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勇闯荒寺(1 / 1)

神探蒲松龄系列 滕达 1 万汉字|0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一章 勇闯荒寺

“想彼时,我等见那尸首仰面倒在席上,开膛破肚鲜血四溅,可谓恐怖至极。仵作见状叫苦不迭,问我可否尽速将尸首埋了,却遭我一口回绝,坚持下令检验。待仵作检视片刻,骇然与我道此人心肝俱不见了踪影,定是寺中出了凶邪,方才有此惨状……”

扬鞭疾行,只见蒲先生抖擞精神,颓然之色早悉尽消散,与王特使问道:“金华鬼妻之事,我狐鬼居士愿先行听闻一二。”

王特使道:“蒲先生不必心急,待见着张师兄,我等自可问得详情。不知蒲先生于初闻鬼妻之事,可有些见解?”

蒲先生摇头道:“不可想象。鬼属阴,人属阳,二者不容有如水火。终日为伴,恐怕于彼此百害无益,实难置信。”

王特使听此狡黠一笑,喜道:“好!既然狐鬼神探又于此间窥得破绽,且容我王某人拭目以待。”

蒲先生闻言登时吃了一惊,忙拱手道:“方才之言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想我本人从未与鬼怪相知相爱,又怎知其中深浅?只是此事以常理而言颇有蹊跷,我等不可不慎便是。”

王特使哈哈大笑,继而挥鞭打马,前后只用五日便抵达金华北郊。

随金华城池渐近,王特使走马在前,回顾道:“‘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诸位,可知金华一名来历么?”

我闻言与蒲先生、玲三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开口。我见此,答道:“莫非是此地曾有某处华彩如金么?”王特使大笑道:“严飞兄当真敢想!可惜此地之名来头颇为诡异,怕是常人难以揣测。”

我惭愧道:“在下才疏学浅,还请王特使赐教。”

王特使忙道:“严飞兄谦虚。实不相瞒,‘金华’一名乃是因此地位于金、婺两星争华之所而得。”

我闻言接道:“此名来头颇有‘文登’意境,莫非亦是始皇所取?”

王特使笑言:“或正如严飞兄所言!此地恰在始皇年间建县。”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亦开口道:“看来二星争华,是由金星胜出。不然此地岂不当以‘二华’或‘婺华’为名?”

王特使答道:“蒲先生所言有理,然此地古称婺州而非金州,却不又添几分奥妙?”言罢,又道,“不提此些虚无缥缈之名,金华名产火腿,诸位想必有所耳闻罢?”

一听“金华火腿”四字,我登时倍感亲切,而蒲先生与玲二人亦点头称是。王特使见此,遂抱拳称道:“金华一地,仅是火腿一菜,便有多达三百余种烹制之法,足够诸位大快朵颐一月而不重样,如何?”

谈笑间,我等已飞马奔入金华城中。王特使领我等径直寻着衙门,跳下马,与两旁侍卫招呼妥当,便踏入公堂直寻本地县令。

只见公案后正坐着一位粗犷大汉,聚精会神盯着案上图纸思忖,丝毫不曾窥见我等一般一动不动。

王特使见状,干脆行至案前一拱手:“张师兄,久违!”

那大汉闻言吃了一惊,急抬眼相视,随即大笑起身,回礼道:“师弟久违!别来无恙乎?”

寒暄两言,王特使便依次将我三人与大汉介绍:“狐鬼神探蒲松龄、铁枪严飞,及其妻武玲。”我闻言不由心中暗暗苦笑,思忖王特使不知何时,竟与我这般一个绰号。若要外人听得,岂不轻易将我误认作绿林人士?

只见大汉应声而起,与我三人依次抱拳道:“听闻诸位力除海贼以解文登之围,我张瑞祥佩服之至。如今见得诸位豪杰,实是本官之幸!在下张瑞祥,是为本地县令,在此有礼了!”待我三人还礼毕,又请道,“师弟听闻金华一地有鬼妻怪谈,坚请我与诸位详细讲来。若三位有意,何不随我就此移步后厅,听我将大致情形道来?”

我等点头道好,便随张县令行至后厅,寻了张八仙桌围坐。待众人坐定,只听张县令道:“诸位贵客远道来此,小官本应设宴款待。只是无奈近日工程繁忙,实抽身不得,故此先行与诸位道明鬼妻怪谈,以便诸位尽早着手,推敲考证。”

蒲先生大喜,拱手道:“张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狐鬼居士来此,正为奇谈。如今张大人直奔主题,正是求之不得。”

张县令含笑道声好,继而言道:“若提及鬼妻,便不得不将其郎君一并道来。此迎娶鬼妻之人,乃是衢州进士,宁采臣。不知诸位可曾有所耳闻?”

王特使听得,率先答道:“张师兄,‘生无二色宁进士’可是此人?”

张县令颔首道:“师弟,不知你口中之人有何事迹?我平日一心忙于土木,外界风评却是不甚了然。”

只听王特使道:“据翰林中人所述,此人乃衢州人士,廉隅自重、刚直不阿,曾好与人言,‘生平无二色’,故此得名,不知可是张师兄口中宁采臣?”

张县令点头道:“正是!宁采臣乃是本省名士,可谓妇孺皆知。其年少时,因学识渊博,刚直自重,又每好与人言,‘生平无二色’,早在衢州声名大噪。只是数年前其妻病逝,宁采臣后与鬼妻成婚,破了誓言,曾惹来不少非议。但如今其夫妇二人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又成为百姓口中仙侣传诵。”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随即问道:“原来鬼妻并非宁采臣亡妻么?”见张县令否认,王特使登时轻蔑一笑:“既如此,却难怪此事为人非议,实可谓自作自受。”

张县令听得,与我三人拱手笑道:“师弟却是直言难改,还望三位请勿见怪。”

“不怪。正因王特使耿直如此,我蒲松龄方才更生敬佩。”言罢又道,“话说回来,张大人可知宁采臣与其鬼妻是如何相识的么?”

“此是当然。”张县令点头道,“二人邂逅之事,早在此地传为佳话,我焉得不知?只是此事说来话长。”未及言罢,蒲先生早两眼一亮,拱手道:“在下狐鬼居士蒲松龄,愿闻其详!”

张县令含笑答道:“好。蒲先生既以狐鬼居士为号,想必听过夜叉传说罢?”见蒲先生点头称是,张县令正色道,“实不相瞒,本地北郊荒寺中,正有夜叉出没害人。”

张县令此言一出,我等纷纷大惊失色:想蒲先生几日前在淄川家中,方才与我等讲述荒寺中多有灵邪出没之事,不想今日才至金华落脚,便亲得耳闻,实可谓妙不可言!

正思忖,张县令已继而道:“宁采臣进士之鬼妻,本为遭寺中夜叉胁迫,迷害过客之女鬼。昔日宁采臣借宿寺中时,虽遭女鬼以财色迷惑,却严词拒绝;铮铮铁骨引得女鬼钦佩不已,暗许芳心。此后女鬼设计逃脱夜叉魔掌,随宁采臣逃回衢州成婚。如今此事已过约莫七个年头,两人恩爱如初,被传为连理佳话。”

不意蒲先生闻言却一声轻笑,开口道:“张大人,莫非寺中夜叉之谈,仅是二人口中说辞罢?”

张县令不由一愣,忙问道:“此话怎讲?”

“在下之意,是疑心此番传言仅是自二人口中而出,并无对证。”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开口叫道:“蒲先生之意我已了然!”随即与张县令一抱拳,“张师兄,莫非是宁采臣与鬼妻一早有染,却假托夜叉之辞,为行苟且之事开脱?”

张县令闻言,登时笑道:“师弟何必如此心急?此事自有证据,无须疑虑。在此还请容我先行将寺中情形道来为妙:身居北郊寺中的夜叉,据传乃是千年妖邪,其法力高强,嗜血好杀,以人血为饮、人肉为食。那夜叉要挟女鬼为奴,令其迷惑过往住客趁机下手。若住客为女鬼美色所动,女鬼便趁亲热之机以迷魂锥暗刺住客足底,令其顿失知觉,再摄取鲜血以供夜叉饮用。如有不为女色所动者,便投以幻化为金锭模样的罗刹鬼骨,一旦住客贪财留下,必遭此物截取心肝。”

言至此,只听蒲先生惊道:“实难置信,此逸闻竟如此详尽?不知……”

“当然,因此事乃是宁采臣鬼妻亲口所说。”张县令道。

不料蒲先生一笑,道:“但详尽并非实证,望张大人明察。”

张县令听此笑道:“原来如此。既诸位疑虑难消,也好,我便就此将实证道来。”只见张县令闭目一声轻叹,继而言道,“实不相瞒,若非寺中尸首惨状,我又怎会如此深信不疑?七年前,学使案临金华,各乡县前来应试之学子多不胜数。正此时,有言北郊荒寺有夜叉出没,一时传言四起,引得众多学子口口相传,不消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其后,果有好事之人结伴前往荒寺一探究竟,却不想竟当真在寺中寻出具惨不忍睹的尸首。至于此尸,正是遭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状。”

“截取心肝怎讲?”蒲先生忙问。

“字面之意。”张县令答道,“指开膛破肚,心肝俱被挖去。”

见我等听闻此言皆骇然不语,张县令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携众衙役见着那尸首惨状亦被唬得魂不附体,想前来投案的诸生彼时战栗不止,屁滚尿流爬上公堂,连声高呼‘祸事’‘救命’,实在可怜。”

蒲先生闻言忽豁然开朗,问道:“张大人,敢问彼时学子间流传的夜叉之谈,可有‘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辞?”见张县令一惊,蒲先生继而道,“在下乃是疑心,宁采臣夫妇二人是利用本有之谣传,又添油加醋,方才成了今日之辞。”

只见张县令大摇其头,斩钉截铁道:“绝非如此。外人只知寺中尸首死状极惨,并不知心肝俱遭截取之事。彼时因几位学子投案,城中隐闻荒寺中寻得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当即谣言大作,毁容、剖腹、肢解、碎尸之辞皆有,但截取心肝之事,当只有少数衙役所知,从未与百姓透露。相比之下,宁采臣鬼妻却言荒寺夜叉以罗刹鬼骨截取住客心肝,足见其曾为局中人也。”

蒲先生正欲开口,却见张县令又道,“想彼时,我等见那尸首仰面倒在席上,开膛破肚鲜血四溅,可谓恐怖至极。仵作见状叫苦不迭,问我可否尽速将尸首埋了,却遭我一口回绝,坚持下令检验。待仵作检视片刻,骇然与我道此人心肝俱不见了踪影,定是寺中出了凶邪,方才有此惨状。我欲加追问,却见那仵作登时厉声号哭,大叫他碰过沾有夜叉妖气的尸首,定已中了毒咒,在劫难逃。见那仵作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已是呼喝不住,同行衙役亦面露慌张神色,我忙令众人将仵作救回城中,匆匆埋了尸首而返。”言至此处,张县令略一迟疑,方才言道,“却不料未及一个月,那仵作终究丧了命。”

“什么?!”我等听此,登时失声惊呼,玲更是不由自主抱紧我一条臂膀。我见状忙舒右臂将她搂住,轻声抚慰。

张县令见此,略加沉吟道:“诸位不必惊慌。我想此事与寺中凶邪或无干系,那仵作是事后挨了场冷雨,又患了中风病亡,怎会是寺中夜叉捣鬼?”

只见蒲先生一声轻笑,拱手答道:“以我搜集各地奇谈而论,确实从未听过有夜叉以令人中风而亡之法害人。毕竟夜叉并非瘟神,本不当有此间神通。”

张县令闻言稍稍舒心,道:“有蒲先生此言,我张瑞祥安心许多。想彼时北郊寺中夜叉之谈在此地流传甚广,惹得人心惶惶。谣言更层出不穷,甚是有称夜叉谋划屠城饮血之类。直至宁采臣夫妇道明寺中情形,讹传方才息止。”

蒲先生听得,拱手道:“依张大人所言,寺中之事乃是鬼妻见宁采臣刚直不阿,遂以身相许,二人一同逃回衢州罢?”

“自然非是如此简单,”张县令笑道,“也罢,待我将此事与诸位详尽道来。”随即正襟危坐,继而道,“事发一年许,金华全城夜叉谣传大起,百姓深为其扰,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举家流亡。我正苦恼不已,却忽收到一封信,乃是衢州孔县令亲笔。信中道衢州秀才宁采臣成婚,而此人与金华北郊荒寺骇尸一案有所牵连,故此特邀我共赴婚礼,听宁采臣说个分明。”

王特使见机问道:“金华之案,衢州县令怎会听得风声?”张县令答道:“师弟莫是忘了案发时正逢学使案临,各县考生纷纷来此会考?此事不只金华、衢州,在全省皆为人广知。”又叹了口气,道,“彼时学使见考生无心温习,皆在议论夜叉怪谈不胜恼怒,竟不听劝,出榜下令众人不得议论。”

“噫!”王特使一声惊叫,“什么学使,竟如此糊涂?此番岂不成了欲盖弥彰,更引众人生疑?这些只知背书的呆子,有什么用处!”

张县令无奈叹道:“师弟所言正是,唉!不言此处,待我与孔县令赴宴,席间宁采臣夫妇并不避讳,当众多亲朋父老之面,将二人在寺中之事一一道来:原来那北郊荒寺为夜叉所占,袭杀借宿路人已有百年之久。我正在惊讶,却听宁采臣之妻道,她本乃寺中夜叉之婢,受迫害人久矣,又将夜叉以财色迷人之手段一一道来。我本将信将疑,但听至‘以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时不由大骇,忙问她焉知一年前寺中尸首之惨状,可是罗刹鬼骨所致。宁采臣之妻垂泪称是,道那夜叉定是因她出走断了一法,故才投财诱杀。我又问寺中夜叉当如何处置,宁采臣之妻称那夜叉法力高强,道僧不但难以降服,更恐反遭所害;唯有立牌警示,以免无辜路客不明就里遭害方是上策。

其后,宁采臣与其鬼妻将当年寺中情形娓娓道来:宁采臣在寺中借宿时,女鬼受夜叉之命欲诱宁采臣修好,却被宁采臣一口拒绝;投以罗刹鬼骨,却被宁采臣一把摔出廊外。女鬼见此亦喜亦忧,纷然而去,暗中爱慕有加。次日虽另有考生与其仆从二人借宿寺中,接连遭女鬼所害,宁采臣却不以为然,仍留宿寺中。其后女鬼恐夜叉亲自袭杀宁采臣,便趁夜色将其身份与宁采臣道明,指点宁采臣寻南厢书生共寝以渡难关,又托宁采臣将其尸骨搬离寺中以避夜叉。

原来借宿寺中南厢,扮作书生模样之人本为剑客。宁采臣与其共寝时夜叉虽曾出手,却为飞剑所击,负伤逃窜。故此宁采臣寻着机会,将女鬼尸骨背回家中安葬,解救女鬼脱离苦海。此后宁采臣与女鬼以兄妹相处近年,因宁采臣原配病亡,两人便寻了良辰吉日,成就一段阴阳佳缘。至此方为当年寺中之事原貌。”

听罢,蒲先生忙问:“张大人,敢问女鬼是怎生模样?我狐鬼居士于此实是好奇。”

“美若天仙一词绝不为过。”言罢,张县令又道,“想席间宁采臣家眷邻里,听闻宁采臣之妻为鬼,非但不惊恐,更纷纷敬之为仙,竟劝宁采臣勿要污蔑仙女。”

蒲先生一笑,忽正色道:“不知宁采臣鬼妻在席间可有不类生人之举?”

只见张县令摇头耸肩:“丝毫未有。”

“光天化日之下,一鬼为众生人围拢祝贺,却未有一丝不适?”蒲先生严词道,“此事我却闻所未闻!王特使、飞、弟妹,你三人可曾耳闻如此坦荡之鬼?”

“我所听闻之鬼魅,多在夜深人静时而行。”我应声道。

“依小女所知,鬼怪从未在人多势众时现身。”玲答言道。

王特使与我二人点点头,亦附和道:“二位所言正是。我王某人虽曾听说落落大方之狐,却从未耳闻在众人前坦然举宴之鬼!”

张县令闻言笑道:“席间,宁采臣称其妻因与活人熟络已久,早染生人之气,故与常人无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蒲先生略加思忖道:“仅凭此言我却不敢妄加论断。不知张大人与宁采臣之鬼妻,可另有所知?”

“六年来,宁采臣虽偶来相聚小酌,其鬼妻我却并未再得相见。不过,婚宴中鬼妻曾以画作相赠,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一览?”张县令问道。

见我众人纷纷道好,张县令遂领我等往书房而去,与书架中取过一柄卷轴,放在桌上小心展开。

望去,只见一枝赤色梅花跃然纸上,精致典雅,栩栩如生,俨然一副傲然风雪模样。蒲先生观望一番,惊道:“此画当是上乘佳作!”

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颔首道:“不想张师兄竟藏有这等上品,可喜可贺!只是我看此画画工虽是精细,整体而言却略乏苍润,差些傲然世外的风骨。”又略加思索,断言,“当说此画中梅谦和有加,少了些傲骨。不然定是倾城之宝!”

话毕,见张县令始终沉吟不发一言,王特使忙拱手道:“无有冒犯之意,只是我观此画画工炉火纯青,韵味却稍有偏差,实在可惜!故此慨叹,还请张师兄见谅。”

张县令却眯眼笑道:“无妨。只是不知师弟何时习得鉴赏画作了?”

王特使惭愧道:“近来屡见国墨,又听过不少高人点评,方才耳濡目染略有所知。师兄,我方才一番点评只是感慨,非有贬损之意,还请张师兄见谅。以我观之,张师兄此幅梅花图仅是略逊国宝,已属当世佳作了!”

“师弟何必在意,”张县令笑道,“见师弟仍是如此专注于事理,我是更生佩服。”话毕,待张县令与王特使二人相互一抱拳,遂言道:“至此,本官已将所知尽数与各位道明。不知诸位于此有何分解?”

只见蒲先生诡秘一笑:“此事只恐另有玄机。依张大人所言,宁采臣与其鬼妻二人乃是七年前在寺中相会;而七年前亦是学使案临,寺中惊现尸骸之时……”

“什么?!”只见王特使拍案惊道,“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是指寺中尸首与宁采臣夫妇有所牵连?!”

我亦惊道:“若是宁采臣夫妇在寺中将某甲杀害,再开膛破肚挖去心肝,自然知晓尸首心肝俱被截取惨状!”

话音未落,只听张县令哈哈大笑,语重心长道:“诸位,其一我与宁采臣颇为熟络,深知此人耿直寡谋,怎会是残害无辜,又假借夜叉怪谈故弄玄虚之徒?”见我众人欲加辩驳,又道,“其二,若宁采臣当真在寺中犯下如此罪行,却何必将此事广为天下所知,岂不是引火自焚?若宁采臣夫妇守口如瓶,如今又怎有人晓得二人七年前曾在寺中之事?”话毕,张县令干咳两声,“其三,我率众衙役前往寺中查看尸首时,见那尸首被锁在一间僧舍之内,极是诡异。”

我等闻言,皆大惊失色,却见蒲先生蓦然而起,拱手道:“此三事,可容我狐鬼居士一一道来?”

见张县令含笑称请,蒲先生遂言:“其一,当今之世风日下,人面兽心之辈绝非少数,何况正人君子,亦难免有不共戴天之仇敌。因故,在下无有冒犯之意,但仅凭张大人一人之辞,怕是难为宁采臣夫妇开脱。”

只见张县令闻言一笑:“蒲先生所言不假,还请继续道来。”

蒲先生称谢,又道:“其二者,确实颇为诡异。首先,不知诸位可曾思忖,宁采臣何故假托其妻为鬼么?”

话音刚落,张县令答道:“恕本官直言,蒲先生在此已先入为主,设定宁采臣夫妇撒下弥天大谎,颇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意。”

蒲先生却自若答言:“我狐鬼居士与此等鬼怪传言定当推敲验证,方才予以采信,还请张大人谅解。”

“不见怪,”张县令拱手道,“若非蒲先生心思缜密,文登早遭灭顶之灾。”

蒲先生回礼称谦,又道:“方才言至宁采臣之妻假托为鬼之由。依我之见,恐怕是为掩盖过往,堵住邻里疑惑,极是可疑。”言罢,又道,“只是托词为鬼是为避嫌,而将寺中之事流传却似引火上身,此矛盾之处可谓蹊跷至极!”

话音刚落,只听张县令道:“无妨,本官已与宁采臣通过书信,言称诸位近日当造访府上,亲访鬼妻之谈,而宁采臣亦回信言称欢迎。故此无论宁采臣之为人,或是寺中传闻,蒲先生均可亲自见个分明。”见蒲先生大喜称谢,张县令又道,“至于蒲先生方才所言之矛盾,依本官之见却也简单:蒲先生若采信宁采臣之传言,自无矛盾之有。”

待二人相视一笑,张县令又言:“至于方才言中第三处,还请蒲先生将暴尸紧锁僧舍之事道来。”

“此事若无考证,仅是纸上谈兵。”言罢蒲先生狡黠一笑,道,“张大人,去往衢州之前,在下仍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张县令颔首称请,蒲先生低声道,“我狐鬼居士,今日愿先往北郊荒寺看个究竟。”

一听此言,张县令大惊失色,忙劝道:“寺中有夜叉出没害人,还请千万远离!”见蒲先生笑而不答,又言,“蒲先生虽疑心宁采臣与其鬼妻合谋,怀疑二人说辞不实;但蒲先生又有何依据,证明寺中并无夜叉?一旦二人所说俱为实情,寺中真有夜叉害人,此行岂不是自寻死路?”

蒲先生一笑,道:“夜叉之事我有所耳闻,晓得其中深浅。何况若忽见脚边有一金锭,我等已知其为罗刹鬼骨,又怎会中招?无妨。张大人,还请指明去路,我狐鬼居士愿一探究竟。”

我正欲开口相劝,不料王特使义正词严道:“蒲先生所言有理,人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王某人愿与蒲先生共往!”蒲先生闻言笑道:“好,好!王特使果有胆识!”

如此一来,王特使更生傲气,拱手道:“张师兄,还请指明去路,我与蒲先生二人此行便要驱邪降妖。”

见势不妙,我忙抱拳道:“若二位坚持一去,还请许我严飞共往,至少做个侍卫。”不想话音刚落,玲亦起身道:“请与相公同去。”

我大惊:“玲,此行吉凶未卜,还请在此静候我等归来。”

不料玲只是摇头:“相公若有三长两短,妾身必生不如死。飞,请许我与你同生共死。”

张县令见形势分明,自知劝阻不住,干脆称道:“诸位既已下定决心,我张瑞祥岂得独自退缩?愿领诸位去北郊荒寺见个分明!”言罢,张县令阔步出门,招呼衙役备马。

我紧随其后,与玲回首道:“此行虽吉凶难料,但我严飞誓死保娘子无恙而归。”

玲微微颔首:“飞,何必轻言誓死?我二人定将平安归来。”言罢,我便再度将玲抱上马,紧追三人三骑之后打马出城,直往城北寺院而去。

第二章 奇闻初探我与玲紧随而上,只见两扇寺门的绯红胶漆剥落过半,青色石壁斑驳不堪,早为藤蔓缠锁;昂首而视,只见此寺牌匾早已破损,无从辨认名讳。正此时,一阵透骨秋风冷不防吹来,只听四下树海登时沙沙作响,飘落许多黄叶;两扇寺门亦悄悄发出嘎吱呻吟,直令人毛骨悚然。

随夕阳渐渐下沉,我等拍马疾奔。只见蒲先生飞马赶上张县令,问道:“张大人,敢问荒寺在何时建成?”

张县令答:“已难考证。寺中出了骇人尸首之时,我曾命衙役将此寺来历调查一二,却只闻得此寺荒弃已有百余年,虽有传言称此寺乃是南朝时所建,如今却无以考证真假。”

蒲先生点头称是,笑道:“百年荒寺,其中若有妖孽却也是情理之中。试想若在寺中掘地三尺,不定可挖出一副千年妖骨一睹真容。”听闻此言,我顿感毛骨悚然,但张县令不以为意,问道:“蒲先生终于肯相信宁采臣所言了么?”

“非也,”蒲先生答,“正如张大人所说,当下我无从断言传闻真假。故此当作两手之备。”

张县令闻言大加赞同,拱手道:“果不愧为师弟钦佩之人!”

不一时,走马绕过蜿蜒小径而上,我等寻至一座山中的静谧幽寺。张县令率先下马,低声道:“诸位,正是此处。”

我将玲抱下马,便牵她随在三人身后,直往大门而去。

行至门前石阶,我见阶下赫然矗立一块木牌告示,定睛一看,上书“鬼怪在此逡巡害人,速去”几个大字。张县令长叹一声,走近木牌轻轻敲打,苦笑道:“七年前立此告示之人正是我张瑞祥,不料七年后率先踏进此寺之人亦是我张瑞祥,命也!”

蒲先生闻言道:“既如此,不如由我狐鬼居士打个先锋如何?”张县令一笑,请声刚落,只见蒲先生大步流星踏上石阶。

我与玲紧随而上,只见两扇寺门的绯红胶漆剥落过半,青色石壁斑驳不堪,早为藤蔓缠锁;昂首而视,只见此寺牌匾早已破损,无从辨认名讳。正此时,一阵透骨秋风冷不防吹来,只听四下树海登时沙沙作响,飘落许多黄叶;两扇寺门亦悄悄发出嘎吱呻吟,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见玲已被吓得面无血色,五指冷如冰霜,忙用力握紧她左手,轻声道:“娘子莫怕,有我在此。”

话音刚落,蒲先生忽仰天大笑,其声响彻林间。只见他“砰”一声推开两扇寺门,闲庭信步踏入荒寺,高声叫道:“狐鬼神探蒲松龄在此拜访!”

我四人见蒲先生如此张狂不由大惊,竟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蒲先生走进荒寺不见。直至此时,王特使才如梦方醒,忙抢入寺门叫道:“蒲先生慢去!”而我三人亦急忙跟进,一并踏入荒寺查看。

四下打量,我认得此寺坐北朝南。环顾一周,只见寺中南、东、西三面回廊围拢中央一汪没人的蓬蒿海。只见海中蓬蒿随风摇摆,柔美犹如海浪。举目越过茫茫之海,正对面乃是座雄伟壮丽的大雄宝殿,而在蓬蒿海正中,则矗立一座雪白高洁的舍利塔,至于东西僧舍,则如左右侍卫矗立一旁,分外肃穆。我见寺中殿塔壮丽,不禁暗暗称奇。

正此时,我忽见眼前蓬蒿海中,赫然举出一只煞白人手,吓得我险些失声大叫。身旁王特使与张县令见此,亦是不由自主后撤两步。我忙将玲护在身后,却听得蓬蒿海中传出一声呼喊:“诸位!院内蓬蒿没人,实难行走!”

言罢,只见蒲先生举臂钻出蓬蒿海,迈上石阶踏入殿廊道:“蓬蒿没人,实可谓寸步难行!张大人,敢问七年前前来寺中验尸之时,寺中蓬蒿便已滋生至此了么?”

张县令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此寺自我上任以来便是如此。比起所谓千年古刹,我想此地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罢!”

蒲先生闻言,笑道:“以我游览多地荒寺而言,此地之景,绝输于任何一所千年古刹。何况寺中尚有识得以财色投人所好的夜叉,更可谓诡秘至极,实令人心向往之!”

“蒲先生当真不怕此间夜叉?”张县令问道。

“夜叉避日,我等在日落前远遁,便可保万无一失,不必担忧。”蒲先生安然答道。

张县令昂首查看,道:“日落不远,我等当尽速行动才是。不知蒲先生面见宁采臣前,寺中可有打算一览之处么?”

蒲先生道:“陈尸僧舍定要查看一番无疑。不过在此之前,我见大殿东有一片粗大竹林,不知其中可有奥妙?”

张县令道:“不知,不如我等同往查看如何?”

点头称是,我等便随张县令同往寺中东北角的竹林而去。噔噔走在廊上,蒲先生不时检视廊边一间间僧舍,问道:“依方才所言,张大人似与此寺并不十分熟悉?敢问七年前在此地见着骇人尸首时,张大人可曾彻查寺中蛛丝马迹?”

“七年前验尸时,我见那仵作被吓得疯癫,众人又多有恐惧幽怨,便敕令众人将尸首就近埋入寺北乱葬岗,匆匆而返。”

蒲先生微叹口气,又问:“陈尸的厢房,张大人仍记得么?”

“记得清楚,在东厢第四间僧舍之内。”张县令信誓旦旦道。

“好,待我等前往竹林处看个究竟,便去陈尸僧舍查看。”蒲先生言罢,我等恰好行至东侧回廊尽头。走下石阶,挤过碗口粗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另一段石阶之下乃是一座精致院落。拾步而下,只见院内一座宽敞池中的荷花亭亭玉立,白中透粉,暗香连连。

见此景,蒲先生叹道:“难怪宁采臣选中此处,当真是为清幽典雅之所。”

张县令应道:“宁采臣既为自清雅士,又怎会毁尸传谣?想此地果有夜叉,我等当格外小心。”

蒲先生闻言笑道:“既如此,我等亦不再耽搁,还请张大人率领,速往陈尸之所一探究竟为妙。”

张县令颔首应允,遂踏上石阶引路,我随在其后,与玲吩咐道:“玲,陈尸之所多有冤魂萦绕,甚是不吉,我二人当在屋外等候为好。”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回首一笑:“飞,此言有理。不想婚配之后你竟如此细心,我蒲松龄当真大开眼界。”

我苦笑道:“蒲先生莫要拿我寻开心了,岂忘我等当在日落前远离此地?还请速将事情办妥,以防不测。”蒲先生连声道好,便大步而去。

借昏暗夕阳,我等再度走过回廊;不一时,已至东厢一间僧舍门前,只见张县令长舒口气,道:“正是此处。”

蒲先生略加打量,指向窗棂已被砸个粉碎的右窗道:“此处是……”

“彼时我接着诸生报案,奔来此处,隐约觑见屋内一片血腥,却推门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命衙役将一扇窗棂砸碎,翻入屋内开门。我本以为此门因年久失修方才不开,却不料翻入屋内的衙役大骇,惊道两门竟是为门闩锁住方才不开!若非有神通之鬼怪投以罗刹鬼骨,凡夫又怎得如此?蒲先生,还请尽速将舍内情形看来,我等当在日落前远遁才是。”言罢只听一声轻响,张县令已将两扇门推开。我顿感屋内一股浊气扑面而来,透着一股血腥。遂忙将玲护在身后,推她离开门前,去窗边躲避。

依张县令之言,我打量起僧舍的木窗:只见那木窗长有两尺,高有四尺,钉着横七竖八井字窗棂,颇为怪异。我伸手比画,见井字任意一格尚不足以伸进头颅,更无从容得一个活人出入。莫非真是……

正此时,只听蒲先生问道:“张大人可能笃定,彼时那尸首只是遭截取了心肝,四肢与头颅俱与身躯相连?”

张县令答道:“彼时仵作虽煞是为难,却仍将尸首仔细检查过。尸首四肢头颅俱与身躯相连无疑。蒲先生莫非疑心有人将尸首切碎之后,方才弃入屋内?此事绝无可能。”

蒲先生轻叹一声,又问:“张大人,七年前那尸首,可有人报案认领?”

张县令答道:“我曾在城中张贴告示,却无人相应;后又命数名衙役打听,可有本城人走失,亦是无果。”

蒲先生应声称是,遂在屋内四下巡视开来。我见天色渐晚,忙于廊外查看,正窥见夕阳已渐渐没入地底,忍不住催促:“诸位,时候不早。”

只听蒲先生当机立断:“好,先回衙门府再议。”

于是,我等鱼贯出了山门,各自寻了马匹骑上。正欲打马,我扭头觑见最后一缕阳光已没入地下,不料正此时,林中忽吹过一阵疾风,两扇寺门登时砰一声撞入门框,惊得众马几声嘶鸣,玲更是死死抱住我的腰不放手。一贯沉着的蒲先生亦有些讶异,只见他一扯缰绳:“快走!”

待拼命奔回城中,行至灯火辉煌的闹市,我方感重见人间气息,才与玲道:“此行实有些惊险。”

只听玲窃声道:“相公所言正是。若我等迟了,被日落时那一阵妖风困在寺中,怕是已遭毒手哩!”

我点头道:“总之,平安归来便好。”

不想话音刚落,王特使连连与蒲先生拱手道:“多亏蒲先生知晓夜叉习性,我王某人佩服。实不愧为狐鬼神探!”本在垂头思忖的蒲先生被惊得一跳,连声道:“不敢,不敢。”

而王特使兴致正盛:“此行至少有一处收获:便是日落之前,夜叉果真无从加害我等。想此行虽以身犯险,但幸有蒲先生指点,故得全身而退,实可谓大开眼界。”

蒲先生苦笑回礼,道:“不敢当。不过依王特使之言,我狐鬼居士却有一事相请,不知张大人意下如何?”

“请讲。”张县令颔首道。

“不知可否动员此地百姓冲入寺中将蓬蒿尽除?”

“什么?!”我等闻言,皆大惊失色。而张县令瞠目道:“蒲先生何出此言?”

只听蒲先生淡然道:“以我观之,寺中夜叉之骨,怕是正匿于蓬蒿之中。若张大人尽除蓬蒿寻得妖骨,一来可驱除妖邪重续寺中香火,以保本地太平;二来夜叉妖骨乃是稀世珍奇,连城一词且不足以形容其价值,若可取之埋入此地凶脉,以毒攻毒,可驱万千灾祸。”

张县令闻言愈喜,忙抱拳道:“多谢蒲先生指点!待明日修缮工程完成,我定招呼众人速取夜叉妖骨。”

蒲先生拱手回礼,叮嘱道:“日落之后,日出之前,阴雨连绵不见日时,绝不可妄自踏入寺中强取,还请张大人切记。”

“谨遵蒲先生指示。”张县令恭敬道。

谈话间,已不知不觉回了衙门大门。我等纷纷下马,将马匹交给衙役照顾,便回府中歇息。待用过晚餐,王特使因与张县令有公事相谈,便双双告辞。我、蒲先生、玲三人用餐罢了,也一同去了书房交谈今日见闻。

待将门窗关紧,我笑问:“蒲先生,返程时夜叉妖骨一番言论,可是真有此事么?或是为彻查寺中所说?”

蒲先生嘿嘿一笑:“飞,此事不可妄语,可谓天机不可泄露!何况若众人解去疑虑,再续寺中香火诚心向善,自有千百福报,又怎可说我所言失实?”

我答道:“不说此处。蒲先生此举,莫非是笃定蓬蒿中藏有证物?”

“正是。中庭蓬蒿没人,可谓藏匿证物绝佳场所。待我等明日往衢州亲耳听闻宁采臣说辞,再与张大人于蓬蒿中所获证物仔细比对,定可见个分晓。”蒲先生信誓旦旦。

“看来蒲先生是咬定宁采臣逍遥法外了么?”

蒲先生一笑,道:“我虽无证据,但此事极端可疑。飞,以你捕快身份而言,宁采臣某日忽临一人迹罕至的荒寺,数日后与一来历不明女子共返家中,寺中却寻出具骇人尸首,莫非不可疑么?”

我点头称是:“蒲先生所言不假,但我等先前也认准,宁采臣并无不打自招之理才是?”

蒲先生抚须道:“不错。此处我亦深感困惑。不过此时尚早,待明日与宁采臣夫妇二人亲口问得传言再加论断不迟。”言罢又道,“且不说此处。如今此案中另一处谜题,我实甚为苦恼:若我等推定宁采臣与其妻乃是杀害寺中之人元凶,此二人又怎得弃尸于上锁舍内?料想宁采臣之身份,我等想是不得轻易将其捉拿拷问。若宁采臣咬死此处拒不认罪,怕是极为棘手。”

我颔首称是,遂转身仔细清点书架上标记;不一时,扯出一本笔录。我见封皮上标康熙八年,己酉,便取过小册放在桌上翻开,与蒲先生道:“不知七年前院试当在什么时节?”蒲先生掐指一算,道:“秋。”

我闻言速将小册唰唰翻过,道:“九月一十七日,巳时末,三生登堂报案。蒲先生,三员外县考生证词在此。”言罢我将小册摊在桌上,以供蒲先生与玲二人一览。

片刻,蒲先生道:“三人先依次看过西厢各间僧舍,便往东厢僧舍探察,不想未行出几步,忽嗅得一股恶臭。循之而去,三生透过一舍窗口,正窥见屋内血腥横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夺路逃出荒寺直奔衙门府投案。投案罢,三生坚不肯返归寺中引路,只是躲在客栈中闭门不出。”

略加思索,我忽灵光一闪:“三人并未提及房间落锁,又不肯与众衙役共返寺中查看,莫非……”

“多虑。飞,”蒲先生答,“若三人在窗外窥见惨遭剖腹的尸骸,却仍有尝试开门之举方才可疑。何况三人若真在此耍了手段,又怎会不亲与众衙役返回寺中以确信众人遭得蒙蔽?此三人举止合情合理,并无嫌疑。”

听罢此言,我点头道声有理,又说:“方才我仔细思忖:料想若在上锁房中见着骇人尸首,其一,凶手在屋外设法行凶,其二,凶手将尸首送入上锁屋内,其三,凶手在屋内行凶,将房门上锁后设计脱身,其四,凶手在屋内行凶后,在屋外将房门上锁。此外另有凶手寻得暗道,或是藏身室内角落,待众人走后脱身之法。不知蒲先生有何见解?”

“或有凶手潜伏室中,趁众人步入之际混入其中。岂忘槐兄妙计?”蒲先生笑道,“不多言,飞,尸首遭人挖去心肝,鲜血飞溅,怕是难在屋外隔空所为。此外,我在屋内时曾仔细查看,见那僧舍极为简便,不似有暗道模样,至于屋顶,也无有出路。”

我应声道:“如此一来,便只剩其余三法,不知蒲先生意下如何?”

蒲先生答道:“依我所想,整人出入上锁房内怕是极难。何况尸首遭开膛破肚,若妄加搬运,难免落下血污露了马脚。恐怕凶手是采取自屋外将僧舍之门锁住一法。何况僧舍窗纸早已风化,只剩下窗棂,眼下井字窗棂虽不足以过人,但伸过一拳当是不在话下,其中定有可乘之机!”

我闻言道:“但僧舍门轴与窗口间相隔二尺有余,把手与门轴又有一尺许,手臂自是难以触及。若依我见,莫非是门上被做了手脚?”

蒲先生微微颔首:“此言有些道理。只是莫忘彼时张大人曾命人砸碎窗棂跳入房内,拔去门闩方才得入。若在大门与闩上动手脚,想必极为隐蔽,才可不引来衙役疑心。”

我听得,与蒲先生二人相互使个眼色,一并沉思开来。无言半晌,玲已有些坐不住,轻声道:“飞,蒲先生,干脆采信宁采臣说辞如何?”

我与蒲先生听闻此言,不由相视苦笑。玲见我二人不答,继而窃声道:“宁采臣廉隅自重,想是正人君子,不应将人开膛破肚残害才是。”

蒲先生却一笑:“弟妹,此中或有必需之理。”

“小女愿闻其详。”

“我以为,寺中尸首并非遭人开膛破肚而死。”蒲先生道,“开膛破肚,当是为掩盖真正死因所为。”

“真正死因?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死者乃是遭人毒杀、扼杀之类?”

“非也。”蒲先生答道,“飞,你且想,若是寺中见着一具遭利刃刺中腹部而死的尸首,哪怕夜叉传言愈真,本地百姓更加笃信,但衙门中的差役,却愿相信么?凶手挖去死者心肝,一来为假借夜叉传闻掩人耳目,二来为掩盖明显人为的致命伤。”

我登时恍然大悟,连声称有理,但略加推敲,忙道:“若真有匿迹之图,何不将尸首弃置于蓬蒿之中,却反倒大张旗鼓,留在室内?”见蒲先生抓耳挠腮无言以答,我道:“罢了,言归正传:若依蒲先生假定,寺中真有某甲为宁采臣与其鬼妻所杀,我等一来须知死者身份,二来须知宁采臣夫妇动机,三者须知其寺中所发生何事,但眼下三事均无半点头绪,如何是好?”

蒲先生称是,道:“飞,此三点诚然乃是要害。”言罢又伸个懒腰,“今日点到为止,待我等明日见过宁采臣夫妇,看过张大人寻得证物再见分晓不迟。”随即蒲先生应声而起,与我二人告辞。而我与玲亦估摸时候不早,便将手册放归原位,返回寝室睡下。

第二日,待我、玲、蒲先生和王特使四人一早醒来用过餐,张县令便将两张地图交予王特使,仔细叮嘱去往宁采臣家中路线。听张县令又与王特使说一旦迷路,当如何寻着就近村庄问路时,看王特使耐心倾听,不时点头称是的认真模样,我心中深感两人师兄弟情分之深厚。

讲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只听张县令又问王特使道:“师弟,真不需我派人带路?”

王特使笑道:“张师兄晓得我这倔脾气。身为朝廷命官,若连区区百里之路尚寻不得,怎可服众?”

张县令苦笑道:“我却以为既身为命官,需要协力时当以效率为优。哈,吏部之事我不妄言论断,但求师弟与诸位一路顺风!”言罢张县令一抱拳,与蒲先生道,“今日之工程我已重新谋划,我见今日艳阳高照,便打算以先行取得夜叉妖骨为先,想蒲先生一行黄昏归来前,我当已经取得妖骨恭候指点。”

蒲先生道声有劳,我四人便一并与张县令告辞,遂出门上马,扬鞭往衢州疾驰而去。

沿途,蒲先生见王特使欲相搭话,拱手道:“还请王特使许我暂将鬼妻之事推敲一番。”

王特使道声好,便催马与我并驾齐驱,问道:“不知严飞兄夫妇二人见金华如何?”

只听玲道:“小女见昨晚途经的夜市中,有几处摊位均有木雕售卖,甚是精致,想是本地多有雅士;而几处灯笼上又题有诗词装点,遂料想本地之民品位高雅,当多有文人墨客在此罢?”

王特使闻言,登时失声道:“真不愧为名捕夫人,厉害!弟妹所言正是,金华有罗汉戏班、春秋社戏、灯会、庙会、婺剧,可谓百花齐放。而婺剧唱腔百变千转,尤其值得前往一看!不知二位可曾听过《孙膑与庞涓》一出?”

我摇头道:“并未。不知剧中可有减灶之策?”

“有,有!”王特使笑答。我登时来了兴致,道:“若寻得闲暇,在下愿往一听!”

王特使连连点头,却忽然一声苦笑,道:“只是此剧仅在本地青楼馨梦阁出演,不知弟妹可有忌讳?”

我一听此言,忙摆手道声罢了。只听玲在身后笑道:“飞,有云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在意?”

听言中隐有杀气,王特使大笑道:“弟妹不必担心,我绝不拖严飞兄下水,只是方才提及孙膑、庞涓,我忽忆起姜师弟曾予我一题将我问倒,不知严飞兄可有兴致一听?”

“王特使请讲。”

“此题名为鬼谷考徒:有言昔日孙、庞二人与鬼谷门下研学时,鬼谷一日闲来无事,自二至九十九间任取两数,将其和告予庞涓,其积告予孙膑。庞涓闻之,与孙膑道:‘师弟,我虽不知此二数为何,却可断言你亦不可知之。’孙膑闻言,道:‘师兄所言不假,但眼下我听过你之言,便知此两数矣!’庞涓闻言大笑,道:‘师弟既出此言,我亦知此二数。’就此,试与诸位相问,此二数为几何?”

我忙问:“就此而已?”见王特使含笑点头,我直感惊诧,“二至九十九间足有九十八数,任取两者……乃是近五千种组合!如此岂不算至猴年马月不得!”

沉默许久的蒲先生忽答道:“此间定是取巧,只是我实不知其诀窍。”

我思索一二,却深感力不从心,不消半炷香工夫便已黔驴技穷,只得与王特使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严飞对此束手无策,还请王特使点拨。”玲亦摇头道:“小女亦不知其中奥妙。”

王特使一笑,遂望向蒲先生,只见蒲先生撇嘴道:“我全然不知何从下手,还请王特使相告。”

王特使见状,亦苦笑道:“彼时姜师弟虽曾与我解释,但我只是听得一知半解,不识其中玄机。如今实无法与诸位道明其中玄妙,惭愧。”

我听此言,不由问道:“在文登时听闻姜大人喜好每日闭门研读典籍,莫非尽是有关此类?”

王特使道:“正是!姜师弟平生最爱典籍名为《四元玉鉴》,不知诸位曾有耳闻?”

见我三人皆摇头,王特使无奈道:“也罢,姜师弟之癖好,实可谓别具一格。话说我记得此书中另有一题,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一听?”

想已折了头阵,自不能再败了次阵,于是我抖擞精神,答道:“洗耳恭听。”

“‘我有一壶酒,携着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三处,没了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当原多少酒’,此题不似鬼谷考徒之难,还望诸位努力。”王特使含笑道。

蒲先生应声而起,道:“此题不难,我这就慢慢解来。”王特使闻言一挑眉,道声请,蒲先生遂言:“见第三友时,当有一斗所剩,故此至第三店时剩有半斗。”言罢,蒲先生与我使个眼色,我恍然大悟,接话道:“故此,见第二友前,须留一斗半酒;而进第二店前,当有……四……分之三斗。”言罢,我亦与玲一笑。只见玲心领神会:“此故,见第一友前,当有……四分之七斗,而步入第一店前,须有八分之七斗留存。”

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拊掌道:“正是八分之七斗,佩服!”

蒲先生闻言笑道:“八分之七,四分之三,听来颇为诡异!”

“如此说来,可言士别三分之九日,当刮目相看?”王特使戏谑道。

我三人听闻此言登时拊掌大笑,欢笑少顷,蒲先生道:“昔日吕子明若真如此相答,孙仲谋想必刮目相看无疑!不言此处,王特使,敢问鬼谷考徒中二数究竟是为几何?”

“四与一十三。”王特使眯眼一笑,答道。