损失,我等衙役也无法过多追问,寻得见案犯的,打上几板子放了;寻不见的,也只得不了了之。只是拿不住这地头蛇把柄。”

蒲先生顿时愕然:“这幕后黑手,衙门竟认定是善人张贤昌?”

我点头道:“是。罗县令上月清点市场税务,经与店铺规模作比,疑心有人少纳了税款,便捉了几个商贩上公堂问话。不料几人语无伦次,答非所问。罗县令疑心其中另有隐情,借机将几个商人召至密室。一经询问,竟听商贩是遭了地痞勒索,故无钱缴纳税务。”

蒲先生一挑眉:“哦?这鞑靼狗官却有些本领。”我正要开口,蒲先生又道:“商贩想必是认定地痞背后另有人撑腰,忧心公堂之上人多眼杂?”

“正是。”我点头道:“每有商贩拒与张贤昌纳贡,未及报官,铺子便要遭殃,随后张贤昌便携重金慰问了事。因此商贩起了疑心……”

蒲先生一皱眉:“类于盗枕退敌之策?”

“是。几个被砸过的商贩在张贤昌话里话外,皆听出些威胁之意。只是众商贩料定张贤昌势大,故不敢反抗,只得忍辱纳贡至今。”我答道。

蒲先生龇了龇牙:“却有些棘手。”

我答道:“罗县令近日正谋划设饵钓鱼,只是不知如何运筹。”

蒲先生轻抚胡须道:“若只是捉住喽啰,也无法动得首领。”

“此正是本府难处。”我叹道,“如增派人手巡逻,又怕是极为被动。”

“更怕打草惊蛇!”蒲先生摇头道。

话至此,我两人双双无言,只是低头思索。沉默片刻,蒲先生忽道:“话说回来,飞,此次忽然前来,是有何事端?”

我如梦方醒,连连叫道:“险些忘了,险些忘了。”随即故作神秘一笑,问道:“蒲先生,仙人的传闻,你可曾听过?”

蒲先生当即大笑:“飞,这还消说?我广集各地奇谈轶闻,若从未听过仙人的传说还了得?”

我也是一笑,顺势问道:“既如此,仙人想必皆是超凡脱俗,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见蒲先生点头称是,我又追问:“那蒲先生可曾听说已出家成仙,却不肯原谅妻子与仆人私通,而亲手杀妻之人?”

蒲先生一挑眉:“这怎可能?正因有了舍弃尘缘的觉悟,凡人才可羽化飞升。若仍为尘世情仇所困,甚至于杀妻,何谈看破红尘?更怎能飞升成仙?飞,这是何处听来的谣传?”

“哪是谣传,此事乃槐兄在信中提及,他近来在文登听闻的奇事。他还特地叮嘱,若是蒲先生对此有兴致,可亲自与我一同前往文登拜访。”

蒲先生一惊,忙问:“魏槐兄怎身在文登?”

我点头答道:“槐兄一个月前自广平调离,现在文登就职,出任当地捕头。”

蒲先生一笑,道:“既是魏槐兄亲自点我前去拜访的事故,想必非同寻常。飞,你我二人,当尽快启程。”

蒲先生话音刚落,我答道:“马匹我早已备好,只等蒲先生此言。”

“苦了香云要独自照管笏、筠二子!即兴远行,我哪是称职的相公!飞,你先去衙门府备马,我稍后便到。我当早去早回。”言罢,蒲先生起身告辞,往厢房去与妻儿道别。

我回衙门府收拾妥当,早备好行李,牵两匹马,在侧门口候着。不一时,只见蒲先生斜挎行李转出街角,我正要招呼,却听他利落一声口哨响。我手中两马应声而起,当即向他挣扎奔去。我一惊,劈手急拽,却只是拉住一匹。蒲先生见另一匹马来势汹汹,只灵巧将身子一侧,便闪过疾驰而来的马匹。一照面的工夫,他竟劈手扯过缰绳,一用力,飞跨上马背,继而将缰绳轻轻一扣,只见那骏马乖乖调头,缓缓走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而蒲先生竟得意笑道:“闲话不说,我二人就此出发。”

于是,我也跃上马背,与蒲先生马不停蹄往文登赶去。

途中,我见一向健谈的蒲先生安静得出奇,不由心生疑惑。见他在马背上直发愣,我扭头细看,见他眼中遍布血丝。想他先前感叹孩童吵闹可怕,我便开口问道:“蒲先生莫不是近几日被儿子吵闹,扰乱了睡眠?”

蒲先生点头苦笑:“筠的元气实在旺盛,我实不能如他一般没日没夜大声哭嚎,还丝毫不坏嗓子。却只是苦了我和香云二人日夜难寐!”

我笑道:“精力这般旺盛,料想是个人物,说不准,是哪吒一般的少年英雄。”

未曾想,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蒲先生忽然脸色大变,连声高叫:“飞!可不要这般咒我!”

我顿生茫然,问:“蒲先生何出此言?”

蒲先生叹道:“哪吒儿时的言行,还不够李靖叫苦不迭?飞,你试想,若在如今有一官家子弟,儿时武艺高强、凶狠好斗,打死邻家家仆、公子,甚至打伤了去官府前告状的主人,时下当如何评判?更不提他习武时误杀别家书童,其后事迹败露,竟试图杀害前来查看的书生灭口。”

见我直诧异得说不出话,蒲先生继续道:“方才所说的官家子弟便是哪吒,官家乃是陈塘关总兵李靖家,邻家家仆、公子、主人是巡海夜叉、龙王三太子和东海龙王。至于书童和书生,乃是碧云童子和石矶娘娘。”言罢,蒲先生连连叹气:“东海龙王不易!遇杀子害仆之仇,遭毒打要挟之厄,却始终不曾动用龙宫人马公报私仇,只是一心报官。甚至在陈塘关问罪时感于哪吒孝心,成全了他自裁谢罪。至于哪吒,每每惹祸便要提及自己乃是灵珠子转世,料定他人不敢追究。如此一来,龙王却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反观哪吒,倒是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无赖。”

听蒲先生这一席话,我惊愕不已。但细细想来,事实却本当如此。此间更不提《封神演义》中,哪吒与龙王起的争端,还是因哪吒嬉水,搅动龙王的宫殿所致。如此看来,原本我不假思索,便推崇为英雄的少年,竟是这等顽劣的恶徒!

正惊叹,蒲先生又道:“也怪李靖平日只顾操练兵马,怠慢了家教。加之哪吒师父太乙真人又一味纵容,才养成这般恶劣的性情,正可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至于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我蒲松龄却是不大相信。哪吒的经历,于我而言正是极好的育儿警示。”言毕,蒲先生抖擞精神、顺势而起,一路滔滔不绝,与我大谈起育儿之道,直听得我一头雾水,却只得赔笑。

说教之间,我两人快马加鞭,往文登疾驰。只用两日,便见着文登西门。文登,乃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据传此名的由来,是秦始皇东巡至此地时,召集身旁文官登山游玩、吟诗作赋。酣畅淋漓后,嬴政于此地大加赞赏,遂取“文登”二字作为纪念,自此,文登之名得以流传后世。

过门进镇,我与蒲先生二人不约而同跳下马,踏在青色的石板路上,细细品味千年古镇的风味。只见街道两旁尽是摆卖海产的商贩,热情吆喝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正与蒲先生挤过人群,我忽见一旁的年轻人满面诧异,指手画脚对几位同伴略说一二,那几位同伙便也惊讶不已,随他一同向北边街道跑去。我当即警觉扫视,只见人群中不少正纷纷向北走去。我不禁心生疑虑:莫不是生了什么事端?

正寻思,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惊,连忙转身,只见蒲先生笑道:“飞,忽然停步是为何故?”

“北城方向,似乎生了事端。我看不少人正往北去。”我皱眉答道。

蒲先生一笑:“飞,此行既是远道而来拜访亲友,何必再犯了职业病?何况众人听得状况纷纷奔去看热闹,而非四散逃离,便也暗示北城之事并非凶险,何必担忧?”

我也莞尔一笑,答道:“蒲先生有理。还当先寻着槐兄才是。”

蒲先生点点头:“正是。此行当是游山玩水,查访奇谈,何必为这等琐事操心?”随即他又问道:“不过飞,你肩扛的是什么物件?”

“兵刃。”说着,我不由握紧裹在布下的大枪。

蒲先生扑哧一笑:“飞,此行你莫非是来与魏槐兄切磋技艺的?曾听淄川捕快说起,你的身手在淄博府内,乃是当仁不让的王牌。半年前在广平听了魏槐兄经历,你怕是早按捺不住了吧?”

我摸摸下巴,笑答:“果然瞒不过蒲先生。”

“魏槐兄当年在宋平云狗贼府邸内,曾以雷教头之名完胜四名蛮夷力士。飞,你可不要自不量力!”蒲先生笑道。

我淡淡一笑:“蒲先生放心。我也曾受高人指点,绝不会轻易败阵。”蒲先生又乐了起来,道:“飞,可不要轻敌。”说着他轻抚起胡须:“不过在我与你初识那阵,确是留心到你结实得很,想必正因受了高人指点,时常操练的缘故?”

我点点头:“正是,彼时师父与我约定,每日共往淄川北边林中锻炼。我时常与二老假托去私塾与学伴温习之名,却偷跑去林中习武。”

蒲先生一听哈哈大笑,道:“飞,那你怎还要抱怨被父母锁在家中读书的艰辛?”

我嘀咕道:“在家中诵读,实在度日如年。”

蒲先生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这我真心理解!话说回来,你扛的这宝贝,我猜是师父传给你的兵刃?”

我略吃一惊:“何以见得?”

蒲先生无奈摇摇头:“简单。你在与强手切磋之际,不惜将这兵刃随身携带几百里,而非就地取材,便表明这兵刃不同寻常。淄川一带并无声名在外的铁匠,我便料定你并非在本地锻取此兵刃。而你又从未听过江湖上广为流传的‘霹雳火’,证明你与江湖人士未有多少接触,更无从与这些人等深交到能以利刃相赠的地步。想你从未与我提及拜师习武之事,也不曾提起你有坚甲利兵藏在家中。自此,便是说你手中兵刃,极大可能与你师父有关。如何,飞?我这番推想可准?”

“真不愧是狐鬼神探蒲松龄。”我苦笑道。

“哪里,这还差得远。”蒲先生志得意满地笑道。

正谈笑间,我侧眼瞄见身前杵着个高大人影。眼看要撞上,我赶忙侧身避让。但大汉见我和蒲先生让开个空当,却毫不犹豫地劈手,一左一右,抓住我和蒲先生肩膀:“二位,真打算如此经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